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牧民定居”的中西方比较研究与写文化
2020-10-16周毛卡
周毛卡
“牧民定居”工程,是我国近年来在西南、西北地区实行的一项民生工程。 通过建立“牧民定居点”,使西藏、四川、青海、甘肃、云南、新疆、内蒙古等七个省、自治区的游牧民定居生活,从而实现全面建设小康社会、转变畜牧业发展方式、保护草原生态、维护民族团结、边疆稳定等目的和意义。 截止2010 年底,青藏高原涉藏地区的未定居游牧民分布在19 个地(州、市)92 个县(市),分别占全国未定居游牧民户数、总人数的62.4%和63.0%。①可见,青藏高原涉藏地区“牧民定居”工程在整个工程中占有重要地位。
关于“牧民定居”项目的优势与挑战一直是学界争论的焦点。 大致形成中外两大阵营,即部分国外学者对此持否定态度,认为这是一种“绿色政治”(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等)[1],是政府主导的一种以生态环保为主的控制政策,他们将自己持有的“自由主义”观念与“浪漫”想象附加在藏地牧民身上,认为会对牧民的生活方式与适应等造成很多问题;持肯定态度的学者则将牧民住房条件的改善,医疗、卫生、教育、社会保障等方面的提高和制度完善作为评价“牧民定居”工程成功的量化指标,进行这些方面的数据收集,以肯定这是一项改变牧民生活的“一步跨千年”的伟大工程。 两类研究或重理论分析,或重现实描述,共同的特点则是普遍存在刻板印象的弊端,暴露出研究者对藏族传统游牧生产及游牧历史文化缺乏全面认识,以及田野不够深入的问题。
“牧民定居”研究离不开对整个藏族游牧社会与文化的理解。 本文将梳理本世纪以来中外学者们对藏族游牧社会研究的主要成果,按年代顺序,不分文种(藏、汉、英),分述国内外研究。 这样既有利于梳理中外学者的研究脉络,同时也方便了解90 年代以来他们关于牧区社会面对自然和社会环境急剧变化思考与讨论。且本文只涉及藏族游牧社会研究方面的有关社会科学类的主要成果,不包括自然地理和草地生态等自然科学类的成果。
一、国内研究现状
游牧业作为一种古老的生产方式,有其独特的魅力,很早就吸引着学术界的关注。 老一辈学者们对我国藏族牧区的考察研究为人们了解游牧经济、游牧社会、以及为国家制定相关政策具有重要意义,同时也为后续的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以任乃强、庄学本、马长寿、谢国安、李安宅和于式玉夫妇为代表的老一辈学者在上世纪20、30 年代对我国藏族牧区进行了有关历史、分布区域、人口、宗教和习俗等的综合考察研究。[2]
40 年代,以俞湘文代表的学者对藏族牧民进行了专题性调查研究,并撰写了《西北游牧藏区之社会调查》[3]。 作者于1941 年4 月参与教育部所办拉卜楞巡回施教队,在拉卜楞及甘青川康交界藏族游牧地区调查了50 户牧民,于1947 年出版该书。 全书共10 章,分别对藏族游牧地区的历史沿革、地理概况、政治情形、家庭组织、人口问题、经济状况、教育情形、宗教信仰、生活习俗等诸方面进行了综合调查。 作者运用美国历史学派及进化论的理论解释藏族游牧地区的社会和文化现象,带着应用人类学的使命感从事对藏族牧民的研究,呼吁对边疆的教育支持,并为当地的经济建设方向提出建议,甚至还提出了边疆政府机构改革的方案。 俞湘文还撰写了《河曲藏族游牧藏民之家庭组织》《河曲藏区人口问题之研究》此外,国立西北大学地理系的李式金也于1940 年,穿越甘青康滇四省,历时半年,做了多个地区的研究。 其中《河曲——中国一极有希望之牧区》一文专门从畜牧角度描述了河曲地区的地理环境、牧民分布、放牧情况、草原状况等对甘肃藏族牧区进行了深入研究。
50 年代至60 年代初,国家在开展民族识别的同时,组织专门的人员和力量对各少数民族地区进行了大规模的社会和历史调查研究。1956 年由国家民委组织的中国少数民族地区社会历史调查,以此编写出版的《藏族社会历史调查》丛书,对了解50、60 年代藏族游牧地区社会及部落的畜牧经济和社会组织,进行了翔实的田野记录,为畜牧现代化理论和实践运用的发展提供了扎实的基础。 还有各个地区政协史志办编写的《甘南藏族文史资料汇编》《那曲文史资料丛书》等也为各个涉藏地区的游牧社会研究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
随着我国高考制度的恢复和国外现代学科体系在国内高校的建立,从“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个博士”开始,无数具有人类学、社会学、生态学等专业学术背景和专业训练的研究人员不断涌现出来,成为我国现代学科规范化,并与国际学术界对话、掌握话语权的中坚力量,他们的研究成果大多成为我国各个学科专题研究领域中的典范。 著名的本土人类学家、藏学家格勒就是其中的一位。 他与刘一民、张建世、安才旦合著的《藏北牧民——西藏那曲地区社会历史调查》[4],运用文化人类学田野调查方法,结合藏汉两种文献资料,展现了藏北高原的历史、生态和风貌,是第一部系统记录和介绍高海拔藏族社会历史的调查报告。 1993 年出版后,在国内外藏学界和社会人类学界反响较大,著名的日本社会人类学家中根千枝认为“《藏北牧民》是迄今为止,从人类学的角度研究西藏社会最好的一本书”。 此外,格勒的代表作《藏族早期历史与文化》中也大量论述了藏族早期游牧文化的方方面面,被认为是当时唯一以青藏高原文化为依据的人类学著作,理论扎实、旁征博引、观点鲜明,三十年后再读依然堪称经典。
90 年代,邢海宁的《果洛藏族社会》[6]在收集资料的基础上,通过大量的实地调查访问和参考有关藏汉文史料,对果洛的历史,民主改革前果洛藏族部落的分布及其组织系统,传统的游牧经济、婚姻制度、法律规范以及宗教状况作了比较全面的介绍,对一些问题进行了有益的探讨,较之以往的调查研究,又有了不少新内容。 尕藏才旦的《青藏高原游牧文化》[7]一书从青藏高原游牧文化的成因、牧民的衣食住行、生活技能、游牧部落社会、口传文学等方面对藏族游牧社会文化进行了较为详细的展示。 周毛草的《玛曲藏语研究》[8]运用语言学理论,通过搜集整理大量藏语文献材料卡片,并赴玛曲县做田野调查后撰写的一部研究牧区话的语言学专著。 此外,陈庆英主编的《中国藏族部落》与《藏族部落制度研究》[9]也是研究藏族游牧社会文化的必读书目。
这些研究充实和丰厚了藏族游牧社会的调查和内容,为外界了解藏族游牧民及社会文化提供了专业视角,为后来的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极具开拓意义,从研究类型来看多为基础性综合研究。
从90 年代后期开始,藏族游牧社会的研究从基础性综合研究转为应用型的问题研究,相关成果较为集中。 世界范围内,牧民的游牧生活方式受到大范围定居项目、游牧业市场化、草原土地私有化和环境压力的挑战。 随着我国在游牧地区施行“草场承包”和“牧民定居”等政策,藏族牧区社会发生了诸多变化,各种问题亟待解决,政府和学界都予以了很多关注和讨论,研究论著不仅数量骤增,内容向纵深拓展。 自此,藏族游牧社会也被卷入世界性的“社会文化变迁”大讨论主题范畴。 此外,由于青藏高原独特的地理环境价值和生态战略地位,藏族游牧地区也被众多草业、地理和生态学家关注。 代表性的成果有北京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李文军的《解读草原困境—对于干旱半干旱草原利用和管理若干问题的认识》[10],该书通过非平衡理论的视角,从人、草、畜三方面对中国北方干旱半干旱草场所面临的困境进行了解读。认为草场承包到户并不适合所有的牧区,牧区需要灵活、多样性的产权制度安排。
同时,九十年代后期国外一些学者也进入这些地区进行学术调查和研究,不仅将藏族游牧社会纳入了游牧民族和世界急剧变化之间的讨论,而且逐渐形成与我国众多学者在诸多问题上的不同观点的讨论。
我国相关科研院所研究人员和高校师生为代表的团队成为研究藏族游牧社会文化变迁研究的主要力量。 作为我国藏学研究的国家团队和社科研究机构的主力之一,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同中国社会科学院长期关注藏族社会的发展和文化变迁,以格勒为代表的藏研中心团队,先后主持“西藏家庭40 年变迁:西藏百户家庭调查报告”、《藏北牧区家庭物质生活变迁》[11]、“挑战与机遇——加快西藏及其他涉藏地区现代化建设步伐的研究,专题报告—畜牧篇”[12]等课题,出版了《西方西藏及其它藏区经济社会研究论文选辑(上、下)》[13],发表了Economic Reforms: Effects on Household Patterns of Tibetan Nomads[14](经济改革:对西藏游牧民家庭模式的影响)、Anthropological Field Survey on Basic Development in the Eastern Tibet Nomadic Community[15](藏东游牧群体基本发展的人类学田野调查)、The WashulSethar: A Nomadic Community of Eastern Tibet[16](瓦虚色达:东部藏区的一个游牧部落群体)等论文续写了《藏北牧民》之后的藏族游牧社会研究。
中国社会科学院通过展开各种国内外的合作项目,关注中国农牧区发展的现状。 其中尤以对藏族游牧社会的关注为重。 以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郝时远和扎洛为代表的专家与挪威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共同合作,代表成果有《当代中国游牧业—政策与实践》[17]。 该成果揭示了中国草原的游牧业现状,聚焦环境退化、资源管理问题,尤其是牧场的使用与牧民的牲畜管理之间的关系,以及法律框架和资源管理政策,当地的政策执行情况等。 涉及内蒙、青海、西藏和新疆这几个传统游牧业最发达的地区。 涵盖了四个在过去十年中学界关注的首要议题:草原政策的发展、游牧文化的变迁、草原退化和生态移民。 关注的问题具有普遍性。 其中一半以上的论文和田野点涉及藏族游牧地区。 这些研究成果质量较高,作者既有国内学者也有国外学者。 不少文章回答了当前国外学者的疑问,展开了学术间的对话。
国家社科基金通过西藏项目和西部项目等立项也进一步促进了游牧社会文化变迁研究的发展,成果如已经出版的《排除农牧民的发展障碍——青藏高原东部农牧区案例研究》[18],这本论文集主要关注“哪些群体当为涉藏地区发展政策的重点目标人群与如何将援助资源和服务送抵这些群体,以及采用何种制度安排保证他们受益”[18]的问题。
在高校研究队伍中,中央民族大学藏学研究院的苏发祥及其研究生团队对当代青海、甘肃涉藏州、县的游牧社会、进行了深入和全面的研究。 2008 年1 月、8 月,由他亲自带队组织学生分别赴甘肃和青海牧区进行实地考察,学生们根据自己的选题对当地社会经济、婚姻家庭、民俗、教育与法律、宗教与文化、生态与移民等专题进行分组调研,撰写论文和调查报告,形成《安多藏族牧区社会文化变迁研究》[19]一书。成为民族学、人类学理论和方法与藏族地方性知识“互通、互疏”的尝试,这本书成为目前研究藏族牧区社会文化变迁的重要参考。 2013 年苏发祥又出版了《藏族与周边民族文化交流研究》,发表了由埃克瓦尔撰写,他翻译的《甘肃——青海交界地区的文化关系研究》一书,使我们对20 世纪三十、四十年代甘、青藏族的游牧文化和当时甘青地区的民族关系有了全面的了解。 还有藏学学院③及其他一些师生④和民族学与社会学院的祁进玉等也有做相关研究⑤。
由于地处西北,离青藏高原牧区很近,兰州大学、甘肃农业大学、西北民族大学等也成为研究青藏高原游牧社会生态文化的主要阵地。
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的李静、切排及其研究生团队对我国游牧民定居存在的问题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和梳理,提出了相关对策。 如《西部草原牧区游牧民定居问题研究综述》[20]等。
高永久、邓艾的《藏族游牧民定居与新牧区建设——甘南藏族自治州调查报告》[21],通过对甘南藏族自治州游牧民定居的现状调查,认为要使牧民集中定居工程顺利进行,达到国家投资的预期政策目标,建议牧民定居点依托牧区县城或中心城镇进行集中布局、重点建设;要进一步减轻牧民集中定居的自筹资金压力;建立对进城定居牧民进行文化教育、科技知识、城镇生活及工作技能培训和藏汉双语培训的制度体系;大力扶持牧区城镇非农产业和特色产业发展,同时应尊重牧民个人的定居意愿。
陕锦风的《青藏高原的草原生态与游牧文化——一个藏族牧业乡的个案研究》[22],通过对青海省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刚察藏族牧业乡的田野调查,从物质、精神和制度等不同层面对藏族游牧文化与草原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进行了较为系统的考察研究。 并运用斯图尔德的文化生态学理论加以分析,得出藏族游牧文化与生态环境具有高度和谐一致性的结论,并认为大力弘扬游牧民族优秀的生态文明的精神和文化传统,对于解决当代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无疑有着重要的价值。
王娟娟的《甘南藏族自治州游牧人口定居的机制、模式和效应研究》[23],立足经济学,以甘南藏族自治州为研究区域,从生活、生产、社会、生态及文化等方面科学动态地评估不同阶段的定居效应,认为游牧人口定居是牧区由不稳定的游牧经济向现代化畜牧业经济过渡的必要条件,也是改变牧区落后面貌、实现可持续发展的重要举措。
西南民族大学科研团队自《草地藏族调查材料》⑥起,就有草地游牧社会文化调查研究的传统。 以格勒、张建世、郎维伟[24]为代表的学者在那曲地区的调查方兴未艾。 他们还与国外学者合作,继续20 多年前的色达牧区研究,玛曲、果洛牧区研究。
此外,四川大学徐君、李锦对三江源生态移民、牧民定居研究给予了长期性关注。 其他相关的综述性文章有格勒《中国西藏文化的人类学研究》[25];旦增伦珠《社会学、人类学对西藏社会的研究》[26];刘志扬《中国藏学人类学研究简要评述》[27];严梦春、看本加《人类学藏族研究综述》[28];彭兆荣、李春霞、葛荣玲《游牧文化的人类学研究述评》[29];王建民《中国人类学西南田野工作与著述的早期实践》[30]等。
洛桑灵智多杰组织编撰的《青藏高原山水文化》(年保玉则志)[31]丛书经过长年的积累,对青藏高原的山水分布、生态物种、历史渊源、传统文化进行了详尽的介绍,提供了大量宝贵的资料。
二、国外研究现状
国外研究藏族游牧社会的学者当推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埃克瓦尔(Robert. B. Ekvall)。1898 年出生于甘肃岷县⑦一个传教士家庭的他是目前公认最早研究安多藏族游牧社会的外国学者。 他除了母语英语外,还熟练掌握汉语(甘肃方言)和藏语(安多话)。 从20 世纪30 年代开始,埃克瓦尔以传教士、探险家和人类学家的身份深入到今甘肃、青海涉藏地区活动,曾任芝加哥大学人类学助理研究员。 从1938 年参加芝加哥大学高级人类学研讨班开始,埃克瓦尔在回忆或实地考察的基础上,撰写了有关安多藏族,尤其是安多牧民文化、生活的论著,如Cultural relation on the Kansu-Tibetan border[32](甘肃——青海交界地区的文化关系研究[33])《西藏的地平线》《蹄上生涯》(我国老一辈著名藏学家李有义先生翻译)。 三本书的主要内容都是反映今甘肃、青海境内藏族牧民的生活,其描写之生动形象,有助于我们全面了解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甘青藏族的游牧文化和当时甘青地区的民族关系。
在《甘肃—青海交界地区的文化关系研究》中,埃克瓦尔运用人类学的基本研究方法,分别阐述了长期生活在今甘肃、青海境内的汉族与藏族、穆斯林与游牧藏族、定居藏族与游牧藏族间的文化接触与交流。
还有最具知名度的美国人类学家Melvyn C. Goldstein,他和助手在西藏羌塘高原进行了为期16 个月(1986 年6 月—1988 年6 月)的艰苦的田野调查和体验,写出了真实深刻的人类学田野著作Nomads of Western Tibet——The survival of a way of life (西部藏族牧民——一种生活方式的延续)[34]。 该著作叙述了原始羌塘——世界上鲜为人知、最边远以及海拔最高的地区,藏族牧民传统的游牧生活方式。 作者通过细致的观察体验和图文并茂的方式,展现了羌塘牧民全年的生活风貌和完整的生活方式。 该书作者表达了他的欣喜:“当今世界上,诸多土生土长的民族和他们的生存环境正以可怕的速度在消亡,而羌塘人的这种生活方式得以延续,则代表了整个人类的一种意想不到,然而确实振奋人心的胜利。”该著作虽然既不用人类学术语、也不用学术文章或专著所特有的详细探讨分析,但以生动的笔触展示了羌塘高原特有的生态自然环境与牧民生活方式及其思维方式之间的关系。
在Melvyn C. Goldstein 之后,作为改革开放后最早进入我国涉藏地区进行田野调查的人家学家之一,美国人类学家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人类学系主任Nancy E. Levine,与格勒合作于90 年代至四川色达牧区调查研究。 发表了《瓦虚色达:东部藏区的一个游牧部落群体》[35]一文,从40 年代的文献和口头传说入手,追述了瓦虚部落从古至今的历史,通过分析瓦虚色达部落的“传统社会结构及其功能”和“宗教生活”,系统呈现了甘孜藏族自治州色达地区游牧部落的传统社会组织、亲属制度、部落管理、宗教信仰及寺院和僧人在部落管理中发挥的作用等。 最后又从60 年代传统游牧组织结束到80年代社会经济改革,和90 年代市场经济背景下瓦虚部落在“改革后的新变化”三个部分,为我们展示了活跃在青海果洛和四川色达边界的游牧部落——瓦虚部落的社会历史全貌与现代变迁的开端。 作为系统描述和反映色达牧区社会文化历史全貌的民族志,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20 年后,Nancy E. Levine 再次回到色达,回到她当年田野调查的地方,继续关注色达地区游牧社会文化的变迁。 期间和之后她一直持续关注和研究藏族游牧社会文化变迁研究。 分别于2009、2011、2013、2014、2015 年到达昆明、北京、色达、玛曲、果洛进行实地调研。 发表了“Transforming Inequality: Eastern Tibetan Pastoralits from 1955 to the Present”(改变不平等:从1955 到现在的藏东牧民,2015[36])等论文。 根据她在四川牧区和甘肃牧区的田野调查和研究,阐述了草场承包和牧民定居等政策加剧了近些年藏族牧区的贫富差距。
值得一提的是在2009 年召开的第16 届民族学人类学大会和2011 年在北京召开的第五届北京国际藏学研讨会以及2013 年在乌兰巴托召开的第13 届国际藏学研讨会上,都设置了有关藏族游牧社会文化变迁的专题会议。 以戈尔斯坦和南希教授为代表的来自美国、德国、俄罗斯、蒙古等国的学者们特别是人类学家们与我国学者进行了激烈的讨论和交流。 更为可喜的是,作为会议的产出部分,美国人类学家Kenneth Bauer 与密歇根大学Huatse Gyal 编辑出版了国际游牧社会研究领域方面的知名专业学术杂志《游牧民族》关于中国藏族游牧民定居主题研究的专刊,即Nomadic Peoples—Resettlement Among Tibetan Nomads In China(游牧民族——中国藏族游牧民定居2015)[37],成为国外第一本专题讨论藏族游牧民定居的论文集,共收录了13 篇国内外人类学者对此主题研究的最新成果,对牧民定居背景下的当代藏族牧区社会的文化变迁及适应做出了分析和实证。 除了上文提到的论文外,Huatse Gyal 的The Politics of Standardising and Subordinating Subjects: The Nomadic Settlement Project in Tibetan Areas of Amdo(标准化与从属的原则:青海涉藏州县的“牧民定居”项目,2015)[38]一文,重点关注牧民定居工程的实施过程,他根据在青海尖扎的田野调查,分析了在这一项目中的参加者与受益者。 指出定居政策实施地方的复杂社会背景,利益的不均衡与资源的争夺。 比如当地的有些商人利用社会关系,占用牧民的买房资格,倒卖定居点房屋,借机发财。 这种现象在玛曲也存在,尤其是很多牧民还不够了解定居项目时的实施初期。
另外一本重要的论文集是由两位德国专家Andreas Gruschke 和Ingo Breuer⑧于2017 年主编出版的Tibetan Pastoralists and Development:Negotiating the Future of Grassland Livelihoods(藏族牧民与发展: 协商草原生计的未来,2017)[39],这本论文集讨论了藏族牧民的未来前景,从“可持续生计”的角度出发,提出了有关这些近期变化及其对当地牧民生计的具体影响的观点。 全书十五个章节,由来自社会、环境科学领域的藏族、汉族和西方学者撰写,提供了基于实地调查的本地案例研究,这些案例说明了国家、市场和牧场资源在现在与未来的高原牧民生计中的复杂作用。[39]论文集涉及了藏族牧区的气候变化、虫草经济、牧民定居、人类与野生动植物冲突、教育、性别、社会服务等方面,田野点分布广泛,具有跨学科学术研究的特色。
德国汉堡大学的Jarmila Ptackova 撰写了Sedentarisation of Tibetan Nomads in China: Implementation of the Nomadic Settlement Project in the Tibetan Amdo Area;Qinghai and Sichuan Provinces (游牧民定居化在中国:青海和四川实施的藏族“牧民定居”项目,2011)[40]和Hor—A Sedentarization Success for Tibetan Pastoralists in Qinghai? (“霍”——青海藏族牧民定居化的成就与挑战,2015)[41],在后一篇论文中她指出,在泽库牧区,2009 年的定居牧民因为掌握了石刻技艺,家庭收入和生活质量相对较高,而之后陆续批次定居的牧民虽然也懂石刻技艺,但市场已经被之前的定居牧民占领,不能仅仅依靠此项技艺谋生。 她的研究指出,“牧民定居”项目在各地的实施情况和效果存在很大差异性,成就与挑战并存,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并且需要长时间跟进研究。
澳大利亚人类学者Gillian G. Tan 于2018年出版的Pastures of Change: Contemporary Adaptations and Transformations among Nomadic Pastoralists of Eastern Tibet (牧场的变化:当代藏东牧民的适应与转变,2018)[42]是目前国外有关藏族牧民定居研究的最新著作。 作者在总结国外研究学者观点的基础上,提供了对青藏高原东部游牧地区社会环境变化的新颖认知,认为基于“变化”的不同认识论和规范进行仔细的分析和比较,有益于藏东草原的发展评估。
三、当地精英们的“写文化”——文学影视作品中的“牧民定居”
在研究藏族游牧社会历史文化的过程中,仅靠学术论著并不能满足我们探寻传承几千年之久的青藏高原游牧文化的需要。 那些口耳相传的民间文学成为我们保存和追寻历史文化的补充。 除世界范围内篇幅最长的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外,还有很多以游牧地区历史、文化、社会为主题的文学艺术作品,包括诗歌、小说、散文、谚语、颂词等,以及影音作品包括纪录片、相声、小品、歌曲等,它们很多时候往往超出了学术作品的社会影响力。
这些作品的创作者均为地方精英,语言文字多为藏文。 民间文学的代表作有箴言长诗《雅锐阿尔索忠告》,雅锐阿尔索是安多地方的一位民间文学家,生在黄河首曲欧拉草原一户穷困牧人家,于1951 年病逝。 他从小以雄辩著称千里草原。 爱为平民百姓伸张正义、打抱不平,深受牧民群众的喜爱。 这首忠告是他即兴吟唱的长诗中的一部,是在部落集会欢迎拉卜楞寺派来的新头人时吟就的一篇。[43]他坦诚地开导头人,又从头人延伸到牧人,从男人讲到女人,颂扬藏民族沉淀数千年的优良传统道德。
在《塔洛》中,牧羊人塔洛为了办身份证进城拍照,却迷失了自我与身份。 他封闭的世界突然受到现代世俗社会的冲击,自我意识觉醒,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进步,但是缺乏应对这种进步的能力,反而导向了他自己眼中的堕落。 深居牧场的塔洛,进城后面对派出所干部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背诵《为人民服务》,这是他对主流社会与文化的最深记忆,可是时代已经变了,人们的社会价值观早已不再是“为人民服务”。进城后的经历和体验告诉他,新的社会是只认金钱、只凭身份。 塔洛为了获得新的身份很努力地改变自己,他不惜减掉标志自己牧人身份的小辫,为了爱情,不惜卖掉所有的牲畜,可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作为传统文化代表的牧场主人给了他三记耳光,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牧人身份。 塔洛的付出是巨大的,不仅损失了财产,最痛苦的是对自己身份的质疑,对人生的困惑,对当今社会的不解,这也正是当下牧民社会的困境之一。
这些作品从不同角度记录和展示了当今游牧社会文化的过去、变化以及现实。 透过这些“写文化”作品,我们更能生动地去了解和倾听地方文化的声音和心理,理解当今藏族牧民的精神世界。
四、结语
纵观国内外学者,藏、汉、英三种文字对青藏高原涉藏地区“牧民定居”的调查研究可见,随着工程的推进和研究的不断深入,中外学者对牧民定居的态度从完全肯定或者完全否定有所转变,但总体来说,部分国外学者还是在延续一贯的批判精神,把“牧民定居”工程放在世界框架内,作为以往人类牧民定居失败经验的当代演绎和地区个案,结合自己的不同专业背景理论,对“牧民定居”持批判态度。 国内学者在观察到定居点牧民社会文化出现诸多问题后转向反思,根据调查的实际提出了更多中肯的对策建议。 无论中外学者,对藏族牧民社会未来发展的担忧则是一致的。
因为调研地高海拔、交通不便、地理气候等客观因素和调研者自身语言、时间、文化背景不同等主观因素的影响使得部分研究者对牧区社会的实地调查难免流于表面,未能深入。 对于牧民定居,从文章的数量看已经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研究主题范围从定居模式、经济效应、学校教育、就业培训到后续产业、文化变迁等都有涉及。 其中不乏具有价值和意义的研究。 但从总体看,受篇幅的限制和田野不足的现实,还有整个社会对游牧文化的刻板印象,使很多研究者在研究之前先入为主,导致对原因症结简单推测,意见建议不切实际,个案例证不够充实等问题。 对定居化过程缺乏系统性、整体性研究,缺乏对藏族游牧文化、牧民社会内部结构、牧民游牧生活、牧民思想的了解。
牧民定居是一个不断变迁的过程,需要我们长时期的研究和考察。 对于牧民定居我们仍然需要思考和回答很多问题,同时也需要从宏观观照藏族游牧文化的不断变化与适应。 对草场政策的梳理,对牧民定居的现状考察和牧民如何适应现代社会生活的图景展现,才能让社会各界以一种更加客观的视角认识藏族牧民定居化的整个过程,兼顾展示藏族牧区自然环境与牧业生活相关性、游牧文化与环境适应性、全球化与牧民的文化自觉等方面,从而对藏族游牧社会当下的政策进行总结和反思,才能在政策制定者和当地行政人员还有牧民之间有一个更好的沟通和理解,从而归划出更加适宜地方和未来的可持续发展蓝图。
注释:
①国家发展和改革委,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农业部.全国游牧民定居工程建设“十二五”规划(公开稿).
②意大利籍藏族著名学者南喀诺布先生于2018 年9 月29 日在意大利逝世,此前不久曾被意大利共和国授予共和国最高勋章。
③达贵林. 牛背家园——论黑帐篷与藏族游牧文化[D].北京:中央民族大学,2007.
④索南昂旦. 河曲游牧文化的兴起与变迁研究——以青海河南蒙古族自治县为例[D].北京:中央民族大学,2015.
⑤祈进玉. 草原生态移民与文化适应——以黄河源头流域为个案[J]. 青海民族研究.2011(1).
⑥西南民族学院民族研究所. 草地藏族调查材料[J]. 成都:西南民族学院民族研究所,1984.
⑦岷县,隶属甘肃省定西市。 地处青藏高原东麓与西秦岭陇南山地接壤区,西北与甘南藏族自治州临潭、卓尼、迭部三县相邻。
⑧两位教授先后于2012 年、2014 起被聘为四川大学社会发展与西部开发研究院的外籍特聘教授,此前也一直专注研究全球化和市场一体化对游牧社会的影响,特别是Andreas Gruschke 教授,多年研究现代化进程中藏族牧民的生计问题,并进行了“青海玉树藏族牧民定居研究项目”的实地调查,已于2018 年1 月30 日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