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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物论》的艺术手法

2020-10-21孙明君

名作欣赏 2020年7期
关键词:艺术手法

孙明君

摘要:《齐物论》意在阐释庄子深奥精微的齐物思想,同时也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在结构方面,《齐物论》使用了首尾照应、段段回顾的艺术手法;作者擅长于用寓言故事去提醒哲学概念,从而使该哲学范畴具备文学的形象性;作者常常把叙事、抒情和议论恰到好处地结合起来,形成奇峰突起、神态各异的不同段落;同时,也写出了许多让后人叹赏不已的千古名句。

关键词:《齐物论》 艺术手法 提醒法

《齐物论》是《庄子》全书中篇幅最长的一篇,它意在阐释庄子深奥精微的齐物思想,具有高度的抽象性。然而,这样一篇哲学宏文不仅没有与文学绝缘,反而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齐物论》在艺术结构上最明显的特征是以大笔起、以大笔收。宣颖曰:“所谓以大笔起,以大笔收,物论之在中间,不啻游丝蚊响之度碧落耳,付之不足齐,是高一层齐法。”文章开篇,庄子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寓言:“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徐晓曰:“篇首‘吾丧我这三个字,亦包括一篇大指。……吾丧我,则一切从我起见者,无不一,一则齐矣。”何如漋曰:“篇首引子綦一段,见立言者,当丧我而任天籁自鸣,是一篇总冒。”“吾丧我”三字是《齐物论》的大旨,作者在开篇处先把大旨告诉读者,然后再展开具体论述。“吾丧我”中的“我”乃是世俗之我、日常之我、异化了的我。丧失了这样的“我”之后,剩下来的就是“吾”,“吾”乃齐物忘我,心与道冥。“吾丧我”之前,万物、物论,皆与我相对;“吾丧我”之后,万物、物论皆与吾交融为一。在文章结尾处,作者讲述了庄周梦蝶的寓言:“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周梦蝶与开篇的“吾丧我”遥相呼应,它告诉我们,人应该消解自己的偏执,体悟大道的物化。从本體论的角度看,庄子与蝴蝶是两种生命形态;从道通为一的角度看,这两种存在形态之间可以互相转化。所谓物化乃是一种物我交合、物我俱化,物化之后的我,进入到了“吾丧我”的境界。作者从南郭子綦的静坐开始展开论述,结尾处回到了“吾丧我”的梦境。读懂了《齐物论》的首尾,也就读懂了《齐物论》的大旨。

李光缙曰:“章首即言‘吾丧我,篇中千翻万复,不离‘丧我二字。”行文中时时回应“吾丧我”,是《齐物论》艺术结构的又一特征。《齐物论》的第一部分从“南郭子綦隐几而卧”到“此之谓葆光”,第二部分从“故昔者尧问于舜”到全文结束。第一部分是论文的主体,第二部分由五则寓言构成,是对主体部分的补充和展开。在这两个部分中,“吾丧我”的光亮一直没有消散,一线贯穿于始终。魏光绪曰:“物论之所以不齐者,皆缘人心构斗,汩其天真。故篇首先言槁木死灰、丧耦丧我而一归之于天籁,天籁即天均、天倪,未始有物之前,众论会归之极致也。”孙嘉淦曰:“汝若得稳天籁,能知天君,自然休乎天均,止于天府,和以天倪,与物偕化,而丧我矣。”后文中的天籁、天均、天府、天倪、照之于天、莫若以明等无不是对“吾丧我”的回应。

第一部分中,在“吾丧我”之后,南郭子綦讲述了地籁的情形。地籁不齐,只有天籁才齐,天籁乃是道的化身。一个人只有“吾丧我”之后才能体会到天籁。“大知闲闲”至“吾独且奈何”一段,描绘社会现象和人之心态。描述人心的不齐,暗示成心下物论之不齐。“与接为构,日以心斗”一段是历代知识分子心态的写真。生活在礼乐文明社会中的士人,彼此之间尔虞我诈,互相算计,精神高度紧张。庄子为他们迷失了真君真宰而悲哀。“一受其成形”一段哀叹悲剧的人生,生命充满痛苦与悲哀。在“夫言非吹也”至“故日莫若以明”一段中,庄子认为一切纷争的根源只在于“成心”。正是“成心”引起了固执、偏见和纷争。面对是非争执,庄子提出了“以明”的解决方法。庄子认为与其纠缠于是非偏见,不如用虚静之心去观照万物。是与非、彼与此、可与不可、然与不然、分与成、成与毁互相依存,互相转化。通过万物的相对性和流变性,庄子提出“照之与天”的方法。儒墨各是其是,属于一偏之见。只有莫若以明、照之于天,超越偏执,以自然为宗,才是唯一正确的态度。在“以指喻指之非指”至“此之谓以明”一段中,庄子提出道通为一的原理,总结是非争辩的本质。庄子主张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寓道于实际生活当中。在“今且有言于此”至“此之谓葆光”一段中,提出了《齐物论》的主题:“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只有“吾丧我”之后才能与万物齐一。

第二部分中,“昔者尧问于舜”一段,舜委婉地批评了尧,希望他从狭小的自我中解放出来,加强自己的德行,扩展自己的心胸。“啮缺问乎王倪”一段,意在说明事物没有什么共同的标准,立场不同,是非的标准就不同,所以应该混同是非。唯有至人才能摆脱偏见,进入精神自由之境。“瞿鹊子问乎长梧子”一段,庄子否定世俗的是非观,主张因任自然。圣人超乎世俗之外,观世间如同大梦。欲要齐物,必先忘我。“罔两问景”的寓言告诉我们,影子不能决定自己的行为,它的行止只能依赖物体的动静。

李胜芳曰:“‘丧我二字,是一篇血脉,却唤出在起首处,以后再不应,只闲闲点缀个‘天字,如‘照之于天‘天均‘天府‘天倪,所谓天者,即非我之谓。以‘天字照‘丧我字,何等妙。”说“以后再不应”其实是不确切的,不仅与“天”相关的字词都在回应“丧我”,庄周梦蝶的寓言也与“丧我”遥相呼应。应该说“吾丧我”之旨贯穿于全文,天籁、天君、天均、天府、天倪皆是“吾丧我”的同义词,道通为一、莫若以明、照之于天都是“吾丧我”的另一种说法。

《齐物论》艺术上的另一特点是擅长于用文学性描写去表现某些哲学概念。但作者并非对哲学概念直接进行文学描写,而是声东击西,采用“提醒法”去表现哲学概念。“提醒法”之“提醒”出自宣颖《南华经解》。宣颖曰:“写地籁忽而杂奏,忽而寂收,乃只是风作风济之故。……写天籁,更不须另说,止就地籁上提醒一笔,便陡地豁然。”故所谓“提醒法”是说庄子在说明重要的哲学概念时,通常并不采用逻辑的手法去展开论证,而是对一个寓言展开细致描绘,描绘寓言的用意其实在于提醒另外一个相关的哲学概念。通观《齐物论》,庄子用“提醒法”展示的不止是一两个哲学概念。

《齐物论》曰:“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觳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庄子在这里连用了七个问句。一个人的言是不是有价值?是不是异于觳音?是不是反映了道?是不是说清了是非?一切与“以明”违背的言论,都是不可知的。我们不难发现,在《齐物论》中,庄子常常先提出一个判断,然后会分别从正面和反面提出疑问。类似的句子有:“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之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宣颖曰:“上面若干文,推倒物论者十居二三,连自己齐物论一并推倒者,时居七八。至末忽现身一譬,乃见己原是绝无我相、一丝不挂人。意愈超脱,文愈缥缈。”庄子擅长采用问句推倒一切物论,也包括推倒自己的齐物论,庄子意在启发读者自己进行思考,得出自己的结论。

《齐物论》曰:“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傈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啮缺三次问乎王倪,王倪三次以“吾恶乎知之”应答,意在表明物不可知。当读者以为他坚持不说之时,他又用“尝试言之”说出了自己的见解,他用“正处”“正味”“正色”来反问啮缺,说明事物没有共同标准。由于论者所站的立场不同,自然会有不同的是非标准。庄子借用王倪之语巧妙地否定了社会上广泛流行的儒墨价值观。

《齐物论》曰:“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这一段文字中,连续出现了十一个“梦”字。庄子用如此密集的“梦”字,说明在梦幻般的人生中,死生如夜旦,忧乐如大梦。庄子通过死生梦觉的不同,试图扫尽一切是非异同之迹,惊醒梦中的众生。那个万世一遇的大圣不知道出现了没有?

《齐物论》曰:“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黮闇。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刘凤苞评曰:“接说辩之无庸辩……如珠走盘,如蛇赴壑,文境转变无穷。……含毫邈然,真为文之化境。”这一段文字连续用了十个问号,充分展现了庄子的论辩艺术。庄子认为是非不明,无法相知,争辩没有任何意义。既然无法辨清是非,不如物我两忘。庄子关于争辩的辩论环环相扣,层层深入,充分论证了争辩的无用性,虽然这里并没有出现论辩的对手,但我们也能够想象庄子一定会让对手张口结舌的窘境。

在这些段落中,作者时而深情呐喊,时而追问不休,时而嬉笑怒骂,时而恣意挥洒,不论是抒情还是叙事、议论,庄子都能够动用不同的艺术手法去展现自己的哲学观点,尤其擅长在对话中展现出高妙的语言艺术。

《齐物论》文奇、段奇、句奇,字亦奇。宣颖曰:“极净,极圆、极透、极脱,文之圣也。”高嵣曰:“《南华》中一气舒卷,阔大奇矫,无逾此者,变化不可方物。”此论文之奇。陆西星曰:“首尾照应,断而复连,藏头于回顾之中,转意于立言之外,于平易中突出多少层峦叠嶂,令人应接不暇,奇哉!妙哉!”林云铭曰:“文之意中出意,言外立言,层层相生,段段回顾,倏而羊肠鸟道,倏而迭嶂重峦。”此论段之奇。陆西星曰:“此中有如许新奇字法、句法,如奇峰怪石,当作别观。”固此论句法、字法之奇。文之奇、段之奇,前文已经涉及,在此仅就句法、字法之奇再略做说明。

我们先看看前人的点评。原文曰:“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冷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刀刀乎?”刘辰翁点评曰:“妙在于喁,一语映带,前后皆活,重出愈奇。调调、刁刁,又画出远景,形容之所不尽也。”原文曰:“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刘凤苞点评曰:“‘夫言非吹一提,如万丈游丝,袅于空际,无处生根,却是遥接地籁一段文字,徒醒人籁以归并天籁之中。”原文曰:“其行进如驰。”孙嘉淦点评曰:“五字真可痛悲,抵多少叹老悲秋之诗。”原文曰:“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刘凤苞点评曰:“‘古之人,陡提一句,如鹰隼凌空,笔意矫健,用三层脱卸到是非上。”原文曰:“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刘凤苞点评日:“此喻更妙,匪夷所思,生则乐生,死则乐死,境变,故情殊也。”原文曰:“无适焉,因是已。”陶崇道点评曰:“‘因是二字,似沉似浮,时隐时现,令人不可捉摸,如神龙然。”原文曰:“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刘凤苞点评曰:“明字如宝镜悬空,纤维毕照;因字如红炉点雪,融化无痕。前段以明字结,此段以因字结,妙解圆通,真为上乘慧业。”原文曰:“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刘凤苞点评曰:“随手又添两个,作排比文法,承接超妙入神,奇横无匹。”原文曰:“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刘凤苞点评曰:“总不肯著一实笔,文境在云烟缥缈中迷离隐现,独往独来。”这样的点评举不胜举。

《齐物论》中的佳句俯拾皆是。庄子说:“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沾沾自喜的小成割裂了大道,浮华的言辞掩盖了真相。庄子说:“为是不用而寓诸庸。”主张寓道于实际生活中,道体现在实践当中。庄子说:“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一切纷争的根源只在于“成心”。正是“成心”引起了固执、偏见和纷争。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只有忘物才能齐物,真正的悟道者泯灭争辩,混同是非。

《齐物论》的奇句、奇字随处可观,它们为全文营造出画龙点睛的艺术效果。

南华老人神行于万物之上,心游于宇宙之内,咳唾自成珠玉。相较于《齐物论》艺术特征的丰富多彩,前文的描述最多只能算作是走马看花,蜻蜓点水。在以上匆匆一瞥中,我们可以看到《齐物论》在结构方面使用了首尾照应、段段回顾的艺术手法;作者擅长于用寓言故事去提醒哲学观点,从而使该哲学范畴具备了文学的形象性;作者常常把叙事、抒情和议论恰到好处地结合起来,形成奇峰突起、神态各异的大小段落;同时,也出现了许多让后人叹赏不已的千古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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