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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普照

2020-10-20冯伟

福建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小姑娘老婆房子

冯伟

蒋奇早上醒来,无数次地想,要是昨天夜里就这样平平静静地死去该有多好。没有痛苦,又不知不觉。

今天早上醒来他同样是这种想法。那是在他去卫生间“一吐为快”的时候。他坐在便池上,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搓了几下有些僵硬的脸皮,想,如果说他今天没有醒来,就那么睡过去了,应该是幸福的。可他醒来了,也就意味着新一天的开始。仿佛昨天晚上还做了个梦:他看好了一套房子,又宽敞又明亮,装修豪华,而且阳光充足。蒋奇是第一次做这種梦,算是美梦吧。蒋奇能做这种梦并不奇怪。最近一段时间,他正在为能买一套好房子而奔波。蒋奇有房子,是那种红砖灰瓦的老宅,父亲留下来的铁路房,刚刚三十平方米;院内还有一间1975年地震后搭的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简易房。母亲住在那里。老宅已经有六十多年历史了,简易房也四十多年了。两个老旧的房子,如同两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站在废墟上,痴呆呆地接受着阳光的照耀。当然它们也是被关注的,政府给它取的名字叫“棚户区”。蒋奇的母亲今年整整八十岁,儿子结婚后就住在这间狭小阴暗见不到阳光的简易房里。做儿子的心里不好受,可又苦于经济条件有限,没有能力给母亲买宽敞明亮的好房子。在这个棚户区居住的几百户人家,经济条件好的,早已经另攀高枝,住进了暖气楼。只是这类人家并不是很多,大多工薪阶层都和蒋奇一样,看着一片片拔地而起的高楼望洋兴叹。

蒋奇洗漱完毕,进了厨房。厨房很乱,早上吃完饭的碗筷还没有来得及收拾,老婆就送孩子上学去了。餐桌上可以吃的只剩下一碗豆浆和两根油条。这是他们家一年四季最基本的,也是最习以为常的早餐。蒋奇走过来,先是端过那碗豆浆喝了一口,已经很凉了,可他还是几口给喝光了。然后抓起两根油条,边吃边往外走。

外面阳光灿烂,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正是阳历4月的天儿,这个季节在米镇算是比较舒坦的气候了。衣服不用穿得太多,也不可以穿得过少。雨水不勤,风刮得也柔和。这时节,马路边个别树木的枝丫已经开始发芽,冒出了淡淡的新绿,树冠朦朦胧胧地形成了。它们一株株一团团,或零零散散,或成排成行地簇拥在大街小巷,像一幅幅水墨画,给这座灰蒙蒙的城市镀上了新的色彩。

很快,蒋奇的两根油条下了肚。肚子这个东西真好,吃什么都饱。只要肚子饱了,精神头儿也上来了。于是,蒋奇的想法也变了,春天真好,活着真好……便为早上在卫生间的那一点点厌世觉着可笑了。

蒋奇的工作既不是白领,也不是黄领,更不需要什么办公室,他只是个维修卷帘门的,哪里有活儿,背上自己的工具箱,骑上那辆叫“小刀”的破摩托,就可以赚钱了。蒋奇继承的是父业——钳工,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如何生存。维修卷帘门是他唯一可端的饭碗。他一干就是十七年。蒋奇总在想,在三百六十行中,在众多的打工族中,他的这个行当还是不错的。既不是很累,又有些技术含量,而且用不着风吹日晒,更没人在他面前指手画脚。想干就多干一些,不想干就不干,多干多赚钱,不干不赚钱。对他来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是工作日,每天也都是休息日。他很知足。

今天,根据前一天的约定,有两个卷帘门需要他上门服务维修。一个是花店的门市房,手动卷帘门的锁有问题,拉下来锁不上,人不拽,门就自动往上跑;还有一家是医院,说是防火卷帘门的电子遥控器出了问题,卷帘门不听使唤,说上就上来了,说下就下来了,或是关不上,或是开不开,消防检查不合格,医院主管防火的领导很恼火,活儿也就很急。这些问题在蒋奇看来都是小问题,也可以说不是问题,毛毛雨罢了,手到病除。眼下,在蒋奇心里,他的最大问题是能尽快买到一套称心如意的房子。

蒋奇驾驶着“小刀”摩托,尾座上托着工具箱,向需要维修卷帘门的用户奔去。

两个月前,也就是春节刚过不久,蒋奇居住的区域来了一群人,说是米镇动迁办的。这些人在蒋奇家的附近走了走,看了看,还拿出一张大大的城市规划图,在那里比比画画,圈圈点点。最后有个大肚子男人说,就这个区域,拆迁!不到半个月,就在蒋奇家的院门上用红色油漆喷了个大大的“拆”字,还在“拆”字的外面圈上个圆圆的圈儿。

房子在拆迁前,先是由政府有关部门进行评估,房间多少平方米,有什么附属物,多多少少都要补偿一些钱。蒋奇家最终得到的经济补偿是十九万六千元。

蒋奇开始知道自家房子要动迁的时候,有些激动。准确一些说,在激动的基础上还多了些许的亢奋,在亢奋的基础上还多了些欣喜若狂。他很感谢政府,能把他从棚户区中解救出来。只是这种激动、亢奋、欣喜若狂并没有持续多久。当动迁费给到他们手里的时候,他的那种激动便转换为惆怅了。这一天晚上,蒋奇和老婆艳丽把家中所有的积蓄加上动迁费合算了一下,才刚刚二十六万。老婆说,这些钱还不够有钱人家装修房子的。蒋奇本想和老婆亲热亲热,听老婆这么一说,浑身上下立刻瘫软下来。

买房,时不我待,迫在眉睫,无论什么人窝狗窝也得买一个了。

这一时间内,蒋奇没少看房子,商品的、回迁的,新的、旧的,毛坯的、二手的,电梯的、步梯的,最高的二十二层,最矮的一层,看了个不亦乐乎。可以说他每天都在为找到一所理想的房子在忙活着。

蒋奇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看房子的情景。那是他徒步在米镇的大街上找到的第一个卖房的电话号码,他记下了,然后用手机跟人家联系。对方说,晚上可以看房,白天没有时间。蒋奇同意了。蒋奇答应看房后,又有些小小的激动。当然,这种激动跟要给他家动迁时的激动相比差很远,只是激动,不亢奋,更不欣喜若狂。准确地说是一种不安,一种等待,还有一种飘忽感。

蒋奇总算把这一天的下午挨过去了。这一天他觉着时间过得很慢。他一共维修了三家手动卷帘门。三家都是饭店的门市房。原本是一家卷帘门有问题,给他打的电话。他去了,在维修的过程中又有两家邻居也说自己家的卷帘门不怎么听使唤,有些小问题。蒋奇就顺便给修了修。三家一共赚四十五块钱,一家二十五块,两家十块的。钱虽说不多,但蒋奇很知足。他明白,日子长着呢,这些将来都是他的回头客。修完三家卷帘门,在人家给他钱的时候,他还把自己维修卷帘门的电话留给了对方,说,有事请联系。然后回家,准备晚上看房子。

这一天蒋奇的老婆艳丽给婆婆包了饺子吃,当然他们也跟着吃。可艳丽会说,妈,我给您包点儿饺子吃吧,动迁费到了,咱们高兴高兴。老人家当然同意,嘴上说,吃呗,又不像从前吃不起,想吃就包。

自从有动迁这件事儿,蒋奇的老婆艳丽对老太太出奇的热情。原因很简单,就是动迁了,老太太把钱给了他们。蒋奇的母亲一共三个孩子,两儿一女。蒋奇是老疙瘩,上面有一个哥,还有一个姐。老人家不可能把动迁费给女儿。在她看来,养老送终是儿子的事儿。可她又不喜歡大儿媳妇,一张驴脸总是拉着,不仅对她这个婆婆不满,对整个世界都不满。相比之下,艳丽还算称老太太的心。虽说动迁费不是很多,可对他们来讲,也是个不小的数字。小二十万块钱,单凭他们夫妻二人口挪肚攒,得八百辈子才能赚这么多。当老太太亲口告诉艳丽要把动迁费给他们的时候,艳丽险些掉下泪来。当然,饺子虽说平时也吃,可今天的饺子和平时意义不同。

蒋奇回到家,见老婆在包饺子。老婆说,你爱吃的黄瓜馅。蒋奇兴奋地把手从老婆的身后伸到前胸,狠狠地捏了一把。老婆“呀”的一声,叫道,烦人,疼死了!蒋奇幸灾乐祸地进了屋,躺在炕上拿出烟来抽。只听老婆在厨房说,我听说现在的楼房正在涨价,咱这几个钱买大的要够呛。蒋奇抽着烟说,怕啥,买不起房的又不是咱们一家。

饺子包完了,老婆把饺子放到锅里蒸。很快,蒋奇在房间里就闻到了饺子的味道。吃饭的时候,蒋奇还喝了二两白酒。原本是一张紫红脸,被酒滋润得有些发青。老婆说,你可别喝了,脸色儿都吓人。又说,去人家那里看房子还喝酒,让人家闻到了烦不烦?蒋奇说,喝酒跟看房子有什么关系?又不接吻。我喝酒,他卖房,两不误。今天高兴,一旦看好了,咱就乔迁新居了。老婆说,一旦房子买成了,咱们也请请客,温温锅,趁这个机会收几个钱儿。蒋奇说,还真得好好办一办,这些年咱尽随份子了,动迁买房温锅是个机会。老太太说,妈没有别的要求,就想住个敞亮点儿的,能看见阳光的房子。蒋奇说,妈你放心,儿子一定给你买个敞敞亮亮的房子。老太太说,那敢情好。蒋奇又对儿子小全说,儿子,咱要住新房了。小全问,是那种带电梯的吗?我同学家的楼就是电梯楼。老太太说,电梯的当然好,上楼下楼不费劲儿。蒋奇说,我也不知道一会儿看的房带不带电梯。

吃完了饭,蒋奇出了家门,头有些晕,迷迷糊糊的。这时的天色已经发黑了,行走在路上的人,很难看清对方的真实面目,一个个就是活动着的影子。蒋奇在酒的作用下有些兴奋。他掏出一根烟来抽。硬包七匹狼,大众货。这种烟能供上嘴就不错了。蒋奇没有骑摩托,是溜达着来看房的。

蒋奇看的房子在银河小区。这个地方离市场近,离医院近,离火车站近,离学校也近,算是学区房,很方便老百姓的生活。蒋奇家离银河小区也不是很远,快些走,半小时怎么也到了。当蒋奇走到这里的时候,喝的那点酒基本也就散发得差不多了。他看了眼小区的大门口,人来人往,乱糟糟的。这是个旧小区,没有门卫,属于物业弃管小区。米镇就是这样,无论怎么好的小区,也无论多么好的房子,在它最初被卖的时候,在业主还没有完全搬进来之前,小区的物业弄得像模像样的,有花儿有草有喷泉。一旦房子卖完了,物业服务基本也就跟着告罄。蒋奇看了一眼,他对小区的物业管理没什么要求,什么花园、草坪、绿地统统没有概念。他想,他住的是房子,房子好,别的无所谓。过日子,是老婆孩子在一个房间里过,又不是在外面过。那种花花草草、亭台楼阁不是他这种人所能要求和享受的。

蒋奇掏出手机,跟房主联系。工夫不大,一个黑影慢腾腾来到他的面前。是个女的。蒋奇模模糊糊能看出她的模样,四十七八,五十来岁吧。女的说,你是看房的吧?跟我来吧。蒋奇就跟她去了,四号楼103。

进楼的时候,蒋奇有感觉,这就叫楼房,无非是把地面上的房子升起来摞在一起。一楼,用不着费劲往上爬。女人开了房门,先进去,同时给他递过一双拖鞋。蒋奇没有换鞋的习惯,他家住的是普通瓦房,不像住楼房这么讲究。可人家让他换鞋,他又不能不换,只好脱掉满是尘土的旅游鞋。在换穿拖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袜子大脚趾的地方破了个洞。他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眼那女人。女人根本就没看他,给他递过一双鞋就往屋里去了。蒋奇以为穿上拖鞋就可以遮住袜子的破洞,可拖鞋是两头露着的。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袜子不仅脚趾处是破的,后脚跟也是破的,而且破得更顽皮,像两朵花儿,一前一后地绽放着。他有些难为情,可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蒋奇进了房间,屋里还有两个年轻人。觉得刚才领他进来的应该是这家的保姆。

房子已经有十七年的历史了。六十几平方米,装修也是十七年前的款式和格调。虽说样式老一些,在蒋奇的眼里却是那么的高档。他不敢想象,这么年轻的人,竟然住这么好的房子。他觉得自己这四十多年白活了。蒋奇刚进来的时候,房子的女主人在做面膜,脸上糊着白色的薄薄的有些透明的“白纸”,弄得像个鬼。男主人坐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在看电视里的足球赛。蒋奇也喜欢看足球。他扫了一眼,像是阿根廷队跟冰岛队。男房主瞄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依旧去看球。蒋奇想,他今天要不是急着看房子,也会在家看足球。只是他在家看足球和这个男房主有所不同,他看足球属于干看,顶多眼前放一杯水。人家男房主是喝着啤酒,啃着烧鸡的。

蒋奇在保姆的带领下,在每个房间转了转,先是看了卧室,然后看了厨房、卫生间、客厅。看的过程中,蒋奇问保姆,这房子挺好,为啥要卖?保姆说,主人嫌房子太旧太小,想换新的,更大一些的。蒋奇说,这还旧呀?保姆笑了笑,没说话。蒋奇又问,这房子想卖多少钱?保姆说,四十万。蒋奇听了,吓了一跳,道,能便宜一些吗?保姆摇了摇头,说,这个地界的房子都这个价,这已经是最低价了。

蒋奇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然后告辞。保姆没有送出门。刚关上门,蒋奇在楼道里穿鞋,就听房间里有男人的说话声,以后这种乱糟糟的人禁止看房。又听一个女人说,看他那寒酸样儿就买不起。

蒋奇没有急着走,他还在听房间里说什么。果然女人又说,以后有人问房子多少钱,再加五万。另一个女人说,那就说四十五万呗。男人说,要价四十七万,给两万虚头,砍到四十五万卖。然后就再没人说话了。蒋奇很气愤。他有些心跳过速,在黑暗中抡起拳头,恨恨地砸了下来。楼道里的空气被砸得拥挤了一下。

蒋奇整整在房屋中介坐了两个多小时。小姑娘在网上搜了所有想卖房的房源信息。不是蒋奇看了太贵,就是采光不好。最终在离开房屋中介的时候,蒋奇心想,人没钱真不行!

蒋奇从房屋中介出来已经接近中午。他回到家先是给母亲做了饭——疙瘩汤。老人家的牙口不是很好,只能吃软食,吃面食。老太太吃饭的时候,蒋奇没吃。蒋奇的老婆艳丽在一家私营服装厂做裤子,赚的是计件工资,嫌中午回家吃饭耽误时间。儿子小全在学校吃,家里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蒋奇没胃口吃饭,在房间里抽着烟,想睡觉又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房子。索性不睡了,一骨碌爬起来,骑上摩托车出了家门。经过一上午房屋中介的了解,蒋奇大体上知道了现在的房子情况。哪好,哪不好,哪里是新城区,哪里是老城区,怎么买、怎么卖,二手房如何交易,交易税多少,还可以贷款,怎么个贷法,手续费多少等等。蒋奇总结这么几点:楼房分步梯楼和电梯楼。电梯楼的公摊面积大,一百平方米的建筑面积,扣除电梯、走廊、墙体等公摊面积,剩下的也就八十几平方米。步梯楼,公摊面积较少,可上下楼费劲,相比之下还要比电梯楼的卫生差一些。表面上步梯楼比电梯楼便宜,实际的平均价位也差不了多少。蒋奇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反正怎么算怎么吃亏。再是二手房,不仅楼破,室内装修也不是很好,小区的物业就更不用提了,和他的棚户区相比,就是个楼,烧炉子弄煤一样都不少。他下决心买个暖气楼,绝不能再让老婆鼓捣煤了。蒋奇从房屋中介出来的时候是很有失落感的,觉得这辈子活得憋屈,活得累。

阳光还是那么灿烂。蒋奇穿大街走小巷,继续找房子。蒋奇有些不大相信房屋中介这些人,总觉得他们油嘴滑舌,心存鬼胎,一门心思让你买房,然后赚你的中介费。人家可不管你有没有钱,也不管你的钱多少,更不管你买房的心情。蒋奇突然觉得人是很可怕的,为了赚钱,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什么话也说得出来,表面上跟你谦谦和和的,管你叫爷爷叫奶奶都行,哄你高兴,其实就是想让你口袋里的钱往外蹦。

这一回,蒋奇没有去中介,他去了售楼处。在他看来,售楼处应该是比较可靠的,没有中间人,最起码要省一些中介钱。

米镇是个县级市,新开发的楼盘也不少,东一片西一片,南一片北一片,到处都是开发的,到处也都是建楼的,卖楼的。蒋奇顺路转了一圈儿,来到了一家叫“黄金海岸”的售楼处。

售楼处是座四层楼,外面咖啡色大理石罩面,两扇青铜大门;里面是红色天然大理石铺地,黄色硅藻泥墙壁,欧式棚顶造型,正中央悬挂着一盏大型水晶吊灯,把整个屋子照得金碧辉煌。蒋奇走进来,脚下一滑,险些滑倒。售楼处的迎宾小姐一下子把蒋奇扶住了。蒋奇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迎宾小姐,说了声谢,然后就闻到了一股茉莉花的味道。先生是不是看房?迎賓小姐热情地问。蒋奇有些诚惶诚恐。他又看了眼那姑娘,心想,先生,这句话叫得多好听,多温暖,多体贴呀。还从来没人管他叫过先生呢。外面的人大多叫他小蒋,在家里儿子叫他爸,母亲叫他老小儿,老婆什么都不叫,总是“喂喂”地跟他说话。最好听的是在外干活的时候人家能称他一声师傅。先生,这是大称谓,是受人尊重的。蒋奇有些难为情地冲姑娘点了下头。姑娘长得很俊,白白的,高高的,眉眼清晰。蒋奇又笑了笑,道,看看,看看你们的楼。“啪”的一声,灯又亮了,一个大型建筑楼群沙盘呈现在眼前。蒋奇都不知道那灯是怎么亮的,他刚说完话那灯就亮了。他看了一眼迎宾小姐,手里拿的好像是个遥控器。蒋奇的眼前灯火通明。蒋奇不仅眼前一亮,心也跟着一亮。想,这就是新小区吗?真好看,人间仙境一般。只听迎宾小姐说,这是我们新楼盘的鸟瞰图,一共是六百七十八套房子,先生想选择哪一款?蒋奇看着被缩小的新楼盘,不知说什么好。他有些眼花缭乱,他有些找不到东南西北,他更无从说起。

沙盘很好看,有山有水有楼房,细看还有鸳鸯戏水,做得跟真的似的。蒋奇想,这是谁的手这么巧,怎么做出来的呢?他的目光被吸引住了,边看边绕着沙盘转了一圈儿。从迎宾小姐的左侧,来到了她的右侧。他看明白了,沙盘里的小区不仅有山有水,还有花儿有草;花儿是开着的,鲜艳无比;水是淌着的,“哗啦啦”地带着流水声。蒋奇指着沙盘问,米镇这地方也没山没水呀,你们这里怎么弄出山和水来了?迎宾小姐说,怎么没有!她指着一座山,说,这是长白山的余脉。又指着一条河,说,这是我们的辽河。怎么没有!又说,你想想,北京有水吗?湖是哪来的?大多是人工湖。北京有山吗?长城倒是有,又长又古老又文明,可那离市区多远?相比之下,长白山离我们这儿是近的。先生,跟你说实话,买房子别那么挑剔,你看的是房子,住的是房子,山水再怎么好看是大伙共享的,花儿再怎么美一年四季也有凋零的时候,不属于你自己的。属于你的只有这个房子,这个家……

迎宾小姐喋喋不休,一串话,把蒋奇给说蒙了。是啊,现在有多少东西是自己的呢,又有多少东西是真的呢?蒋奇的眼睛有些看花了。迎宾小姐不知道蒋奇是怎么想的,还在那儿夸夸其谈地介绍。

蒋奇看着沙盘。沙盘的楼有高有矮。他想,矮的一定很便宜,就指着一处问,我想买一套这样的。迎宾小姐看了他一眼,耐心而恭敬地介绍说,这是别墅,独门独院儿,四层,室内自家专用电梯。蒋奇有些不信地问,四层楼,还带电梯?迎宾小姐点了点头。蒋奇不敢再问价钱。他想,连普通楼都买不起,别说别墅了。再说,这么大的房子,就是白给他,他也装修不起。于是,又去看那些高层楼。顶层的他开始没敢问,就指了个一层,问,这一楼能便宜一些吧?迎宾小姐说,一楼都是大面积的,外面带个小院,都卖出去了。蒋奇问,一个都没剩吗?迎宾小姐说,一个都没剩。蒋奇有些后悔,自己来晚了。又问,楼还没建完就卖出去了?迎宾小姐说,刚刚开盘,还没等打地基就卖得差不多了。蒋奇没有接着说话,他咽了口唾沫。又指了下最顶层的房子,问,这个应该没卖出去吧?迎宾小姐说,顶层楼还有,赠送阁楼。蒋奇一听赠送,眼睛更加亮了,问,赠送?怎么个送法?买一送一吗?迎宾小姐点了点头。蒋奇的心随之一热,问,顶层多少钱?小姐说,三室两厅两卫两厨,四百六十平方米,六千一百元一平方米,一共是二百八十万零六千元。蒋奇听了,心想,这么大的房子,暖气费我都交不起。

蒋奇的耳朵有些木了,眼睛花得分不清蓝绿红黄。后来迎宾小姐说的一些话他根本就没听进去。他突然有些眩晕,恶心,有东西想吐。他卡了一下嗓子,想把痰吐到地上。见大理石地面干净而明亮,反射着棚顶的灯光,没有吐,也不顾小姐再说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

蒋奇从售楼处出来,仿佛迎宾小姐身上的那种茉莉味道还没有散尽。他用力闻了闻,似乎有,又似乎没有。迎宾小姐的样子却在脑海里浮现。蒋奇快速摇了摇头,想把她忘掉,可迎宾小姐穿着旗袍的样子随着他晃动的脑袋也在他的脑海里晃动。

蒋奇又来到另外几家售楼中心,大同小异,都是那么个说法,地理位置好,景色好,条件好,软硬环境具备。把蒋奇说了个云遮雾罩,迷迷瞪瞪。蒋奇灰心丧气地回了家,一头扎到炕上。晚饭是老婆做的。蒋奇就那么躺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老婆把饭做完了,他也不想吃,是老婆的一句话,让他从炕上起来的。老婆说,赶紧吃饭,我今天下班,顺路看到一个房子想卖,吃完饭你去看看。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个名片。

老婆说的房子是个冷楼,在米镇的西头,三十年前建的。这是一栋四层楼,他想看的房子在三楼。由于楼太旧,楼道里没有照明。蒋奇黑灯瞎火地摸了上来,敲响了门。一个女人打开门,披头散发,水淋淋的,像是刚刚洗过头。蒋奇说,我是来看房的,刚才跟你联系过。女人看了眼蒋奇,把他让进屋,说,你随便看,我刚刚洗完澡,收拾一下。房间的灯很亮,屋里有音乐在荡漾。蒋奇也没有多想,挨个房间看起来。房间不是很大,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像是新装修的,房间里有刚刚装修完的味道。蒋奇挨个屋子走了走,看房的时候女人没有跟着。蒋奇转了一圈儿,最后来到客厅。这时女人也来到了客厅。蒋奇看了,吃了一惊。女人年龄不大,三十几岁,胖墩墩的一身白肉,穿着三点式站在他的面前。蒋奇心一顫,没好意思看,把目光瞅向挂着的红窗帘。蒋奇问,这房子多少平方米?女人说,就算七十平方米吧。蒋奇说,我家老少三辈,四个人住,有点小。这时,女人来到蒋奇眼前。蒋奇没办法,只好瞅她的脸,心跳有些加速。女人将没有干透的长发向后撩了撩,说,这“房”还小?一般人没这么大!蒋奇又问,你这房子想卖多少钱?女人说,五十。蒋奇问,多少?五十万?女人摇了摇头,还说五十。蒋奇纳闷儿地看着她。女人笑道,五十块钱不贵,在饭店一碗面还十八呢。蒋奇也笑了,说,开什么玩笑,谁家的房子能卖五十块钱?又不是鸡窝。女人又向蒋奇的眼前跨了一步,说,我的“房”就卖五十块钱,你想多给当然更好。说着,就去摸蒋奇的胸。蒋奇往后一躲,仿佛明白了什么。女人又逼了一步,说,一次五十,真的不贵。说罢,她晃了一下身子,将两只热乎乎沉甸甸的大奶子在蒋奇的眼前摆了摆。蒋奇一下子迷糊了,又往后退了一步。身后是沙发,就坐到了沙发上。女人顺势骑到蒋奇的腿上,说,既然来了,这个“房”你看不看都是五十。蒋奇的身子往后仰着,躲避着,脸被两团肉烤得热乎乎的,有些喘不上气来。女人说,看完没?想不想仔细看看?不想看就给钱吧。蒋奇仍然躲避着,看着女人说,你这是干啥?我是来看房的。女人淡淡一笑,用手揉了下自己的乳房,说,让你看“房”啊,如果不再看了,你就可以走了。说着,女人站起身,伸出一只手,向蒋奇要钱。蒋奇这时有些冷静了。他咽了口唾沫,心里忐忑着,埋怨老婆在哪里弄的卖房电话号码。蒋奇把身子坐直,匆匆忙忙地从袜子里抠出一沓钱来,交给了女人,说,就这么多。女人接过钱,看了看,一共四十五块钱。便冷冷地一笑,道,嘁!就你这样儿还买房?

蒋奇慌慌张张下了楼。来到外面,仍然觉得自己的心狂跳个不停。他停下脚步,喘了口粗气,转过身来,又向那个楼上望去。房间里的灯依然亮着,窗帘是红色的。这时有个男人边打电话边从蒋奇的身边走过。男人在问,是红窗帘这家吗?然后就进了蒋奇刚刚出来的楼……

蒋奇回了家,心情平静了不少,可还是心有余悸。进屋前,在院门外抽了一根烟,然后又用双手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

蒋奇进了屋,老婆已经躺下了。他上了炕,拱进被窝。老婆问怎么样,蒋奇只说了一句,太大。

蒋奇和老婆已经有些日子没在一起亲热了。老婆拱到丈夫的怀里,开始鼓捣。蒋奇心不在焉,越鼓捣越蔫,就说,算了,没心情。老婆的手动着,说,你买房子,它也跟着上火……

动迁费给完了,蒋奇居住的棚户区便开始拆房。那些条件好的人家,早早交了钥匙,交了房照,签了字,拿着动迁费,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住了。这样就急坏了那些没有房子和想买房子还没有买到的人。

蒋奇自然也着急,他不急不行了。听邻居们传言,动迁办说了,只要他们棚户区有百分之五十搬迁走的,就立马给他们停水停电。当然,只是传言,可信,可不信。老百姓听了,自然要有怨言。可怨言是不顶用的,只能是发发牢骚,骂骂大街而已,拆迁办不会因为你发牢骚而不作为。蒋奇知道消息的时候正在医院给修卷帘门,是老婆打电话告诉他的,开始拆房了。听了这个消息,蒋奇当时就没有干活的心思了。他勉勉强强把医院的卷帘门修好,再没有接活儿。这一天,他推辞了所有的修门电话,继续找房。

通过一段时间的找房,蒋奇有些体会和经验。买房,要买富不买穷,买青不买老,买南不买北,买东不买西。这些既是他自己的体会,也是道听途说。“买富不买穷”好理解,富人相比之下把钱看得不是很重,你少给几个,或是他少要几个,无所谓;穷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把钱看得重一些,一分钱也要跟你争半天。“买青不买老”,青年人卖房没经验,没心思在房子上跟你扯,卖吧卖吧,差不多就行了,没有老年人那么计较;“买南不买北,买东不买西”,主要是考虑光照。只能是各有所虑,各有所需罢了。

蒋奇决心放下接活,以找房子为主。他想,他要尽快解决买房子的问题。

根据几天找房的经验,蒋奇不奢望那些新楼盘和什么电梯楼了。那不是他应该想的,他为前几天的奢望感到难为情。他在心里自嘲了一下,多大的屁股穿多大的裤衩还不知道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些好东西也是你敢想的?真是异想天开,真是想天上掉馅饼。又一想,他笑了,就是天上掉馅饼也不一定砸到他的头上……他现在的唯一想法是一定要买个有阳光的房子。他可以满足不了老婆,满足不了儿子,绝不可以满足不了自己的母亲。母亲的要求就是要有一个能进来阳光的房子。房子的新旧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装修好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位置也不那么重要了。根据他自己手头上的这几个钱儿,好地界的房子肯定是买不起了。那就远一些,或是再远一些。什么学校、医院、市场、火车站近不近、方不方便,都不考虑了,只要有阳光。

昨天晚上,儿子的班主任老师到蒋奇家来家访,看了眼他们家的房子。明显感觉出来老师的那种不屑,他只是嘴上没说,表情上蒋奇看出来了。蒋奇忙解释说,要动迁了,我们家很快就要买大房子了。老师淡淡一笑,说,挺好的,挺好的,这样的房子接地气,住楼不接地气,邻里之间还特别生分。蒋奇还解释,老师下次来就好了,一定是个宽敞明亮的暖气楼。不管蒋奇怎么说,老师的表情还是木木的。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蒋奇不仅属于那种瘦马,更属于志短的那一种。他的目光被手中的钱一下子给压短了。那钱就像一把锋利的刀,那么毫无情面地,那么斩钉截铁地,把他那能瞅到天上的目光一下子给截断了。他的目光一下子停在半空中,回不来,也上不去。他现在不是在用眼睛看房,是用钱在看房,是用那一张张人民币,在衡量房子的大小、新旧和高低,是用钱的多少来买阳光。那阳光从太阳照到地面有多远的距离他蒋奇不知道,可他知道自己的钱能摆多长。钱能摆多长,他就能买多长的阳光。他多么希望自己能踩在钱上,顺着阳光爬到太阳上去。

又找到了一家房源,是他自己骑着“小刀摩托”找的。人家窗户上贴着一张白纸,写着卖房的联系电话。蒋奇看了,立马用手机跟对方联系。对方的手机里闹嚷嚷的,对他说,可以看房,现在就可以看。卧龙居小区,二号楼202。蒋奇临来之前给老婆打了个电话,他想让老婆和他一起看房,唯恐遇见那一天晚上的事儿。老婆说,真的抽不出时间,今天还得加班赶活儿,否则完不成任务。又说,你自己看好就行,干吗非得两个人看?蒋奇没法跟老婆说心里话,收了电话,上了楼。

看的是二楼,虽说也是旧的,却要比前几天看过的那些旧楼强一些。主要是小區管理得好。蒋奇走上来的时候,发现楼道里有人在争吵。蒋奇不知道什么原因,对一个站在门口的中年男人说,我是来看房的。中年男人说,他们也是看房的,打起来了。蒋奇问,为啥?中年男人把他引进房间,说,本来有一伙人先看好了,中介又领来了第二伙人,也看好了,两伙人都要买。第一伙人给二十八万五千,第二伙人给二十九万。我当然想把房卖给二十九万的。可第一伙人不让了,说第二伙人撬行,就打了起来。蒋奇边听边看房,还算满意,阳光虽说没有那么充足,却比自己的老宅强多了。房子虽说比不了那种新楼,也比那些旧楼要好一些,不仅干净,格局也好,南北通透。蒋奇看了,心又有点儿活。问中年男人,你这是多少面积?中年男人说,七十七平方米,一室一厅一厨一卫。蒋奇想,虽说房间不是很大,却很规矩。如果自己买,就让母亲和儿子住大一点的客厅,给他们弄一张大床。他和老婆住那个小一点的房间。虽说不是太理想,也算有个落脚的地儿。钱不够,只能是借借再说了。从看房到现在,这是他唯一可以接受的房子和价钱了。于是,又问中年男人,能不能再便宜一些?中年男人看着他,说,怎么便宜?外面那两伙正在竞价,都打起来了,你不能比他们俩给的钱再低吧?蒋奇想了想也是。房主说,你给我二十九万五千,我就卖给你,让他俩打去吧。蒋奇想,二十九万五千比二十八万五千多一万块钱呢。他们抬高物价,把我给抬了,便宜了房主。怎么想怎么不划算。就又在房间里转了转。眼睛看的是房,心里却盘算着买房的钱。他现在手里只有二十六万,差三万五。也就是说,这个房子买到手,包括各种费用,近三十万。蒋奇看着窗外,想着。正是晌午时间,前面有栋楼,刚好挡着太阳的光线。蒋奇对中年男人说,光线不是很好,前面的楼遮光。中年男人说,这要看什么季节,也要看什么时间,晚上看只有月光。蒋奇看了他一眼,心说,尽说些屁话,你家晚上有阳光啊!蒋奇说,我再考虑考虑。便走了出去。

蒋奇来到楼下,刚拐过楼角,就听一男一女在说话。女的说,你给楼上房主打电话,就说房子涨价了,要三十万,谁爱买给谁,看后来的那家买不买。男的说,把那家说跑了怎么办?女的说,不能,大不了原价卖呗。我有办法。蒋奇听了奇怪,觉得这里有文章,就站在一旁抽烟,装着在等什么人。这时,男的打电话,跟楼上的房主说,你涨价,要三十万,谁能接受给谁。放下手机,对女人做了个OK的手势。女的说,真要是多要两万,除了中介费三千,你得再多给我一千。男的说,没问题,房主多赚两万块钱,怎么不得感谢咱俩出的主意?说着,两个人高兴地各伸出一只手,在空中击了一下掌。女的说,好吧,这事儿我都干好几回了。说着,很自豪地笑了。又说,这些买房的,找到一个好房子也不容易,一旦看好了,就不想放弃,容易激动。他们一激动,咱们就来钱儿了!男的说,就你鬼。正说着,一伙人从楼里气势汹汹地走出来。走在最前面一个穿红衣的女人说,真是财迷,太不像话了,说涨价就涨价。给他们,咱不要!在哪儿买不到房子?一个穿黑衣的男人紧跟着说,其实咱再豁出去几个,房子就是咱的了。找了大半年,就找了这么一个理想的,还让人给撬了行。大钱儿都拿了,哪里还差这么几千?你少打几场麻将,少输点儿,什么都出来了。红衣女人气愤道,你是不是有病,要是对方还涨价呢?你涨不涨?房主倒占尽便宜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就你是个傻子!蒋奇突然明白了什么,不禁冷笑一下,将烟蒂丢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蒋奇刚要走,另一伙人也从楼里出来,边走边骂那个房主真不是东西!

蒋奇回到家,心里很愤懑。老婆艳丽见他闷闷不乐,问,又没有合适的房?蒋奇说,穷人多了真不是好事儿。老婆不明白丈夫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问,咋了?蒋奇说,你说,都是穷人买房,他们还互相抬价。房屋中介更是混蛋,跟卖房的人串通一气,随意抬价。这个房顶最多值二十八万五千,这么一弄变成了三十万。老婆说,那不把买房的坑了吗?蒋奇道,没想到这里水还这么深,这房是没法买了。艳丽说,别生气,该吃饭的吃饭。其实,卖房和市场卖菜一样,能多涨一分是一分,能多挣一毛是一毛,很正常。蒋奇说,买卖正常,买的想少花钱,卖的想多赚钱。可你中介不应该在里面掺和,他们这么一搅,房价不是更高吗?

全家人吃饭,老太太没吃几口就不吃了。蒋奇问,妈,你怎么吃那么少?老太太挠了挠头,说,不想吃。艳丽的脚在桌下碰了下丈夫的脚,说,等妈啥时想吃再吃呗。蒋奇不明白老婆什么意思,也就没再说什么,继续低头吃饭。

吃完了晚饭,蒋奇和老婆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蒋奇问,吃饭的时候你踢我干啥?老婆说,老太太最近心情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提房的事儿她就上火。

自从开始动迁,蒋奇的母亲心情就不好。老人家已经八十岁了,是不愿意离开老宅的。可人家是政府动迁,她又没有办法,心里不想走,不走又不行。从发布告要动迁那天开始,到评估、签字、扒房,他们这个区域的人就很不安。年轻人想走,住新房。可老年人却不那么想。他们不想走,他们在这里待习惯了。再说,给的那点儿动迁费买新房是不够的。小城市和大城市不同,大城市动迁费给得多,政策也好。小城市就不行了,开发商想扒皮,扒谁的?只能是扒老百姓的。表面上给很多钱,老百姓像是占了便宜,可楼价太高,给的那几个钱根本就买不起房。一小块儿膏药,是堵不了大洞的。一些老人就开始上火。人本来就到了年岁,一上火,病就来了。还不到三个月,住在蒋奇家附近的邻居,陆陆续续地死了好几个老人。蒋奇的母亲是看在眼里,忧在心上的。平时邻居们相处得不错,一个个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她能不恐惧,能不害怕?从动迁办开始拆房那天起,蒋奇的母亲就坐在自家房子的胡同口,看着那些人拆房。

拆房的人有男有女,他们穿着干活的衣服,有的戴着帽子,有的包着头巾,戴着口罩,呼呼啦啦的一大帮子人,拿着撬棍、大锤、锹镐蜂拥而至。他们先是拆签了字的房,给那些没签字的动迁户下马威,赶紧签字,人家要拆房了。拆房前是断水断电,然后是卸窗户卸门,把原本能住的房子弄成骷髅,再揭瓦拆墙,被拆的房子粉尘四起。用不了多久,房子变成了残垣断壁……

老人家看了,心里就发慌,想,很快就拆到自己家了。于是,她的心里就不好受,干瘪的眼睛就有些发热……

蒋奇躺在炕上,老婆在屋内的地上洗衣服。蒋奇说,今天那个房子虽说贵一点儿,我真看好了。从看房到现在,这是我唯一相中的房,主要是光照还可以。老婆说,你不嫌贵吗?蒋奇说,我想咱们还是借一借钱,也就三万五万,应该好借,先把房子买了,以后慢慢还。动迁办都开始扒房子了,很快就扒到咱家了。老婆停下洗衣服,用手腕擦了一下额头,说,听你的,你看好房咱就借。蒋奇从炕上坐起来,说,现在看来,钱早晚得借,房没看好钱也得借,现借根本来不及。又说,你给你哥打电话,管他借两万,我给我哥打电话,也管他借两万,凑三十万差不多就够了。老婆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说,我现在打电话肯定不行,嫂子在家肯定拿不出钱。蒋奇也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说,那我也明天打电话,你嫂子和我嫂子一样抠门儿。

第二天早上,蒋奇的母亲又没吃多少饭,在炕上躺了一阵子,就一个人出来溜达。一个驼矮的身影,白发苍苍,从房间里慢腾腾地移出来,向胡同口走去。蒋奇的母亲没什么大毛病,只是年龄大了,心事太重。有些事情容易想不开,越想不开就越想,也就影响了自己的情绪。人只有情绪好的时候才能吃得香,睡得香。老人家的情绪不好,就闷闷不乐,吃睡也就不正常。

老太太坐在街口的一块条石上,旁边还有一个老头儿也坐在条石上。他们先是没说话,呆滞的目光看着那些拆房的人。蒋奇的母亲说,我在这儿住整整四十五年了。老头儿说,我住了四十七年,老了老了,还得搬家。蒋奇的母亲说,住新房倒是好,我告诉儿子,一定要买个带阳光的房子,咱们现在的房子太暗,见不到太阳,潮乎乎的。老头说,房子矮窗户小阳光进不来。蒋奇的母亲说,我总是发冷,就愿意让太阳晒晒。这时,又有一个老太太走了过来,站在他们的身旁,不说话,看拆房……

蒋奇和老婆吃完早饭,分别给自己的哥哥打电话借钱,结果却是一个,没钱。艳丽跟哥说,你家没钱谁信呀?路虎开着,别墅住着,两万块钱也没有?哥在电话里说,咱家的财经我说了不算,你去管你嫂子借,我就是有钱借你们也得她同意。艳丽听了生气,就挂了电话。蒋奇给哥打电话的时候,不承想是嫂子接的电话,蒋奇只好实话实说买房子向他们借钱。嫂子在电话里说,钱有,让你哥把他给那个小婊子的钱要回来我就借给你们。哎,不对呀,老太太不是把她的动迁费给你们了吗?你怎么还借钱?应该有咱家一份我还没要呢。蒋奇听出是什么意思,当时就打消了借钱的念头。蒋奇和老婆相互瞅了一眼,都很无奈。蒋奇又说,你不是有几个好姐妹吗?向她们借一借,咱很快就还。老婆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我那几个穷姐妹哪有钱?大梅半年前还跟我借钱呢,也是买房,我都没借,这回咱怎么跟人张口?还有凤子,她儿子要结婚了,房子是买了,就差装修的钱,根本就指不上。又说,咱穷,也处不上有钱的朋友。平时的那些姐妹,嘴上说的都挺好,一借钱准掰脸。我的那几个工友更不行了,一天天累死累活的挣几个钱,我真不忍心向她们张嘴。老婆又说,和我一个班的王敏跟我说,有一次她老公管同学借钱,同学说,借钱没有,借老婆有。你说,这钱还怎么借?再说,借钱买房,也让人笑话。我可不能为了买房子让人家在后面指脊梁骨。蒋奇听了,一仰身又躺到了炕上,说,那只好再看别的房子了。老婆又开始洗衣服,说,咱现在的要求也别太高,什么离医院、学校、菜市场、火车站远近,都放一放,就满足妈的要求,有阳光就行。老婆又说,要我说买个冷楼也行,便宜,面积还能大一点。蒋奇说,冷楼肯定不行,我不能让你楼上楼下的搬煤……正说着,蒋奇的手机响了。蒋奇接电话,问,哪里?对方说,我是房屋中介的,有现房想出售,你们看不看?蒋奇问,什么房?对方说,暖气楼,六十六平方米,装修好的,保你满意。蒋奇听了,忙问,多少钱呀?对方说,价钱不是问题,看了房再议。蒋奇就去瞅老婆,意思是看不看。老婆点了下头。蒋奇对电话说,看,马上看!老婆放下手里的活儿,说,我今天不上班了,陪你看房。两个人收拾收拾走了出去。

阳光山水小区属于政府“阳光工程”小区。蒋奇知道这里,他曾经给这里的门市房修过卷帘门。蒋奇骑着摩托,载着老婆来到小区。他们在中介的带領下来到八号楼,十六楼,1601室。蒋奇和老婆进屋,屋里有两个人,一个说不清是老板还是干部一样的中年人,西装革履的,正坐在沙发上抽烟;还有一个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小姑娘很热情,为蒋奇他们拿了拖鞋。蒋奇和老婆走进来不禁吃了一惊,还没等看房,心里就有些打战,这么好的房子,怎么买得起?当看了房子,心里就更没底了。蒋奇心里算了一下,根据这些天看房的经验,这个房就是毛坯房,最少也得三十万。蒋奇和老婆转了一圈儿。房子是三朝阳的,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新装修的,除了厨房和卫生间,两个卧室和一个客厅都有阳光。蒋奇最看好的是这家的客厅,虽说不是很大,却很明亮。老婆看好的是厨房,还有主卧的那张双人床。厨房的一切厨具都擦得锃亮。特别是那张床,她真是喜欢,那么大,看上去就很软,躺上去应该很舒服的。蒋奇和老婆看房的时候,小姑娘一直陪着,那个中年男人没有陪,进了另一个房间。蒋奇和老婆看完了房间,回到客厅。小姑娘问,感觉怎么样?艳丽控制不住地说,好,这房子真好!蒋奇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明媚的阳光照进来,说,你看这阳光多好,满屋子都是,整个太阳都是他家自己的。妈一定很喜欢这样的阳光。艳丽斗胆问小姑娘,多……多少钱呀?小姑娘问,你看没看好呀?看好了价钱好说。艳丽红着脸说,这么好的房子谁能看不好?就怕我们买不起。小姑娘说,一看你们就是实在人。艳丽说,我们没什么能耐,都是给人打工的。小姑娘说,都一样,都是给人打工的,没啥区别。艳丽又问,这得多少钱呀?小姑娘微微一笑,道,这是我的房,原本是留着结婚的婚房,不承想对象要到南方工作,我就得跟着去南方,房子就得卖。蒋奇说,这么好的房子,卖了怪可惜的。小姑娘说,谁说不是呢,我也不舍得。艳丽又问,到底多少钱呀?小姑娘又微微一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说,你们说能给多少钱吧。蒋奇看了眼老婆,又看了眼小姑娘,心说,你是卖房的,我们买房的怎么好给价?俗话说,讨价才能还价,给高了我们吃亏,给低了你们不能干。小姑娘看出他们的心思,又说,你们说,我看着合适就卖,我真是没时间在卖房子上耽搁了。蒋奇想说二十六万,还没等张嘴,艳丽抢话说,二十五万,怎么样?听了艳丽的话,小姑娘看了她一眼,问,多少?艳丽不好意思再重复一遍,用两只手比画了一下二十五。小姑娘说,二十五万?买毛坯房都下不来。大姨,我这可是新装修的,还带这么多的家具,可都是名牌。蒋奇猛地说,二十六万,我们就这么多钱了,行就行,不行我们就走。这时,在另一个房间里的男人干咳了一声。小姑娘忙说,哎呀,你们就不能再添点儿吗?艳丽说,不说谎,我们真的就这么多钱了。这时,在一旁屋子里的男人又干咳了一声。小姑娘红着脸说,嗨,真是,看你们也怪不容易的,那就这样吧。艳丽听了有些不信,问,行吗?二十六万!小姑娘勉勉强强,说,不行怎么整?你们又不舍得多花钱。艳丽说,我们真的就这么多钱了,要不是因为钱少,房子早买了。小姑娘无奈地说,那行吧。听了这话,艳丽险些在房间里蹦起来。小姑娘又说,有件事我得跟你们说明白,这个房暂时办不了房产证。艳丽问,为啥?小姑娘说,这个小区属于政府“阳光工程”房,始终没有验收,得验收以后才可以办房产证。蒋奇说,那我们不能先给你那么多的钱,得扣两万元押金,什么时候办完房产证了再给你。小姑娘没有说话,又听到一声干咳传来。小姑娘苦笑了一下,说,那先少给一万吧。

蒋奇和老婆看完房往家走。老婆很兴奋,说,老公,房子终于有着落了。蒋奇也说,这些天总算没白忙活。老婆埋怨道,你真傻,多添那一万块钱干啥?这个房子二十五万她也能卖。蒋奇说,我不是怕给少了人家不卖嘛?老婆说,那也得一百一百地添呀,你可倒大方,张嘴就多给一万。蒋奇没说话,似乎也有些后悔。老婆说,房子既然买了,那我还是去上班吧,多干半天是半天,多挣点儿是点儿。又说,房子是买了,咱这手里可一分存款都没了。蒋奇说,晚饭我做,犒劳犒劳你,给你烙韭菜饸子吃。

晚饭,一家人吃的是韭菜饸子。蒋奇的母亲牙口不好,吃的是面条。

吃完了饭,老婆说,明天咱把钱给送去,这房就算买下来了,咱的心也净了。蒋奇坐在炕上不说话,抽着烟,想什么。老婆凑过来,问,我说话你听见没?我真喜欢那张床,看着就舒服。蒋奇说,我在想,这房怎么这么便宜就卖了,是不是有什么说道?老婆说,你傻呀,便宜还不好呀?蒋奇说,便宜是好,可我就是觉得这事儿太顺了,总觉得这房子有什么问题。老婆让蒋奇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也跟着认真起来,坐到炕上两个人开始分析。蒋奇说,根据这些天我看的房价,她家六十六平方米的毛坯房也得三十万以上,更何况她家还装修了,而且装修得还那么好。现在市场上的装修价格平均每平方米一千块钱,六十平方米就是六万,那就是三十六万,还不算家具;如果算家具她家的家具可不便宜,热水器是史密斯的,洗衣机是LG的,冰箱是海尔的,客厅里的电视是日本夏普的,再加上你看好的床,那一张床最少也得五千块钱。加起来没个三四万根本下不来。你算算这就多少钱?她这么便宜就把房卖给咱了,我怎么能不合计?老婆说,就算这里有问题,咱买咱的房怕啥?咱给她钱,她给咱大票(发票),非偷非抢的,啥也不怕,无非是晚办几天房产证,房子咱们住着,又有押金,咱怕啥?!反正房子我是看好了,拎包就住,连锅碗瓢盆都是现成的,省心,还省钱。蒋奇说,就咱家这些东西,到人家那新房什么都用不上,全是废品,都卖破烂吧。老婆说,按说那么好的房子是有些便宜。蒋奇说,不会是死过人吧?老婆说,不像,看小姑娘那样,笑眯眯的,不像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儿。倒是那个男的,我总在想是她的什么人,除了咳嗽两声,再没有说话。蒋奇说,我好像在电视里见过。老婆说,管他呢,我们住的是房,是花了钱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蒋奇怀疑道,难道房子的朝向有问题?风水不好?又否认说,也不对啊。那么大的小区,都是同一个朝向,正南正北,前无山,后无水的,也不犯忌呀。再说,我也看了,那栋楼是上等的好位置。买同样的房,她家也要比别的房贵一些。老婆说,会不会建楼的时候,干活的人在这个屋子里出现了什么事情?蒋奇说,不可能。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她家知道了也不能装修啊,不是更不好卖吗?老婆说,那还能有什么事儿?蒋奇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所以然来。最后说,明天我去那个小区打听一下吧。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二十多万对咱来讲不是小数目,不能随随便便说拿就拿出去了。老婆叹气道,人和人真是不能比,一比就没法活了。你说那个小姑娘,那么一点年龄,就住那么好的房子。又说,我可跟你说,咱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房子了。蒋奇没说话。老婆拱进被窝,又说,老公,这房子我真是看好了。你看看咱这炕多硬,人家那床一定很舒服……

这一夜,蒋奇没有睡好,老婆艳丽倒是睡得挺香。

第二天,蒋奇起来得挺早,饭都没吃,就骑着摩托去了阳光山水小区。他来到了门卫室,问小区有没有卖房的。门卫告诉他说,还真有几户想卖,你可以进去看看。蒋奇又说,这个小区不错。门卫说,政府的“阳光工程”,当然好,除了几栋廉租房,大多是住著一些单位上班的和一些老板。当然楼的格局也不一样,跟住廉租房的人也不走一个门儿,他们走的是旁门。蒋奇指着昨天看的八号楼,说,整个小区那栋楼位置最好,楼层也最高。门卫说,敢情,那是小区楼王的位置,没有点特殊关系买不到。蒋奇问,那个楼是不是有房想卖?门卫摇头说,不知道,有钱人买卖房子,家常便饭。蒋奇又问,这个小区的楼可以办房产证吗?门卫说,暂时还不可以,这是“阳光工程”,说是有的地方还没有验收合格,什么时候验收合格了才可以办房产证。蒋奇又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可以再问的,也就离开了门卫室。

蒋奇一无所获地离开阳光山水小区,半路上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告诉老婆没发现别的什么问题。老婆在电话里说,这房子咱要了!

这一天晚上,蒋奇高兴,喝了酒,还趁着酒劲儿和老婆“性福”了一把,然后呼呼大睡。

第二天,老婆起来得很早,收拾东西,准备搬家。蒋奇却没有起来。正赖在被窝里抽烟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自家的房顶上有响动。蒋奇纳闷儿,好像房顶上有人,就嘟囔着爬起来。蒋奇来到外面,朝房顶上看,果然上面站着两个男人,在揭他家的房瓦。蒋奇就问,你们这是干啥?一个站在房上的男人回答,我们是铁路房产的,来给你们维修房子。蒋奇说,我们家的房子都漏两年了,向你们申请维修房也两年了,怎么才来?这里都动迁了,你们不知道吗?还维修房干啥?房上的男人说,动迁是地方的事儿,维修是铁路的事儿,咱管不了那么多,咱是打工干活的,有人给钱咱就干呗。蒋奇听了,又说,以前找你们维修你们都不来,现在人家要动迁了,你们来了,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在房上的男人不再说话,仍旧在揭他家的房瓦,一块一块地往下扔着。这时,老婆喊蒋奇吃饭。蒋奇骂骂咧咧地回了屋。老婆问,咋了?大清早的,他们这是干啥?蒋奇说,这回好了,地方政府给咱动迁,铁路房产又来给咱维修房,好日子说到就到了。老婆说,孩子死了来奶了!赶紧吃饭,吃完饭咱们搬家。这里已经不是咱的房子了,管那些闲事儿干啥……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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