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长出的柔韧藤蔓

黄德海

那些富有才情，尤其是世界观成形的写作者，乍出现的时候，往往与惊艳相伴——看待问题的独特角度，不与人同的感受方式，属于自己的完整语感，都会让人眼前一亮。郭爽写小说之前，已经有稳定地观看世界的方式，并能出之以准确坚定的文字，应该属于那种写作伊始就已经成熟的作家，不太用担心其作品的基本水准。

不过，只要还想着有所调整，困难总来得比可能多，尤其对郭爽这样一个自我意识明确的写作者而言。用不了太久的时间，那些在记忆和思维中翻滚过无数遍的故事讲完了，一肚子要说的话已经倾泻而出，也不愿熟悉的场景再出

现在作品里，那时候，就像平地上忽然生出了深渊。更有甚者，随着写作的深入，此前认为可以一言而决的事，可以不屑一顾的人，可以置之不理的情感，忽然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探出头来，要求在作品中的合理位置，作者要尝试着想像自己不曾经历的生活。更麻烦的是，这新生出的一切，跟此前的语感还不能立即协调，说不定慌乱中就带走了已趋稳定的文字节奏。

格雷厄姆·格林的话，很容易被我们拿来为自己的经验匮乏辩护：“作家在童年和青少年时观察世界，一辈子只有一次。而他整个写作生涯，就是努力用大家共有的庞大公共世界，来解说他的私人世界。”照例，辩护的时候只记得“私人世界”，而忘记了必然存在的“庞大公共世界”，似乎凭自己童年和青少年时经历的一切，已经足够完成不朽的杰作了。不幸，事实并非如此，离开跟公共世界不断的交流，那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私人世界，弄不好就只在封闭的自我时空中有意思，跟属于公共世界的写作并无必然的关系。

提到这些，不是说郭爽的写作已经遇到了以上的问题，起码不全是，甚至根本就不是。准确地说，是《消失的巨人》中错综复杂的对比关系，引起了我如上的想法。小说中的各种对比关系，随手可以列出的就有，父母与子女、童年与成年、城市与乡村、男性与女性、真诚与谎言、理性与本能、想像与现实、精神与身体……我们恐怕不得不承认，生活中确实有如此多的对比，丝毫不能忽视。可是，读着读着，也不禁会想，这样的对比关系是不是太密集也太截然了？这一切是天然的还是理性的区分？如此密集和截然到几乎让人气馁的对比，仿佛让生活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挣扎，苦中作乐都于心不忍或于心不安，很容易失去人生恣意的一面——尽管过分强调恣意，产生的问题恐怕会更多。

这样说，很容易让人误会，仿佛郭爽小说呈现的是对比成立的人生，有作者不容更改的意志在里面。其实完全不是，毋宁说，《消失的巨人》集中思考的，恰恰是如何在各种对比中摸索出一条可能的出路。在小说里，一个人天然会试着去了解另一个人：“我研究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每一样都跟我有些不同。她识字，能看书，但嘴里说的总是牛啊苞谷啊母鸡啊什么的。而我都没有见过一头真的牛。这对我来说新鲜极了。”一个人看来理所当然的事，往往会成为另外的人反思的材料：“那些我平时嘲笑的、待在父母身边一辈子没有‘独立过的人，经受的人生并不比我肤浅。甚至更深刻。亲人之间逃无可逃的不就是近距离的生命凝视么？厌弃到了尽头也要继续下去。”最终，对比关系中的某一方，会试着寻求和解的可能：“我和父母……一起生活了四个月后，冲突、愤怒、妥协、感动重复上演，慢慢磨掉彼此身上的刺，从伤口处长出柔韧的藤蔓让我们再度相连。”

对我来说，那些从伤口长出的柔韧藤蔓，是更值得注意的东西。只有在写作中不断生长出这些无意的藤蔓，那个此前看起来明确、稳定的世界，才有了重新组合的可能;那些看起来截然对立的关系，才有了被重新理解的必要。就像小说中人意识到的那样，那些对比在离开了抽象的辨析之后，有什么自然而然地停留在稳定的位置，“很奇怪的，我跟她之间虽被剪除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但并不觉得有去打探的必要”;更有什么悄悄发生了变化：“精神生活的本义和外延对我来说已大大扩展，身体所携带和被寄予的东西则更加神秘。身体与精神交界处尤其。这跟软弱或无能无关，生命的河流中，我的主题仍是那几个，但已被注入更多的原料。”

对一个长期认真跟文字打交道的人来说，写出看起来精致完美的作品，大概不是很大的问题（其实当然未必），遵循自己遇到的更大的问题，不断调整自己的思考和写作，恐怕才是最艰难的事情之一。何况，因为需要面对一个随着认知深入而更为庞大的世界，一个人会被小说“瞻望的太大无力收拾的视野所逼”，会被小说“面对的太大困惑难题所逼”，往往不小心就乱了阵脚，像是“挥军攻打一座力有未逮的坚城，你当然没有整饬队伍、齐步行军的悠闲余裕，而是你得想尽所有可能的办法，尝试所有可能的攻击路线和方式，甚至没什么把握成功也得决志一搏，于是，这样的书写遂不得不呈现着紊乱、尝试、随机而作，乃至于语言文字的死伤枕藉”（唐诺语）。

当然，以上说法不能作为作品不够精美的事先借口，而是只有在写作者付出足够艰辛的探索之后才成立。在确认过小说对每组对比关系的思考之后，在那个标题中的巨人经由想像、谎言和软弱而从现实里逐渐消失的时候，我们看到了郭爽那庞大的视野和众多的困惑——她已经从《消失的巨人》（可能早已）开始了自己新的探索，接下来，或许将是伴随耐心的漫漫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