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2020-10-20薛超伟
薛超伟
一
两伙人分别躲在巷子的两头,手里拿着枪。一方的几个人从墙后探出头,打了几枪,缩回身子,接着另一方的人探出头,打了几枪。如此重复数次,没有人受到伤害。
电视开着,张候松躺在沙发上,盖着被子,半睡半醒。疫情爆发后,寻常的生活中断,问题被问题淹没,眼下已经没有需要他去解决的事情了。他想起年轻时,有一阵子没活干,早上醒来,跟墙上的壁虎比赛,等着壁虎动一下,他再起床。现在没有壁虎了。
魏芳在打扫卫生,偶尔出现在张候松的视野里,不久又消失。疫情前保洁每周来家里打扫,如今小区封了,访客进不来。保洁第一次来那天对魏芳说,你们家真干净,是我擦过的房子里最干净的。那之后,每次保洁上门前一天,魏芳会先打扫一遍。
儿子张志宇在房间里吹了一下午口琴。几年前他兴致勃勃吹过一段时间,中断了,现在又续上。口琴吹出的声音,让张候松想起厂里的线切割机。临近傍晚,窗外传来钢琴声,应该是楼上的女孩在弹。张候松记得女孩叫林燕安,以前小区里常打照面,去年开始到外地上大学,不怎么见到。钢琴声铿锵,女孩似乎在说:别吹了。一会儿,口琴声停了。张志宇打开房门,从过道走来,魏芳叫住他,让他看看天花板上有没有霉点。张志宇看了一圈说,没有。魏芳又让他看看墙纸上有没有霉点,张志宇说,妈,你不能一次讲完?魏芳说,一次讲太多,你可能就不干了。
张志宇擦完饭厅窗户,走到客厅,在张候松旁边的沙发坐下,看着电视画面,说,等疫情过去,我想做点生意。张候松“唔”一声,不问他做什么生意。以前问过几次,张志宇是要钱,拿了钱去做所谓的投资。偶尔会有一些盘子找资金,比如地产的盘子,各股东按出资比例分红,他们会从亲朋好友那里集资,亲朋好友又找人筹资,结成一张资金大网。张志宇认识一些有渠道的朋友,比如说大豪,他给大豪凑一部分资金,项目阶段性地分红,每几个月,张志宇会收到一笔钱。但投资回报周期长,且拿到的分红也不够张志宇平时出去挥霍。他因此常常负债。张候松给他收拾烂摊子,怕债务增长,年轻人不分轻重,三分息四分息地借,上不封顶。像张候松这样的生意人最厌恶高息借款,这些年辛辛苦苦办厂,毛利都未必有三分。就这么纵容了张志宇几年,想着儿子总会成长。
两年前开始,张候松的机械厂效益逐渐下滑,他裁减工人,转卖一半厂房。有一天,张候松带着几个工人到张志宇的房子里,让他拿钱出来。两人吵了几句,张候松深吸一口气,说,行,你是我儿子,花我钱合理。问题在于,你花的不只是我的钱,今天厂里伙计也来了,他们要跟你讨个说法。张候松身边一个中年人说,志宇,我们要回老家了,你爸说遣散费都在你这里。张志宇说,阿叔,你走就走,找我没用,我又不管事。中年人说,我都听说了,你去KTV一晚能花三万,一个调试熟练工干四个月也就三万。厂里困难,你拿点出来吧。张志宇说,我现在一分钱没有,只有债务,我爸很清楚。中年人说,你还有房子。张志宇眨眨眼,对张候松说,你疯了吗,带外人来抢我房子?张候松没说话。中年人说,志宇,我在你家干了九年,鬧到这一步也挺难看,你说出这番话,我倒放心了。他看向张候松,后者点点头,几个工人围上来,把张志宇架起来。张志宇吼叫,挣脱开束缚。张候松说,绳子。工人们按住张志宇,拿绳子绑了,抬下楼塞进车里,带到厂里看着。隔天张志宇的房子被折价卖了。
张志宇搬回父母家里住。
重新住在一起,父子二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那天张候松回家,对魏芳说,你还记得我们老家有个团鱼李吗,他养团鱼,在水产城卖,勤快人,起早贪黑的。早些年你儿子喜欢吃红烧团鱼,我就经常去团鱼李那儿买。我一次买三四只,团鱼李高兴呀,说你是不是开饭店的,留个地址,以后我叫人给你送上门去。魏芳说,团鱼李,记得,怎么啦?张候松说,他上周死了。魏芳说,啊?才五十多吧,怎么死的?张候松说,被人毒死的。魏芳说,谁干的,抓了没有。张候松说,你想都想不到谁干的,他家里人。魏芳说,他老婆?张候松说,他儿子。两人感叹了几句,不说了。张志宇从房间出来,看到魏芳在阳台上给花樽浇水,就闲谈似的问她,团鱼李怎么了?魏芳说,你听见了?哎,他儿子把他毒死了,作孽。张志宇说,他儿子为什么这么做?魏芳说,这谁知道呢。张候松从卧室出来,对着魏芳说,团鱼李快六十岁,挣不上钱了,没钱给他儿子花,可不就得被毒死。张志宇站着,也想对魏芳说句什么,没想好,作罢了。
过几天,阿弥陀佛的生日到了,魏芳说一家人要在一起吃斋。以前家里不过这个节,张候松知道魏芳的心思,由着她。魏芳做了蘑菇炖豆腐、芹菜花生、鸡蛋炒粉干。三人坐下吃饭,张候松说,怎么有鸡蛋,鸡蛋是素的吗?魏芳说,好像是素的,云英鸡蛋嘛。张候松说,这蛋我买的,不是云英鸡蛋。魏芳笑了笑。张候松说,做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彻底,做一半不太像话。张志宇说,鸡蛋素不素没关系。以前我在驾校学车,大家摊派一起吃饭,桌上有两个和尚,不动肉菜,让厨房炒一盘鸡蛋,吃得很香。所以,我们肯定也可以吃鸡蛋。一会儿,张候松说,你这蘑菇炖豆腐,只是把两种食材煮熟了,勉强放在一起,蘑菇和豆腐互相不认识。魏芳说,我看没汤水,就做清淡一点,可以当汤喝。张候松说,要过油的,我赚少了,你舍不得放油吗?张志宇放下筷子,说,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挑剔?魏芳说,你爸也是开玩笑的。张志宇说,用开玩笑的语气挑剔,既挑剔了,又没有责任,不愧是生意人。张候松看着张志宇,刚要开口,一下子呛到,直咳嗽。他离开饭桌,把碗连同里面的剩菜直接扔水槽里。
晚上,张候松出门散步,魏芳把碗筷放进消毒柜里,走到张志宇身边坐下,说,你啊,对你爸要尊重。张志宇说,我尊重啊。魏芳说,不光你躲着他,他也躲你,你们俩,就是他说的蘑菇和豆腐,互相不认识。张志宇说,怪不得,我进进出出从没遇见过他。魏芳说,一家人就他在挣钱,这还没到腊月,厂里就歇了,你不知道他压力有多大。我跟你讲,他赚八百万,你要有八百万的尊重,赚八十万,你也得有八十万的尊重。张志宇说,等他破产了,我就骑他头上?魏芳说,讲什么浑话,你不要怪我现实,我已经管不了你了,只能给你摆事实。魏芳起身进卧室,张志宇接着打了一会儿游戏,放下手柄。
插图/戴未央
之后,慢慢地,父子俩能在一起吃饭了,话不多,要传递意见时,都说给魏芳。也不在同一件事上表达情绪,如果忍不住,就错开来表达。到年底,新闻上都是疫情的消息。饭后张志宇要出门,张候松说,别出去了,客厅也挺大,转几圈当散步好了。张志宇答应着,在客厅踱了几步,坐下跟张候松一起看电视。
二
春节前后陆续有人询问张候松什么时候复工,能不能抓住这次疫情的机会,合作搞个大生意。这天晚饭后张候松接了个电话,是阿明,要上家里来谈事情。他推脱不掉,从沙发起来换衣服。魏芳说,现在这情况还串门,这人也不怕讨嫌。张候松说,是急事。魏芳说,保安让进吗?张候松说,不让进,就隔着围栏聊好了。过了很久,张候松也没回来,魏芳让张志宇下去看看。张志宇在花园里走了一圈,看到张候松真的站在偏门处,隔着围栏跟人谈话,隐约能听到疫情、口罩什么的。张志宇看了一会儿,往回走。楼下的猫叫得野,动物在夜晚变得很不可爱。张志宇站在窗边吹
口琴先生,楼下的口琴先生。有女孩在喊。张志宇探头看,楼上的女孩趴在窗口,向下张望。张志宇说,怎么了?女孩说,我想问你个问题。张志宇说,问。女孩压低声音说,我半夜能听到楼上大叔起夜撒尿的声音,很响。那,你能听到吗?张志宇说,听到五楼大叔的声音?隔着你这一层?女孩盯着他,没说话。他突然反应过来,哦,我听不到,放心吧。她说,那就好。他说,我叫张志宇,你叫林燕安吧?她说是,缩回脑袋,准备关窗。他说,你就问这么个问题?我以为有什么更深入的交流。林燕安说,你这几天突然很有雅兴,开始吹口琴,我就找个话题认识认识你。他说,我吹得不赖?林燕安说,我得认识你,才能忍住不去骂你,晚安。林燕安推上窗户。
第二天,张候松起了大早,或者说,他前一天晚上就没怎么睡着。他拨了很多电话,大声说话。是我,咱们厂的设备你会弄吧,过几天来我这儿一趟,马上开工了,对,有活儿,做口罩机,你没出省吧,那就好,还吹什么膜,天上都掉馅饼了,你还烙饼;喂,阿明,你整理的材料清单发来没有,我忘了还要哪些设备,好的,不知道那些供应商复工没,好好好,你办事我放心;老顺,开工了,人手不够,准备招工,转做口罩机,就是生产口罩的设备啊,当然,要与时俱进,利润率是吹膜机百倍,就这么个意思,别抠字眼,对,再招人,那点人不够,封城了,外地过来得等到什么时候,还要隔离,就招本地工人,工资涨就涨,多招两个调试工,现在紧缺,还有装配工,学徒也可以,对,你先把信息发布出去,具体名额过两天开工了再落实,对了,帮我打听一下,复工需要什么手续,工业区管理办是吧,好,好,我马上打过去。
张志宇走出房间,看到魏芳坐在沙发上,笑吟吟的,沙发上的被子已经收起來,家里气氛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魏芳给张候松备上纸笔和计算器。什么时候开着免提,写写画画,按动计算器,什么时候关免提屏蔽环境音,都有讲究。临近中午,张候松喝了口水,在房间里换衣服,准备出门。魏芳又担心起来,这一下子进入陌生产业,太急,问他要不要多方打听打听。张候松说,昨晚跟阿明隔着围栏聊到半夜,阿明拿着图纸来的,用手电筒照啊照,讲得别提有多起劲。阿明有渠道,看重我做机械的经验,一拍即合,现在不是太急,而是太晚,有能力的早入场了。风险么,做什么没风险呢,像阿明说的,老蔡做了几十年,最后被车床绞断手指算不算风险,没风险赚不到钱。魏芳又担心口罩机属于医疗物资,手续难办,怕到时候被查。张候松说,机械设备手续不难批,下游的厂家才难。而且现在很多黑作坊什么证都没有就开始做口罩了,阿孟家的袜子厂改了流水线,也在做口罩。还有人买二手挤出机生产熔喷布,那车间卫生完全不达标,但谁管这些啊,能卖钱就行,你知道现在熔喷布一吨多少钱吗?十万,涨了八倍,还会涨,撑死胆大的。咱们家的生产机器,正正规规的,怕什么,阿明有渠道,不用担心,你担心的他都可以搞定。至于资金问题,会解决的,现在约了老陈,他说要入股。魏芳说,现在还不能开车吧。张候松说,我骑共享单车,帮我上点鞋油。
张候松出门后,张志宇跟魏芳闲聊。他说,疫情生意不好做的,信息都下沉到我们这种小县了,这时候进场,最多分到点汤喝。魏芳说,你爸还是有些判断力的。他这一生不容易,坎坷挺多,实际也做成了一些事。你爸最喜欢讲那个故事,年轻时他跟着船老大在江中捕鱼,碰上船体进水,他开足马力玩命朝岸边赶,靠岸的时候船恰好完全沉没了。昨晚回来,他开心,又讲了这事。那确实是奇迹,有菩萨保佑吧。他遇过很多劫,起起落落,终究有现在这样不错的日子。张志宇说,也是,好日子的确是他给的。魏芳说,你是不是也想参与,可以跟你爸说,你去做个会计也行。张志宇说,再说吧。
接下来几天,张候松每天打几十通电话。张志宇教他用语音助手,省得一个个翻通讯录。魏芳在旁边跟着学,会了之后很开心,没事就对着手机说一句。张候松有一回听到她说,嘿西瑞,怎么减肚子上的肉。张志宇在手机上跟朋友们玩探案游戏,扮演不同角色,寻找凶手,或者隐瞒凶手身份。摸到凶手身份,他阐述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忽然发现魏芳站在旁边,惊愕地盯着自己。他跟魏芳解释这是游戏,魏芳说,吓死我,我还以为你惹上官司了。
张候松打完几通电话,听到张志宇又在吹口琴。两间房间的窗户都朝南,口琴声特别清楚。他还听到,四楼的林燕安推开窗,对张志宇说,你这算是在召唤我吗?张志宇说,真的很难听?林燕安说,真的。四五年前吧,就听到你吹《雪绒花》了,怎么现在还是这水平。张志宇说,你还挺关注我。咦,你头发怎么了,上回都没发现。她说。剃掉了。他说。因为什么病吗。她说。是指化疗?想多了,我就是个剃了光头的普通人。这次疫情在家,拿我爸剃须刀剃的,人生中难得有机会剃成光头,换平时也不敢,看着怎么样?他说。挺清爽。林燕安说。清爽是我的感受,你清爽什么,好不好看?他说。没有不好看。林燕安说,行吧。
两人的对话挺清晰,林燕安的声音更远一些。张候松听着,觉得有趣。他从来不是那种偷看子女日记的家长,但日记递到眼前,他也不会避着。他听到林燕安说,西边不是有几棵枇杷树吗,以前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捡落在地上的枇杷吃,被一个大哥哥看见了,我可害羞了,但他没说什么,还爬树上摘枇杷给我。保安走过来说,小区枇杷是观赏的。他说对啊,我摘回家观赏。我快被他笑死了。两人有半分钟没说话。林燕安先开口,你真不记得了?他说,记得什么?林燕安说,帮我摘枇杷的事。张志宇说,什么,你说的是我?我还干过这种尊老爱幼的事。林燕安说,那可不,其实你说得没错,我以前挺关注你的。有一年你家一直吵架,闹哄哄的,楼上楼下都听得见,你那时常常半夜回小区,你会吹口哨,整个小区就你会吹那种曲子,跟你口琴一个水平。他说,是吗,我吹什么了。林燕安说,很多,有《梁祝》,有维瓦尔第的《四季·春》。那是以前了,以前对你挺好奇,后来知道,你是玩咖,一下就不好奇了。他说,你又不了解我。林燕安说,我知道,有人告诉我的。对了,有几年你消失了。他说,我搬走了。他们吵架,我是中介,有些人吵架需要观众的,我觉得烦,就搬到他们给我备的婚房里去。林燕安说,怎么又搬回来了。他说,我爸把房子卖了,还债。林燕安说,挺好。他说,居然挺好?林燕安说,因为你说到婚房。我妈已经考虑给我介绍对象了,她知道现在年轻人不喜欢结婚,早早就开始诱导,她会说你不是一直想买死贵的施坦福钢琴吗?跟那个谁结婚了,什么福都有。我赶紧把话题带跑偏,我说你不要把施坦威和福里希合并成一个牌子。我现在在读大学,还能糊弄,过两年毕业了,就得完蛋。张志宇说,钱就是话语权,上一代人通过机遇积累的财富,我们这代人很难再挣到了,想要自己做主,也需要挣到那个数。林燕安说,我看你倒是蛮潇洒。他说,我反向操作,挥霍他们的钱。林燕安说,爽是爽了,但也很俗套,所谓败家子公子哥的生活。
张志宇说了谎。不过在刚认识的小姑娘面前,这样说情有可原。手机响了,张候松到客厅接电话,以免让那两个孩子知道旁边有人,他倒不会怎样,他们应该会尴尬。是老顺的电话,他说口罩机生产是政府支持的项目,审批挺顺利的,设备到位就可以开工。张候松说,行,你尽管去做,清单发给你了,有几个以前没接触过的供货商,你先联系一下,探探口风。张候松按掉电话,走到窗边,两人还在聊。张候松突然想,小区里是不是也有其他人,像他一样,在偷听自家的声音、别人家的声音。从前住在农村的时候,每户人家的生活是敞开的,邻居可以把脑袋伸到你家窗户里面,对饭桌上的人喊话。
两个年轻人似乎聊得不愉快。林燕安说,想到你这个人就来气,聊几句,果然还是气。你说你当初好好的走着直道,为什么要突然拐弯,变得俗不可耐?张志宇说,走直道不无聊吗?林燕安说,毕业后我会出国读研,游遍欧洲,在埃尔萨河边租个房子,我以后的生活跟你不一样,你就在这小县城,挥霍你爸的钱,吹不着调的口琴吧。张志宇说,你这突然的怒气是怎么回事。再说,塞纳河就比我们这儿的塘河高级吗?林燕安说,是埃尔萨河。他说,一个意思。林燕安说,那不重要,我就是感觉奇怪,你好好的,为什么要浪费自己的人生呢?张志宇说,也无所谓浪不浪费,不过是做了选择。他们吵架那年,我二十岁了,记得是过年,我被我妈拉着去捉奸。一家房屋中介的老板娘,叫玉露,我爸2009年炒房认识的。那天倒没发生什么事,我爸只是在店里歪躺着喝酒。我妈没闹,只是默默把他领走了。我爸歪歪斜斜走路,一路叫嚷,说不像样,丢人。我妈没有发作,倒是希望我爸好好的。可我还是想站在我妈这边。你知道吗,当我像模像样地恨起我爸,我妈又替他说话了,我变成了唯一的恶人。那段时间我觉得很多事情没意义,就出去玩,认识了一些人,有个朋友叫大豪,家里信耶稣,跟我说,人是全然败坏的。我就想,行吧,就做个全然败坏的人吧。林燕安说,你看上去在反抗父辈,其实,只是在撒娇。张志宇说,是吗?林燕安说,我说那么多,你也不生气,你一直是这副死样子吗?不说了,我去练琴。张志宇还想说什么,林燕安已經离开窗户。
张候松回味着张志宇说的那些话,没感觉惊讶,没感觉难过,他甚至觉得,情况比想像中好一些。儿子不是真的恨他,只是选了一个目标来恨,而这是可以改变的。他可以利用这次口罩机生意挣很多钱。有了钱,这个家里的人,总归会开心一点吧。到时候,张志宇也可以出国读书,去那个埃尔萨河,不用像女孩说的那样,窝在这个小县城。疫情过后,一切都是新的。
他看着窗外,树上那些鸟,无人打扰,十分惬意。斑鸠在树与树之间扑腾,带起风,在没成活的栾树上也姑且停一停,两三只伪装成叶子。伯劳长着黑眼圈,随时有捕猎的冲动,在斑鸠周围倒乖巧,喜欢停在小树枝上,晃来晃去,测试自己的平衡能力。
他想起以前在老家的时候,跟这些小家伙也是邻居,而且住得比现在更近一点。那个初冬,两只斑鸠在空调外机后头筑巢。那时他比较有空,作为中间人,负责给外地经商的朋友供货。幼儿园放学后,父子俩没事就凑在窗台看斑鸠。张候松给它们喂玉米粒,告诉儿子,斑鸠是一夫一妻制,夫妻俩轮流孵蛋,以保证足够的温度。斑鸠站立时很机警,脑袋转个不停,蹲在窝里的时候,脖子缩进去,有点虚胖。等到小斑鸠破壳出来,张候松把玉米粒捣碎做熟了,交给儿子,让他喂小斑鸠。志宇靠近小斑鸠的时候,斑鸠爸爸很凶,咕咕叫,扑腾啄人。他鼓励儿子,不用怕。后来斑鸠爸爸发现他们没有伤害小斑鸠,也不啄了,但每到喂食时间仍叫唤,警惕地盯住。整个冬天房间没开空调,怕惊扰它们,冷了,就窝在被子里取暖。冬天快过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店里有批货很好卖,朋友催张候松多调货。张候松后来有些忘了,他是记错货量,还是有意的,总之,他发了比预定更多的货量。那边卖不出去,陷入亏损,朋友关掉店铺,飞回来跟他吵。他承担了一半损失,跟朋友的关系破裂。那之后,张候松整天闷在房间里,有时窗户砰砰响,是斑鸠啄玻璃,大概是要吃的,啄了几天,他打开窗户,把鸟巢端起来扔掉了。张志宇从幼儿园回来,看到院子里的鸟窝,坐在地上踢蹬着哭了很久。张候松看着他哭,没去安慰他。小孩哭累了,自己会起来的。
三
张候松忙碌了几天,设备准备妥当,一些零部件也已向上游厂商订购。他谈下第一笔订单,是本地厂家,原本做的劳保用品,有口罩生产经验。对方要了三台机器,总价一百一十八万。张候松刚回到家,手机通知定金到账。
吃饭的时候,张候松情绪高涨,聊了很多。说那年在外贩柴油机,车进山,山路就一车之宽,旁边是深渊,他眼见着前面的货车翻下悬崖;说某年去外省收竹,生意没谈下来,被乡民扣下,要强卖给他,最后付了八百喝茶费脱身;说活了五十多年,见过世道险恶,还是头一回遇上疫情。话题转向疫情,噩耗总让人难过,但不聊又显得置身事外,一家人交流新闻,为自己的无恙感到庆幸,又为这种庆幸感到惭愧。
饭后张候松要去一趟车库,他听朋友说,车停放一个月,电瓶的电会跑光,启动不了。他问张志宇这说法是不是真的。张志宇说,钥匙给我,我去热车。他到地下车库,发动了自己的车,又坐进张候松的车里。车是十几年前的宝马五系,保养得很好,除了款式老一点,看不出有多旧。车里放着孟庭苇的歌,他记得小时候坐张候松的车,听的就是这盘碟,什么样的人会十年听同一盘碟。等疫情过去,可以给张候松换一套蓝牙音响,手机里下几百首歌,轻轻巧巧说,嘿西瑞,放歌。张候松明面上不喜欢新事物,但一旦学会一个新技能,又非常高兴。还需要行车记录仪。有一回张候松开车出去,跟人剐蹭了,回来絮絮叨叨,我被别人蹭一下,总是说你走吧,没事;为什么我蹭人一下,他们就那态度,两个小年轻,叫我赔,拍我引擎盖,砰砰砰。咱们这个县城,人都客客气气,怎么现在的年轻人是这样的?等装了行车记录仪,张志宇至少可以看看是什么样的年轻人,如果有必要,可以教育一下。他下车,绕着走一圈,检查有没有剐蹭痕迹。打开后备厢,看了眼,一箱红酒、一把雨伞、几块抹布,还有一捆绳子,他马上就知道,这是去年绑自己的那捆绳子,忍不住笑起来,好像是别人的故事。他把红酒搬上楼。
过了几天,复工批复下来了,张候松的机械厂开始运转,不出七天就把订单赶出来,成功交付。厂家追加订单,另有一些客户接到消息,下了一些单子。张候松顺势涨价。他回家时红光满面,说一辈子没享受过这样的利润率。他们业内有句话,叫卖机子不如卖包子。机器单价高,利润率也就百分之十,而包子单价低,成本也低。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机器的利润率远超包子。
他在酒柜找酒,看瓶身标签,笑说,几天没注意酒柜,居然长出新酒了。他拿了一瓶红酒,看不懂外文,让张志宇扫一扫。张志宇用手机扫了,显示意大利原瓶进口,朗格地区种植葡萄酿造,张候松说,那些我不懂,多少钱。张志宇说一瓶五百。张候松说,这么贵,独自喝可惜了。晚上,张候松同阿明等几个伙计组视频酒局,张志宇算副陪,红酒倒上,魏芳做了几个菜,吃吃谈谈。张志宇给阿明敬酒,喊明叔。阿明说,叫我哥,我比你爸小一辈,虽然也五十了,哈哈哈。酒至半酣,开始谈事。阿明说一定要做大,这时代还能撞上这么个机遇不容易,政府也鼓励口罩机生产,我们要扩大规模,要做出口,海外也零零星星有几例了。我计算了投入产出,要采购大量设备,划分车间,招更多工人。伙计说,厂区面积不够,不知道能不能把周围没开工的厂子盘下来。张候松说,这么几台车床,确实太慢了,现在去哪里找厂房?阿明说,多的是,现在这情况,厂租估计更便宜。张候松说,要多大。阿明说,最少十五亩。张候松不作声。阿明说,产能至少要达到每月二十五台才行。现在国家防疫这么给力,疫情一结束,就没戏了,还得趁现在。伙计说,老大也没那么多资金,现在借钱也不好借。阿明说,收订单啊,把定金涨到百分之五十,不付不签单。现在是卖方市场,我们说了算,消息放出去,订单就会往我们这边赶。抓住机会啊,今年这一场做完,我阿明可能都不是阿明了,得叫明爷了。几个伙计等着张候松说话。张候松拍了下桌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我明天去找厂房。视频里人们气氛热烈,纷纷举酒杯。
隔天,张候松骑车出去找厂房,各个乡镇工业区找了一圈,没找到满意的。要么大小不合适,要么厂门太小,进不了大型设备。他正发愁,接到张志宇的电话,说他朋友家里有厂房出租,占地十八亩。两人碰了头,各自刷了辆共享单车,骑去滨江工业区,叫大豪的年輕人领着他们看厂房,厂房做过区域分割,各方面都挺合适,年租金二百一十万,半年一付。大豪把零头抹了,算二百万,说跟志宇这么熟了,加上这个疫情,大家都不容易。张候松签了租赁合同,回去时张候松说,多亏你了。张志宇说,没做什么,就发了条朋友圈。张候松说,还是你们年轻人效率高,我落伍了。搬完厂那天没有庆祝仪式,加班加点生产。张候松私下对魏芳说,那么大的厂房,工人在装配车间埋头苦干,新闻上都是惨剧,我这心里不安。魏芳说,那就多挣点钱,把不安抵掉。张候松说,等产能上来了,捐一台口罩机吧。
有个叫文欣的朋友打电话来,想买口罩机。张志宇说,你消息这么灵通。文欣问他有没有样机可以看看,他发了照片,文欣说虽然不懂,但看着就很像回事。张志宇问她有没有生产口罩的资质。她说,没有,买来转卖也说不定,你不用担心这些。又说,在办呢。张志宇说,办得下来吗。她笑说,其实不用资质,卖些给个人和倒货的,还会有厂商上门来收,没有卖不掉一说。她撒娇说,张总张总,咱们这么熟了,能便宜卖我吗。张志宇说,现在报价五十万,三台你能吃下吗,能吃下给你八五折。她说,哇,张总真好,我跟人商量下,等我。一会儿,文欣又来电话,说要拿五台,让他给个账户。张志宇说,不先看合同吗。文欣说,我对你太放心了,而且这个价格很合适。张志宇发了工厂账户和号码给他,让她汇完款把底单传真给工厂。
解封后,来了更多订单。每天下游厂商的咨询电话不断,大门口停满了访客的汽车,订单像从窗户飘进来,一些客户试了样机,当即拍板签合同。有些外地的客户没签合同,就把定金打过来了,退回了又打过来。短短几天,接了八十单,按现有产能,订单排到了四月。还接到一笔德国的外贸订单,对方发来信用证,各方面手续正规。张志宇负责邮件往来,好在德国人在外贸中使用英语,他借助机器翻译,能应付。很多配件委托别的工厂加工,或者向上游厂商订购,有些厂家拖着不发货,理由多样:工人没到位,疫情期物流不畅,或者是材料涨价。有些厂商经几番催促终于交货,部件质量却出现纰漏,一毫米误差会导致整台机器装配失败,只能发回去返工。产能增长缓慢,装配车间有一些半成品,张开空洞大嘴,等待材料填补。
打扫完卫生,三面窗开着,魏芳在手机上翻着厂里的电子账单,心情愉悦。张志宇说,可让他逮到机会发财了。魏芳说,发财是发财,你可别跟你爸这么说。他本性忠厚,总觉得这么做不对,那么做不对。张志宇说,忠厚的人会出轨吗?魏芳说,两回事。你爸会挣钱,但以前大财总是把握不住。2005年牛市,谁都入场,你爸也进去了,不够有魄力,涨一点就卖,跌一点就补。2009年,房市疯了,整个县炒房,卖菜的老太太都掇条板凳在房屋中介排队抢房子,那时李局给了你爸几张房票,你爸心慌,把那些房票低价卖了,便宜了别人。虽然生活宽裕,总没有大富大贵的时候。我以为这日子就是顶点了,没想到还能撞上这机遇,能让咱们家再迈上一个台阶,菩萨保佑。张志宇说,他这回能挣个上千万,按你的尊重理论,疫情过后,我得向他三跪九叩。魏芳笑说,你就特别夸张。往好处想,买两套房子,我们可以搬去望江景园,住小独栋,地下室做个KTV,随便你唱。张志宇说,搬倒不用,这里挺好。
晚间张候松回家,问起文欣的订单,张志宇如实说了。张候松说,你抬价格,又打个八五折,单价四十二万,比实际售价还是便宜。耍了点小聪明,又说不得全谎,半真半假,没骗到人,把自己绕进去了。张志宇说,按成本来算,四十二万也是大赚。张候松说,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你学你那朋友摆阔气,他家不靠厂租挣钱,可这是咱们家的饭碗。张志宇不作声。张候松说,成本时刻在变动,我每天都战战兢兢,你怎么能这么随意。让她补上折扣部分,或者我叫财务退款。张志宇说,行,我让她补。张志宇点进通讯录,找到文欣的电话,拨出去,又按掉,编辑了一条短信:文欣,不好意思,前两天我失误,没弄对价格,每台机器还差八万,定金就不用补了,到时候可以尾款里落实,约个时间签合同吧,麻烦你了。短信发出去半分钟,文欣打来电话,说,张总,你是不是想我了,怎么突然开起玩笑来吓我。张志宇说,不是玩笑,就是字面意思。文欣说,既然现在不是玩笑,那么前几天就是寻我开心。张志宇说,我们也没办法,成本一直在涨。文欣说,我书读得比你少,但我知道定金有法律效力,咱们这地方的人,也是用信用做生意的,你懂我意思吧。张志宇压低声音,你就帮帮忙,以后我会补偿你。文欣娇笑一声,说,看来小少爷还做不了主。我明天去伯父的工厂一趟,详细谈一谈,把合同签了。张志宇说,好的好的,好的。
乌鸫隐身在黑暗里叫唤,远处马路上传来改装摩托的轰鸣,张志宇起身关窗,重新躺下,睡不着。颅内有噪音,像雪花下个不停。天花板传来响动,有人光脚踩在地上,站了一会儿,脚步绵延到窗边。他起床,打开窗户。
张志宇说,你好。林燕安说,哇,吓我一跳。你在干什么?他说,跟你一样,吹风。有心事?林燕安说,没有,没心事也可以失眠啊。他说,也是。林燕安说,好几天没见了。他说,不敢见,你说想到我就生气。林燕安说,哈哈,你当真啦。气你的话,我就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而且,这次病毒让我发现,其实很多事情都微不足道,我们原本可以更宽容。唉,我这几天上很多网课,看了几本书,练了琴,你做了什么呢?他说,我拉了一笔几百万的订单,被我爸骂了。你买口罩机吗?林燕安说,啊?他说,没什么。林燕安说,你跟你爸还好吧。他说,还可以,讲上话了。可能多亏了疫情,朝夕相处的人,如果不搞好关系会很尴尬。林燕安说,那就好。我认识叔叔,跟他聊过几次。他说,聊什么了?林燕安说,去年国庆吧,我回家,在小区广场上滑旱冰,他跟我搭话,夸我,又说他有个儿子,那意思好像要把你介绍给我。张志宇说,老头还挺会丢人。林燕安说,过两天他又跟我说,那小子配不上你。他不是真想找儿媳妇,他是想找人说话。他认识很多人,但大概没几个说得上话的。他讲自己老了,牙龈萎缩,看牙医,被告知有几颗牙以后保不住。他从前年开始种牙,每次拔一颗,过三个月去种上牙齿,不动声色。这事你知道吗?张志宇说,真不知道,他曾经还自夸,说自己这辈子晚上没刷过牙,牙齿还好好的。林燕安说,是喽。现在他不想让家人觉得他可怜,为瞒下牙齿的事情得意。但有時又沮丧,为什么连老婆都不知道,他每三个月会少一颗牙齿。跟我讲着他会愤愤不平,整个家就他在挣钱,他造机器,觉得自己也是机器。张志宇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这事确实不应该。林燕安说,他不跟你讲,讲给一个路边的小姑娘听,长辈都这样。
两人说话,乌鸫不叫了。夜里树的轮廓摇晃一阵,安静一阵。对面楼里有几扇窗没歇下,框出规整的光。张志宇说,春天来了。林燕安说,嗯?怎么突然这么说。张志宇说,我摸了下我的头,一手毛刺。林燕安笑。
又聊了一会儿,林燕安说,我去睡了。你先关窗。
先关窗?
就像挂电话,这回你先关窗。不然显得我多厉害似的。
好的,那我挂了。他推上窗户。
躺回床上,他听着天花板上的脚步声,直至消失。他想事情,人和人的关系,还有世界的运转,想得比较乱。他想了一会儿父亲,嘴里的空缺每三个月换一个位置。人生到了某个阶段,父亲就不再是父亲,而是一种功能性角色,是用以团结某种情绪的靶子,用以抗争的假想敌。再往前退,那人又显出父亲的模样。他想起以前,父亲会把过年的烟花存几根下来,等到二三月,睡到半夜起来放烟花。那时烟花算是稀罕物,左邻右舍听到声响,会起来推窗看。父亲在窗口举着烟花筒,用一分钟让屋檐上的夜盛开三十次。众人静默观赏。有印象的夜晚大多热闹,这让他很小就不怕黑了。颅内的噪音慢慢停下来,他睡着了。
醒来,屋子里都是张候松的声音。张志宇下床,往外走。张候松在打电话,打很多电话,就跟半个多月前一样,他的话有些颠三倒四,情绪反复,一会儿悄声,一会儿怒吼。魏芳坐在沙发上,姿态过于端正。空气里没有好消息。张候松讲累了,放下手机。魏芳问他,涨了多少。他停顿很久,然后说,伺服电机涨了一半,齿轮箱两倍,超声波五倍,所有都涨了。魏芳嗓子里发出了戏腔似的声音。
四
每天都进来很多电话,只好静音。有上游催款的,有下游催货的,张候松挤在中间,梦里也有人跟他说话。
他让张志宇写邮件,告诉德国客户,口罩机暂时发不了货。客户回件,说一定要按合同期限交货,德国疫情蔓延了,如果不交货,赔偿定金和百分之三十五损失。他又叫张志宇退掉朋友的订单,赔两万也行,现在这个价出不了,变天了。
阿明建议涨价,先前订单全部扣下,不交付,把成品卖给出高价的新客户,他有朋友急着要建口罩生产线,开价一百万,还有人出一百三十万。阿明比张候松小几岁,以前办化工厂,现在交给儿子,他父母健在,还是五岁小孩的爷爷,家里热热闹闹,张候松曾表达过羡慕。张候松说,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即使真像你说的,高价卖给别人,也补贴不了那么多合同,毁约要赔双倍定金。有多少人会花一百三十万买转产厂生产的口罩机?他们为什么不去大厂买?而且,拉到新客户,万一材料又大涨呢?阿明说,或者让他们付全款,付全款的先给货。张候松说,现在定金都退不起,还让人付全款。阿明说,那就跟客户讲,疫情严重,口罩机全让政府征收了,订单取消。张候松说,这谎我说不出口。阿明说,我就奇怪,这不行那不行,你要做好人,当初为什么应承下来,凑热闹搞这个口罩机。张候松没接话。
周围县市的人开几个小时的车,来工厂讨机器,有几个带了睡袋,睡在门口台阶上。张候松让工人给他们订盒饭。第二天,更多的客户来到工厂外,聚集了二三十人。张候松站在办公室里,看窗外那些人戴着口罩,聚在一起,互相加联系方式,听人说,拉了个维权群。张候松关照安保人员保护好自己,也别动手,闹大了理亏,这是防疫物资,不比别的。张候松通过工厂广播向厂外的客户大致讲了现在的情形:上游材料涨价,五倍八倍地涨,一套生产线材料成本接近五十万,现在发不了货,如果勉强发第一批货,第二批第三批也出不来,给谁都不公平,现在需要大家一起努力,分担风险,才能共赢。广播结束,人群骚动,有人喊,黑心工厂想涨价,想发国难财!有人大声咒骂,隔着口罩,显得瓮声瓮气,听不清楚是咒骂,总归刺耳。
阿明走到办公室,说,你怎么亮底牌了?张候松说,只是把他们早知道的事情,放在明面讲。阿明说,那也不该讲,你越往里缩,他们越厉害,是他们求你给货,你没搞懂吗?张候松不作声。窗外喧响一浪接一浪,人们连缀在一起,像一台庞大的机械设备。厂区内机器还在运转,工人还在工作,他们没什么表情,外边的声音似乎不值得理会,又或者,只是用忙碌填充无措。疫情中很多事在变化,但不能一直被变化牵着走,总得有人做好自己的事。
张候松说,他们也是办厂的,怎么就讲不通?阿明说,不是讲不通,是故意这么搞,别人死了没关系,自己挣到就行。碰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都想发财,不像平时做保本生意,求求情就给你延期发货,早一天上线生产,他们就多几十万流水。张候松说,这么闹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阿明说,按我讲,就随便他们闹,他们也不敢怎么样,先僵持着,谁越界谁完蛋。他们最多叫媒体报道一下,或者报警,警察来了,也只是调解。跟我们闹掰了,那更好,我们顺势撕掉合同。张候松说,道义上过不去,这么做生意,孩子会看你笑话。阿明说,你以为把自己弄得像个菩萨,孩子就不看你笑话了?为什么说人老了通透,因为没脸没皮,你还要脸,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张候松说,做生意就不需要道义?你知道现在外面什么情况吗,你看不看新闻,新闻上每天多少惨剧,湖北有个六岁小男孩……阿明挥手打断他,知道,我都知道。你想让大家都好,但现在这路走不通,你一身债务,我的钱也在打水漂,你不能拉我一起死。我家有四代人,你家只有两代人,你可以随便折腾。张候松说,什么四代人两代人,你这个时候讽刺我是吗?如果不是你火急火燎,找大厂房,引进设备,扩大产能,我能落到这个地步?阿明说,你他妈怎么可以这么讲?是谁不会做生意,材料涨价的信息都掌握不了?稳赚的事情被你搞成这样!两人大声吵,被伙计赶来劝下了。
阿明穿上外套,走到门口,让工人开门。张候松走出办公室,说,回来,兄弟,对不起,我给你道歉。阿明转过身,说,没事,不能怪你,但我在这里也帮不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回去睡个觉,累了。張候松点点头。阿明走出厂门,立刻有人围上来。阿明说,我是打工的,别找我,我只是个打工的。走了几步,阿明说,你别动我,我警告你。阿明用食指指着那人眼睛,那人回避了视线。他找到自己的车,开车离开。
临近傍晚,张候松站在窗口,用扩音喇叭面对面向众人说话:货会发,但不是现在,等不及的,我们会退款给你,你们去别家买,别在这耗时间。一套生产线,一天几十万流水,你们浪费时间,也在浪费钱。或许是这番话说中众人的痛点,或许是众人累了,他们没有显出太多情绪,只是向张候松发问,只是彼此间窃窃私语。有个男人突然脱掉口罩,哭喊起来:我是借来的钱啊,不比你们,我原先不是办厂的,现在厂租交着,利息每天耗着,就像放我的血啊!你把设备给我,我马上开始生产,求求你了!旁边有人拉他,不让他跪下来,有失体面。有人喊,你有熔喷布吗,我收了,现在熔喷布涨价,你可以填补一些损失。马上,另外有几人也围上来,争着收他的熔喷布。
张候松放下喇叭,看了一会儿,走回办公室,叫来几个伙计,说,我先回去休息了,遇到什么情况,你们保着机器,说难听点,以后工厂怎么样了,你们也有机器,卖点耗材也够了。他让他们打电话报警,就说滨江工业区有聚集行为,不符合当前防疫方针。交代完,他从偏门走出去。
有人追着他的车跑,边跑边喊。他绕了一下远路,怕人跟踪,不敢直接回家。他在路上游荡,打给张志宇,询问德国客户那边的情况。张志宇支吾了几句,说,德国那边威胁要通过大使馆控告我们。张候松说,为什么我不问,你就不讲。张志宇说,不想给你增加烦恼。而且,我觉得他们不会真告。张候松说,会的,老外最较真了。你朋友那边呢?张志宇说,还没提,我跟她讲,会按时交货。张候松说,你在搞什么东西?张志宇笑了声,说,所有人的单子都拖着,不差这一单,你为什么要死盯着我?先是补款,再是退单,你就一直遵循你那套教育理论,想让我丢脸,丢完脸我就会长记性是吧?
正因为只有这一单,就这一单你也搞不好啊孩子。张候松想这么说,终究没说。他说,就这样吧,先放着。
关掉音响里的孟庭苇,起步地板油,张候松这辈子没把油门踩到底过,整条街有怒吼声。这么开,伤车,但确实有快感。张候松拍了下方向盘说,你还没老嘛,比我年轻。他把车停在玉露的房屋介绍所门口,进门看到坐在办公桌后的玉露,说,我本来还怕没开门。玉露说,碰上疫情,人也需要住房子的。大老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张候松说,路过,进来看看你。玉露说,才不是看我,又跟家里闹别扭了吧。张候松笑笑。玉露四十五六,烫一头外翘齐肩发,有一双杏仁眼,笑起来魅人。以前张候松经常来这里坐,给玉露介绍过客户,2009年炒房,他的交易全部经过玉露。魏芳前些年来闹过之后,他和玉露走动不频繁了,但也没断了来往。是有那么一件事。有一回张候松坐在沙发上,玉露在后屋,喊他过去一趟。玉露穿着一件印花丝绸连衣裙,问他好不好看。他说好看。玉露说,你别走,我再换一件你看看,网上买的,怕被骗了。玉露进洗手间换衣服,他能听到丝绸摩擦的声音。玉露出来后,张候松说,好看,都好看。玉露又试香水,让他闻一闻。他说,我不懂香水,你问我机油、油漆,我可能在行。玉露板起脸,说他不识相。他说,我也不是装正经的人,我去外面谈生意,饭后唱歌,唱完去宾馆,给客户点个小姐,自己也点一个,不扭捏。但你不一样,你是朋友,我真当你是可以说话的朋友。
张候松问存在这里的酒还有没有,玉露说有,要不要下酒菜。张候松说,不用,就喝一点,尝一尝,开车来的。两人闲聊了几句,玉露说,大老板这个月接了多少单啊。张候松说,百来单,过去两年吹膜机的单子加起来都没这么多。玉露说,真享福了。张候松不看她,抿着酒,一会儿说,你信佛吗?玉露说,我信耶稣的,你忘了?他说,信耶稣,门上怎么不贴十字架。玉露说,开门做生意,不贴,你们信佛的才会上门。他说,牙科诊所都贴着十字架。玉露说,那哪是十字架,你喝一口就醉啦。张候松说,佛经里有个故事,叫盲龟浮木。大海里有只龟,眼睛看不见,每一百年浮出水面一次,它的脑袋要正好套进海上木头的孔洞里,眼睛就好了。我就是个盲龟,浮啊,沉啊,一百年,又一百年,没有木头让我套进去。我就一直看不见,一直在黑暗里等。玉露说,盲龟,我还第一次听有人这么骂自己的。张候松说,龟鳖嘛,人到了这个年纪,就是龟鳖,让人宰让人杀。你知道团鱼李吗。玉露说,知道,想起他感觉挺瘆人的。张候松说,团鱼李,被儿子给毒死了,太蠢。他杀团鱼,那刀工,你没见到,我是见过好几次,把团鱼翻过身,团鱼不自觉会把脖子伸出来,他下刀,点一下,点中气管,不流血,团鱼昏死。用开水烫,活剥皮,团鱼醒来,脑袋伸伸缩缩。剥完皮,刀尖插进壳和脖子缝隙,去壳,扯出内脏。到这时,团鱼才算死了。团鱼李宰一辈子团鱼,最后被儿子毒死了,这人蠢,也没点血性。玉露说,啧啧啧。
聊到夜深,玉露说,我要关门了。张候松说,好。看他没动,玉露说,你要去我家吗。张候松摆手,站起身。玉露笑说,瞧把你吓的。你一个人没问题吧,要不要送你?张候松说,这么小半杯能醉?玉露说,也是。张候松冲她挥手。
回到家,玄关开着灯,魏芳在餐桌等他。魏芳轻声说,厂里,没事吧?张候松说,没事。两人洗漱,躺到床上,都没说话。房间里过于安静,黑暗里有许多来自身体内部的噪音,一个忍不住说,你也没睡啊。另一个说,嗯,你在想什么?一个说,没什么。张候松摸到魏芳的手,捏了捏说,做好心理准备,情况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糟糕。不过也不用怕,唯一的自住房子,他们应该不会动的。魏芳抱着他,说,我不是怕这个。一会儿又说,也怕。张候松说,没事,怕什么,我们农村来的,等风头过去,卖了房子,回农村租个小院子,照样吃喝。魏芳说,我倒不用多少吃喝。你们俩不在家的时候,我都不做饭,自己出门买烧饼吃。张候松说,原来偷偷买烧饼,我说你嘴巴里怎么经常有芝麻味。魏芳笑说,你这又乱讲了。张候松说,我跟那浑小子不在家的时候,你最开心了吧。魏芳说,讲真的,有时候确实会开心一些。张候松笑。
第二天张候松没去工厂,厂里伙计打来电话,说警察来了,要跟厂长沟通一下。张候松说,你让老顺处理吧,老顺现在是代理厂长。一家人睡到中午,魏芳起来做饭,说没肉了。张候松看了眼冰箱,说吃素饭吧。他站水池边洗菜,说,新闻上讲,现在河水变清,空气变好,动物们有一段时间可以快活了。今天不杀生。
三个人坐下吃饭,聊着家常。张候松说,小时候食物短缺,哪像现在这么舒服。那时候我跟朋友拿着甘蔗段,翻墙跑进糖厂,把甘蔗段插进熬糖的大锅里,蘸一下拔出来,拚命跑。被糖厂的人抓住,打个半死。但下次又派一个人进去,用甘蔗段插糖。张志宇说,甘蔗粘上糖怎么分呢?张候松说,你一口我一口舔啊,吃完再派人去糖厂,拿回来再舔。张志宇“咦”了一声。张候松说,现在那些朋友都散了,早年还一起做生意的。魏芳笑说,你爸小时候很调皮的,拿着筷子去供销社,趁人不注意,戳走一个西红柿,像戳糖葫芦一样,也是拚命跑。张候松说,那时候苦呀,你看,再苦,都可以撑过去,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魏芳点点头。张候松光讲话,没怎么动筷子,张志宇和魏芳吃完了,他还剩半碗饭。魏芳说,饭都凉了,倒了吧。张候松说,这我要提醒你一下。你知道,我出过江出过海,算半个渔家人。渔家人不说“翻”、“倒”。倒剩饭剩菜,他们说“喂给泔水桶”。晾衣的竹架倒了,他们就说晾衣架躺下了,快扶起来。魏芳说,好好好,喂给泔水桶吧。张候松说,老早的讲法了,以后没人知道了。他夹了几筷炒黄瓜,把饭吃完了。
饭后,张候松下楼散步。庭院里都是寻常风景,走着走着,拐回了楼梯口。他走下楼梯,进入地下停车场,坐进车里,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想了想,发动汽车。他在路上漫无目的地开了一圈,接到阿明电话。阿明说他要退出,之后无论是赚是亏,他的那份不要了。张候松说,阿明,德国人要去大使馆告我。我一個农村人,最后要被德国人告了,你说,这算不算走向世界?阿明说,我不该折腾的,是我不对,这年纪了还折腾。
车开到高公桥边,张候松看到一个瓜摊,孤零零的。他认识老家一个瓜农,包了十亩地,辛苦一年,怕没雨水,怕雨水太多,最后利润三万。张候松下车,对老农说,没什么人,在这儿卖有生意吗?老农说,现在哪里都没什么人呀,这里有间学校,还没开学,但习惯了在这儿卖。老板,买点吧,自己种的,很甜。说着老农拿起一只白银瓜,用瓜刨利落刨去皮,递给张候松。张候松尝了一口,点头说好吃,接着几口吃光了。张候松说,今年还没开始下雨,这瓜甜。老农说,对啊,今年收的瓜是真好,放往年肯定卖疯了,但现在这疫情,哎,之后不知道会怎样。张候松说,给我来五斤吧。瓜农称好,张候松拎着袋子,掂了掂,又说,你这儿有没有麻袋,来一麻袋。瓜农装了半麻袋多的白银瓜,说,装太满你不好扛,就这样吧。瓜农把袋口扎紧,跟张候松一起抬到他的后备厢。瓜农笑说,老板,谢谢你啊,帮了我大忙。张候松说,没有。
张候松开车回家,扛着一麻袋白银瓜上楼,把麻袋放在家门口,又提着五斤瓜,到四楼按门铃。他知道儿子这几天跟她有交流,开着窗聊得起劲,生怕小区里邻居听不见。以前,张候松在花园里跟她说过几句话,那时她在滑旱冰,小腿上鼓出肌肉,看上去很健康,他想这才是年轻人啊。等她休息了,他走过去跟她东拉西扯,让她跟自己儿子交朋友。女孩说,他又不是小孩了,交朋友不需要您操心呀。
门开了,林燕安探出脑袋说,您找谁?张候松说,我三楼的。林燕安侧头看他,说,哦是三楼的叔叔,您戴着口罩我没认出来,叔叔好。张候松说,这一袋白银瓜给你,很甜,记得用消毒液喷几下袋子。林燕安说,这怎么好意思。张候松摆摆手,说,拿着吧。他转身下楼。林燕安冲着他背影说,您还好吧?张候松停在楼梯上,转头说,好啊。林燕安说,我跟张志宇聊得来,我觉得可以跟他做好朋友。张候松说,那就好,那就好,谢谢你。
张候松回到地下停车场,坐进车里,打火,孟庭苇柔软的歌声又响了起来。记得儿子说过好几次,要帮他换歌碟,终归没换。听了十几年了,算上年轻时候,听了三十年。好听,让人生厌,但可以忍耐。很多事都可以忍耐。
开出车库,他停在路边。春天了,这几天升温,早点让人发现也好。离小区的保安亭不远,保安会察觉吧。他从后备厢拿出绳子,绑在副驾驶车门的外把手上,绳子另一头放进车里。他坐进车,调好座椅靠背,给绳子打了个圈,套进自己脖子,扎紧。他靠在椅背上,看小区门口的景色,看那些漂亮的房子,人们生活越来越好了。远处传来口琴声,那声音,跟拉锯似的。他走神了一会儿,又回到了眼下的事情。他按下按钮,车窗缓缓升高,绳子逐渐收紧。
大楼的窗户折射阳光,光也落在挡风镜上,到处都是耀眼色彩。新生的绿叶被风一吹,掉一两片在地。保安戴着口罩,背着手在门口来回踱,趁周围没人,踩了几下舞步,又背着手,恢复如常。树上有斑鸠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