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破浪的中国小院
2020-10-10欧阳晨煜
欧阳晨煜
每个夏天,人群都是一种热饮,而整个城市都被迫熟络地续杯,从建筑内部显示出了轮廓极明的烦躁。唯独小院是一根过滤炎热的吸管,自顾自地享受着难得的荫凉。
中国小院, 是它俏皮的小名,其实它是个名副其实的长者, 学名“ 中国庭院” 。“ 庭” 是指围墙内建筑四周的空地或围合的中心空地,“院”则指围墙以内的空地。从科学定义来看,它是一个热爱组合、身形庞大、性格温吞的古典建筑,但在这个全民都欲乘风破浪的时代,小院也有了自己的劲头和野心。
在中国小院体态轻盈的青春时代,它被漆上青绿素调,温吞地扣着铜绿遍染的门环,清理着葳蕤的藤蔓,安放好手旁的盆花,每天在围好最后一根篱笆后沉沉睡去,早晨被水井里吊好的凉瓜叫醒,自此拧动静谧天地的发条。在无数个这样的日日夜夜里,有无数个院落苏醒,又有无数个院落沉眠。
在过去的数百年里, 中国小院始终浸染着一股原始的汁水, 仅被视为一种传统的居住方式,是由墙、单体建筑等自然围筑起的古老住所。它氤氲着一种朴素的田园生活,装载着的皆是贫者和农家,溢满了困苦和壮志未酬的悲情。于是,中国小院成了归隐的象征,它在秋日制造着“场场梧桐雨”,于冬日承受着“雪压松桂丛”,替诗人保存着“月痕依旧”,隐忍着“苔藓侵阶”,中国小院俨然成为吞咽愁苦情绪的偌大空间,这无疑加重了它的沧桑感。
而如今, 中国小院不堪再背负这种文墨的沉重,它想要挣脱童年的模样。在现代世界里,小院如鱼得水,很快彰显出了自己的独特。随着被规规矩矩的楼房大厦隔绝自然的气息,人们对四季的感知越来越弱,院落此时就成了季节的器官,鲜明地渗透着古早的绿色,重现夏天“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这种早已消逝的感受。
中国小院是私人的建筑,也是自我的生态区,人们不约而同地发掘了小院乘风破浪的潜能, 将它从古旧的年代感里打捞出来, 赋予了时代的价值, 亲手打造成了不同于都市,却蔚为壮观的模特。它褪去古稀的模样,摇身一变,披上了浪漫的苔藓和植物,将发型修剪成了中式风格,拥有了游动的池鱼、互动健康的泥潭、沾满烟火气的家人和热热闹闹的时尚塑造。它俨然变得灵动了,不再只遵循古代苛刻的建筑规则,擺脱了棱角方正的屋檐和雷同的饰品,转身变得更加杂乱有秩,蓬勃自然,好像焦热都市里一块块斑斓的绿洲。
伴随着中国小院的重新出发,中国人的集体梦想也随之焕发,即“院子自由”。这种高级的自由不同于在市场上流行着的“水果自由”“饮品自由”,它无关于财富状况的戏谑,而是一种需要静水流深、隐匿焦躁的勇气,也是一种回归自然,却更乐观、舒适的心绪。但它无疑是更奢侈和珍贵的,拥有一片被檐顶分割得整整齐齐、自己视角下的蓝天,这是最贵重的馈赠。自此,中国小院在乘风破浪后实现了立足于现代的目标,却开始躲在角落里,悄悄回忆那些被淡化的感情。
其实,中国小院一直都是个性鲜明的特殊建筑。它和我们一样,或许没有英式的浪漫典雅,没有西式的激烈外放,缺乏日式的禅意十足,但它精通中庸之道,不事张扬,温和内敛,极富东方特色。最重要的是,它给了“家”这个概念一个唯美又具体的空间形式。在古代,仅用几根篱笆维系分隔,就可以有自己不受侵扰的一番天地。它是中国人安身立命、安顿精神的场所,所以从小就端庄有余而趣味不足,被严苛的规矩训练得恭恭敬敬,但它担负着保护一个个家族伦理秩序的重要使命。尽管外形逐渐时尚,但它的情感表达依旧是中式的,它围裹着家族的兴衰,释放着院内人的精神压力,营造着有安全感的四季,对我们来说,是最具人情味的建筑。
就是这样一种生长在自然里的房子,凝练着民族的审美。人们习惯了院落的大腹便便,也试图在房前的宽阔地带里为它挽回童年失去的乐趣。比如栽种鲁迅百草园内碧绿的菜畦、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吸引动态的黄蜂、轻捷的云雀;播撒老舍院里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不费力地招来足量的蝴蝶;养护纪晓岚手植的一些缠绕古藤和淡红海棠,为喜爱团聚的小院添置几棵丹柿果树,收集一些浓浓的家园氛围。
结束了乘风破浪的中国小院没有想到,直到现代,它仍是一种珍贵的情结,是一件被仰慕的奢侈品。余秋雨甚至为它写了情书:“这个庭院,不知怎么撞到了我心灵深处,连自己也不太知道的某个层面,我隐隐约约找到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