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东到巴尔干，地缘格局大洗牌？

何任远

9月4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的一条推文在巴尔干各国引起了轰动：“中东和平又迎来了重要的一天—穆斯林为主的科索沃与以色列将会建立正常关系，并且确立外交关系。干得太好了！”

撇开国际关系不谈，不少巴尔干地区的网民觉得爆笑的地方，是特朗普把位于巴尔干的科索沃和中东扯在了一起。

但这其实并不搞笑。诚然，特朗普为了争取连任，猛打“中东国家与以色列建交”牌，比如特意安排巴林出席9月15日在白宫举行的“和平宣言”签署仪式。不过，这么做的后续影响也许并不局限在中东域内。

巴尔干的骨牌要被重新推倒？

自今年以来，欧盟的观察者们就把忧虑的目光投向了巴尔干西部地区。尽管塞尔维亚一直把科索沃地区视作自己领土的一部分，但自2008年以来，科索沃地区却有了自己管治的政治实体。

目前巴尔干地图上的科索沃地区，大部分以阿尔巴尼亚族为主，然而北部米特罗维察依然是塞尔维亚族占主导；而属于塞尔维亚管治区的南部城市普雷舍沃，却以阿尔巴尼亚族为主。两个民族在对方管治区的飞地，一直存在不少冲突和矛盾，经济民生更是异常凋敝，成为欧洲年轻人失业率最高的地方。有一种呼声认为，塞尔维亚和科索沃双方应该置换这两块土地，让双方境内的民族矛盾得以平息。

多年来，“土地置换”主张一直受欧盟压制，在外交界是边缘声音。原因是巴尔干每次变更界线，都会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如果波黑、克罗地亚和罗马尼亚境内的少数民族都主张“土地置换”，那么巴尔干完全可能再次爆发战争。

然而，特朗普今年任命其亲信理查德·格雷内尔为美国驻巴尔干特使，专门处理塞尔维亚和科索沃问题。欧盟完全有理由觉得格雷内尔来者不善。

格雷内尔带着一个重要的信息降临巴尔干：他对“土地置换”的选项非常暧昧。在他的影响下，科索沃议会对“总理”阿尔宾·库尔蒂发起了不信任动议，以抗疫不力为由把库尔蒂“内阁”拉下马。新上任的霍蒂与“总统”萨蒂属于同一个阵营，而萨蒂曾经含糊地提出类似“土地置换”的建议。

自1999年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轰炸南联盟以来，塞尔维亚国内的反美情绪一直高涨。塞尔维亚人特别反感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以及他的夫人希拉里。在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不少塞尔维亚人希望特朗普能够击败希拉里，以发泄对当年被轰炸的不满。

而特朗普在第一个任期结束前，特意选择与塞尔维亚交涉，颇有羞辱克林顿和民主党的味道。格雷内尔声称，特朗普是美国历史上最“亲塞尔维亚”的总统，并且对塞尔维亚放言，要珍惜这样一个历史窗口，在美国的调停下与科索沃达成和解。

不过，塞尔维亚和科索沃9月初在白宫达成的协议，却没有太多政治性内容，大部分以经济领域为主，重头戏包括科索沃取消塞尔维亚产品的关税，双方建立直达的公路和铁路线路，以及允许塞尔维亚货运铁路经过科索沃进入阿尔巴尼亚，连接阿尔巴尼亚的出海口。这些交通设施的资金，将由美国进出口银行和美国国际开发金融公司提供。

通过把极端亲美而且毫无希望入欧盟的科索沃推入“微型申根地区”，特朗普政府希望打造一种由美国主导的巴尔干西部秩序。

为欧盟埋下定时炸药

塞尔维亚总统和科索沃领导人在白宫签署协议的仪式，成为世界新闻头条，让欧盟方面倍感矛盾。

实际上，欧盟一直在说服塞尔维亚和科索沃进行类似在白宫举行的经济谈判那样的和解；塞尔维亚总统在前往美国的前一天，也到访了欧盟总部布鲁塞尔。然而，欧盟试图整合塞尔维亚和科索沃的努力，却少有舆论关注，也难以拿出什么成果。在与美国竞逐巴尔干西部地区影响力的过程中，欧盟也许失分了。

欧盟在巴尔干西岸影响力的短板，在于科索沃的微妙地位。尽管巴尔干西部地区不少国家有加入欧盟的意愿，但是不少国家的发展状况难以达到加入欧盟的标准，诸如法国和荷兰也无意让这些国家尽快入盟。欧盟用入场券换取影响力的策略，在巴尔干开始遭遇审美疲劳。

这当中又可以细分：像阿尔巴尼亚、黑山和北马其顿共和國这些国土边界已经毫无争议的国家，至少已经具备了加入欧盟的最基本条件；而塞尔维亚这种存在部分领土争议的国家，短期内加入欧盟还是比较困难；同样有意愿加入欧盟的科索沃，则面临西班牙、塞浦路斯、斯洛伐克、罗马尼亚和希腊的否决票，可以说能够入盟的机会相当渺茫。

如果不能加入欧盟，还不如另立炉灶。2019年由塞尔维亚、北马其顿和阿尔巴尼亚三国发起的“微型申根地区”，旨在实现三国之间人员、货物、资金和服务行业的无障碍自由流通。三国领导人当时欢迎更多巴尔干西部国家加入“微型申根地区”，而这个在欧洲大门口另立炉灶的构想，正中美国的下怀。

格雷内尔就公开宣称，他支持“微型申根地区”的构想，并且推动科索沃和波黑加入“微型申根地区”。通过把极端亲美而且毫无希望入欧盟的科索沃推入“微型申根地区”，特朗普政府希望打造一种由美国主导的巴尔干西部秩序。

尽管“微型申根地区”只是一个初期的构想，但如果巴尔干西部国家加入欧盟的梦想长期被否决，这些被拒于门外的巴尔干国家也许会把“微型申根地区”视作欧盟之外的另一个地缘实体。然而，欧盟是否反击无望？

通往华盛顿的秘密之门在耶路撒冷？

塞尔维亚和科索沃协议之间的裂痕，在双方领导人还没走出特朗普的椭圆形办公室之际，就显露出来了。

不少媒体留意到，坐在特朗普旁边的塞尔维亚总统亚历山大·武契奇神色不大对劲。有分析人士认为，这是由于给塞尔维亚领导人和科索沃领导人的协议版本在结尾处有所不同：在给塞尔维亚方的协议结尾处写道“塞尔维亚把驻以色列大使馆搬到耶路撒冷”，而在给科索沃的协议结尾处则写道“以色列与科索沃相互承认对方主权，并且建立外交关系”。

以色列与科索沃相互承认关系，挑动了塞尔维亚人的神经，也给参加签约仪式的武契奇添加了不少国内舆论压力。塞尔维亚国内一些评论家认为，塞尔维亚不但要白费周章搬迁大使馆，还让科索沃捡到了便宜，让它多了以色列这个“邦交国”。

在科索沃方面，也有不少人认为塞尔维亚在這次协议中“占了大便宜”。被议会赶下台的前“总理”库尔蒂认为，协议非但没有迫使塞尔维亚确认科索沃的“主权”，还让塞尔维亚过道科索沃取得货运出海口。

欧盟借此机会，对参与白宫协议的双方发出了警告：谁把大使馆搬到耶路撒冷，谁就会在加入欧盟的谈判中被“扣分”。的确，特朗普在试图宣扬解决巴尔干问题的同时，也不忘拉以色列一把。更加确切点说，是特朗普和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之间因应国内选情需要的相互拉抬。

继8月13日特朗普宣布以色列与阿联酋建交，实现以色列和海湾地区国家外交“零的突破”之后，9月11日，另一个海湾国家巴林也宣布与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不到一个月就有两个海湾国家宣布与以色列建交，内塔尼亚胡形容这是特朗普介入下以色列重要的外交胜利。实际上，以色列与海湾阿拉伯国家的关系升温，在几年前就已经铺好路。一些面积细小的海湾国家，比如巴林、阿曼和阿联酋，早就与以色列在暗地里展开国防和科技等合作。

以色列和海湾国家都面对着一个共同的敌人—伊朗。由于美国大选的双方候选人在伊朗核问题上展现巨大分歧，如果特朗普连任失败，拜登领导下的民主党政府将重启伊朗核协议机制，这对信仰逊尼派的海湾国家来说无疑是重大挫折。如果美国的支持如此不稳定，那么以色列将是海湾国家能够长期依赖的伙伴。

如果特朗普连任失败，拜登领导下的民主党政府将重启伊朗核协议机制，这对信仰逊尼派的海湾国家来说无疑是重大挫折。如果美国的支持如此不稳定，那么以色列将是海湾国家能够长期依赖的伙伴。

海湾阿拉伯国家不但需要以色列的高科技武器支持，也对以色列的监控技术感兴趣—以色列用来监视巴勒斯坦人的科技手段，被海湾阿拉伯国家用作监控国内异议分子。海湾国家的王室成员甚至对以色列水平极高的医疗设备感兴趣，这样王室成员就无需到美国或者欧洲看病，而是取道同样属于中东地区的以色列。

夹在中间的土耳其很生气

然而，阿联酋与以色列宣布建交决定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当即宣布考虑与阿联酋断交。土耳其外交部也谴责巴林与以色列建交的决定，并说这将对捍卫巴勒斯坦事业的努力构成新的打击。

作为奥斯曼帝国的主体民族继承者，土耳其一直有成为穆斯林世界领袖的执念。在强人总统埃尔多安的带领下，土耳其在回归奥斯曼主义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这让不少阿拉伯半岛的国家感到不寒而栗。在奥斯曼统治时期，阿拉伯各个部落反抗奥斯曼苏丹招致的血腥镇压，依然历历在目。

现在，埃尔多安自视为穆斯林世界里为数不多的民主领袖，令阿拉伯君主国当局对土耳其煽动其境内民众的反政府主张更加如芒在背。反而是什叶派为主导的伊朗，开始了与土耳其诡异的关系升温。尽管土耳其与伊朗在叙利亚战场上属于敌对阵营，两国在中亚地区也是对手关系，但德黑兰和安卡拉在不少中东地缘领域还是发现了共同利益。

土耳其国内的逊尼派保守宗教势力，作为埃尔多安的重要票仓，一直对以色列抱有强烈的敌视态度，这一点与伊朗有高度重合之处。土耳其一直希望逊尼派信徒与阿拉伯国家拉开距离，这一点也符合伊朗的利益。因此，以色列和海湾阿拉伯国家，把土耳其和伊朗称为中东的“两大混乱来源”。

与以色列一样把土耳其视为“混乱来源”的，还有那个反对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的欧盟。随着土耳其高调与希腊和塞浦路斯争夺地中海东岸的天然气资源，每日面临土耳其巨大军事压力的欧盟成员国希腊，开始获得越来越多欧盟成员国的支持。法国总统马克龙公开宣布，土耳其在地中海已经不再是欧盟的“伙伴”。法国甚至开始与以色列合作，把武器出口到塞浦路斯，作为抵消土耳其在地中海东部军力部署的战略步骤。

从中东到巴尔干，再到地中海，也许一轮新的地缘政治洗牌正在酝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