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淞沪会战中的国军越级现象研究

2020-10-16

上海地方志 2020年3期
关键词:淞沪陈诚国军

林 坤

举凡提到国军的越级指挥,学界多持两种态度,以蒋介石为例,大多是批评他作为战时最高统帅一面规划体制,一面破坏体制,成为干扰国军整体作战效力祸首;另一方则注意到越级指挥自有其危局下的合理性,应该予以全面的评价,本文的认知即倾向于后者。但不管二者存在何种分歧,蒋在全面抗战时期的越级指挥发挥的效力相当有限应该是共识。学界目前对越级指挥的探究①既有研究多以手令(物)而非越级指挥(事)为直接关注点,如张瑞德《遥制——蒋介石手令研究》(《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5期)、秋浦《抗战时期蒋介石手令制度评析》(《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对手令制度(手令本身涵盖经济、政治、军事等多个领域)作了详尽梳理。另外,王奇生在《湖南会战:中国军队对日军“一号作战”的回应》(《抗日战争研究》2004年第3期)中从国军官兵素质、兵役军纪、战略战术等方面对国军的战时越级作了一定成因解释,但对现象和效果的论述依然比较单一。黄仁宇《地北天南叙古今》(三联书店,2015年)、张瑞德《山河动:抗战时期国民政府的军队战力》(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以及李宝明《“国家化”名义下的“私属化”:蒋介石对国民革命军的控制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都涉及到了蒋既构建现代化军事制度又诉诸反常规的越级指挥的思考。目前最直接也系最新有关“越级指挥”研究成果为陈默的《蒋介石越级指挥再诠释——兼论抗战时期国民党军中的内在逻辑》(《史林》2019年第4期),从“越级指挥”源流入手,作一知识考古,并重点从国军派系纷争的角度论述了越级指挥的特征与成因,但也有深化的空间。依旧局限于个别学者或是个别文章的点面探讨,缺乏深入具体的史实支撑与理论分析,同时几乎没有研究者在论述越级指挥前首先回到概念本身作一定性,对越级命令的主体人作实证分析和总结也较少,这都是本文尝试解决的问题。当然本文无意为何人翻案,只是过于简单地评价越级指挥,容易忽视其中的内在运行逻辑,于是本文尝试站在辩证的立场上,立足于淞沪会战这一个案,构建会战中的越级史实,主要依托蒋介石越级指挥,兼论中上层越级汇报,从两方互联互动得出相关思考,并管窥国军在淞沪战场中的越级指挥成因及影响。

一、淞沪战斗序列与越级现象的判定

抗战的爆发推动国民政府成立了能够调控和整合全国资源以应对战争的机构——南京国民政府大本营。1937年8月20日大本营颁发了《国军战争指导方案》,授权蒋介石为大元帅,肩负统帅海陆空军及指导全民的责任,为了指挥的便利,将全国划分为五个战区,各战区司令长官、预备军司令长官等职务的任命皆落实到具体人员,由此完善了战时国军上层指挥体系,即图1所示。然而即便蒋拥有所谓统帅全国海陆空三军的职责,但是这种职责的范畴也仅仅限于战略层面,并不享有对军队的具体指挥权,此种规则,国际皆然。作为大本营的大元帅,蒋的命令能够直接传达和指挥到的是战区司令长官一级,指挥若想再下移,则对象必须是少数独立建制的部队,比如独立集团军或是地方警备司令等。因此从制度上来说,蒋没有权限去指挥一般性的集团军司令、军团长,更不必说军长、师长乃至团长、营长等中下级军官。

图1 大本营组织系统表

然而国民党在战争领导机构的设立上并没有形成一致认识①吕晓勇:《国民政府抗战动员体制若干问题辨析》,《军事历史研究》2013年04期,第161页。,直接导致大本营的组织和运行并不顺利,一来国民政府已于8月11日设置国防最高会议,另立大本营不免叠床架屋,权责不清;二是此时中日整体战和局势尚不明朗,蒋认为设立战争对立状态较强的陆海空军大本营,似为时过早。于是1937年底,国防最高会议常务委员第42次会议决议通过军事委员会组织大纲规定,国民政府为战时统辖全国军民作战便利起见,改组军事委员会。②为何国防最高会议作为战时国防最高决定机关让位于军事委员会,可参阅汪朝光:《全面抗战初期国民政府的军政机构改组》,《中州学刊》2015年11期。至此,蒋介石与军委会中的六部以及侍从室、秘书厅等共同组成战时最高统帅部,制度上享有对各战区一级的战略规划、协调和指挥权,也就是说“军事委员会下辖的各部会与各战区即构成了中国战时的指挥系统”③叶铭:《抗战时期军令部作战指导业务初探》,《抗日战争研究》2017年02期,第30页。。

实际上在1936年初,国民政府即制定了《民国廿五年度国防计划大纲草案》,其中设立京沪警备司令,由张治中任司令长官。④参阅马振犊、陆军编:《八一三淞沪会战》,航空工业出版社2016年7月。由此可知,若蒋对张直接下达命令并非越级指挥,因为依据指挥系统,蒋不论作为“大元帅”或是“委员长”都可有理可据地指挥“各地守备司令”。然而就淞沪战场而言,自第三战区成立之日,司令长官冯玉祥、副司令长官顾祝同任职起,蒋若绕过二人给方面军、集团军、军、师及更低一级部队下达命令,则属越级指挥,此种状态持续到1937年9月21日,蒋自兼第三战区司令长官为止⑤不同专著甚至档案对蒋兼任时间的表述有所差异,笔者就各处文本及回忆录比较和考证后得出结论:8月20日统帅部颁布淞沪一期作战计划及第三战区人事任命,9月6日颁布二期作战计划及蒋兼任的文本命令,9月12日冯玉祥调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9月21日二期作战计划正式实施,蒋正式兼任。,此时判断其越级的标准则下降到集团军、军、师级,直到淞沪会战结束。从法理上讲,越级指挥当然不能以地理位置而应以身份职位来作为判定,但现实层面往往更加灵活。如1937年11月11日,蒋“突然在淞沪前线中央军(中路军)总部驻地南翔召集了师以上将领”①舒德骑:《苏联飞虎队——苏联空军志愿队援华抗日纪实》,重庆出版社2016年6月版,第88页。宣布撤销继续坚守的命令,尤其对于师长、军长而言,此次由蒋面授的指令很难定义为受越级指挥,原因在于此时蒋与下级中间的信息渠道完全透明,实难有“越”或“跨”的意味。同理,第88师参谋长张柏亭于10月26日晨面见战区副司令长官顾祝同,张对顾言“报告副长官,我是八十八师参谋长,孙师长派我来当面请示”,顾祝同遂“点点头,招手要我近前,先叫我就图上指告闸北战场目前一般情况,以及各部队配备情形。”②张柏亭:《淞沪会战纪要》,载《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丛书》,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第140页。此时顾张二人同样有中间渠道透明的性质。

过去学界在对军事命令作纯文本分析时,往往忽视了命令输出者与输入者中间跨越的层级数,这即是本文“越级”的概念,当然上文的例子已经彰显了越级判定的多样,同时张柏亭的例子更提示着“越级”并非只具有单向性,以往学界对蒋或高层的越级行为关注点过于支离,模糊了其与前方下级部队存在互动的可能,即将视角过分单纯地集中于“越级指挥”而忽视了“越级”一词本身的双向甚至多向性,在战场上还存在大量由下而上的越级汇报现象。总的来说,国军在淞沪会战的指挥体系可简化为:军委会-战区-方面军-集团军-军-师,除中间渠道透明的特殊情况外,蒋在后方与统帅部研讨战局并由蒋直接或由军令部向各战区发布命令,再由战区司令向下层级转发和执行命令,只要蒋跨战区一级发布命令就可判定为越级指挥,同理只要非蒋或军委会直属部队,自下而上跨一级或数级汇报战况,皆可判定为越级汇报。

图2 淞沪会战一期战斗序列图

二、淞沪战场上的越级指挥与越级汇报

卢沟桥事变后不久,上海市警察局(隶属淞沪警备司令部)局长蔡劲军向蒋直接汇报,“沪日军日侨表面安静。我保安、警察两部已就防线戒备,苟有不测,誓死抵抗。”蒋回复时提到,“前预定开沪之钟松旅一团,拟饬从速开至近便地点。”③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主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57、258页。实际上自1932年签署《淞沪停战协定》后,中国无权于沪市市区驻扎正规军,只得保留保安队,国民政府的应对措施除了由京沪警备司令张治中(兼第九集团军总司令)的部队乔装保安队进驻上海外,还“秘密修筑宁沪间国防工事,以后又对长江沿线的江阴、镇江、南京、马当、田家镇等江防要塞进行了整修与建设。”①马振犊、陆军编:《八一三淞沪会战》,第82页。

其后,蒋不断收到张治中以及淞沪警备司令杨虎的报告与提醒,蒋于7月30日再遥调中央军校教导总队,“集中江南岸,其江北岸任务,应即另派部队担任,限五日内接替完毕”②秦孝仪:《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二编 作战经过)》,中国国民党党史委员会1981年,第161页。。加紧部署当时的国军精锐号称全德械装备的教导总队,以配合上海的防守任务。8月10日蔡劲军又报前日发生的中日虹桥机场冲突经过并表明“自发事后(原话语序),职等为免使事态扩大,始终力持镇静,加紧戒备”③秦孝仪:《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二编 作战经过)》,第166页。,实际上这正是蒋与整个军委会高层在此阶段的态度。蒋自卢沟桥事变以来,眼光始终不能完全离开暗流涌动的上海,事变爆发第二日,便“令长江沿岸戒严”④《蒋中正日记》(1937年7月8日),台北:抗战历史文献研究会2015年版刊,第80页。,谨防挑衅。8月11日,蒋更是“下午闻倭舰队集中沪市,且有八大运输舰到沪,预料其必装载陆军来沪,故决心封锁吴淞口。”⑤《蒋中正日记》(1937年8月11日),第95页。到13日前,蒋通过越级或常规命令调动和布置于上海的部队已经就绪,命“第5军开赴上海周围布防……12日,第5军87师主力进至杨树浦一线,第88师进入闸北、虹口公园以北一带布防。”⑥郭雄:《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正面战场》,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年2月,第42页。

蒋的越级指挥在开战前的部队调度上有一定成效,其利用自身权威在华北危机局面下,使有限的部队能够迅速集中于京沪一带。但国军于8月13日前完成对虹口、杨树浦日军据点的攻击准备后,“预定十三日拂晓攻击……乘敌措手不及之时,一举将敌主力击溃,把上海一次整个拿下。”但受到蒋命令“不得进攻”⑦莫志斌、暨爱民:《和平将军张治中》,团结出版社2000年10月,第186页。,原因在于英国等不愿看到上海卷入战争,提议国府改上海为不设防城市(中立区),蒋为推动英美的态度转向,答应予以考虑结果错失良机。淞沪警备司令部参谋刘劲持也回忆,“委员长指示,等敌人先动手打我们,我们才能回击,否则国际舆论对我不利……这一整天就毫无作为地过去了”⑧刘劲持:《淞沪警备司令部见闻》,载《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丛书》,第44页。如此其实已错过先发制人的机会,也为开战后始终未能完全控制上海埋下伏笔。

8月18日,第八集团军司令长官张发奎向蒋汇报一线各部队位置、动态及浦东战况“协力肃清浦东塘桥之敌,并警备白龙港之敌,拒止敌之登陆。”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主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第244页。8月20日,张发奎再电蒋“查连日来以敌舰多艘,企图在白龙港登陆……警备白龙港、徐家路海岸及高行镇一带,切实阻止敌人登陆。”⑩秦孝仪:《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二编 作战经过)》,第177页。蒋在不断吸收战况信息后意识到日本陆军为解上海之围即将正式登陆,尤其是注意到上海后方的空虚,于是在同日的日记中记下“金山卫倭水兵登陆侦查应严防。”⑪《蒋中正日记》(1937年8月20日),第98页。而此后日军正是在金山卫登陆,从后方包围淞沪国军,扭转了僵持局面,导致正面战场的直接溃退。

不过日军的第一波增援选在了上海市区北面。8月23日,日军在优势火力掩护下于浏河、吴淞一带强行登陆,蒋急调“龙华、松江部队,用火车与汽车向沪西集中。”⑫秦孝仪:《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二编 作战经过)》,第177页。张治中冒着炮火的轰炸,前往嘉定与所属第十八军军长罗卓英商讨战局,却被告知罗部已划归陈诚,张治中抱着很大的愤懑到苏州电联蒋介石,却被蒋斥责擅离上海,临阵脱逃,张感到“这两天都在前线奔忙,稳定了正面,阻止了左翼登陆的敌人进攻,我是临阵脱逃吗……这一意外的横逆,刺伤了我的心。”⑬李敖:《蒋介石研究(上)》,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6年9月,第404页。实际上此时罗部正在加入新的战斗“陈诚于23日命令到达苏州的嫡系精锐第十八军军长罗卓英率领所部……击灭由宝山、狮子林一带登陆之敌,并完成吴淞、罗店、嘉定、太仓、昆山线上据点工事。”①姜克夫编著:《中华民国史资料从稿:民国军事史略稿(第3卷)》,中华书局1991年6月版,第69页。出于战局考量,此时罗部所属位置确应加入左翼国军战斗,并且罗店的争夺事关左翼全局,罗卓英部属当时较为优良的部队,担当此任无可厚非,但蒋对罗的越级调拨不作解释自然引起将领反感。24日经过激战罗店一度收复,25日旋即再次失手,于是蒋25日晚急电罗卓英“(一)今晚必须恢复罗店,占领罗店后,即在罗店附近构筑野战工事,一面在淑里桥、南长沟、封家村构筑据点工事……”②姜克夫编著:《中华民国史资料从稿:民国军事史略稿(第3卷)》,中华书局1991年6月版,第70页。

两日后,15集团军司令长官陈诚向蒋汇报日军登陆情况③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主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第346页。,左翼战线更加吃紧,蒋电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顾祝同,同时电令张发奎强调“……又在杨树浦之战车,应速抽出到大场或罗店附近使用为要。”④秦孝仪:《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二编 作战经过)》,第178页。命令既出,蒋仍不放心,又于当日继续电顾、张与陈诚“张华滨、蕴藻浜、塘桥、刘行、罗店、浏河一线,应先作一线联击之配备,须将以上各据点,确实占领,构筑工事……吴福线此时不必留兵,51D(师)、58D皆应令先到以上一线布置”⑤秦孝仪:《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二编 作战经过)》,第179页。国军此时已经逐渐凸显正面对抗的颓势,量的拼凑无法掩盖质的低下。

9月1日,张发奎电蒋“敌兵约千余,午后在浦东三菱码头登陆。又据英人云:日本通知英领馆,敌今晚对八八师反攻。”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主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第347页。次日蒋回电“浦东方面登陆之敌,务必极为拒止,即或不能拒止其登陆,亦须设法围困,扼制其发展为要。”⑦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主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第349页。3日蒋再电张“敌军既在浦东登陆,我军除留一团至两团兵力,在浦东、白鹤港、川沙一带各重镇分驻,化整为零,乘机向敌阵不时袭击扰乱,作为便衣别动之用。”⑧秦孝仪:《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二编 作战经过)》,第191页。实际上9月2日起,“日本内阁会议在讨论施政方针时,决定将华北事变正式改为中国事变”至此,“日本已走上全面对华战争的道路”⑨刘金田主编:《中国的抗日战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5月版,第78页。,国军在淞沪各线面临着更大的攻势。当日,陈诚向蒋电话报告“淞沪在战略上对我极为不利,但在政略上绝不能放弃,亦不可放弃……应承其弱点(罗店西北)断然攻击,先求歼灭罗店之敌。”⑩徐亮、陈红民:《<陈诚先生日记>中的淞沪会战》,《军事历史研究》2016年02期,第113页。适时罗店仍未克复,蒋于6日电罗卓英“罗店关系重要,须要限期攻下。要求将士有进无退,有我无敌,不成功便成仁……反贪生怕死临阵畏怯不能发扬战术与武器威力者,同侪将士,应共弃之。”⑪姜克夫主编:《中华民国史资料从稿:民国军事史略稿》第3卷,中华书局1991年6月版,第71页。此后蒋更注重防御工事的修建,如9月1日对第十七军团长胡宗南指示“除原有国防永久工事外,步兵掩体、交通壕、障碍物、阵地交通路等,多未完成。兹指定吴福线,由第一军负责;”⑫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主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第298页。3日又对张发奎下令“着即指派部队征集民夫,在下列指定地带构筑据点工事,并挖掘战壕及预备防御敌战车之阻塞等工程,统限半月内完成……”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主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第303页。4日勉励第五师师长李竹泉击退来敌,电“第五师李师长竹泉兄:兄部屡次击退浦东登陆之敌,忠勇奋发,无任感慰……”⑭秦孝仪:《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二编 作战经过)》,第192页。5日,指挥南京防空学校校长黄镇球“……指定派其中三门到柘林附近防控为要。”⑮秦孝仪:《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二编 作战经过)》,第192页。9日,指示顾祝同与张发奎“上海南市及其沿江防御工事,应速指定部队负责布置。切勿延误。”⑯秦孝仪:《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二编 作战经过)》,第194页。

整个十月,战况一直拉锯胶着,日本方面认为至11月初“仍未能获得决定性胜利,却付出了重大代价”①刘金田主编:《中国的抗日战争》,第79页。,遂于11月5日在杭州湾的金山卫登陆,迂回包围上海,致使本就独木难支的国军陷入完全意义上的被动,士气与阵地逐渐瓦解,交替掩护,逐级撤退的构想最终演变为溃逃。

三、越级的名实现象与正负分野

冯玉祥在9月12日调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前,一直是淞沪会战(第三战区)的最高司令长官,但在梳理文本时能够发现,淞沪会战的高层指挥人员和信息互通基本上固定在蒋介石与顾祝同、张治中②因无法归于越级指挥,本文第二节淞沪会战史实构建中较少出现顾祝同与张治中的身影,但其二人与蒋的电报往来绝非少数。、张发奎、陈诚五人间,尤其是在第二期作战计划颁布、蒋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前,不管是任左翼军总司令的陈诚,或是任右翼军总司令的张发奎,蒋对二者的直接电令都应判定为越级指挥,而二人向蒋的呈报也理应视作越级汇报,此为国军在淞沪一役的越级现象。

冯玉祥作为第三战区司令长官虽也不畏艰险,奔走于前线阵地,但笔者几未见其函电命令,此种可能有二:一为冯的指挥命令少有文本形式留存,但此于理难以成立;二为冯本身因主客观因素作为有限,这似乎更符合情理,白崇禧就曾以副参谋总长身份视察前线,多次拜会冯而未见其人,不仅揣测“第三战区之部队都是中央部队与西南部队,冯指挥不灵而不到战区”③陈存恭等记录:《白崇禧先生访问记录》,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5年版,第147页。。陈诚在8月29日也于日记中记下“而委座来电话,促予请冯玉祥来苏主持,而冯仅在无锡之南桥通过一次电话,仅及虚伪之套话而去,战事殊可叹也。”④徐亮、陈红民:《<陈诚先生日记>中的淞沪会战》,《军事历史研究》2016年02期,第112页。先不论陈诚是否言过其实,这反而大体揭示了越级指挥的某种名实之辩,冯作为西北军出身的将领,被安排为第三战区司令长官(辖苏南及浙江),此地素为蒋及中央核心要地,冯有几成把握可以指挥此地军队?其回忆录虽提及蒋在抗战时的越级行为,但绝无涉及自己作为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受到莫大干扰与限制一事,要么冯撰书时刻意缄默,要么便是冯也默认蒋的行为正当,换言之,其自我认知中未曾自据“第三战区司令长官”一职。另以陈诚为例,他在9月27日诉苦“月来每以权限不清,诸多困难,尤其委座无一不问此间,同时各部亦均向此间请示,在余精神实来不及,在人以为余越权”⑤徐亮、陈红民:《<陈诚先生日记>中的淞沪会战》,《军事历史研究》2016年02期,第123页。,陈诚认为同时面对上级频繁过问和下级各方汇报,会造成自己越级的口实。若以前者论,蒋实际最迟已于9月21日兼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法理上完全有与左翼军司令陈诚直接对话的权限,但陈诚依旧对此不无抱怨。由此观之,时局下的经历者远未如我们如此标准甚至机械地判定和认识越级指挥,于前线将领而言,不论蒋职位上是否直属陈诚上级,其坐镇后方就不应直接——至少是屡次——与前方指挥官取得联系,否则即是越级,当蒋频繁干涉一线时,便较易引起周遭的反感,此种反感即体现在战后诸多将领回忆录集体为蒋建构的越级形象。而冯名为第三战区司令,实可能并无包袱,于他而言,蒋跨过其的越级行为本身也就见怪不怪了。

而蒋在淞沪会战期间的越级指挥效果明显有得有失,其与越级汇报的互动对战争的发展起了何种推力?其胜负效应的分野在何处?应该说蒋作为最高统帅自始至终站在宏观的立场上吸收各地战况并转化为命令输出,这是前线将领所无法取得的信息,正因此在越级汇报的不断输入中,蒋在淞沪会战的某些调兵遣将具有先见性和恰当性。但蒋即便吸收了繁多的越级汇报,也会作出违背多数一线军官意愿的越级命令,往往此时会就会导致局势的恶化,比如张治中预定攻击前被命令停止,使得“上海总攻击未得奏效”①《蒋中正日记》(1937年8月17日),第97页。,抑或十一月“淞沪战场已尽到抵抗的责任,应撤退至吴福线再行抗击……十一月一日晚,他突然携白崇禧、顾祝同到南翔附近一小学内,召开紧急军事会议”,改变撤退部署。②史说:《八一三淞沪抗战记略》,载《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丛书》,第98页。即便蒋意识到“各部死伤大半,已觉精疲力尽”,仍坚持“若不支撑到底,何以慑服倭寇,完成使命也”。③《蒋中正日记》(1937年9月10日),第107页。蒋违背多数将领意愿下达指令且又弄巧成拙的原因是他并不能完全体谅一线作战情形,他经常宣扬的“精神胜于物质之效”④《蒋中正日记》(1937年10月3日),第117页。,与国军的实际执行存在着一个差距,他在事后方又回头自省,“去年最大之失著,在美总统发表芝嘉谷宣言,召集九国会议时,不即退兵于苏嘉阵地,而于精疲力尽时,反再增兵坚持,竟使一败涂地,无可收拾!若于当时自动撤退,敌必至原有不驻兵区域嘉昆为止,且可在九国会议席上言和,此余太坚强之过也”。⑤黄自进、潘光哲:《蒋中正总统省克记》,台湾“国史馆”2011年,第134页。当然这或归因于蒋更多是作为统帅而非将领在下达命令,即便几次亲临前线,但他多数仍留守后方下达命令。“淞沪作战,差不多由蒋介石直接指挥每一师的行动,他坐在南京以电话传达命令,哪能适应战机?”⑥史说:《八一三淞沪抗战记略》,载《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丛书》,第100页。与蒋类似,林彪也以越级指挥而名,不同的是林彪时常身处一线,直接观察战局走向,“上下汲台战斗中,司令员林彪比师指挥所还靠前,跑到主攻团指挥所那里,亲自观察一师部队怎么打仗。”⑦谷办华著:《钢铁万岁军—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十八军征战纪实》,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6年2月版,第210页。此应是二者的一大区别。

四、技术与人:从电信通讯系统看越级现象

电信也即电力通信,“仅藉电能与电波,以使两地暌隔之人互通音间,或直接通话”⑧朱善培:《军用电信之演进》,《交通月刊》1937年第1卷第1期,第7页。,一般分为有线、无线电报和有线、无线电话。简就原理而言,可视作一种信息转换借由电流介质进行距离输送,到达目的地后再转回对应的信息,双方就依靠这种“信息-转换-发收-转换-信息”的模式进行通讯。实际上,以电信作为通讯手段,自清末以来,已于内政外交领域日益显现重大作用,更不必说对军事作战带来的效力,随着电报、电话通讯技术的不断进步,作战部队上下级、前后方的联系也随之提升,同样,越级指挥与越级汇报也逐渐有了直接发生的基础,因此从技术史的角度去分析越级现象是较为必要的。

淞沪会战前后,国军在上海地区进行的通讯建设主要分为电线铺设与通信部队派设。以京沪地区而言,1936年第九集团军参谋处成立,为假想日军侵犯京沪,拟定作战计划。主管通讯的沈蕴存负责核查通讯情况,调查发现,此地既有国民政府交通部所辖线路,又有江苏省的长途电话,还有苏州、无锡、江阴商人的电话公司,通讯设施颇为繁多,问题在于以上国营、省营、民营三套通讯系统,互不沟通,且少有从国防上着眼,许多军事要地缺乏电力线路。⑨沈蕴存:《确保淞沪抗战通讯畅通》,载《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丛书》,第66页。鉴于此,1937年春,军委会令通讯兵第二团畅通吴福线、锡澄线阵地内通讯线路,尤其是在京沪河湖纵横地区,建设电杆,交架电线,此外还以真如为基点,向闸北、大场、吴淞三处秘密构筑三条地下电话电缆线,作为野战时战地通话的主干线,种种措施使得淞沪区域通讯网日益完善。

淞沪会战爆发后,交通部命令下辖前线的各“局处台队”,为维持通信畅通,配合作战,“非奉当地最高军事长官之命令,不得擅自后撤”①交通部编:《抗战以来全国交通概况》,中央训练团刊印1940年,第20页。,即民用转军用,统一通讯使用权,比如上海电话局的线路,早前就已通南翔、嘉兴、苏州②交通部上海电话局编:《交通部上海电话局业务概况》,交通部上海电话局出版1935年,第15页。,这些地区也多为此次会战一线的作战指挥中枢。电线维修也是重要业务,交通部除整合各局原有的线工进行维护,同时在无锡、苏州、昆山、南翔又组织修线工程队,在常熟、太仓、嘉定组织通信连架设班③《军事委员会电陈诚为交通部各局处原有线工维护》(1937年9月4日),“陈诚副总统文物”档案008-010701-00082-130,台北“国史馆”藏。,如遇线路毁阻,要求各线工同上海、苏州两地的电话局配合行动,随时抢修所属线路,确保通讯畅通④沈蕴存:《确保淞沪抗战通讯畅通》,载《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丛书》,第69页。。如果要对淞沪战场上构建的通讯系统作一初步评价,那么至少从战地各翼司令长官部的位置可行管窥,这些指挥部的设置地点基本已为各处电线铺设之所及,故为越级现象的产生提供了便利。

表1 淞沪会战中各长官部位置

除硬件上的电讯建设外,通信部队的派设同样是淞沪会战中重要一环,如张发奎的右翼军司令长官部就由军委会调拨了一个通讯连,作为右翼总部的附属单位,张在总部内与前方、后方进行有线电话为主的联络⑤张发奎口述,夏莲瑛、胡志伟记录:《张发奎口述自传》,第176页。,这个说法与沈蕴存的回忆“这次战役中,以有线电话为主,有线电报、无线电报为辅”⑥沈蕴存:《确保淞沪抗战通讯畅通》,载《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丛书》,第70页。,大致对等。有线通讯依赖于线路的架设,故而其稳定性和可操作性本就大于无线通讯,证明了淞沪会战中通讯条件确已较过往有了较大的改善。自各翼司令部以下,“每天有两个师开到南翔,下车后,即向总部报到,领取无线电台使用诸元表等,指定有线电话向总部通讯所联络,有线电话线如发现损坏,通话中断时,由下而上负责查修”。⑦沈蕴存:《确保淞沪抗战通讯畅通》,载《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丛书》,第69页。凡此种种,提示着中国自古以来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传统发生了变化,通讯系统的发展为国军在淞沪战场上的越级指挥或是越级汇报提供了可能性。

但这不等同于效力上的健全,张发奎就承认“我们收到的情报较前快捷”,但他紧接着不忘捎带一句“但我不能说,它比以前更准确。”⑧张发奎口述,夏莲瑛、胡志伟记录:《张发奎口述自传》,第176页。遑论国军众多的战报总结,屡见淞沪战场上通讯不灵的教训。严格来说,此次会战通讯技术到底是优是良,优在何处,差在何处,并非本文的着眼点,通讯系统显示的此种张力与越级现象的关联才是值得理清的命题。

如前所述,通讯条件的提高为越级现象提供了基础,但实际的战场通讯效力却不甚可观,比如随着战事进行,大量地下线路的维修成本使国军负担严重,只得挑选“最重要之地段”①《王景录电陈诚通信方面架设地下电线需款甚钜》(1937年9月5日),“陈诚副总统文物”档案008-010701-00083-013,台北“国史馆”藏。进行电线维持。但关键在于,越级现象在通讯效力低下时也并未消失,反而同样存在,比如会战末期,国军一线部队开始奉命撤退时,张发奎竟眼见部队从自己的司令部门口撤退经过,才“闻知前线已开始撤退”②参阅《张发奎将军抗日战争回忆记》,《广东文献》第13卷第1期,1983年3月31日。,原因是通讯联络不稳定,使得统帅部选择越过司令部将撤退命令直接下传,但有趣的是这又反过来证明通讯系统依旧在越级中起着作用。综上所述,种种看似悖论的场面始终有基本的因果关系,即越级现象与通讯条件并非正比例关系,可以认为绝非通讯条件差,越级现象——尤其是越级指挥——就消弭了。当通讯条件处在良好的状态时,越级现象自然而然会出现,然而通讯条件趋于恶化时,越级现象却非减反增,同样维持在相当频繁的程度上,尤其是上级更会挤兑稀缺的通讯资源,急切地传达统帅部的指令。顾祝同对这个现象认识颇深,他认为“战场扩大,交通通信困难之时”,往往战局情况不明,“指挥官若俟情况十分明了时再行处置,则每失却战机;故必须着眼大局”③顾祝同:《东战场京沪战役的检讨》,军事委员会军官训练团刊印,1938年,第23页。。这里自然是在众多将领面前为蒋作一辩护,意即越是通讯困难,越需要“大局”来完成行动处理,如此也就根本上将技术与人合一,为越级指挥提供了技术理论上的某种正确性。

五、结论

越级指挥与越级汇报成为淞沪战场国军上下级交流过程中产生的一个特殊现象,其成因是复杂的,其中之一是得益于国军电信通讯技术的发展,如战前对京沪区域电线网的建设,改善了通讯条件,这为越级提供了可能。当然,电信通讯条件与越级发生频率并非正比例关系,而是近似U型曲线关系,越级现象的高频时期恰恰存在于通讯条件优越或低下两种相反的情况中。当我们对越级指挥进行判定时,还会发现名实不符的情况,中间渠道的透明与否、将领的自我认知,都会导致越级判定的误差。

但必须承认,蒋力图以其人身政治来扶持正常体制运作,却又时常弄巧成拙,原因在于他并不能完全把握一线战况,在他强力推行与前线将领认知相左的命令时,往往会导致败果。他的越级指挥还严重地削弱了各级军官的责任心,造成了许多将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认知与行为,越级汇报往往正是在此情况下产生。蒋在1948年8月的日记自辩道“近日以何、桂等态度言行,无形中损丧统帅威信,一切军事失败罪恶,均归于余统帅对部队直接指挥。而问其直接指挥何一部队,是否为命令,抑为将领直来请示,以及该区总司令请求余直接手令督促该属之军师长者,则余不能不批复其来请示与不能不直接督导,而并非余越级指挥之过”④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九册,台湾“国史馆”2015年12月版,第126—127页。,由此可见一斑。

总之蒋一面事事力求亲为,一面又总是感叹无人可用,对前线将领们的失败尤其不满,于是为求作战效率而又采取越级指挥的形式,在越级过程中不顾客观形势,也不对越级命令作过多解释引发许多误会,因此蒋表达不满,只会引起将领的消极和退却式态度,由此陷入恶性循环,导致国军无法团结,这也为国军在由私人军阀转变为“党军”的过程中始终未能蜕变为真正意义上的“国军”⑤杨天宏:《军阀形象与军阀政治症结——基于北洋时期民意调查的分析与思考》,《近代史研究》2018年05期。提供了一种答案。

猜你喜欢

淞沪陈诚国军
档案聚焦:85 年前淞沪会战中的郭沫若(二)郭沫若对淞沪会战战况的六点意见
牢牢把握红色主线凝聚奋进“红色动力”
上海史料展纪念淞沪抗战89周年
城市景观照明舞台化的分析
殷周时期“中”观念的生成演变
陈诚作品
中国海军抵巴基斯坦参加多国军演
狠心的龙虾妈妈
爱情不止眼前的苟且
马英九:“国军”使我成真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