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嫁
2020-10-20路明
路明
黄淑梅说,刚准备要走,明天还得上早班,你怎么来了?蔡立民扶着自行车,讪笑道,家里事多,耽误了,带着他,也不敢骑太快。我坐在28寸凤凰后座,两条腿晃荡,有点心虚。出门前我嚷嚷着要大便,痰盂上坐了许久。黄淑梅看看我,说,三个人谈朋友,蛮新鲜的。蔡立民说,我阿姐的小囡,姐夫陪她出门买衣服,让我管一个下午,来,叫阿姨,不对,叫姐姐。我说,姐姐。黄淑梅摸摸我的头,说,卖相蛮好,不像你舅舅,野蛮。蔡立民嬉皮笑脸说,不野蛮,你能看上我?蔡立民身高一米八几,是那个年头少见的大个子。黄淑梅说,讨厌,你就打算这么站着说话呀?蔡立民连忙说,前面东海咖啡馆,预约了音乐雅座,请你喝咖啡。我说,那我喝什么?蔡立民说,正广和汽水,管够。
我妈说,蔡立民这个人,老踩不上点。好运气来了接不住,坏事情一落一个准。姐弟三人,就他能上机关幼儿园。那年外公的老领导分管区文教,一年后调任北京。机关幼儿园在一栋老洋房里,条件向莫斯科看齐,每天早上在大草坪做操,午睡后供应饼干和牛奶。作为全市模范单位,不时有外宾来访。蔡立民长得圆头圆脑,每次都站在迎接队伍的第一排,还被某非洲共和国的总统抱过,奖励两块额外的巧克力。我外公外婆最满意的一点,是机关幼儿园实行全托,周一送进去,周六接出来,像拉长的一天。有一次蔡立民突然犯犟,吵着要回家,小马达一样哭闹了一整天。幼儿园老师没办法,下班路上把他顺了回来。蔡立民推开家门,看见我妈和小舅一人捧一个滚烫的山芋,坐在小板凳上边吹边吃,金黄的山芋芯像融化了一样淌下来。蔡立民怔怔地看了一会,转身要走,据说是想让老师把他带回去。
幼儿园读完,蔡立民直升全区最好的实验小学,五年制,也是向苏联学习。那时姐弟三个玩打仗游戏,蔡立民自封我军侦查科科长,我妈饰演国军女特务,小弟毛子演敌参谋长。毛子的台词有两句,一句是,我就不信他共军的两条腿能跑过我的汽车轮子;一句是,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讲完这两句,就等着被蔡立民击毙。我妈说,放屁,凭什么回回你当正面人物,我就得演柳尼娜、曲曼丽。我妈比蔡立民高一届,读的是六年制普通小学,升入初中后跟蔡立民分在隔壁班。这让她觉得丢脸,像被留了一级。我妈是三好学生,年年领红奖状,蔡立民是出了名的皮大王,罚站立壁角是家常便饭,有时闯了祸被老师关夜学,还得我妈把他领回去。少念一年书的蔡立民,硬生生挤进69届“一片红”——所有初高中毕业生一律上山下乡,奔赴广阔天地(70届有留沪和入伍的名额)。我妈去了安徽蚌埠,蔡立民去了鄱阳湖的军垦农场。农场以连队为建制,发不戴领章的军便服,部分满足了蔡立民的梦想。每天在军号声中起床,插秧割稻,挖土修坝,围湖造田,叫“兵团战士”。1979年知青返城,蔡立民顶替外婆进了起重机厂,任保卫科科员,领一身制服,日夜颠倒值班。凭着一点天赋,外加在鄱阳湖打靶的经历,蔡立民在全区职工射击比赛中拿到第二名。公安局来人调档案,点名要他去。办手续期间,蔡立民酒后跟人争执,拿啤酒瓶碎了对方的脑袋。闹到派出所,当警察这事就黄了。
我跟黄淑梅打小报告,说,蔡立民刷牙有意思。黄淑梅说,怎么个有意思法。我说,每次蔡立民出门见你,都要先刷牙。牙刷不动,头猛摇,像一条狗。我模仿过一次,头晕。黄淑梅穷笑。黄淑梅问我,你舅舅人还不错,谈过几个呀?我说,这我可不知道,领回家的,你是头一个。
听我妈说,蔡立民以前喜欢过一个女生,初中班上的,是那种偷偷的喜欢。女生是家里独女,组织上照顾,插队时去了相对富庶的皖南。蔡立民大费周章弄来女生的通信地址,熬了几个夜,给人家写了一封信。他不知道的是,女生所在的知青点,已经宣称消灭了私有化,提前进入共产主义。具体做法就是一切生活物资共享,小到一把梳子,大到棉袄棉裤,统统按需分配,包括家里的来信。每次谁有了信,都是大家坐在一起,像过组织生活一样,当众拆开,挑一个人念。蔡立民的信被当众朗读了,蔡立民歪七歪八的狗爬字啊。信里写,忘不掉你春天般的笑容。信里写,希望保持革命同志的友谊。信里写,盼望你的回信。每一句都激起了大家快乐的哄笑声,除了那位面红耳赤、恨不得一头撞死的女生。回信当然是不可能了,倒是另一位女生把事情告诉了我妈。蔡立民左等右等,等来了一封来自蚌埠的措辞严厉的信。我妈首先是埋冤蔡立民,给她丢人了,随后告诫他,身为毛泽东思想的战士,要扎根农村一辈子,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不要再想那些资产阶级歪门邪道的东西。事隔多年,我妈觉得挺不好意思,只是蔡立民绝口不提此事,我妈也找不到机会讲。据说那个女生后来拒绝了所有男知青及当地男青年的追求,一直保持单身。回城前一年,女生突发重病,农村医疗条件简陋,抢救不及,就这么死了,享年二十多岁。消息传到鄱阳湖,是几个月后的事情。
蔡立民回来讲,准备要结婚了。我妈说,就是那个小护士呀,看起来挺凶,不大好惹。蔡立民说,一张嘴厉害,心肠蛮好,大事还听我的。小舅说,你不就图人家长得好看。外婆对小舅说,你哥好歹把问题解决了,你也别吊儿郎当,有正经对象没有,有领回来给我看看。蔡立民和黄淑梅的事就算定下了。房子家里有,小舅住轴承厂宿舍,我妈嫁出去了,客厅隔出十几平方米一间,有朝南的钢窗,算不错的新房。蔡立民有一帮光屁股玩到大的兄弟,偷偷开着厂里的卡车,去郊区农场拉砖头和木料。自己锯木头、打家具、上油漆;自己砌墙、铺地板、做日式的移门。蔡立民没钱谢大家,每天烧一桌子夜宵,再搬来一箱啤酒。大家坐下来,老酒吃吃,牛皮吹吹,眼见新房一天天像样起来,蔡立民挺高兴。小四眼说,立民,以后结了婚,大家也是兄弟,要经常聚,年年聚。蔡立民说,当然,一辈子的兄弟,我先干了。
婚礼在锦江饭店,摆了二十二桌。我被抓去当花童,眉心点了很大的一粒红。蔡立民西装笔挺,涂了口红,笑起来是一张血盆大口,头发上散落着彩色飘带,有一点好笑。黄淑梅站在他身边,一身白婚纱,显得娇小动人。司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某个环节,该说“新娘的父親把心爱的女儿交给新郎”,司仪一紧张,说成“把心爱的女人交给新郎”。全场笑声一片。我问傧相小舅,大家为什么笑,他使劲憋着,脸都涨红了。酒足饭饱后,宾客陆续散去。黄淑梅的老爹敬了一圈酒,此时颓然地坐着,衬衣领口松开,领带扯下一半,满脸通红,近看竟眼泪汪汪。大家想,司仪没说错,没准黄淑梅真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婚后一年,有了我的表妹蔡敏。蔡敏白白胖胖,头发自然卷,眼睛又大又亮,像《小叛逆》里的秀兰·邓波儿。等蔡敏大一点,蔡立民带我俩去公园。常去的公园有三个,静安公园最近,走路就能到,有旋转木马,缺点是小,不一会就逛完了;长风公园足够大,有假山,还能划船,就是太远,得换两部公交,单程一个多小时;复兴公园比长风近,比静安大,是大多数时候的选择。蔡敏坐在前杠,我坐后座,蔡立民卖力蹬车,二十分钟可以到,老有一串钥匙挂在他的皮带上,一路叮铃铛啷响。有次回家路上,蔡立民突然停下,叫我下车,他再把蔡敏抱下来。我一看,前面路口站着两个警察,那时警察兼管骑车带人,抓到要罚五块钱。蔡立民对我说,你拉着妹妹的手过马路,攥紧点,看着红绿灯。我说,你呢。蔡立民说,我骑车跟在你们后面。我说,好。蔡立民说,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妹妹。我点点头,拉过蔡敏的小肉手,热乎乎的,像攥了一只小鸡仔。
起重机厂和台钳厂举行篮球友谊赛,黄淑梅带我和蔡敏去看。比赛在起重机厂的室外篮球场举行,刚好是下班时间,场边挤了个水泄不通。黄淑梅一手拉着我,一手抱着蔡敏,好不容易挤到前排。蔡立民是起重机厂的主力前锋,每次蔡立民进一个球,或者抢到一个篮板,黄淑梅都拚命地拍手,眼里闪着光。有人大声喊,立民,老卵!对面台钳厂有个大块头,目测身高一米九,体重大概有零点一吨,还挺灵活,篮下连续单打得手。暂停过后,下一个回合,零点一吨卡位要球,接球后顺势背转身,闪出空档,三秒区要出手。起重机厂中锋半蹲下身,蔡立民跳到他肩上,中锋腰一挺,蔡立民暴起,电光火石间,把球盖下来。零点一吨愣在那里。起重机厂趁势发动快攻,前场三打二,又是一记叠罗汉,蔡立民把球扣进篮筐。蔡立民挂在篮筐上,两腿乱蹬,像一只愤怒的大猩猩。全场疯狂了,巨大的噪音冲击我的鼓膜,人们挥舞着胳膊,竭力叫喊什么。黄淑梅的嗓子哑了,抱着蔡敏直蹦。蔡敏吓哭了。裁判一声声吹哨子,但无济于事,好几个人冲进球场,围住了蔡立民,全然忘记起重机厂的比分还落后。蔡立民挣脱人群,朝我们跑来。他一把抱起蔡敏,放在自己汗津津的肩上。蔡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哇哇哭着,无助地晃着小手。后来蔡敏说,她在蔡立民的肩头撒了一泡尿,感觉轻松多了。
蔡立民成了厂里的名人,去食堂打个饭都有人拍他的肩膀,说,立民,有腔调。那天蔡立民跟领导吵了一架,回家路上,他停下自行车,去杜六房买了一盒烤麸、半根红肠,想了想,又绕到路口的珠江饭店,买了半份糖醋小排,黄淑梅爱吃。红肠切片,配上烤麸、苔条花生米,下酒最好。蔡立民夹一粒花生米,对黄淑梅说,我已经想好了。黄淑梅说,什么?蔡立民说,厂里效益不好,机器卖不出去,奖金发不下来,听说明后年还要搬到宝山,我不想做了。黄淑梅说,不做能去哪里?蔡立民说,去日本打工。黄淑梅说,啊。蔡立民说,有人组织的,坐集装箱轮过去,后弄堂的小猢狲三年前去了,在中餐厅当厨师,前两天我碰到他,神气得不得了。小猢狲讲,上海人凭票才能买到的收音机、电视机、电冰箱,包括小猢狲身上的西装,日本人当垃圾掼在马路边上,白捡。一礼拜的工资顶我们这一年。黄淑梅心中一紧,问,那要去多久?蔡立民说,一年两年,顶多三年,赚了钱就回来。黄淑梅说,一走走那么久,我怎么办,敏敏怎么办。
小兄弟们听说蔡立民要走,在黄河路的饭馆摆了一桌。冷盘有酱鸭、白斩鸡、黄泥螺、红肠色拉,热炒有油爆虾、苔条黄鱼、红烧划水、椒盐排条、葱油海瓜子,每人半打啤酒。有人讲,蔡立民要去发财了。有人讲,蔡立民要寻日本女人了。有一个人讲,蔡立民大概要过苦日脚了。蔡立民说,苦日脚不怕,怕年纪上去,一事无成。这趟出去,不赚到十万块不回来。大家叫好。小四眼拉起带来的手风琴,借着酒劲,大家歪歪扭扭地唱起来,从《拉兹之歌》唱到《啊,朋友再见》,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到《北京的金山上》,一起用力地巴扎嘿,仿佛有过这样的一个夜晚,可以抵抗以后的好多年。
我去外婆家,蔡敏半靠在长沙发上看《太空堡垒》,一边往嘴里塞龙虾片。我说,最近跟你爸通过电话没?蔡敏眼睛盯着屏幕,说,没。我说,你爸啥时候回来,我妈说,过去都五年了。蔡敏懒洋洋地说,我哪知道。我说,你不想你爸?蔡敏说,想,都快想不起来了。我闭嘴。蔡敏坐起来,愤愤不平地说,都讲他多么辛苦、多么了不起,出国是为了我,是我喊他去的?我说,那不是没办法。蔡敏说,谁知道呢,说不定那边有女人。蔡敏最近脾气不大好,老跟黄淑梅吵架。她十一岁,四年级下学期,长得敦敦实实,比黄淑梅高一头,刚被学校田径队开除。原因是跟一个五年级的男队员早恋,被抓现行后,当众骂教练是戆卵。
也就是那一年,黄淑梅跟单位请了长病假,查不出什么病,就是全身没力气,早上起不来床。黄淑梅整天对墙躺着,饭也不做,衣服也不洗。蔡敏的早餐基本在街头小饮食店解决,有时是两块粢饭糕,有时是一只麻球外加咸烧饼,这让我很羡慕。辗转找了几个专家,确诊黄淑梅是抑郁症,重度。电报拍到日本,蔡立民就办回国了。那天,小舅借来单位的车,我跟黄淑梅蔡敏一起,去虹桥机场接蔡立民。不知等了多久,蔡敏都去了两回厕所,人群中,一个瘦子张着手朝我们走来。黄淑梅捂着嘴蹲下了。六年不见,蔡立民像矮了一截,也可能是我长高了。他看起来精神不错,笑得满脸褶子,像个空麻袋,鬓角连着胡子茬,腮帮子明显地凹下去。黄淑梅站不起来,蔡立民蹲下身去,揽住她的肩,头碰头说些什么。蔡敏抱着手站在一旁,眼睛眨巴眨巴,眼泪顺着鼻翼流下来。蔡立民抬头叫她,敏敏,来。蔡敏抹了一把脸,颤声说,爸啊爸。
除了随身行李,蔡立民还带回三万块钱,加上这些年陆续寄回的十几万,跟黄淑梅一商量,买下两套田林新村的商品房。两室一厅的自己搬去住,另外的一室一廳出租,租金补贴家用,黄淑梅暂时就不用上班了。黄淑梅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笑眯眯的一个人,发作起来,把家里的碗碟、杯子一个个摔碎了,连勺子都不放过。蔡立民寸步不离陪着她。有时两人马路上走着,黄淑梅突然对蔡立民又咬又打。蔡立民一动不动。有路人来劝,蔡立民说,让她打。
小四眼打电话给蔡立民,说,立民,弟兄们长远不聚了,正好你回来,年前大家摆一桌,你过来呗。蔡立民说,最近老婆情绪不稳定,女儿又快上初中,功课多,我不过来了吧。小四眼说,晓得你这个情况,所以饭店就订在你家旁边,出来喝两杯总可以的。蔡立民说,我尽量。那天上海下雪,蔡立民迟到了,坐下来说,不好意思,住得最近,来得最晚。大家说,没事没事,来来,一起干一杯。桌上摆了一些家常菜,一人一瓶黄酒。在座的兄弟里,好几个都买断了。大家讲,立民,还是你有远见,出去得早,起码赚到钱了。蔡立民抿一口酒,眯着眼睛说,怎么讲呢,钱是赚了一些,但确实不是人过的日子。没坐一会,蔡立民起身要走,说不放心。小四眼说,再坐一歇,喝两杯,人总要放松的。蔡立民笑笑,说,总归要面对的。他干掉杯中酒,道一声,兄弟们保重了,披上风衣,推门走入风雪中。
房子租出去没半年就出事了。租房的是一对小情侣,女孩是四川人,男的口音有点像苏北那块。说是闹分手,加上工作不顺,女孩一个想不通,从四楼阳台跳下去。那天蔡立民去收房租,刚走到楼下,听见嘭一声,一个阴影擦着半空的晾衣杆,跌落在底楼院子里。抬头一看,自家通阳台的铁门晃荡着。心想坏了。事后,蔡立民展现出久违的蛮横,几乎是逼着那个男的把房子买下来,所得八万块统统投入股市。上半年刚一波行情,大盘暴涨一千点,是个人就能赚钱。蔡立民踌躇满志。
高考失利后,蔡敏待在家里,也不复读,也不找工作。我去找她时,她正在啃一只硕大的苹果。我说,一会有空不,跟我吃饭去。蔡敏说,我在减肥,不吃饭。我说,减肥得运动,也没见你跑步打羽毛球。蔡敏说,我这减肥不用动,专家说了,每天不吃别的,饿了就吃苹果,保准能瘦下来。我说,难怪楼道里扔着两只红富士纸箱,还以为你在做水果批发生意。后来蔡立民吃不消了,每天十四五个苹果,家里也不是承包果园的。蔡立民说,不吃那不更好吗?蔡敏说,那不行,饿极了会丧失理智,我现在有些理解《西游记》里的妖怪了,你要是饿两个礼拜,走在路上也会想,对面这胖子是清蒸了好,还是红烧了好。
据不完全统计,蔡敏至少试过十五种减肥办法——跳过舞,打过拳,练过瑜伽,踩过单车,扎过针灸,家里买过雪橇机,也集中消耗过苹果、柚子、酵素和果醋,最奇怪的一次,是在腿和肚子上涂抹某种药膏,再一层层缠上保鲜膜,木乃伊似的。正值夏天,不久就大片大片地出痱子,看着挺瘆人。总体来讲收效甚微,偶尔会减掉几斤,稍一松懈,体重迅速反弹。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找一个老中医,在耳朵的某个穴位上贴膏药,贴完有饱腹感,完全不想吃饭。蔡敏贴了两个月,掉了三十斤,两次在洗澡时晕倒。第一次自己摔醒了,第二次磕得头破血流还不省人事,直到被黄淑梅尖叫着拖出来。蔡敏说,都怪小学教练不好,一个女孩子练什么不行,非得练铅球,每天大运动量,到饭点就猛吃,把胃口撑大了。这时蔡敏的身高过了一米七,体重直逼蔡立民,小白熊似的,男朋友也不好找。她问我,哥,你朋友里有一米八单着的吗,一米七几也行,我可以不穿高跟鞋。我说,有是有的,可能打不过你。
家里蹲了几年后,蔡立民托了关系,让蔡敏去朋友开的公司上班,挺辛苦,周末也经常加班,期间过家家一般谈过三五个男朋友。蔡敏对我说,哥,我不认真的,其实我一直忘不掉我的初恋。我说,那个铅球队的小胖子?蔡敏说,人家其实不胖,就是肌肉比较圆,而且天天给我买汽水,我可能再也碰不着这样的好男人了。
蔡立民跟我讲,有机会找蔡敏说说,叫她不要急,你的话她没准愿意听。我说,好。蔡立民说,你舅妈着急,我不急。这事急不来,该找什么样还得什么样的。我蔡立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是打折处理的吗?我说舅舅,你放心,蔡敏急归急,思路还是清楚的。她现在顶多是演习,磨刀霍霍,枕戈待旦,没到动真格的时候。蔡立民说,高考还有个日期,这事没日子。话说回来,一辈子不结婚又怎样,不比嫁个混蛋强。我说,是这么回事。蔡立民说,我不算混蛋,你舅妈跟着我,也没少吃苦头。一个人也是过,两个人也是过,三个人也是过,找自己的过法吧。
二十九岁那年,蔡敏真正陷入了焦虑。她不再抗拒黄淑梅为她安排的相亲,以两周一个的速度,见完了所有潜在的结婚对象,一遍遍做自我介绍——1986年生,兴趣是读书、做饭、打羽毛球、听古典音乐,以前谈过两段,牵手为止,无疾而终,年轻的时候不懂爱情。大半年下来,恋爱没谈成,也没闲着,哥们攒了一大堆,好几次叫我去饭局,介绍她的前相亲对象。我说蔡敏,你就是用这种方式广交天下豪杰的,挺新鲜。蔡敏说,其实我现在最需要的不是男人,是房子。我再也受不了我妈的唠叨了,我妈也受不了我。当然,一个有房子的男人,解决全部问题。我说,你爸不是本来还有一套房子。蔡敏说,别提了,连同卖房子的八万块,陆陆续续二十几万扔进股市里,经蔡立民多年苦心经营,亏得不太多,大概够买半个厕所。我妈最近老拿这个事说他。我说,这事不能怪你爸,又不是经济学家,谁看得到以后的事情。蔡敏叹息说,我妈命苦,摊上我和我爸,再这样下去,感觉我妈的抑郁症又得犯了。
黄淑梅没再犯病。那天她早早地去买菜,过马路时,一辆失控的面包车迎面撞上了她。人像一片树叶一样,飘起来,落在几米外的街上。莴笋、花菜、豆腐干散了一地,一条鳜鱼在塑料袋里跳,几只土豆滚出老远。黄淑梅当场昏厥,送到医院已经没了呼吸。据说,这是一种相对仁慈的死法,干脆利落,来不及害怕与后悔,也来不及安慰和告别。眼前一黑,人间这幕戏就算演完了,没留下一句话。到此为止。
蔡立民说,你舅妈不该死的。我说,什么。蔡立民坐在沙发上,整理黄淑梅的药盒和药瓶。人走了,药没吃完。蔡敏像哭干了眼泪,木然地坐在一旁。蔡立民说,平常都是我去买菜,那几天腰病突然犯了,下不来床,黄淑梅替我。蔡立民是那样的男人,像一种善于负重的甲蟲,有着坚硬的铠甲和韧性的腿,看到什么都习惯性地背在自己身上。黄淑梅生病,他的错;蔡敏高考落榜,他的错;黄淑梅死了,他的错。还有许多许多的错,直到把自己压成一张纸。我说,舅舅,不带这么想的。蔡立民低下头,用掌心揉太阳穴,说,早上你舅妈出门我还睡着,迷迷糊糊听到她喊我,还说了句什么,怎么都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