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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光城

2020-10-20徐沈国

福建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杨总黑桃永春

徐沈国

1

我没什么文化,做生意又怕被骗,只好一直忍着贫困与安静。后来经介绍去当保安。只要会用遥控器开门关门,认得小区的人就行。认不全也没关系,甚至挂一漏万也无关大碍,完全在工作误差范围内,小区防盗门一个比一个结实,一个比一个智慧。

瑞光城在这座城市地势最高的地方。我就在瑞光城小区当一个小小的保安。

史丹利绝对不能让他进来。他总穿着那件黄色劣质的化肥广告T恤,背后喷着字:史丹利进口复合肥15:15:15。其实他姓张。

黑桃Q也不让进,来一次赶一次。黑桃Q来自小县城,“文化大革命”时当过县文艺骨干,能歌善舞,很出名。那时才十多岁的她,胸围已在文艺团众金花里排进第三,长得黑,就按扑克排位,叫黑桃Q。后来不知怎的,就沦落成捡垃圾的。

階层越低下,好像仇家越多。在这座离我家乡不远的城市,我很快就与史丹利、黑桃Q结成了仇家。我看门时,绝不让他们进来,就像小区是我的庄园一样。

城市太大了,我们这点小仇恨被人海稀释得几乎无人会注意。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仇怨,比天高比海阔。只要史丹利、黑桃Q一靠近小区,我立马擎着橡胶棒,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出来进行警告与驱逐。史丹利背着蛇皮袋,恨恨地说:“小严,你也只是看门狗而已,狗仗人势啦!”黑桃Q会气得直抖身子。

杨昊是我们的保安组组长,他与我小学最好的同学关系很好。为介绍我到城里当保安,我那小学同学请杨昊吃了一碗很地道的猫仔粥,杨昊不客气地说:“再加两尾大白虾吧。”小学同学忙对店家说:“把最大的两尾抓进粥里去。”杨昊吃完,用手一抹嘴巴,像周润发演的小马哥一样叼根牙签,剔着齿间的虾皮虾肉,也剔着想象的枪林弹雨,拍着肩膀对我说:“长得挺皮实,看得挺顺眼,一瞧就是块好坯,不错,明天过来吧。”

小学同学知道这事成了,便对我说:“快感谢昊哥。”我一直低头沐浴在杨昊的口水里,刚抬头要开口,他已把牙签吐落进桌上一堆虾壳里,头也不回,说:“我晚上夜班,先走啦。”

小区园林管理组组长吴永春是我邻村的,我们家的田地以前还离得很近,所以打小就认得。吴永春与杨昊却是死对头,两人不知怎么结怨的,害得我在小区碰见吴永春,都不敢打招呼,远远地避开。只有在转角或暗处,才轻轻点一下头,有机会搭讪几句。吴永春说那时园林管理组缺人手时,还托他父亲问我父亲,看我有没有兴趣。不料我父亲说我前一天刚刚动身去城市打工了。

世事真是奇妙,如果我晚一天动身来城市,这会儿可能是在小区园林管理组,那就要跟着吴永春与杨昊为敌了。

杨昊常常讽刺说,那小区园林管理组整天不知在干啥,开着一辆破农用车,掰枝折叶地瞎折腾,也不见小区好看了多少,空气增加了多少氧。

杨昊又说,如果把小区当作一个国家,我们可就是武装部队或警察。杨昊自豪地挺起胸。我们都附和:昊哥你就是三军司令与警察局局长了。

后来才知道,杨昊有一次向吴永春借那辆农用车搬自己的东西,被拒绝了。脸面丢尽了,不产生隔阂才怪,不承想那隔阂竟随岁月不断滋长。

一天,吴永春偷偷请我去吃烧烤。碍于田地相邻,而且很早就认识,我就去了。鸡爪烤得金黄,而且掌中宝很脆。

我知道吴永春肯定有事,他点了二十个金灿灿的鸡爪,我们嘎吱嘎吱地啃起来。如果只是啃鸡爪,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连啃了三个鸡爪,食欲得到满足后,我看着桌上碎骨与白色透明的韧带,感叹一声:“乡下清静,比城里好多了,现在常常失眠,多梦,欲望被勾起,水泥路太硬,踩不出足迹。”

他扑哧一笑,说:“你没很多文化,说得还蛮有道理的。在家万般好,出门朝朝难。所以互相帮衬多么重要。”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叹道:“说到帮衬,倒让我记起一个有趣的事儿,说起来,那个时候你还小,史丹利还常常帮你父亲收割过水稻。”

我立马警醒起来,说:“不让史丹利和黑桃Q进小区,是昊哥的主意。你知道我只是个农民,刚来这陌生的城市,哪敢明目张胆地与史丹利、黑桃Q干上仗?永春哥,你怎么和昊哥结上了怨?”

吴永春说:“他私下在帮人做化肥与农药生意,想让园林管理组用他的东西,承诺给回扣,我拒绝了。我的地盘我做主。”

“哦,这样呀!”我恍然大悟。

“黑桃Q又是谁?听说以前很风光。”

吴永春眼神复杂地瞟了我一眼,叹一口气,说:“我二伯以前是副区长,一生清廉,刚正不阿。后来不知怎的,被查出挪用公款,抓走了,关在牢里又听说心脏病常常发作,随时可能会死,一直在申请监外就医。”吴永春越说越慢,“只留下我可怜的二伯母与一个女儿。黑桃Q就是我可怜的二伯母。”

“吃呀,还这么多个,继续啃鸡爪呀。”沉默了一会儿,吴永春发觉气氛变得沉闷,便转移了话题。有些东西点到为止,一切尽在不言中。虽然我们没读过什么书,但心地朴实,像乡下土地一样,播下什么就长出什么,不会遮遮掩掩,过多为难别人。

雾散去了,鸡爪却好像少了味一样索然。我又啃了两个,第三个还是放下了。

我问道:“永春哥,像我们丢下田地,来城里干保安,也不可能在城里买房娶媳妇,那又图个啥呀?”

吴永春说:“买房娶媳妇,你想得美。唉!土地都开发了,只那点田地怎么够我抽烟?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撵着,把我们往城里赶做劳力呀!”

“昊哥是我们的头,又是他把我领进物业管理的,我总不能违反他的命令。”我特意提及这一点,虽然语气很轻,但大家都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话题,而且态度往往就在这些不经意的话里给透露出来。

“兄弟,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心里有数,不要为难。”吴永春说,“今天主要是为你接风洗尘。我们以前是农民,现在也是,本质纯朴,有什么说什么,不要掖着。”

我点了点头。盘子上还剩十个烤鸡爪,我也不想啃了,想起刚来时啃得欢,我想通了一件事,做事如果不问目的,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吴永春说:“要不我们再烤点别的?”

我说:“不用,饱了。”

“那我们就这样吧,初次款待不周,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是否中意。剩下的鸡爪我给别人送去。”吴永春又要了两只烤鸡翅,匆匆带走了,就像带走一袋金子一样。

2

我起身,往四周看了看,没有熟悉的人,舒了一口气,哼个小曲子:“恼春风/我心因何恼春风/说不出/惜酒相送/夜雨冻/雨点透射到/照片中似是梦无法弹动/迷住凝望你/褪色照片中/啊,像花虽未红……”像乡下露天电影里的地下党员一样城府蛮深地踱回小区。

与此同时,杨昊正与我那小学同学也在另一个地方撸串。杨昊拍着我同学说,小严不错,很听话。这次小区的物业经理,也就是我大哥,要成立个环卫组,要我兼管。我大哥原话是这样说的,小昊子,我们小区请的是国企建筑单位来建,高档定位,百废待兴,你跟着我,任重而道……道……就是路很长的意思。准备享福吧,过几年我们也变成城里人。哈哈哈。我呢,看在我们的关系上,准备让小严具体去帮我打理环卫这块,我算是垂帘听政。他去我放心,其他人都被史丹利、黑桃Q的云霄假烟收买了,只有小严,有正气,像三国的猛人张飞一样立马横矛于长坂坡,吓得史丹利、黑桃Q等人屁滚尿流,不敢进小区一步。小严真正是自己人。哈哈哈。

第二天,我一身保安制服,笔挺地立在门口,想着如何对史丹利、黑桃Q睁一眼闭一眼时,同事小王忽然神秘地向我招招手,示意我来到一个没有监控的死角。

我疑惑地跟过去。只见小王从怀里掏出两包红通通的红狼烟,说:“你刚过来一个月,有些事情你不懂,这是史丹利、黑桃Q进贡的。”小王微微眯起眼睛,“我们是兄弟,你懂的。”

我小声问道:“昊哥知道这事吗?”

小王眼睛里寒芒一闪而过,立马皮笑肉不笑地说:“江湖水深,我们兄弟的事,昊哥不能让他知道。我是李副总叫进来的,杨昊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我不敢接,又不能不接。小王狠狠地往我怀里一塞。我灵机一动,说:“王哥,你用吧,我又没抽烟,当我孝敬你,我是新人,还没拿什么谢谢你这段时间带我上路。你在那个什么总面前也替我美言几句。”

小王听了,很受用,说:“是李副总。那我就收下,不客气啦!下不为例。”小王挺了一下制服,意气风发地转身走了,裤兜塞着红狼,有点鼓,就像长了一只笨拙的耳朵。

门岗的电话响了。是杨总要找我。杨总是物业经理,我有点犯怵。小王倒是很镇静,说:“领导亲自找你,一般是有好事。若是坏事,他才不会亲自找你。”

好像也是这个理。我便去物业管理室。管理室在小区中间一幢楼的一楼。推开房门,是小区服务前台,穿深蓝物业工作服的小妹起身习惯性地问:“先生什么事?”

我说:“杨总找我,我是保安小严。”

小妹眼球翻了一下,浮一片白,指着右边一排工作室,说:“杨总在最里间。”

杨总穿西装打领带,坐在可旋转的高背椅上翻一沓报表,报表仿佛一层海浪在翻卷。我们隔着一张办公桌,就像隔着一座无法跨越的大山。我知道这一辈子,我只适合在田地上,与亲爱的稻谷与卷心菜坐在一起。而杨总是更高阶层的人,在他坐下时,我只能站着。

他也没叫我坐,打量了我一会儿,露出职业的微笑,说:“你就是上个月刚来的小严?”

我说:“我是小严,总经理,你好。”

城里规矩多,我刚学会握手。我正慢慢习惯性地把手伸出去,忽然发觉不对,伸出的半途,改为向上,抹了抹额角沁出汗珠的眉毛,想起保安小王曾教我:小区领导都喜欢下属鞠躬。我马上哈了一小腰,改为鞠躬。

杨总果然没与我握手的心思,见我鞠躬,脸上也不再有那么多职业表情,改为很亲和的样子。他问:“你怎么看待小区环卫这一块的?”

乡下种地施粪施尿,哪有什么环卫意识?他问我,相当于问鸡,池塘怎么样?

我吞吞吐吐,说:“小区环卫是挺糟的,整天有人乱扔垃圾,堵了通道、应急道,而且,而且……”

我本想说有人被外面的人收买,放外人进来捡垃圾了。但猛地打一激灵,忽然醒悟过来,这要得罪多少人!

杨总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说:“不多说了!我时间宝贵,就简单明了吧。我想成立环卫组,负责小区的环境卫生工作,本来想让杨昊组长负责,但怕他分心于保安这块,便让他荐个人,他推荐了你。我也在观察,你挺勤奋的。虽刚来一个月,但本质还不错,没被带坏。你暂时认真去做,一个月考核期,如果行,就地任组长。有没有信心?”

我一激动,舌头打了结:“有……有,谢谢杨总。”我又鞠了一躬,退出他的办公室。

随后,我便随前台小妹去领环卫的蓝色马甲,把保安服叠好,依依不舍地还给前台。

回到门岗,杨昊正在岗亭里面泡茶。

我忙不迭地说:“谢谢昊哥举荐,谢谢昊哥。”

杨昊却酸酸地看着我,说:“杨总本来是让我兼管环卫的,但你在做保安,也知道这保安工作相当重要,小区安全,保安占一大半呀。我警告自己,这块千万不能分心。让你小子捡了便宜,一步到位。这么快,你就和我平起平坐啦。”

我忙不迭地说:“昊哥,不要这么说,你永远是我大哥。吃水人不忘挖井恩,小白菜不忘肥水情,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小弟是小白菜,永远跟施恩的人走。”

杨昊说:“甭谦卑,杨总是我大哥,你可要好好干,莫辜负了他,否则,我先替他扒你裤底打你屁股。”

我忙不迭地说:“那是,那是,昊哥教训得对,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期望与信任。”

小王在一旁,酸酸地说:“小严走了狗屎运啦。昊哥我跟你这么久,也不见得昊哥好我一回,让人羡慕嫉妒恨呀!”

杨昊说:“少来,你们對我是阳奉阴违,都巴结上李副总了,哪还会听的我话?”

又听到这个人,我不禁疑惑地问:“李副总是谁?”

杨昊眼睛一闭,不耐烦地说:“李副总就是李副总,她上总公司学习去了,过几天就会回来。”

3

这环卫组,说是组,暂时却就我一个人。小区十多幢高楼,每天在楼梯走道扔掉的东西,如坏掉的家具、啤酒空瓶、纸箱子等等那是多得要命。我每一幢楼上上下下,不敢坐电梯,只走楼梯,累得够呛。只要有个暗角堆着东西,碍了别人,就会被投诉。于是前台小妹就会打手机找我,冷硬地说:这是关于环卫的第六起投诉啦,我会做好记录,月底考核时上交考核组的。

我头一麻,马上赶去处理,吭哧吭哧地,累得像被骟掉的驴。

晚上一躺下,也不会失眠了。我父亲说:失眠是闲出来的贵人病。果然,我现在一躺下就睡,睡得像块苦了心的甘薯,醒来,才觉得满身酸麻,有纤维化的危险。

而且我发现,收来的根本不是垃圾,而是放错地方的商品。我雇辆板车运出去,卖给废品站,才十天,那些坏掉的家具生活用品、空瓶空罐,竟卖了几百块钱。这还不包括史丹利与黑桃Q偷偷溜进来收走的纸质废品。

他们大概知道吴永春跟我打了关照的招呼,不再与我像仇家一样怒目相向,而是识相地远远地点点头,我向西,他们就赶紧往东边去“扫荡”。我们像是地下党员在联络一样,眼神交流大于语言。

后来我实在太累,便暗暗约了一下吴永春,要他传信给史丹利、黑桃Q,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要他们分工包干,东边的四幢楼的卫生交给他们做,把楼梯堆放的东西全拿到一楼,可以卖的,值钱的,全部拿走,不能换钱的,我再去收拾。同时,我会把一些纸箱子放在中间的一幢楼底,当酬劳送给他们。

当然也是为了回请吴永春,还是那家烤摊,又是点了二十根鸡爪,金黄的,像痛并快乐的日子。

我不像吴永春那样。上次他吞云吐雾一样把他要托付的事含蓄地说出来。而这次,还在等鸡爪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事情说得一清二楚了。

吴永春静静地等我一口气说完,才说:“我替他们谢谢你的愛。难为你了!”

没事了,只等鸡爪上来。吴永春幽幽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在这里吃烤串吗?”

我白了他一眼。他继续说:“因为开发前,这里就是我爷爷家最早的田地。每次我在这里坐下来,就会想,有多少稻谷遗落在这里的水泥地下,还没有发芽就长眠了,有多少蛙声也被埋在这里的水泥地下,也许它们刚刚长出小尾巴。你听,只要你静下心来,就可以听见它们的呼唤。”

我便学习他的样子,沉沉地吸一口气,呼出来,一呼一吸间,天下便好像静了下来。果然耳朵里传来记忆中的蛙鸣与稻谷吸水的声音。

我还要再跟着感觉走的时候,老板打断了我们,他把烤鸡爪端上来,说:“哥们,你们这是闭目思过呀。菜上啦,请慢用。”

我们照例藕断丝连地啃了十根,余十根吴永春带走。他要付钱,被我抢付了,反正这也是变卖废品的钱。

他也不客气,我要付钱时,他沙哑着被烤油爊坏的嗓子说:“兄弟,那就再帮付两根烤鸡翅吧。”

我表面说行,小事。心里却起疑,永春哥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提着一颗八卦的心,我们分开后,我又偷偷返回,跟踪上吴永春。

只见他很快地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来到一所卫生学校门口,等了一会儿,一个女学生跑出来,接过后,就走了。隐约听见女学生说,谢谢堂哥。女学生皮肤有点黑,发育得早,已隐然有了大好事业线的样子,面部轮廓有点像黑

桃Q。

4

废品变换的钱,我又请了杨昊和保安组相处较好的同事一起吃饭。杨昊很满意,逢人便夸他没有看错人。

我故意大声说:“我这几天一直盯紧,防着黑桃Q混进我们小区。但即使她进来了,也于事无补,捡不到东西,因为我全给收拾了。”

杨昊说:“小严,做得很好,果然是杨总的小张翼德。”

我又低声,趁机问杨昊:“黑桃Q是什么来历,昊哥怎么这么厌恶她?”

本来我以为是吴永春与杨昊交恶引起的,装作不懂的样子,不想却问出一桩更深层次的秘密。原来黑桃Q的丈夫吴青山在副区长任上时,分管土地与建筑,曾阻挠过这片农业土地的征用。直到吴青山忽然锒铛入狱,这片农田才顺利征为商业用地,并隆起为现在的这座小区。杨总有一次在小区遇见黑桃Q,就说我不想在这里见到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就像有个A字刻于脸上。

“什么是A字?”我又问。

杨昊说:“A字就是,就是头号吧,像A字通缉犯一样。”

小区就像一艘商业航空母舰一样,不带硝烟却如战场一样浮起于城市的西部,里面充满秘密也充满诱惑。我老觉得以前的氏族部落或欧洲的城邦,是不是也这么开始成形的?

这天,小区业主忽然就联合起来挂出了两条横幅,一条是:成立业委会,共创和谐美好家园;另一条是:维护业主合法权益,反对物业擅自提高小区物业费。

那时候,我在小区一幢楼的楼梯,正搬着业主扔在门口的废品。电梯门口打开,遇见一着物业西装的女人,她长得端庄,肤如凝脂,身材也好,眉毛如描,鼻如玉琢。她眉头皱了一下,我大汗淋漓,把废品搬进电梯后,还顾不得再看她,她已转过身,用晶莹的手指背轻轻贴着鼻子,只盯着跳动的数字。电梯里香水味与汗臭味在互相煎熬。忽然她的手机响了,是最新款苹果。她优雅地看了一下,一摁接听键便说:“杨总,我可是尽力了,我刚找了柳律师……对,就是住在我们小区,而且正在组织小区业主……对对对,我已经尽力了,我现在正从他住的地方坐电梯下来……你是总经理,读的书与见过的世面比我多,那个律师满腹经纶口若悬河,我只是副总,还是你去协调这事吧……”

电梯真让人为难,不认识却又要挤在一起,眼睛又不能乱看,只能盯着那串跳动的数字,看它像心跳一样咚咚咚地跳着,防止错过楼层。

她到一层,我也到一层。到的时候,她手机刚好关上。刚走出电梯口,她忽然回过头,问我:“你们就是新成立的环卫组?”

你们?我刚弯身搬起废品,被她一问,愣了一下,气不由得升上来:就爷我一个忙得快像一头骟驴了。抬头时又岔了气,差点闪了腰。我脸上冷汗直出,疼得忘了回答。

她说:“没礼貌。”便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了。

这娘们谁呀?我喘着气,不好受地揉捏着腰。忽然想起刚才她在电梯里说“我只是副总”,还有昨天杨昊的话:李副总上总公司学习去了,过几天就会回来。

难道她就是李副总?我差点惊掉下巴。这李副总与杨总素来不合,两个人一直互相掣肘,而且李副总很强势,一直想取代杨总。我是杨总推荐的人,这考核的人肯定是李副总。

完了,没戏了。我心里一凉,颓废地坐在楼梯角,边揉搓着腰边叹息自己的命运,爹和娘呀,不是我的错呀,而是今天自己的星座注定犯了紫薇星呀。

耳朵里又传来前台小妹气愤与质疑的声音:这是关于环卫的第六起投诉啦,我会做好记录,月底考核时上交考核组的。

忽然又转而一想,解铃人还须系铃人,投诉这块,我抓住负责登记上报的人,不就没事了?

我观察了两天,知道天黑了,前台的小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这不,她一直在接待业主,解释为什么小区要涨这个月的物业管理费。而照例,做出决策的物业管理高层一般是回避不见的。

最后一名业主是一个老先生。他说他是中学特级教师,他过去在学校里教政治,他说我们国家是人民民主的国家,你们小区物业管理却想要凌驾于业主之上吗?

敢情他不是来听解释,而是教课来了。

前台的小妹一直在笔记本里记着,说她一定把他的宝贵意见转交给经理,请他放心,明天再打电话给他回复。老先生这才拍拍手,白发飘飘地走了。

5

前台小妹刚走出物业管理室,我便笑眯眯地迎上去,我知道她姓叶,是南京人,可能水土不服,来了南方,一脸青春痘,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女孩。

我递上微笑,说:“小叶,能赏脸吃个饭吗?没其他意思。”但一定是紧张出卖了我,虽然台词练习了N遍,卻还是被突发干涩的嗓子影响到发音,尖得像公鸭声,以至于手心都有汗了。

叶桂芝红着脸看着我,说:“你想请我吃饭,什么事?”

“请同事吃饭,就是关照关照,没啥事。难道有事才能请吃饭吗?”看她也紧张到脸红,我反而不紧张了,好像紧张是个常量,转移到她身上,我就轻松多了。

叶桂芝说:“我减肥,晚上不兴吃饭。要不你请我看电影吧,万达影院正在热播《被时光偷走的人》,我喜欢黄渤,人丑,真诚,不会骗人。”

“那敢情好,现在就去吧!”

叶桂芝说:“等一下,我去换一下衣服。”哦,我忘了叶桂芝还穿着工作服。

那一晚,叶桂芝边看电影边抽泣。我觉得很奇怪,一部诙谐剧怎么就变成了悲剧?

叶桂芝后来解释说:我一看黄渤就觉得他可怜,人长得丑,老实巴交,温柔体贴,而社会的不公平总是会落在他身上,人善被人欺呀。他真的好可怜。

我想说:我也好可怜,我每天忙得晕头转向,一旦有疏忽,就被投诉,99-1=0。

但话到嘴边,不忍再去刺激她,而且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便改口安慰:“好人一生平安,最后他不是也没什么事?”

叶桂芝说:“我就是觉得嘛,这人世太黑暗了,好人都没好报。黄渤,我爱你。我一定要用我无私的爱拯救你。”

我心里暗暗嘀咕:这读过书的,脑子是不是都读坏了?你对黄渤这么痴情,还要给他爱,而我只要你伸一下手,把投诉我的电话次数给删了,就算是拯救了我。举手之劳的,你不肯,而远方的得不到的,你偏偏执迷不悟。

看完电影出来,我想请叶桂芝吃烤串。她说:“我减肥,而且我们的关系还没到互请吃喝的地步吧?!”

说的也是。一个女人可以与你单独一起去看电影,只不过是说她有精神追求,精神追求不能当饭吃呀,因此她不一定能答应你什么。而一个女人只要答应与你单独一起进餐,那就说明她已在内心接受了你,愿与你同吃喝共分担。

为了缓和气氛,我问她:“你家里几个人,有弟弟妹妹吗?”

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反正当时我口头在“嗯嗯嗯”地应着,内心早已分了神,一直在想着如何做好工作,尽量减低业主的投诉。而这个工作并不只是力气活,还包括沟通与共情。

回到小区,叶桂芝转身要走时,说:“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看你有点像黄渤。”

我一愣,气上心头,刚要说:我哪有黄渤那么丑?而叶桂芝已幽灵一样消失在一幢楼的转角。说实在,她穿的白色连衣裙,远看还不错。是一个让脸上的痘痘给废掉的姑娘,可惜了。

叶桂芝已回了宿舍。我也心烦,还有十天就到了考核时间,我累死累活,却输在一个很随便的投诉电话上,今晚我把陪异性看电影的第一次给了叶桂芝,不知她能否把给黄渤的爱,分一点给我。只要她按着不报,或投诉次数打折,我都会给她烧高香的。

一个人走着走着,凭一个月保安夜巡的经验,不知不觉就又习惯地来到巡查重点物业管理室。以前物业管理室灯一直会亮到深夜,叶桂芝会待在里面,也不知在干啥,透过紧闭的窗户,只看见有个倩影在傻傻地坐着,有时还在窗户玻璃里拖来拖去。我知道那是叶桂芝坐累了,起来走走。

恍惚间,我又像以前一样,靠近窗户。咦,管理室没灯,窗户怎么也没关?我刚要去拉,一只软绵绵的手在里面伸出搭在我手上。我差点吓死掉。定睛一看,才看见是黑桃Q,虽然肥胖,但动作很灵活轻巧,果然不愧以前练过芭蕾舞。只见她两手撑着窗户,人已移到了窗外。

我说,你……你来干什么?

黑桃Q一脚勾起个纸箱子,抓在手上,说我就捡个破烂。边说边把箱子挡在自己脑后,迅速闪进了小蜡灌林里,溜走了。忽然我发现黑桃Q真像杜甫笔下舞剑的公孙大娘女侠,黑夜里一扫昨日颓废,只剩下飒爽英姿与雷厉风行。

6

第二天醒来,又是痛并快乐的一天。我正在十二幢楼把户主扔在门口的一堆过季的衣服打成包,就接到叶桂芝的电话:这是关于环卫的第十起投诉啦,我先做好记录啦,你注意一点哈,我的小黄渤。

我先是很沮丧——怎么做好像都不行。不过听到后面,不禁双眼冒光,以前总是说会汇总交给考核组,现在却是充满关爱的提醒。只是黄渤那么丑,又怎么让他和我相提并论呢?

我们总喜欢把人与伟大的东西进行比较。比如说你就像天上的星星,像姣好的月亮。但依然会觉得不满意,会单纯抓住事物的缺点进行反驳,如星星一闪一闪的,月亮里长疤,哪能跟我此刻的鲜亮比?现在我就单纯地凭相貌,觉得黄渤哪有我帅。于是我的人生虽无黄渤的精彩,却也自信满满。

把一堆业主不要的衣服,按记忆中的那个女孩的身高身材,特意选了几件留下,其他的全塞进旧衣回收柜,等志愿者机构收走,捐献希望工程。

我又屁颠屁颠地跑去物业管理室。叶桂芝正在服务柜台前端坐,认真地看着书。我一进去,便听见左边的那一排办公室倒数第二间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一个尖锐的女音一直以音速在回荡:谁进了我的房间偷东西啦,是谁?可恶的小偷!

叶桂芝出声示意我噤声——嘘!然后小声地告诉我:“李副总在发飙,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我低声说:“谢谢你提醒我,我要走了,搬垃圾去,免得又被投诉。”

我刚要走,没想到李副总正好摔门而出,一把叫住我:“喂,你们环卫组的,昨天是不是你们到我办公室偷东西啦!”

我差点又惊掉下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为啥总那么倒霉而又不合时机地出现在李副总面前?她找人撒气,怎么就正好碰到我?该不会是我的扫帚星吧?

我结巴地说:“没呀,李副总,我哪敢得罪你。”

“那你说,你昨晚去哪里了?”

“我……”我转头看了一眼叶桂芝。

叶桂芝涨红脸,绞着手指,小声说:“我们昨晚去看电影了。”

“你们!”李副总瞪着眼睛看着我与叶桂芝,有点不相信的样子。

“对,我们去万达看电影《被时光偷走的人》。主演是黄渤。”

“你能有点志气好不好?和一个农民工去看电影!”李副总讥诮地说道。

走出物业管理室,我耳后传来的,就是李副总这句话。而我也不在意,反正我与叶桂芝清清白白。一直在想一个人,不错,就是黑桃Q,我怀疑偷李副总东西的,就是她。而且那夜她的气质焕然一新,不再是病恹恹毫无精气神的底层大妈,变成了训练有素的杀手。

我正想着,只见一个戴眼镜很有精英气质的中年人与两个女人正在小区发着传单,并让人在另一张纸上签名。

其中一个女的崇拜地看着那个中年精英,说:“柳大律师,你熟悉法律程序,按你的提议,我想过不了几天,我们的小区业主委员会就可以成立,到时,你就是小区业主委员会主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为业主争取最大的利益。我们一定会支持你的。”

另一个女的也附和着说:“柳大律师,这过一半业主支持,就可以成立业主委员会,这业主委员会成立起来真是太好了!”

那个中年精英显然就是柳律师。他说:“只要我们业主团结起来,就可以更好地为我们自己维权。业主委员会的成立,法律程序就是这么定的,我们现在抓紧请业主们签名吧!”

哦,原来传单是成立业主委员会的倡议书,另一张纸是成立业主委员会的意见书,只要签上名,并写个同意,就相当于投一票。

这座小区,俨然有了风雨欲来的节奏。有些东西越来越耐人寻味,虽然藏得很深,却有人在挖掘。有些东西正在成为关注:谁才是小区真正的主人。

而这一切似乎与我无关,我偷偷溜去吴永春的宿舍,门关着,他不在。

我给他打手机,手机显示你拨打的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显然他不方便接,摁掉了。我就给他发了个信息:我挑一些别人过季不要的裙子,八成新,给你家读卫校的堂妹,勿谢!

7

我又偷偷溜去杨总的办公室,想把刚才看到的小区业主投票的情况向他汇报一下。毕竟我转正,最大的拍板人就是他,俗话说:曲线救国,我若是在其他事情上做好了,就会加分不少。现在杨总基本不在物业管理室,他在小区有单独的办公室,偏僻安静。只听见里面传出争吵声。一个是女音,一個是男音。

男的是杨总,女的是李副总。李副总离开物业管理室,就径直来找杨总。

怕声音传太远,李副总抑制着自己满腹的怒火,埋怨杨总留下了吴永春在身边,现在一定是吴永春偷拿了她的东西。

杨总不甘示弱,说把吴永春留下,是老爷子的意思,把他留在眼底下是为了更好地控制。吴家就只有吴永春是男的,黑桃Q早已被生活击倒,麻木不仁低三下四的样子让人讨厌。

李副总笑了笑,笑声尖锐而又可怕,说:“跟你们这些迂腐而胆小的人共事,不翻船才怪。”

杨总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李副总从总公司回来,可带来什么指示?”

李副总说:“没有。不过我们可以做个交易。我可以让小区业主委员会暂缓成立,你要替我保密我东西被偷的事。”

杨总说:“纸包不住火。我可以暂时保密,但你一定要尽快把它找回来,那东西太重要了。”

“好,一言为定!”李副总说完,就走了出来。

只听见门哐当一声合上。我忙低头躲进旁边的小蜡灌木丛里。这时,我才发现这里的灌木好像长势特别好,适合藏人,而能在这里做这个局的,只有园林组吴永春。忽然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是吴永春。他示意我不要开口。我安静地看着他。

待李副总穿着高跟鞋走远,我们才悄悄离开。

我很镇定,他疑惑地看着我,问:“你都知道啦?”

我说:“知道一些吧。你们吴家与杨家,好像因这块土地而有了仇。吴区长是闻名的清官,我打小就听到他的名声。我想他应该是被栽赃陷害的吧。”

吴永春说:“不怕你不信。你知道的,和我知道的差不了多少。我虽是吴家现在的希望,但我没用,一无长物,又没什么大志,更不会耍阴谋诡计。吴家的仇,我哪报得了?”

“所以你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吴永春直直地看着我。我忙逃掉,我怕吴永春忽然一个转念,把我杀掉。

吴家与杨家的恩恩怨怨,我才不想陷进去。虽然很早就听说了,但俗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是树欲静而风却不止,好像不知不觉就陷了进来。

利益的泥淖呀,常常以惊人的旋涡,靠近后知后觉的人。

我去找杨昊讨杯水喝。杨昊今天一直待在保安室,盯着监控看昨夜的回放。看见我和叶桂芝一前一后进了小区,回头问我:“搞上啦?”

我说:“没有,就男和女都有点寂寞,便一起去看电影。”

“这场电影看得值呀,不仅泡了妞,还洗清了那道可疑的影子?”

“什么影子?”我故作不知。

“昨夜,有一道影子在物业管理室后窗站了一会儿,虽没进窗,但很可疑。我怀疑是接应的。对了,那时候你和叶桂芝正好进来了,你有没有看见那道可疑的人影?”

“我,我就和小叶聊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去睡觉了。”

“聊了什么?”杨昊问道。

“昊哥,我不就是来讨杯水喝,这么认真呀,一定要说吗?”我忽然觉得杨昊一认真做起事来,仪式感很足,挺吓人的,让我觉得很陌生。

“这得例行公事。抗拒从严,坦白从宽。小严,哥也难呀,你不来找我,我也正要去找你。我现在是代表小区在办案件,所以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杨昊一本正经地说道。

“好吧,我是农民,从不为难别人,何况是哥。叶桂芝说她是黄渤的粉丝,说黄渤长得丑,却温柔老实……”

我还没说完,杨昊扑哧一笑,打断了我的话。“小严,你可以走了。哥第六感觉很准,哥觉得你肯定没事,你就一定没事。你在讯问笔录上签个名画个押,写上这么一段:以上笔录我看过,与我所说的一样。就可以走了。”

杨昊的脸变来变去,刚才像秋风扫落叶,现在是春风万物生。

我签完名,走出来,满腹疑窦。怎么监控里只有我的身影,那黑桃Q呢?直到我偷偷转到物业管理室的后窗,抱着一堆业主扔掉的塑料垃圾作路过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迅速瞄了一下那个监控,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夜我正好挡了监控的视角,黑桃Q比较矮小,用手撑出窗外时,正好被我挡住,而且那个黑色的纸箱子,正好又挡住了她,别人看监控,还以为是一只猫过去了。而园林灌木恰好于此很茂盛,只要往前探半个身子,就能闪进去,藏匿于灌木里。

我不得不佩服吴永春的园林设计,顺着他的手笔,人完全可以躲在灌木丛中,避开所有监控,偷偷溜到一个暗角,再翻墙出小区。

谁也没想到这个人是胖女人黑桃Q。她的胖都是用来掩饰的,她的失魂落魄都是装出来的。

我会不会知道得太多?我不禁为自己担忧起来。历史上杀人灭口是屡见不鲜的故事情节,我会不会成为故事的主角?我该怎么办?

我忽然有了深深的忧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凡人藏宝都会招罪,我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难道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吗?

须知,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忽然接到吴永春的电话。怕什么来什么,我深吸一口气,兔子急了还咬人,大不了鱼死网破。气势来了,我把手机接了起来,大声问:“请问什么事?”

吴永春在手机那头,低声说:“这么大声干什么?我就问一下,方便见一下面吗?”

“哥,我正忙着呢!手机里说吧。”现在大家都在怀疑出现在物业管理室监控的那个可疑的身影是吴永春。我可不敢再去蹚浑水。

“你是觉得我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吗?还是觉得我会对你不利?”吴永春单刀直入地问。

“现在他们不怀疑我,那还不怀疑你吗?”

“昨夜,我和保安组小王去吃烤串,小王也证实了。”

“又是二十个鸡爪,然后你带走十个,再有两根鸡翅。”我忽悠道,只为把话题岔开。

“不,只有兄弟,才配吃鸡爪。我们烤了十个地瓜蛋,我带走四个。有些事情,你知道一点真相,可能对你更有好处。哥是在跟你掏心窝为你好。后天晚上你出小区大门,向右走到底,再两个左拐,再三个右拐,我在那等你。不見不散。”不等我回答,吴永春直接挂了电话。

就像星际万有引力,一旦被捕捉到,想溜走都难,要么做卫星,要么迎面撞上去。我犹豫了好久,决定去赴约,不去反而让人觉得你心虚。也许吴永春说得对,有些事情知道更多的真相,对我更有好处,至少不会死不瞑目。

8

刚进小区大门那块最大的空地已被业主的代表占领了。他们搬出很多张桌椅,总有人在那里坐着。柳律师累了,他就坐在一张椅上,闭着眼睛。他的头上有很多横幅。有的写着:预祝小区业主委员会顺利成立!有的写着:建设美好家园,人人有责!

业主们神情兴奋,为了让小区业委会成立,他们拧得像一股绳,不知疲倦地操劳着。我忽然想起李副总与杨总的约定,李副总那娘们说会想办法阻止业主委员会成立。

我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手段来阻止,特别柳律师就是吃法律饭的,是这个社会的精英阶层,他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以前,大门里的这片空地,物业一直把它租给摆摊的。一会儿是某某厂家的直销活动(找不到厂家售后服务的问题,总是会被业主当作厂家与物业勾结欺诈业主的罪状);一会儿是移动公司做充钱送卡、买机送卡的促销活动。我的手机就是当时买的,那时我刚来,还在做保安,那移动公司摆摊的负责人很识相,一听说是我要手机,赶忙给了最低价。我还在朋友圈里炫了一下,惹来一片羡慕的评论。有的甚至问我:小区还招保安吗?宁可不当白领,也要去当保安,就凭手机白菜价。

我呆呆地站着,直到小王从门岗过来,把我唤回神。小王说:“到岗亭喝茶吧。”

“你值班?”我问道。

“今天我休息不值班,但大家都要在岗亭待命!”小王冷冷地看着外面热闹的场景。

他叹息说:“矛盾是永远存在的,就看你如何去协调。”

我问:“昊哥呢?”

哦,我忘了,在小王面前不能提杨昊。果然他阴阳怪气地说:“昊哥是领导,这种事情还用他亲力亲为吗?”

我忽然明白了,敢情现在这事是李副总在负责。

我好奇地问道:“李副总会甘心白白让出这块肥肉?”

“李副总有的是办法,那娘们鬼主意多,放心!”

“调用警察?”我不禁莞尔一笑,觉得我想太多了,李副总哪有这么大的能量?

要不,就是擒贼先擒王。我想到这,忽然发现原来我是可以这么聪明呀,我快成为李副总心里蛔虫了吧。

看着柳律师一直坐在椅子上,只有别人去向他请示,或拿文书让他签名时,他才睁开眼睛。有些人天生就是上位者,比如杨总,他生得好,含着金汤勺生下来,而柳律师,却需要靠着自己的胆识与努力,争取到与杨总在小区里平起平坐。

我好像看到了明天,他一定会边忍着伤痛,边痛骂:你们可以打趴下我,但绝不可能把业主委员会打趴下。

小王也正冷冷地看着他。也许他在心里也恨柳律师,恨他把物业的蛋糕给切小了。

走出岗亭,我径直去了柳律师的套房。只见他给自己的门前装了一个监控器。显然他也意识到危险。

我就躲在柳律师的那一层应急楼梯转角处,再往上就是公用天台。我并不想保护他,而是想验证我的想法。像我这么好学的年轻人,估计也没有几个人了。

业主都忙着去成立业主委员会,楼上则空空的。我坐下来后,想了很多与此无关的事情。

我想权力这种东西,果然会让人着迷。

我想英雄这个称呼,一定是梅花香自苦寒来。

我想即使我把一切工作干得多么漂亮,也不如去接近有权力的人,只有他们才能让你更容易成功,而且不用费心费力。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楼下有人说:电梯怎么坏了?

我知道电梯坏了,肯定是业主委员会筹备组今天的工作忙完了。果然好算计。

又有一个人影迅速往我的楼层赶。我从上面一瞄,就知道是小王。他悄悄上来了,手里用布包着一样东西。我悄悄又往上移了移。而他恰好就在我刚才躲的地方坐下。

他在等柳律师。而我在等什么?

如果我打乱了李副总的部署,会不会让杨总更加高兴?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忽然兴奋起来。

柳律师的声音终于传了上来。他在给业主们打气:这是黎明前的黑暗,相信我们业主委员会一定会顺利成立。业主投票快过半了,大家继续努力。他边爬着楼梯,边信心十足地说着。他住最顶层,越往上便走得越孤单。快到他套房时,就是最危险的时候。

小王站起来时,我也随着站起来。我悄悄向下靠近小王,伸手拿出小时候玩得很溜的弹弓,把一颗铁珠抛物线一样向小王的后脑勺弹出去——以前我用它打益鸟,却不想现在用它打坏人。它好像很高兴的样子,皮筋变得很温暖,终于原谅了我的一次调皮。

9

业主委员会就要宣布成立的那天下午,突然有很多警察把小区给控制了。

因为吴永春竟然意外地死了!

那天下午,我正想著晚上如何去赴吴永春的约,是不是要留下什么纸条还是托个信,把我要去的事,给家里人透露一下。万一我真的遇到不幸,亲人也可以找警察替我申冤。可是小区里谁才是我可以信赖的人哩?好像是没有!

我不禁很沮丧:不求有高朋满座,只恨无一个知己。

忽然接到杨总的手机,他说:你立刻到物业管理室来。

我便去了,赶到物业管理室,才知道物业管理室已被警察控制了。除了杨总、李副总、杨昊、叶桂芝,小区物业的所有员工都在,被警察全部集中在物业管理室的接待大厅里,席地而坐。右手边四间办公室关闭着。警察一个一个地点名叫员工进那几间办公室,详细地询问。

我们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我被叫进办公室询问,才知道是吴永春意外死了,警察正在侦察破案。

询问我的警察问:知道你为什么会被传唤到这里吗?

我摇了摇头。我摇头的瞬间,感觉到好像有很多双眼睛从我身上很有深意地飘过。这只是我的直觉,我当然不知道我在接受着全程录像的询问。就在警察问我的时候,很多双侦破过很多案件的眼睛在隔壁的监控里,从我身上飘过,他们都是老猎人,正在判断我是否说谎。

“你认识吴永春吗?”

“认识,他是我们小区园林管理组的组长。”我回道。

“你今天下午去哪里了?”

“我先去保安室,在那里我第二次接受小区保安组组长杨昊的讯问,然后我就去各幢楼履行环卫的职责。”

“保安组组长杨昊讯问你?什么事?”

“他问我昨天下午去哪里了,是否见过可疑的人,小王是否与业主有过节,小王得罪过谁啦。”

“哦,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我现在正式询问你,你下午与吴永春在一起,或你以前跟他在一起,是否觉得他行为或性格有点怪?”

“都没有!”我毫不犹豫地答道。

“吴永春今天下午被人发现意外地死在他的房间里!”

“啊——”我惊跳起来,“他怎么死的?”

警察的耳朵里塞个耳塞,我猜测肯定有大人物在隔壁对他发号施令。这警察只不过是一个询问我的台前木偶。

警察在认真地听着耳塞里的指示,并不由自主地点头说“好的”。

“这是现场照片!”他把现场照片一一摊给我看。吴永春是自缢而死的,一个很专业的绳结吊在他宿舍的房子正中间,一条翻掉的椅子,吴永春的舌头长长地伸着,他穿着白色的衬衫。我想看的是现场可有他的手机。我想,极有可能是杨家发起了报复,想敲山震虎。

“他的手机呢?”我问道。

“没发现他的手机,怎么啦?”警察问我,“他的手机有什么特征?”

好像是黑色外壳,外壳刻着吴永春三个字——我简单地描述了一下。

在现场没有发现他的手机。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证明手机已经落入了凶手的手里。我给他发的信息就有可能让凶手知道,那么与他有联系的人就会浮出来,我就会被杨家的人发现我与吴永春一直在联系。

从物业管理室出来,我一直在琢磨,是谁杀了吴永春并制造出他自缢的现场?

杨昊是最有可能实施的人。他表面很有义气的样子,其实很阴骘,但他是杨家旁支,听说因为一直以杨总马首是瞻,被杨总视作心腹。但失掉东西的是李副总呀,因此李副总也有极大的嫌疑,而保安小王是李副总的人,不知小王现在怎么样了,我感觉好久没看到他了,好怀念那天他捂着脑袋,像发了羊角风一样蹲在角落里忍着不敢出声的样子。

正胡思乱想,杨昊也被询问完,他从物业处出来,站在路边上喊我。

在警察没有下定论前,谁都有嫌疑。我有些警惕地看着杨昊。

只见他骂了句:“吴永春竟自杀了,那小子真看不出来会对自己下狠手呀!”

我绝不相信他会自缢,因为那天他还约我去一个地方,而且他的手机不见了。

我觉得背后冷飕飕的。我不敢看杨昊,低头说:“昊哥,我想辞职,我想回家种田去!”

杨昊大笑了起来:“现在警察没有下定论前,谁都是嫌疑人,谁都不能离开小区!”

我没话说了,只好呆呆地看着一排灌木。它们是吴永春种下的,现在吴永春走了,它们是否知道?

“怕什么,身正不怕影斜,还有我昊哥罩着你呢!”杨昊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们杨家和吴家斗得正欢,就是身正也无法独善其身呀!我暗暗骂道。想着一定要逃离这里,躲回家去,免得当炮灰。

果然小区任何人都不得随意离开小区,警察还在小区里紧张地调取各项证据,还原吴永春意外死亡的真相。

业主委员会也没有如期成立。柳律师和几个业主代表在听了警察的劝告后,宣布业主委员会延后成立。一错过法定的时间,想要再复盘,又得重新再来。

10

我的考核期也到了。杨总没找我,我只好自己去找杨总,见他在办公室里为应付最近的事而焦头烂额。一边是因为提高了物业费遭到业主的抵制,并促使业主联合起来要成立业主委员会;一边是吴永春意外身亡,公安机关一直在取证;一边是总公司在上面只有各种指示,显然是在撂担子要杨总自己去承担。他说:“小严,最近公司还真没有时间去想你考核的事,过几天再说吧。”

我说:“不是考核的事,我——我想辞职!6月份到了,家里的稻田也要收割了,只有我父亲一个人,没有帮手,我想回家去帮帮他。”

“现在小区物业人心惶惶,很多人都想辞职。也不是我不批,而是没办法批。在公安机关对吴永春的死没下结论前,现在你们一个也走不了。”杨总板着脸。

吴永春的死,让我想到吴家绝不止明面上的那点势力,一定会反扑。这几年,杨家一直把吴家压得死死的,而吴家只好藏拙待时而发,直到去年杨家把总公司迁到了省会,把目光放在了全省范围,才让吴家喘了一口气。而吴永春的死恰好构成一点火星,探向两家仇恨的火药桶。

杨总就是杨家留在市里的最后一枚棋子,李副总则是杨总的弟媳,分管财政与后勤。在杨老没有指定杨家继承人之前,他们的后嗣之间注定要有一番龙争虎斗,所以李副总总是在暗地里使绊子,掣肘杨总。外人都在传,杨总的弟弟,也就是李副總的老公,被杨老带在身边,上位成为继承人的可能性较大。因此杨家迟早都是杨总弟弟的。这片土地近千亩,都被杨家吃掉了,除了现在已成型的这个小区,还有正在加班加点天天在长高的另外四个小区。到时,五个小区一旦打通,将是这座城市最大与最高档的楼盘。

史丹利忽然秘密约见了我。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他约见我的地点,与吴永春约见我的地点出奇地一致:你出小区大门,向右走到底,再两个左拐,再三个右拐,我在那等你。不见不散。

仿佛那个地方是不祥之地,吴永春约我在那个地方后,还没有相见,人就意外没了。现在是史丹利。若说上次我还犹犹豫豫,那么现在涉及吴永春的意外身亡真相,我决定去赴约。

史丹利没穿那件黄色劣质的广告衫,而是一件很精神的白衬衫。他在一扇已锈迹斑斑的铁门前等我,向我招了一下手,示意我跟他进屋。

推开铁门,一条走廊,我跟在史丹利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似曾相识。想起我八岁时,家里收割水稻,我去田里送一点草药熬的凉茶,就曾看见相同的背影,在帮着父亲踩着收割水稻后把稻谷与稻梗分开的剥离机。那时双脚一高一低地矫健地踩着,现在一高一低地在前面走着,只是少了一些力量。白衬衫都紧贴着后背。

不知怎的,我心里不知不觉便有了亲切感,然后它又慢慢变成可以信任的东西。

走廊顶端,是一座老房子。推开房门,便见到一个老者,他正坐在一张茶几前,泡着茶等我。他的额头棱角分明,透着一股威严,显然曾是一个上位者。

他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吴青山!”

吴青山说,吴家和杨家本无仇,吴家致力于官场,而杨家致力于商场。但最后在开发湾角区时,双方终于爆发了矛盾。

当初我不同意开发湾角区,是因为杨家在空手套白狼,用这块土地的使用权到银行贷款,又用贷款去兑现使用权。至今农民的赔偿款还没有理清。很多失地农民还在信访,只是他们没有凝聚成一股力量。现在我保外就医、监外执行,就租了这个地方在这里替他们申冤做主。我用有限的残生,来替苍生做最后一件事。

黑桃Q是我患难与共的妻子,她去物业室拿东西时,被你撞见了,希望你能替她瞒着。我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人,一定不会为了利益或威胁而去告发她。这些年她以捡废品为幌子,其实重点是收集物业管理室碎纸机里的碎纸,里面有他们的各种报表与想要毁掉的证据。

他说完,端了一杯茶给我。

我问他:“永春哥是怎么死的?”

他叹息着说,永春是被杨家人害死的,杨家已觉察到吴家正在复仇,便去威胁吴永春,要他说出我的下落与下一步的谋划。吴永春被迫自缢时,我妻子正好藏在灌木丛里。不过现在,我妻子已拿到了杨家空手套白狼的证据。大量的资金被杨家抽到省会去角逐省会的房地产市场,他们放松了对吴家的警惕,而这正是吴家报仇的机会。这么多年,吴永春把小区里的园林做得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把灌木丛修剪得像一条秘密通道,不愧是我吴家人的骄傲。

一切照旧,我还是拿着刚进来时的工资,忙着组长的活。整个环卫组也一直就我一个人。

吴永春意外死亡后,空出的园林组组长,由以前跟着他的那个农民工担任。也许是得到杨总的指示,把小蜡灌木全砍掉了,换上黄金叶灌木。小区变得疏朗很多。隔了几天,杨总又陪着一个拿着罗盘与八卦的道士,到处又测量又指点着。在神秘力量面前,杨总像小学生一样毕恭毕敬。

那天堆积如山高的小蜡,还在汩汩地流着绿色的汁液,它们也许不知道惨遭杀伐的原因,却比吴永春体面多了。吴永春死了后,还要背上一个变态的恶名。

杨昊现在也不敢与我什么话都讲,我去他那儿蹭茶,他常常说天气将如何,国际形势如何,俨然成了国际问题专家。而以前常常拍我肩膀的动作没了,变成眼睛不冷不热地看着我,自动保持与我的隔阂。

小王却对我很热情。只要杨昊不在,他注定是要拍着我的肩膀,说:“哥们,我们现在可是自己人,晚上烤串去。”

他头上还贴着创可贴。我假装关心地问他怎么啦?他说是洗澡不小心摔的。

小王又说,他本来要争取去园林组当组长,但他天生懒命,又舍不得脱下这身制服。而且园林组好像很晦气的样子。当小区保安,又没任务又不用技术,在小区里就像公安一样。“你知道吗?我是多么不舍得脱下它呀!”

我说,我更冤屈,我本来是保安,现是环卫组组长,工资还是跟干保安一样,整天累得要命,要不是能卖些垃圾换来零用钱贴补,我还想着辞职呢。

那天晚上,我和小王一起撸串,他喝了三瓶啤酒,结果醉了。我也醉了。好像这酒是上天留给人类的最后一道自由的空间。在那里面,我们天马行空,什么都说。

结果,小王说了吴永春是冤死的,而吴家不是也不敢怎么样。我想再问一下吴永春的手机哪去了,他就睡倒在地了。小王酒后吐出的真言,让我知道小王也是逼死吴永春的凶手。只是他不知道,吴青山正在下盘大棋,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当初杨家把吴家一棍子打倒,就全在一个底字。副区长是吴家的底,只要刨了这个底,吴家自然而然就倒了。现在杨家的底是资本,只要杨家空手套白狼被翻出来,杨家的底也就被刨了,到时,为吴永春雪冤还不是顺藤摸瓜的事?

可惜,我发现现在除了我自己,还没有一个人能看出吴青山的运筹帷幄。

包括那个小肚鸡肠的杨总。他不过是出身好,如果在同阶层同一起跑线,我至少已超出他半个圈。

风雨欲来呀,这时候的平静,是在为风暴而准备的。我有直觉,如果黑桃Q重新出现在小区,那就是吴青山开始动手的时候,而为时已不远矣。

柳律师还在忙着业主委员会成立的事情。自从那次被公安机关侦查案件打断后,他变得特别冷静。也许是律师的职业敏感度高,现在他仿佛嗅出了小区里飘浮的不寻常的味道。

有一次我在电梯与他相遇。

我鞠躬向他问好,并有意无意地向他咨询:假如你手里头拿着别人欠下工钱的东西,虽然你已经付了商品的价格,但你有无责任替工人追回工钱?

他说这件商品被交换后,虽然充满罪恶,但罪不及在购买前并不知情的顾客,毕竟他也交出了以价格为名义的商品价值。当然工人的这一方可以请律师,以诉讼追回自己的利益。

我问:“那如果有人偷了辆摩托车,又手续合法地卖给你,你是否构成销赃罪?”

“如果手续合法了,就不构成!”他说。

“那谁是罪犯?”

“程序在哪里出问题,哪里就有可能出现罪犯!”

12

果然,就在我看见黑桃Q又假装傻傻地以拾破烂的身份出现在小区里的那天早上,市审计局与银行部门开始进驻小区。物业管理室又被封了。

而我一直在想,如果杨家倒了,那么正在长高的另外四个小区,不就成了烂尾楼?那些已变成水泥地的土地已不可能变回耕地,被征地的农民不是更惨吗?

本来小区建成后,他们还可以变成农民工,在小区里干活讨口饭吃。

于是我偷偷约见了黑桃Q,她正在假装收着两个纸箱子。

我问:“如果杨家倒了,吴区长准备怎么收拾这里的残局?”

黑桃Q说:“走一步算一步吧,目前,我们倒是没有这个想法,也没那么多资金盘下这块土地的使用权。”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呀!我不禁叹道:他为苍生,可是苍生只为日子里的苟活呀。实是他在为自己雪冤而战。

我决定去找杨总。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我想,几千年前,吕不韦也曾这样去找还什么都不是的只叫子楚的秦庄襄王。你说吕不韦是为天下众生还是为他自己?也许都有吧。

他正在自己的宿舍里。我敲门的时候,他有些冷,问:“干什么?有事,你可以去找叶副总。”

我不禁鄙夷:就这点胸怀与眼光,还想成为杨家的掌门人。

我说:“有些事,找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明天到办公室再说吧。”他想把我推出门去。

我说:“你想不想当杨家的掌门人?”

他愣了一下。我说:“如果你想当掌门人,从现在起,你要宣告与杨家人脱离关系,然后尽可能筹集资金,把这些地块吃下来,给农民贴补去。”

他大吃一惊,说:“你怎么知道老爷子的计划?”

哦,我忘了杨家还有一个很厲害的老爷子,也就是现在杨家的当家人杨董事长。原来杨董事长决定金蝉脱壳,让杨总叛出杨家,秘密转移资金。而杨总的投名状,就是杨家空手套白狼的一些证据。

李副总离开小区物业管理岗位后,回到省会,过了不久,也自缢了。警方用了相同的一个死亡动机:抑郁症,自缢死亡。李副总还留下一封所谓遗书的信,信里承认她叫人逼死了吴永春,算是给吴永春的死正了名。

这年头,市场经济下大家都忙得没有什么集体生活,也没有仪式这种东西,一切随遇而安。只有小小的自我,容易膨胀,不易消化。于是精神成了最易出问题的地方,出问题的不在少数,于是自杀也就见怪不怪了。

李副总的死,我感觉就像是《红楼梦》里凤姐的死一样,凤姐一死,贾家就快完了。同理,杨家也快完了。而杨总就是那个出家的贾宝玉。

李副总一倒,叶桂芝也被辞退了,小王也被辞退了。原因不言而喻。只有我,还在小区物业的环卫组组长任上。过了不久,杨氏集团终于轰然倒下,而另一家公司马上成立,这就是金峰集团,董事长就是杨总杨金峰。

外界传说,是杨氏集团因为内讧,上演了宫斗剧,最后大少爷杨金峰叛出杨家,自立门户,成立了金峰集团。他因把杨氏集团空手套白狼的证据交给了政府,所以取得了信任,顺理成章地以最小的成本和最佳的资格盘下了小区这一千亩地的商品房建设权。

传说归传说。我现在也开始质疑历史了。一切照旧,只不过老板又换了一个名字而已。

后来杨总又任命我为副总,说年底那四个小区一建成,就可以卖房,到时,你就是这一千亩地的物业总管。而他将去省会,只有那里才是他值得去做事的地方。我猜他是不是不想还钱了,那些失去耕地的农民最无辜,一直得不到赔偿款:前一家公司是因为空手套白狼,没钱补还;换这家公司,却是公司刚成立资金不足,许诺以后再给,但到头来还不是一切照旧。只不过前一家公司犯了法,接手的公司欠钱却变得名正言顺了。

我想起柳律师的话——程序在哪里出问题,哪里就有可能出现违法犯罪!

那现在谁正在犯罪?

杨昊依然是保安组组长。我把叶桂芝又招来了,任命她为环卫组组长,并给环卫组招了几个人,让他们听从叶桂芝的安排。

叶桂芝来上班的当天,我又请她去看黄渤与徐峥主演的《心花怒放》。这回她不哭了,而是一直骂着:长这么丑,心儿还这么坏,祸害人家女孩子,该死!

然后她把一部手机悄悄递给了我。我一看,吓了一跳,那不就是吴永春消失的手机嘛!

叶桂芝说,她当副总时的办公室不正是李副总的办公室吗?那部手机就是她在李副总的抽屉里找到的,她留了个心眼,没有上报给警察。手机有开机密码,李副总大概一直琢磨着如何把它打开,于是忘了把它销毁掉。

以前她要我为她跳忠字舞,现在她就在为我跳忠字舞。我又想起一则名言: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主角一直在变,谁也不是铁板一块,所谓风水轮流转。

也不知为什么,那手机一到我手里,自然就打开了,我看见吴永春给一个叫青山的联系人发过一条与我有关的短信:小严善良,莫动他,他还寄了一些衣服给侄女。

也许就是这则短信,才让吴青山决定约见我吧。可惜吴永春已走了,就像《心花怒放》里的黄渤一样。再听这首歌时,才覺人世恍惚。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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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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