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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双人床大小的麦田

2020-10-20郝炜华

福建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藏红花丹阳麦田

郝炜华

1

会议中心在山底下。

每天饭后,大家都沿着山脚转一圈。只转了三天,便形成规律——早饭后转到一个打弹弓的地方,午饭后转到一个种藏红花的地方,晚上的路程远一些,沿着一条羊肠小道,爬到一块种麦子的地方。那种麦子的地方非常精巧,精巧到什么程度?娄小宾扫了一眼,说:“一张双人床大小的麦田。”

大家听了,扑哧笑起来,都夸娄小宾的比喻精准而又奇巧。精准自不待言,娄小宾是铁路系统有名的钳工,火车上的很多配件就是他组装的,任何东西放到他面前,他只扫一眼,便可说出长短、直径、周长,跟尺子量出来的差不多。奇巧,是说他的比喻一般人想不到,跟双人床一样大小的东西多了去了,比如凉席,比如地毯,再比如北方人睡觉的炕。娄小宾偏偏想到的是双人床。呵呵,这里面似乎包含着很多含义,叫人免不了要想入非非。

趁着大家乱说乱笑的空儿,娄小宾飞快地瞅了沈丹阳一眼。沈丹阳像往常一样,站在人群后边,夕阳的余晖透过树梢打在她的脸上,映得她的眉眼金灿灿的。可是,她脸上的那层冰,依旧紧紧地覆在五官上,没有任何改变。

沈丹阳在火車站工作,本应有一张笑盈盈的脸,可自报到那一天起,她的脸就冷冰冰的。第一次见面,娄小宾跟她打招呼,她嘴角向上扬了扬,算是回应,此后的日子,都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按道理,背地里议论人不好。可是,大家忍不住悄悄议论了沈丹阳几句。宋成昆说:“在火车站上班,这个样子怎么成?旅客还不把投诉电话给打爆了?”

“可能工作时的样子跟平时的样子不一样。”周焕远说,“就像老婆,在外边都是知书达礼,回了家全都蛮不讲理。”

大家批评周焕远的比喻不贴切。老婆回家蛮不讲理是因为家里有人宠着爱着哄着,如果在家和在外头一样知书达礼,那就是家里没人爱她或是她不爱这个家。

周焕远抿着嘴乐,一高兴血往上涌,一张脸显得更黑了。他长年累月在大山里修铁路,风吹日晒雨淋雪打,脸糙得不行。不过,也有好处,年轻时看不出年轻,现在五十多岁了,也看不出多老。

周焕远跟老婆关系好,每天晚上都打电话唠叨一番,他本来是个大嗓门,跟老婆打电话,声音却低得不行,加上厚重的南方口音,听起来有些缠绵的味道。一开始,大家以为他在说甜言蜜语,“不小心”听了几次,无非是一天干了什么,晚上吃了什么饭,第二天准备干什么等琐碎小事,跟别人和妻子的通话内容并无不同。可是,这样平常的话都能说出不同的味道,可见周焕远是个哄老婆的高手。

周焕远的老婆年轻时在镇供销社上班,相貌俊美,听说都已经被镇党委书记的公子相中。周焕远来镇上修铁路,到供销社买东西时,两人一见钟情。老婆辞了供销社的工作,跟着周焕远来到铁路,住进了家属院。家属院在大山深处,周边连个村庄都没有,周焕远沿着大山修铁路,半个月一个月不回家是常事。可是,每次回来,他都捧着一把从山上采来的野花,送给老婆。直到现在,周焕远的家搬进了城里,城里到处是鲜花店,可每次到山里修铁路,他还会采一把野花回来。

下山的路上,夕阳依旧挂在天边,夜色却顺着腿脚慢慢地爬了上来,那条羊肠小路有些看不清了。大家排成一队往下走,相互嘱咐看好脚下。娄小宾前后一打量,说:“真有意思。”

“怎么了?”周焕远问。

“每一次,宋成昆都走在我们前面。”

“他是火车司机,有人挡着,他就难受。宋成昆,我说得对不对?”周焕远大声喊。

宋成昆没有回应,他正侧着身子给两个上山的人让路。那两个人六十岁左右,一男一女,背着包,提着水桶。羊肠小道实在狭窄,不侧过身子避让,对方难以通过。

2

如同倦鸟归林,天黑,人们都是往山下走,那一男一女却趁着夜色上山。山上过了那块麦子地,便是茂密的树林,没有居民,也没有护林人员,这一男一女去山上做什么?

周焕远说:“必是一对老夫妻,跟儿媳妇合不来,搬到山上居住。那块麦田,兴许是他们种的。”

这种猜测不无道理。麦田并不单独存在,它被木栅栏围在一个院子里,院子整得十分平整,麦田的一侧放了一盘石磨,三块石头,形成了一桌三椅,另一侧放了两截钢轨,再远处是堵有年岁的石墙,石墙的后面有什么,就不清楚了。按照周焕远的猜测,在石墙的后边盖一间小屋或者搭一个小窝棚,也有可能。

“也就你跟嫂子这样一见钟情的人,会有这样简单、单纯的想法。”宋成昆笑,“他们身上肯定有故事。”

故事?什么故事?

宋成昆抿了嘴,非常神秘地说:“你们猜。”

没有人去猜,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会议中心的大门口,那两扇黑色的铁栅栏门仿佛一道分界线,将与山上有关的一切,“喀”的一声截断了。

他们参加的是铁路系统的技术会议,参会的都是生产一线的工人技术精英,周焕远还是全国劳动模范,沈丹阳也是火车站的服务明星。没参会前,他们都在报纸、电视上见过对方,此次见面,除了沈丹阳,大家都热情得不行。沈丹阳虽然对人淡淡的,可是每次散步都雷打不动地跟在后边,看上去不像性格孤僻之人。不过,这也难说,会议议程安排得很紧。白天、晚上连轴转开会、讨论,大家精神都绷得紧紧,饭后散步是难得的休息时间,沈丹阳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第二天,吃过早饭,照例来到打弹弓的地方。

打弹弓的地方异常开阔。几棵大树环绕四周,百米之外是道土墙,土墙上拴着几根细绳,绳上吊着十几只空易拉罐。才过七点,已经有人在这练一个小时了。是个男人,五十多岁,骑着电动自行车,车筐里放着布袋子,袋子里装着多得数不清的小钢珠,这是打弹弓的弹子。

男子的弹弓只是一块皮子。他将弹子放在皮子中间,两手拉起皮子,再一松,弹子飞出去,不偏不斜,正好打到一只罐子上,发出“叭”的一声脆响。大家纷纷叫好,都拿起皮子比试。男子一边讲解打弹弓的要领,一边说自己打弹弓将近二十年,打中易拉罐,靠的不是眼力而是肌肉记忆。说完,一指沈丹阳:“你来试试。”

沈丹阳闻言一愣,显然没想到男子会喊她。说得热闹的众人一下安静下来,都为男子捏一把汗,这沈丹阳冷冰冰的,如果被她拒绝或是抢白几句,多难看。

没想到,沈丹阳走了过来,从男子手中接过皮子,捏了一颗弹子放在皮子中间,一脚跨出,两臂高举,拉开,手一松,吊在细绳上的易拉罐纹丝不动,弹子也不知落到什么地方。

男子说:“我认识你。”

沈丹阳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将皮子还给他,又退到人群后面。

娄小宾问男子:“你怎么认识她?”

“这没什么啊。”宋成昆替男子回答,“沈丹阳在火车站上班,他肯定是坐火车时认识的。”

“对,叫沈丹阳。”男子说。

他确实是在火车站见到沈丹阳的。五年前,男子陪哥哥到火车站坐车,沈丹阳在旅客服务中心值班。他与哥哥向沈丹阳询问坐车的事情。

“沈丹阳脸上的笑就像这里的阳光一样。”男子一边说,一边手指前方,那里是从树林间落到地面的灿烂阳光。

“因为一场大火,我哥被毁容了。多少年,没有人用正常的眼神看过他。那一次,沈丹阳不仅好好地看着他,还对他那么热情、那么甜美地笑。我哥说:‘这么漂亮的姑娘都愿意看我,都冲我笑。我还自卑什么啊,生活其实挺美好的。”

3

一个人工作时的状态与平常的状态差别这么大?

娄小宾百思不得其解。他拿着手机,在浏览器上搜索沈丹阳的信息。关于沈丹阳的新闻报道很多,也有她的照片,每一张都笑脸盈盈,叫人感觉如沐春风。如果不接触,哪会知道沈丹阳有待人冷淡和冰冷的一面?不,也许不是待人冷淡与冰冷,而是对生活没有足够的爱与热情,自觉地与所有人、与一切事物保持了遥远的距离。娄小宾想到一篇报道里写的,沈丹阳的父亲曾经在火车站工作,不幸早逝。沈丹阳从铁路院校毕业,主动要求到火车站上班……难道因为父亲早逝,心灵受到创伤,所以才不爱这个世界?可是,如果不爱这个世界,又哪来的热情服务陌生的旅客……

吃过午饭,到种藏红花的地方散步,宋成昆还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娄小宾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闲话。

娄小宾问宋成昆的名字是不是跟成昆铁路有关。宋成昆说:“是的。”宋成昆的父亲是铁道兵,生他的时候,正在修建成昆铁路。得知宋成昆出生的消息,他高兴得买了一板车柿子分给战友吃。

“父亲常年在外修铁路,我都挺大了,还不认识他。有一次他半夜回家,我睡梦中醒来,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床头,吓得哭起来。”

娄小宾听着,心头有些发酸,他是80后,父亲虽然也是铁路职工,可是他却没有这些心酸的经历。回忆小时候,快乐和阳光多。不过,那些60后、70后的铁路子弟,成长的过程中往往缺少了父亲的身影。

往常散步,从没遇到种藏红花的人。这次,却遇到了。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女的在田里锄草,男的坐在石头上抽烟,一看就是在家里说了算的人。

男人说他种藏红花纯粹为了打发时光。虽是这样,也费了不少心思。比如这土,是特意从东北买来的黑土,水也是隔一段时间求有水车的朋友拉来的。“肥料也是从网上买的,”男人说,“光买肥料就花了两千多元。”

费了这么多的心思,种出的藏红花能卖多少钱?

“哪里卖钱?自己留点,然后送亲戚、朋友。这藏红花确实好,当草药或是泡水喝都很好。”

既然这樣,还不如到药店里买呢。娄小宾带头表示不理解。男人瞅了他一眼,说:“这你就不懂了。藏红花可以买到,种藏红花的乐趣却买不到。”

听到这句话,娄小宾、周焕远一起想到那块双人床大小的麦田。这藏红花种在山脚,运水、运肥、打理都方便,那麦田种在半山腰,上山下山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耕种与打理都不方便,费神费力,收成又少,为什么要种?只有一种可能——为了生活的情趣。

跟种藏红花的男人聊起来,男人一脸神秘,说:“那块麦田有故事。”

4

晚饭后,大家沿着羊肠小道往山上爬,一边爬一边分析昨天遇到的一男一女是否是麦田的主人。眼见得要到麦田了,走在最前边的宋成昆说:“麦田里有人。”

有人?!大家加快了脚步,来到麦田边上,扒着木头栅栏往里瞧,哪里有人?不过石桌旁边放着一只水桶,栅栏门还上了一把锁,怕被雨水淋了,锁上扣着半截矿泉水瓶子。宋成昆试图将锁拧开,费了半天劲,没有成功。

一行人转身下山。夕阳挂在天边,白云浮在头顶,几只黑色的鸟飞来飞去,发出清脆的叫声。宋成昆问娄小宾:“一天中,你觉得什么时候最美?”

什么时候最美?当然是清风丽日之下,白色的动车从金黄的油菜花旁开过,一白一黄,一动一静,那个时候最美。

宋成昆却觉得那个时候不美。他说:“我驾驶火车从大山里开出来,铁路两旁绿荫密布,枝叶随风摇摆,如同波浪起伏。天边一轮落日,天际一片彩霞,那个时候,最美。”

“啊!”队伍里有人发出惊呼,娄小宾与宋成昆都抬头看,一个面目极其丑陋的男人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定定地看着他们。

仿佛被按了暂停键,所有人都停下脚步,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低着头、伸着脑袋或是张大了嘴巴。头顶的树叶发出“唰唰”的响声,夜色顺着脚脖子慢慢往上爬,山上都有些黑了,天空却还亮得很。

面目丑陋的男子怯生生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问道:“沈丹阳在哪?”

队伍的后边响起了脚步声,沈丹阳走了过来,她的脸上堆满娄小宾在新闻报道中看到的笑容,那笑容真的令人如沐春风。

沈丹阳走到男子面前,伸出手,说:“我是沈丹阳。”

男子却没握沈丹阳的手,他将背在身上的包放到地上,人跟着蹲下来,掏包里的东西。站起来时,手里捧着三只又大又圆的西红柿:“我来给你送柿子,我家住一楼,有个小院,我种了一院的柿子。你尝尝,可甜了。”

原来,他是打弹弓男子的哥哥,听说沈丹阳在这儿开会,特意跑来感谢沈丹阳。一起散步的人看着沈丹阳满脸的笑容,看着男子又兴奋又感激又局促的模样,内心无比感慨。他们慢慢从沈丹阳与男子的身边走过,怕自己的口气和眼神不合适,会伤害到男子,所以都不说话,都不敢盯着沈丹阳与男子看。

娄小宾终究不放心,走到一间废弃的房子前,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沈丹阳与男子。他担心沈丹阳会出意外,特意站在这里等她。夜色已经上来了,天空也变得灰蒙蒙的,山顶上,有星星亮了起来。山脚下,两个人影慢腾腾地往山上走。这个时候,还有人登山?近了,近了,原来是昨天见到的男人和女人。

似乎没想到会遇到他人,那个女人,身子一缩,受惊的小刺猬一样,恨不能团成一个圆圈。男子伸出手护了她一下,却没有拉女子的手或拽她的胳膊,两人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快速从娄小宾身边走了过去,

经过沈丹阳与男子身旁时,男人和女人停下了脚步。他们与面目丑陋的男子相向而立,说了一阵子话,尔后,继续上山。沈丹阳和面目丑陋的男子一起下山。

见到娄小宾,男子又拘谨起来,不再说一句话,娄小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三个人“唰唰”地走路。走到会议中心门口时,男子将身上的包递给沈丹阳:“全是给你的。”

沈丹阳并不急着往会议中心里面走,她在大门口站着,低着头,脚碾来碾去,沉默像块铁皮,横亘在她与娄小宾之间,硌得娄小宾的心口窝有点疼。娄小宾试图打破沉默,没话找话:“那两个人跟他……那个男人认识?”

“他们住在一个社区,是邻居。”沈丹阳说,“你也许觉得奇怪,见到他,被大火毁了容的那个男人,我为什么不害怕。也许会猜:我是出于工作习惯,即使害怕,也能装出热情的样子。其实,我就是不害怕,我一点没有装。为什么会这样?小时候,我自己在家,家里着了大火,我爸跟一位叔叔冲进大火救我,我爸被大火困住了,那位叔叔抱着我跑出来,又回去救我爸。可是,我爸没被救出来,叔叔也被大火烧伤了,他的脸就烧成那个样子,跟刚才的男人差不多……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害怕,小孩子甚至被吓哭过。叔叔原本是位火车司机,长得又高又帅,可是后来他不敢出门了,火车也不能开了……”

一下子,沈丹阳说出这么多话,娄小宾感到有些吃惊,突如其来的被信任,令他也感觉不适应,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可是,沈丹阳还没有说完,她继续说道:“你们都觉得我待人冷淡,可是,我也不想这样。我也想每天笑呵呵的,可是我就是笑不出来。我这样一个人,爸爸因为我死了,叔叔因为我被烧伤了。我如何能高兴起来?只有工作的时候,只有帮助别人,只有听他们说‘谢谢你时,我才能笑出来。”

5

第二天晚上,正在餐厅吃饭,就听一个男人怯生生地喊:“沈丹阳,沈丹阳。”大家以为服务员在喊,心头暗自批评:这样直呼客人的名字,不符合服务规范。探头去看,都不由自主“啊”地叫了一声,是那个面目丑陋的男子在喊。

服务员已经跑过去,往外推男子,男子不喊了,却急得手脚乱舞,一张脸变得越发吓人。他从服务员的胳膊底下看到沈丹阳,身子一蹲,头贴着服务员的肋条骨伸出去,服务员的身上仿佛生出一个怪兽的脑袋,众人被骇得又“啊”地叫出声来。男子全然不觉,焦急地说:“在那儿。沈丹阳,来,过来。”

餐厅里的人都将目光投到沈丹阳身上。搁平常女子,肯定窘迫得不行。沈丹阳却从容起身,走到男子身边。男子又羞又怯,头低下去,抬起来,抬起来,又低下,最后,一副豁出去的决绝模样,双手比画,急迫地说起话来。沈丹阳听着,有些变了脸色,转回身,跑到宋成昆面前,说:“快回房间,换上工装,跟我走。”

宋成昆也不问去哪儿,做什么,起身就往房間跑。这也是做火车司机养成的习惯,接到开火车的指令,先做好一切准备,做到随时随地就能出发。沈丹阳跟男子往餐厅外边走,娄小宾与周焕远放下碗筷,跟了出来。

来到会议中心门厅,看到宋成昆已经换好了工装,大檐帽,铁路制服,带着金色扣子的肩章,身板笔直,帅气逼人。

“换装这么快?”娄小宾吃惊地问道。

“进铁路前,我在部队当兵,练出来了。”

出了会议中心,男子领着他们往山上走,一边走,一边说:“不是事情紧急,我也鼓不起勇气找你们。沈丹阳,还记得昨天遇到的那两个人吗?他们是兄妹,男的是哥哥,女的是妹妹。妹妹有病,精神病、心脏病。山上的那块麦田就是哥哥给妹妹种的,专门治妹妹的精神病。”

兄妹的家原本在铁道边上,那里种着大片大片的麦田。春天来临,麦苗绿得仿佛泼了油彩,微风吹过,整片麦田就变成巨大的裙摆,随风起伏,舞出了好看的风景。

妹妹当时还在读高中,每天放学,都要在麦田边坐一坐,视野前方的铁道线,如同少女的浪漫情怀,延绵不断地伸向远方。太阳挂在天边的时候,一列火车从天的尽头驶来,绿色的火车头,拉着白色的油罐车,仿佛一条银色长龙,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有一天,天色灰蒙,有雨滴落下来的时候,呼啸而来的火车突然停下来。妹妹正在诧异的空儿,就见穿着深蓝色工装的火车司机从火车头上下来,那么高大、帅气的一个男子,穿过绿油油的麦田,来到妹妹面前。司机的手里提着一只水壶,说:“可以给我一壶水吗?”

仿佛画家拿着笔在妹妹的脸上涂抹了几下,妹妹的双颊一片绯红,她提着水壶,脚步有些歪扭地回到家里,将水壶灌满,又提着它,来到了火车司机的面前。水壶灌得有些满了,水珠子迸出来,溅到了妹妹的手上。天上的雨滴也落到了她的脸上。火车司机伸手摸去妹妹手上的水滴,将水壶接过来,说:“你真美,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少女。”

大雨在火车开走之后,“哗”的一声倾盆而下。等到哥哥找到妹妹时,妹妹已经全身淋湿。回到家里,妹妹就发起高烧,高烧退去已是一个星期之后。傍晚时分,万分虚弱的妹妹来到了麦田旁,她等着火车来。火车依旧从天的尽头驶来,可是再也没有停下,再也没有夸她美丽的火车司机来到面前。后来,每天傍晚,妹妹都到麦田旁等火车来,一等就是四十多年。

“一开始,家里人以为她被高烧烧糊涂了。后来,总不见好,就带她去医院,诊断结果出来,才知是精神出了问题。妹妹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个火车司机。前几年,她家原来的房子拆迁,父母也都过世,哥哥与她搬到现在住的地方,这里见不到麦田,看不到铁路,妹妹就天天闹腾,哥哥没有办法,就在山上开出一块地,种了巴掌这么大的一块麦田,还去找了两截钢轨,摆在麦田旁边。”

巴掌大的麦地。男子对于麦田的形容与娄小宾的完全不同,也许他见惯了宽阔的天地,所以对这块麦田如此看不上眼。

“妹妹病很厉害,这回怕是不行了。哥哥说,希望她在走前,看到那位火车司机,只看他一眼,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心安。”说话间,就来到了麦田旁边。那个平时锁得严严实实的栅栏门敞开着,像巴掌大小又像一张双人床大小的麦田里,结了穗的麦子在微风中摇摆,发出了“唰啦啦”的响声。

走过麦田,绕到那道有年岁的石墙后面,一间蒙着石棉瓦的简易房屋出现在眼前。房间里摆着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小桌上放着一个绿色的火车头模型。妹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头发上插着一朵紫色的小花,看上去,安静而又漂亮。

哥哥坐在床边,眼睛红肿,哭了很久的样子。看到娄小宾他们,说:“医院死活待不下去,一定要到这里,一定要见到火车司机。”

听到“火车司机”几个字,女人的眼睫毛颤动起来,仿佛微风吹动了平静的湖面,泛起了小小的涟漪。

宋成昆走过来,站到床前。

“来了,他来了。”哥哥轻声说道。

透过妹妹薄薄的眼皮,看得到她的眼珠子在慢慢转动,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妹妹睁开了眼睛,没有任何迟疑地,目光一下盯到了宋成昆身上。

宋成昆举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妹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宋成昆,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她与宋成昆,其他的事物,大山、花、草、樹木、人、动物、生灵……全部消失不见了。她看着,看着,看着,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花,脸上却浮现出仿佛来自大海深处的笑容,她说:“不晚,一点都不晚,一点都不晚……”

6

第二天,依旧按照往日的规律散步,可是既没有遇到打弹弓的男子,也没有遇到种藏红花的男人,到了傍晚时分,自然没有遇到种麦田的那位哥哥了。妹妹去世,那块麦田兴许就废弃了。

一行人来到麦田前边,看到木栅栏门又被锁上了,只是铁锁上面没有扣塑料瓶子。看看眼前的情景,想想昨晚的经历,娄小宾有种梦幻般的感觉。他有些怀疑昨晚的事只是梦中所见,不是现实生活里发生的。

“妹妹为什么只见了火车司机一面?”周焕远问,“司机都是长期跑一趟线路,按道理,应该隔三岔五见到他才对。”

“也许,妹妹遇到的是一位替班司机,只跑了一次那趟线路,后来再也没有跑过。”

“也许那位司机遇到了大事,比如发生火灾,被毁了容……昨天带我们上山的男人,会不会是一位火车司机?”说话的是沈丹阳。她这是第一次在散步的时候,主动开口说话。大家吃惊地转头看她,沈丹阳很自然、很大方地回应着他们的目光。

“如果,那一天,司机不夸妹妹长得漂亮就好了。如果,那一天,他们没有相遇就好了。”

可是,无法确定哪一个“也许”是准确的,也无法确定假如“如果”没有发生,妹妹的人生就会有巨大的不同。

“不过,深深地爱过一个人终究是好的。”周焕远说。“爱”这个字从五十多岁的男人嘴里说出来,原本有些搞笑的意味,但是因为周焕远与老婆的感情深厚,他的话不仅不使人觉得搞笑,还有一种特殊的含意和深远的味道。

“其实我跟老婆不像你们看到的这样好。”周焕远说,“我只是喜欢这种爱与被爱的感觉。只有爱和被爱着,这日子无论苦、难还是好,都会有滋有味地过下去。”

说完,周焕发转身下山,一行人跟在了他的身后。娄小宾故意放慢脚步,渐渐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以往这里是沈丹阳的位置。现在,沈丹阳走在了他的前面。从山路转弯的时候,娄小宾看到了沈丹阳侧过来的脸庞,那里映满了夕阳的余晖,温暖而又温润。往日覆在她五官上的那层冰,如同春风吹拂下的雪花,正在慢慢地融化……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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