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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作为传承语教学未来发展的挑战与展望
——以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为例

2020-10-22吕崇伟

华文教学与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新州教学大纲社区

吕崇伟

(悉尼大学社区语言教育课程项目组/新南威尔士州星期六语言公立学校,澳大利亚,悉尼2072)

1. 引言

1.1 新冠疫情过后

随着2020 年新冠疫情的发展,封城、封国的措施已经对世界各国经济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另外,疫情期间医疗物质的紧张也促使各国重新思考经济发展的方向。事实上,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最近也在美国《华尔街日报》撰文表示,新冠病毒的疫情将永远改变世界的秩序①The Coronavirus Pandemic Will Forever Alter the World Order,by Henry A. Kissinger,2020/04/03. https://www.wsj.com/articles/the-coronavirus-pandemic-will-forever-alter-the-world-order-11585953005。

在这样的情境下,旅居在世界各地的华人必然会更加强化与母国的联系。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因为当人们在外碰到困难时,很容易对家/母国产生心理或文化上的依赖。因此,笔者认为海外的华人会更加重视孩子的中文教育。这种对母国文化的认同与思念当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心理,但随着中西经济实力的消长,以及西方就业市场的变动,为了孩子未来的前途,海外华人家长必定会重新审视孩子的中文教育。

1.2 新州社区中文学校

根据悉尼大学社区语言教育学院(下称SICLE)②2017 年5 月20 日,新州州长贝瑞吉克莲宣布在3 年内提供1090 万澳元用于增强社区语言学校的教学能力。为了具体落实一些项目,新州政府与悉尼大学合作,成立了悉尼社区语言教育学院(Sydney Institute for Com⁃munity Languages Education,简称SICLE)。 除了为教师提供专业的进修机会、直接为社区学校提供额外拨款之外,这项投资为学校提供新的学习管理工具,改进学校运营规程,包括入学率及出勤率。另外,它也提供了一个网站,让社区语言学校有机会使用与新州K-10 语言教学大纲相匹配的教学资源。主任Ken Cruickshank(2020)与同事共同撰写的一份报告显示,截至2019 年,大约有10932 人(图1)在新南威尔士州(下称新州)的社区语言学校学习中文。 然而,这个数据只是针对政府补助的学校,而且没有包括幼儿阶段的孩童以及成人学习者。

图1 :亚洲社区语言教育学生人数(2011—2019)

跟世界各地的华人社区一样,新州社区中文学校担负着一项很重要的任务:教育海外华裔子弟,让他们能够使用中文交流,进而接受与传承中华文化。这是一个艰巨且任重道远的工作,毕竟,在非华语与非华人文化的社会里生活,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更不用说让孩子学习父母辈的语言与文化。这当中不仅涉及华人父母本身的经济条件、教育水平以及价值观念,而且还与当地社会的客观环境与氛围有关。许多移民海外的华人为了在异乡站立起来,不得不辛苦工作。为了早日融入当地社会,也不得不努力学习当地的语言与文化。在这双重的压力之下,他们最担心的不是孩子将来能否保留中国语言和文化,而是是否会因主流语言程度不够,而无法融入主流社会。

在新州的华人社区学校里,也时常可以听到老师或校长的诉苦:家长把孩子送到社区学校来学习中文,可是到了四、五年级时,为了让孩子补习考OC 班①OC 班 (全名叫Opportunity Class)类似一般所谓的资优班,是让资优学生在小学5、6 年级跟同样程度的孩子一起学习的班级,由于名额有限,需要通过考试才能进入就读。,或到了五、六年级时,为了考精英中学,就让孩子停止中文学校的学习(见图2)。这种为了“补习”或加强其它科目而牺牲中文继续学习的现象,不仅仅发生在新州,世界各地的华人社区也都有类似的情况。

图2 :新州社区语言学校学生年龄比例(2019)

因此,对大部分社区中文学校的学生来说,他们学的是“中文作为传承语”(Chinese as a Heritage Language),而不是国内孩子学习的“母语”(Mother Language/1stLanguage),或者外国人作为“二语”(Chinese as a Second Language)①根据澳大利亚全国语言课程纲要(National Curriculum-Languages)的规定,中文学习者可分为:二语、母语和一语学习者。新州《K-10 中文教学大纲》则据此原则将中文学习者分为:没有学习(或)经验(Students without prior learning and/or experience)、有学习(或)经验(Students with prior learning and/or experience)和有中文背景(Students with a background in Chinese)的学生(见表1)。的学习。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许多社区中文学校的老师本身也是学生家长或新的移民,他们也面临着同样的困惑与挑战,而且因为没有本地主流学校的教学资格,无法得到一份长期且稳定的教学工作,因此,社区中文学校老师本身的流动性也非常高。

1.3 新州公私立学校

在新州,大部分的公私立中小学都提供语言课程,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学校都有中文课程,主要是因为学校在决定开哪个语言的课程时,会首先考虑现有的语言教师状况。如果学校没有中文老师,却有其它语言的老师,那学校就不大考虑开中文课。毕竟,负责雇佣教师的校长必须要考虑到学校的现有资源,保证让专职教师有工作。同样地,如果校长认为中文很重要,愿意多请一位中文老师,那学生才有机会在学校里学习中文。

根据新州教育标准局(下称NESA)的规定,每个中学生在7~10 年级之间都必须学习至少100 个小时的语言课程,但小学则没有强制规定。大部分的中学是让学生在7 或8 年级学完这100 个小时的必修课程。上了9 年级之后,学生可以选修语言科目,包括中文,但必须要完成两年的课程。

基本上,从幼儿到10 年级,不管是二语学习者、澳洲出生的华裔子弟,或是从国内移民过来的孩子,都是根据新州《K-10 中文教学大纲》进行学习,而且很可能都是混合在同一个班级里上课。不管怎样,近几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小学开设了中文课程。根据墨尔本大学Jane Orton(2016)教授的一份报告显示,新州2015 年中小学学习中文的人数已达3 万3 千人左右,居各种语言之冠。

虽然中文老师是依据大纲教学,但教学大纲并没有指定学生需要学习的主题、词汇或语法,而是规定老师必须帮助学生达到的教学预期结果(outcome)。所以,新州K-10中文课程并没有统一的课本或教材,老师必须设定自己的教学计划,寻找适合学生学习的教学资源。

2018 年之前,由于教学大纲并没有区别学生的语言水平与背景,所以,对大部分公私立学校的老师来说,这种“语言水平参差不齐”(mixed-ability class)的班级一直是巨大的挑战。其结果就是大家都不满意,二语初学者觉得压力太大,怎么都不可能跟上中文为母语的学生;一语学习者常常觉得没学到什么,或者是被老师忽略了。所以,很多学生读完10 年级就停止了中文的学习。

从2019 年开始,所有新州中文老师都必须根据2017 年公布的《K-10 中文教学大纲》教学。从某一个角度来说,这份文件的产生是对“语言水平参差不齐”班级的一个回应,因为它至少承认二语学习者、澳洲出生的华裔子弟,以及从国内移民过来的一语学习者之间的不同,并且提供不同的学习任务。这对中文老师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大的帮助。尽管如此,许多公私学校仍然建议有华语背景的孩子到星期六语言学校(SSCL)②星期六语言学校 (Saturday School of Community Languages,简称SSCL)是一所公立的语言学校,学生只有在星期六上课。所有老师都有NESA 审核通过在主流学校教学的资格。学校有15 个上课的中心,分布在悉尼各个地区,提供超过20 种的语言课程,包括中文、韩文、西班牙文等。凡是想学习自己的母语,但日校没有提供这些课程的公私立学生都可以就读,但并不是每个中心都提供中文课程。学习中文。

1.4 新州高中中文课程

在高中两年期间,新州有四种不同的中文高考课程(见表1),分别是“HSC Chinese Be⁃ginners”(初级中文)、“HSC Chinese Continu⁃ers”(中级中文)、“HSC Chinese in Context”(原称“中文作为传承语”高考课程) 和“HSC Chinese and Literature”(原称“中文母语组”高考课程)。从语言的角度来看,这四种不同的高考课程当然有它们的区别,比如“中级中文”比“初级中文”难;“中文与文学”比“中文作为传承语”难。但重点是,学生在选修这些课程时,需要通过资格审核。比如,“初级中文”是给从来没有学过中文的非母语11 年级学生读的;而“中级中文”则是为从9、10 年级开始学习中文的非母语学生设的。也就是说,在本地出生或从小移民澳大利亚的华裔子弟,一般是不能选择这两门课程的。

表1 :全澳与新州中文学生组别比较(资料来源:NSW K-10 Chinese Syllabus)

根据NESA 的规定,所有学生在选修高考中文课程时,都必须填写一份资格审核表,而且必须经过校长签字同意之后,才可学习这门课程。客观来说,这样的规定是相对公平的,至少它避免了母语与非母语学生之间不公平的竞争。这当中当然也难免有灰色地带,比如,妈妈是华人,爸爸是非华人,那孩子是否可以选读“初级中文”或是“中级中文”呢?学生是在海外出生的华裔子弟,可是在家里从不说普通话,或者只会说广东话,那是否可以选修“中级中文”呢?从马来西亚来的华裔子弟是否可以选读“中文作为传承语”呢?这些个别的情况都必须由校长或NESA 个别审核。

对大部分的新州华裔子弟来说,如果他们要选读中文高考课程,最有可能的是“中文作为传承语”或“中文与文学”。前者针对在海外出生,或者很小就移民过来的孩子;后者针对刚从华语地区或国家来的学生。事实上,选读哪门高考课程跟学生的中文程度无关,而是看学生是否符合资格。“中文作为传承语”高考课程的学生可能:

a)有中国文化背景;

b)有中英双语背景,但以英文为主;

c)曾在澳洲社区中文学校读过中文;

d) 10 岁以前曾上过以中文为传授语的学校。

“中文作为传承语”和“中文与文学”高考课程的区别除了“资格”不同之外,前者是一个“双语言”“双文化”的课程,考试时,有些问题是必须用英文回答的。后者则主要是针对在国内受过中文教育,或来澳留学的学生。两个课程的主要学习内容都是当代议题(contemporary issues),但前者只有5 个议题,后者则有10 个。跟传统的中文课程不同,这两个课程的学习重心主要是探讨议题涉及到的深层知识(deep knowledge)和主要概念(key concept)。

根据澳大利亚新州大学联招中心(UAC)的资料显示,2019 年参加新州“中文作为传承语”高考课程考生有107 人,但另一门中文高考课程“中文与文学”却有584 人(见表2)。

2. 新州“中文作为传承语”教学的挑战与期待

2.1 理解新州“中文作为传承语”高考课程的起源

新州“中文作为传承语”高中课程特别强调双语言和双文化的学习,主要是培养学生的:(一)沟通看法与信息;(二)收集、分析和组织信息;(三) 计划和组织活动;(四)与他人共事;(五)使用科技;(六)解决问题的能力。从教育学的观点来看,这些也正是现代年轻人面对二十一世纪全球化时代所必须具备的能力。根据这样的思路,教学大纲指定了五个议题作为课程的教学内容。它们是:“年轻人与他人的关系”(Young people and their relationships)、“在当代社会中保留华人传统与价值观”(Traditions and values in a contemporary society)、“未来工作型态的改变”(The changing nature of work)、“世界公民”(The individual as a global citizen)和“国际情境下的华人身份认同”(Chinese identity in the international context)。从上述指定的议题可以看出,课程设计者在编撰教学大纲时,必定期望学生能够将个人、社会与世界连结在一起,至少希望学生能够从中国与全球的视角来看待事物,而最终能够成为一个世界公民。

表2 :新州中文高考考生人数(2015—2019)(资料来源:UAC,NSW,Australia)

事实上,这门课程的设立是有其背景的。澳大利亚基于国家利益的原则,考虑到中、澳两国贸易的关系,尤其是当精通中文的前总理陆克文于2008 年上台之后,中文教育逐渐受到重视。根据当时澳洲政府制定的全国学校亚洲语言学习项目(National Asian Languages and Studies in Schools Program,简称NALSSP), 长远的目标是,希望在2020 年之前至少有12%的高中毕业生能使用一种流利的亚洲语言(中、日、韩或印尼文),从事贸易或商业方面的工作。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拥有中国文化背景的华裔子弟顿时成了澳洲政府未来发展它和亚洲关系的重要人选。由新州、维州和南澳州共同策划、商议和完成的“中文作为传承语”高考课程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产生的。

2.2 挑战1:社区学校10 年级传承语教学与“中文作为传承语”高考课程的衔接

新州“中文作为传承语”高考课程对许多社区学校的中文老师来说,是非常富有挑战性的,毕竟,NESA 于2009 年开始编撰这门课程时,并没有具体地详列教学的实际内容,比如词汇、语法或文化重点,所以许多老师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长期以来,大部分新州社区中文学校并没有使用NESA 规定的K-10 教学大纲,除了教学理念与方法不同之外,社区学校并没有足够的经费让老师接受定期的培训,尤其是在理解本地教学大纲的要求与规定方面。也正因为社区中文老师缺乏新州教学大纲的知识与经验,他们的学生或许在语言方面达到一定的水平,但在深层次思考和批判性思维能力方面却较为欠缺,因为后者一直都不是社区中文学校的教学重点。学生或许可以完整地写出文章,但深度和广度上却有待加强。同样地,在表达个人意见、看法和观点方面或许还可以,但针对特定对象、目的和情境时,却稍显不足。因此,如何让社区学校培育出来的10 年级学生衔接到主流学校11 年级的“中文作为传承语”高考课程,应该是本地社区中文学校的当务之急。毕竟,学生若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把中文作为高考的科目之一,那学习的动机必然会增强,社区中文学校的“升学率”也必然会大为提高。

2.3 挑战2:家长的态度

在海外推广传承语中文教学的过程中,华人家长扮演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毕竟,他们是华裔子弟是否接受中文教育的主要决定者。根据笔者多年的观察与经验,许多家长在面对孩子中文教育时有一些困惑与矛盾。比如:

a)幼儿阶段双语的纠结

在海外许多不同的场合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华人父母用不太流畅的英文跟幼小孩子互动。通常,这些父母可能是刚来的移民,担忧孩子的英文跟不上学校的要求或其他同学的程度,所以,有时候为了加强孩子的英文,反而忽略了孩子中文的继续学习。这种纠结的心态,主要是因为他们认为同时学习两种语言会产生冲突。事实上,科学研究已经证明“母语越好,第二语言就会更好”,因为母语在第二语言学习中可以起到积极的作用,包括将母语思维、知识和习惯运用在目的语的学习(王改莉,2020)。

b)小学阶段补习的负担

为了孩子学习中国的语言和文化,许多海外华人家长在孩子小的时候,还是会把他们送到社区中文学校学习,但是,孩子到了10 岁左右开始产生“语言叛逆” 心理,拒绝去中文学校上课时,为了避免家庭冲突,许多家长往往选择“放弃”。然而,另一方面,“补习考精英班、精英学校”又是许多华人家长的既定思维,好像如果不这样做,就跟大家不一样,就可能害了孩子的前途。所以,为了补习、考试,中文教育变得可有可无,或者不再是优先的考虑。这样的思路并不难理解,但家长可能没有考虑到其它的层面,比如,孩子的文化认同问题、孩子的思维模式等。

c)初中阶段面临的挑战

笔者在工作的单位上见过许多从小没有学习中文,到了中学阶段才来注册的孩子,也看过不少孩子被父母逼迫来学习中文的案例。孩子在中学阶段,进入了青春期之后,不仅身体改变,思维的方式也产生了变化,这时候,如果孩子是被强迫来学习的,那是很难成功的。而对于那些从小学过中文,但没有持续或坚持下来的孩子来说,当自己的中文程度跟不上自己思维或英文的水平时,中文的学习可能变成一件苦差事。所以,对中文老师来说,除非教学非常富有创意,或者使用有趣的教学资源,否则是很难吸引这个年龄层的孩子学习中文的。

d)高中阶段选科的迷思

“要不要让孩子选择中文作为高考科目”一直是许多家长的困惑,一方面担心孩子中文越来越差,另一方面希望孩子高考拿到最好的成绩。根据表2 的数据显示,每年选择“中文作为传承语”高考课程的华裔考生并不多,其中一个非常关键的原因是:家长的迷思。最常听到不让孩子选修高考中文课程的理由是:读中文不利于高考的成绩,因为ATAR (Australian Tertiary Admission Rank) 的“评级平均值”(scaled mean)不高。这完全是一个误解,因为ATAR 本身并不是“分数”,而是该学生相比于其他学生的学习成就与表现,所以是“排名”。如果一个学生得到99.00 的ATAR,就表示他/她是这个州前百分之一的优秀学生。ATAR 的结果跟HSC 试卷的难易度无关,但跟同一课程的竞争度有关。所以,对于那些在澳大利亚出生,或很小就移民来此的华裔子弟,如果他们从小就开始学习中文,不管是在社区中文学校,或是一般的日校,只要他们用功学习,把中文当成像物理、数学一样的科目来读,自然就可能取得好的成绩,而父母本身在语言方面的支持何尝不是一种优势呢!

2.4 挑战3:理解华二代中文教育与身份认同的问题

不同于完全没有华语背景的二语学习者,大部分海外出生的华裔子弟一出生就处在两种不同的文化情境:家庭的中华文化与社会的西方文化氛围。对这些华裔子弟来说,身份认同的问题与他们的中文教育息息相关。

根据联合国移民署《世界移民报告2018》,2017 年全世界有大约2.58 亿人自愿或非自愿地离开自己的故土,去到一个不属于他们母文化的地方生活,其中包括6800 万被迫流离失所的难民和迁徙者。然而,不管是自愿或非自愿地离开自己的出生地,这些人和他们的下一代都可能面临身份或文化认同的困惑。事实上,身份和文化认同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能否厘清的问题,尤其是对第二代而言。他们在父母期待与纠结的心情下成长,完全符合父母的期待可能让他们对当地社会产生疏离感,但如果太认同当地的文化,又可能造成与父母辈之间的疏远。这样的矛盾困扰着成千上万的第二代移民或难民。

文化的内容是多元的,有的是露出海平面的冰山一角,包括我们的语言、生活方式、行为举止和交际方式等,有的则在文化冰山之下,是看不到的,比如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但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孩子会接触到父母辈的思维方式、动机、态度和价值观念。如果孩子因为没有学习中文,不理解中国人的家庭关系,不懂得中国人的人生态度,进而不了解父母言行背后的动机,那跟父母产生认知上的矛盾或冲突就不足为奇了。

从教育学的观点来看,身份认同的困惑是每一个青少年都会经历的过程。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会开始去寻找自我,会反问自己是谁。而对于广大的海外华裔子弟来说,这个过程又加上了另一个元素:中国文化。他们身体上的特征——黄皮肤和黑头发,注定他们无法逃避自己文化认同的选择。当他们在西方白人社会生活时,许多人自然会认为他们是“亚洲人”或“中国人”,如果他们不愿承认这个基本事实,那一定会产生挣扎与矛盾,尤其是当西方人误解或批评中国人的文化时。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本地的高中中文课程里,有“身份认同的视角”(perspective on identity)或者“国际情境下的华人身份认同”(Chinese identi⁃ty in the international context)这样的主题,来探讨是否应该融入本地社会、是否应该保留中国文化的议题,同时也帮助孩子厘清身份与文化认同的困惑。

3.新冠疫情之后海外华裔子弟的中文教育

3.1 二十一世纪教育的趋势与方向

随着21世纪网络科技的进步,人们获取信息的能力越来越强,而方式也日新月异。从谷歌、脸书、推特,到百度、微信、优酷或抖音等,信息和知识的传播与获得几乎是在弹指之间。从教育学的观点来看,这是一场“革命”,也是一种“解放”。科技的发展,如网络、电子邮件、电子白板、博客、谷歌教室、Edmodo或Zoom等,已经完全改变了教学的方式。对老师和学生而言,这是一场“数位革命”(digital revolution)。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学生得到信息与知识的来源已经不再局限于老师和课堂,也就是说,学生不一定要依赖学校/老师来“学习”。对学生而言,这是一种“解放”。

著名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汤玛斯·佛里曼在他的著作《世界是平的》一书中提到一个概念,他认为当世界变得越来越“平”(就像网络一样无远弗届)的时候,最重要的能力是“学习能力”。许多工作机会不是数位化、自动化,就是外移去别的国家。所以在这样的世界里,脱颖而出的不只是“懂什么”,最重要的是“怎么学”,因为今天你懂的,可能明天就没用了。

在这信息爆炸的时代里,网络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信息。只要“百度”(或谷歌)一下,霎那间几乎都可以马上得到答案。表面上看起来,人们越来越有知识,也越来越容易学习。然而,有了信息、知识并不表示头脑开发了。除了信息本身有“泡沫化”的现象外,信息量过于庞杂让人们无法逐一消化吸收,更不用说很多信息根本是似是而非。所以,一个人的“质问力”“思考力”和“批判力”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没有这些能力,信息吸收越多,反而越容易感到困惑与混淆。

从上述的论说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未来教师的角色,以及未来语言教育的方向:从“传授知识”走向“培养学生的思考能力和批判性思维能力”。这样的思路和新州教育当局的理念不谋而合。凡是熟悉新州中文教学大纲的人都知道,除了一般听、说、读、写的能力以外,语言教学的最后目标与结果是希望学生能够培养个人的观点、看法、意见,以及发展思考与批判的能力。新州“中文作为传承语”高考课程教学大纲的预期结果(见下节)就很好地反映出这样的观点。

3.2 课程设计——以“中文作为传承语”高考课程为例

诚如本文前面所述,新州“中文作为传承语”高考课程教学大纲规定学生必须在两年之内读完5 个指定议题,对新州社区中文学校的老师来说,这是一项富有挑战性的任务,毕竟,大部分中文老师比较熟悉传统的课程设计,以及以教师为中心的教学法。对于西方采用逆向教学设计(backward design)、以学生为中心,或强调差异化教学(differentiation)的思路,可能较为生疏或不适。

在语言教学上,传统的课程设计可能是:

a)选择一个课题

b)寻找教学资源

c)根据教学资源与课题设计教学活动

d)在课堂上教学

e)测试和评估学生

f)给学生成绩或评语

g)重新一个新的课题

而“逆向教学设计法”却是由后往前设计(design backward)——先考虑目的、目标和结果。然后,再由前往后教学(deliver for⁃ward)——考虑课堂上的实际步骤。也就是说,在设计教学内容时,先考虑到“教育的真正目的”,以及“教学大纲的规定”,然后再决定“要学生学到什么”,“期待他们学得多好” ,最后才思考“如何才能确定他们已经学到了”。

因此,在厘清教育的真正目的之后,老师必须理解教学大纲的规定,包括它的教学目标(Objectives)①资料来源∶NSW HSC Chinese in Context Stage 6 Syllabus。和预期结果。

教学目标是学生能够:

(1)应用对语言、文化与认同之间关系的知识与理解,与他人进行口语的交流;(2)通过文字创作不同的文本,来展现出对语言、文化与认同之间关系的知识与理解;(3)通过分析口语与书面文本,来解说、审视和反思语言、文化与认同之间的关系。

从教学目标可以看出,这门课程除了训练学生的听、说、读、写能力以外,很重要的是:培养学生理解、应用与反思语言、文化与认同之间的关系。 抓住了这个重点,接下来的课程内容设计就不会偏离了教学大纲的本意,以及要达到的预期结果。

根据逆向教学设计的原创者Wiggins&Mc⁃Tighe(1999)的说法,一旦确定教学目标之后,老师必须认真地思考:

a)什么知识内容是最重要的?

b)什么理解和技能是经得起考验的?

c)我的教学内容对整个课程而言有意义吗?

事实上,上述问题的重点就是“教什么”,也就是“我要我的学生学到什么”的问题。以议题“年轻人与他人的关系”为例,作为一个老师,除了帮助学生取得高分之外,我们也希望他们“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人际关系,从而得到一个满意、平衡与快乐的人生”吧。

此外,大纲也要求学生从个人、华人世界和国际三个不同的“视角”来探讨每一个议题。

a) 个人 (Personal) -个人的认同 (Indi⁃vidual identity)

b) 华人世界 (Community) -跟华语国家、地区和社群的连结

c)国际(International)-以世界公民立场跟国际的连结②资料来源:NSW HSC Chinese in Context Stage 6 Syllabus。

从教育学的观点来看,学生需要学习从不同的视角来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样才能培养他们的同理心,并且对这个世界有一个更客观的认知。比如,很多华裔子弟不能理解父母的“用心良苦”,以为父母都是那么唠叨,不尊重他们个人的选择。如果这些孩子能够从父母的角度来看待事物,那必然能够避免很多不必要的冲突。

一旦老师知道要学生“学什么”,那接下来应该思考的就是:

a)我教的观念、主题和过程能引起学生的兴趣吗?

b)我用什么材料/辩论/活动来激发学生的兴趣与动机?

c)什么样的教学材料是最适合的?

事实上,这些也就是涉及教学内容的问题。老师可以根据上述的原则去找寻适当的教材。以议题“在当代社会中保留传统与价值观”为例,周杰伦的歌曲《听妈妈的话》就是一个非常适合的资源。作为一个文本,歌曲本就很吸引现代的年轻人,加上歌手周杰伦的流行文化形象,很容易就能够激发起学生的兴趣与动机。此外,这首歌曲不仅可以鼓励海外的华裔子弟对华人家庭传统观念的反思,而且有助于孩子理解父母的用心。总之,如果老师能够确定要学生学什么,教材的选择就容易多了。

如果说教学大纲是教学最高的指导原则,那“逆向教学设计”就是实践这个原则最佳的方法之一。前者是整个教学方向的指引,脱离了它的规定与精神,教学的过程与最后的评估就失去了意义。后者是教学内容、资源与策略的整体考虑,没有这样精准的设计,教学的效果就可能大打折扣。

对大部分的社区中文老师来说,上述针对“中文作为传承语”高考课程设计的分析与建议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指导方针,因为他们可以根据“逆向教学设计”的原理与原则,往下设计幼儿到十年级的中文课程。换言之,把高考课程作为最终的目标,培养学生往那个方向努力,不管在语言技能或者文化知识方面。

4. 结语

目前,海外中文教育的发展似乎面临着另一波新的挑战。然而,从海外华人的视角来看,或许这也正是大力推广“中文作为传承语”的最佳时刻。

诚如所知,海外中文教育的生源除了非华语学生之外,很大的部分还是来自海外出生,或者从小移民的华裔子弟。根据国家汉办在2017 年的估算(见表3),全球(中国以外的地区)学习使用汉语的一亿人之中,有6000多万是海外华人。而以新州为例,目前在社区中文学校学习中文的人数就超过一万人。2019年新州中文高考学生有915 人,其中超过四分之三是有华语背景的学生,真正二语学生只有224 人。这些数据显示了一个事实:海外中文教育的发展需要靠华裔子弟的支撑与参与。而在这个过程中,世界各国的社区中文学校老师与华人家长扮演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马来西亚中文教育的发展就是最好的例子。

表3 :全球学习使用汉语人数(2017)

许多马来西亚华人认为学习华文并不只是为了沟通,而是为了让下一代解决“文化身份认同”的困惑①参考胡渐彪(2015)《荒漠中的华教》,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oO9I_WnIMI。。事实上,在多元文化的马来西亚,作为少数民族的华人越热爱华语(中文),反而越容易被指控为“种族主义者”“沙文主义者”,或者“不愿融入这个国家”等。可是,马来西亚的华人并没有放弃,他们不仅坚持让孩子学习华语,而且也曾经为了捍卫学习华语的权利不惜与(殖民)政府抗争,甚至被逮捕下狱。他们为了建立华校,动员了整个华社,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了筹建华文大学,连社会底层的三轮车夫都集体约定把某一天的收入捐献出来。马来西亚今天有自己的华校、汉语规划中心或华文文学体系,是经过几代人努力与抗争的结果。

虽然世界各国的华人社区很难做到像马来西亚那样的华教规模,毕竟,大部分的地方没有那么多的华人人口。但是,马来西亚的华教应该可以给其它地区的华人一些启示:海外华裔子弟的中文教育需要更多的投入与努力,而中文教育工作者需要更多的付出与更宽广的视野。

澳大利亚新州有超过百所社区中文学校,然而,大家各自为政,没有共同的课程、方向与规划。这是很可惜的。在这“教材网络化”“教师全球化”的时代里,如果大家能够分享教学资源、策略,甚至在师资方面互相支援,那教学的工作就会有效多了。SICLE 从2019 年3 月起举办的社区中文教师培训工作,以及2020 年6 月刚完成“教学资源共享”网站①SICLE Online Portal for Community Language Resources, Sydney University,2020,http://openlanguage.org.au/就是一个初步的尝试。

总之,随着世局的变化,“中文作为传承语”的发展正迈向一个新的旅程,而在这个过程中,澳大利亚新州“中文作为传承语”高考课程与《K-10 中文教学大纲》的制定与实践,给了包括新州在内的所有社区语言学校一个参考与反思的机会,因为各地的华人社区都有类似的问题与挑战,所有的华人家长对孩子的中文教育也都有类似的期望。如果大家能够互相交流、互相学习,甚至互通有无,那“中文作为传承语”教学的未来展望必定会更加乐观与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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