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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气

2020-10-09娄光

当代小说 2020年9期
关键词:飞虎老梁骰子

娄光

爷爷是西海皂里的奇人,是赌神,父亲说爷爷在成为赌神之前,是西海皂里最有名的猎手。一杆猎枪弹无虚发。每年冬天,他就留下奶奶带着父亲离开西海皂里,住进东南山里,在不能下海捕鱼捞虾的日子里,开始他的狩猎生涯。既有下海的本事又有上山打枪的本领,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就像父亲说的,这种奇迹也注定了爷爷奇异的一生。

在爷爷有限的狩猎生涯里,却猎取了无数的獐狍狐鹿。剥取的无数毛皮最终都成了一碗碗沾火就着的烈酒。这些烈酒最后又变成爷爷一泡泡的热尿,被他畅快淋漓地浇在野兽出没的荒滩树林里。当时就有人传说,一个在西海皂里下海的人,却在东莱山脉里,无论多么凶猛残暴的狡兽,只要闻到了爷爷的尿味儿,四肢发抖低眉顺眼,绵羊般任爷爷宰割。

父亲说那是一个冰雪消融花吐嫩蕊的早春。爷爷一大早起来,收拾了整个冬天里在东莱山里积下的毛皮,用马尾绳捆成一搂粗的两大捆,架上那匹毛色乌青精神抖擞的青骡,又从被窝里拽出还在做梦的父亲。说海牙,跟爹跑趟沙河,把咱家的皮子卖了,然后回家去。父亲一听沙河,一听回家,梦也不做了,慌里慌张地爬起来,兴高采烈地和爷爷上路了。

早春东莱山脉,景色美得动人心魄。向阳的积雪已消融殆尽,嫩草钻出地面,给裸露的山體抹上一层淡淡的醉人的翠绿。沟里坎下的积雪还未融化,那雪里却挺立着一丛丛的野腊梅,耀眼的花朵在枝头上灿烂,散发着幽幽醉人的清香。

爷爷和父亲就这如画的早春赶路,父亲拽着爷爷的衣襟问:沙河的馆子真是几十个人一起吃饭,柿饼真是用箩筐装的吗?爷爷就笑眯眯地望一眼父亲,说,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父亲说那一年他十四五岁,爷爷的岁数不详,再怎么说也不会超过三十五岁。路很远。当爷爷和父亲下了山,走进临近西海皂里的沙河镇时,谁的心里也不会想到爷爷的命运会在这个阳光明丽的早春的下午彻底改变。刚刚踏进沙河镇,父亲就松了爷爷的衣襟,抓住了爷爷的手。爷爷感到父亲的手在抖,并且渗出一层细汗。爷爷就扭过头看父亲的脸。父亲的脸上也有一层细汗渗出,两只眼死死盯着每一个和他擦肩而过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惊恐的表情绝不亚于那年刚从海边赶到山里,兴冲冲地扛着一只火狐狸,嘴里梦幻般地喊着娘奔进自家的院落。爷爷就惊疑地连喊了三声海牙,又用粗笨沉重的山桃木的烟锅在父亲的光秃秃的头顶上敲了一下,父亲才缓过神来。攥紧爷爷的手说爹,怎么这么多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爷爷就放心地哈哈朗笑着说,傻小子,怎么跟你爹第一次来时想的一样。

爷爷笑罢拉着父亲的手,走过一家烟馆一家妓院一家赌场,就到了一座气派的青砖门楼前。父亲不认字,他看见在这座青砖门楼的上面,挂着一块厚重的黑漆漆过的油亮的木板,上面画着几个金光耀眼的图案。爷爷也不认字,但他却拉着父亲的手说这上面画的是字,念“仁义货行”。

“仁义货行”的老板姓万,据说是南方人。从他那一口叽里咕噜的吐字上,完全可以证实这一点。可是他在这沙河大镇住了很多年。传说当年他用两驮千里迢迢运来的色彩艳丽光滑无比的丝绸,换走了整整十驮的上好的狐狸皮。又用那十驮狐狸皮换来了整整二十驮的丝绸。如是两载,他就在沙河镇盖下了最豪华最气派的十几间青砖到顶的门市房,挂出“仁义货行”的牌子,正正经经地做起了老板。

爷爷拉了青骡和父亲刚跨进那门楼,万老板笑嘻嘻地迎出柜台,用父亲听了绝对是鸟语的腔调和爷爷打招呼,两只也像鸟眼一样小巧滚圆却无比灵活的眼就再也没离开过青骡背上的驮子。

爷爷卸了青骡背上的毛皮,万老板用鸟爪子一样的细瘦的手一张一张地拿起来,又用那双小而圆的鸟眼细细地看了。说老梁,今年怎么打了这么多呀?爷爷就拍了拍父亲的脖子说,和我儿子一起打的。万老板就用鸟一样的声音啾啾叫,哎呀了不得,儿子都有你高了。又说老梁,给你二十五块大洋。爷爷看了看那堆毛皮,说我们爷俩死活趟了一冬,就多给几块吧。万老板就说老梁,咱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就给你二十八块!这已经挣不了几块了。

爷爷接过帐房先生递来的大洋,自己数了两遍又让父亲数了一遍,才装进肩上的褡裢里。领了父亲给万老板打了招呼就要走。万老板鸟眼一转,忽然就热情无比地拉了爷爷的手,说老梁,今年你无论如何要在我这里喝了酒再走。爷爷就说万老板,你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怎敢喝您老的酒?万老板就动听地笑道,彼此彼此。

父亲说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晚在万老板家吃的是什么,只觉得鲜香甜辣美妙绝伦,后来回到西海皂里过了半年才咽得下我奶做出的饭菜和海上捕来的鲜美海鲜。

爷爷半斤烧酒下了肚,入席时的拘谨就随着一泡热尿滋了出去。归座时山溜海贼与生俱来的粗犷与豪放表露得淋漓尽致,嚷着让万老板的伙计撤去牛眼小盅换上大碗,豪爽地端起来对着万老板叫了一声大哥,说你这么大的老板瞧得起我这个夏天下海冬天打猎的,我就是明天死了也要敬你一碗。说着就把那一大碗烧酒顺着喉咙直倒进肚里。

父亲说爷爷的酒量曾经和他的海事一样闻名,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每次出海时都用一只猪尿泡灌满足有四五斤的烧酒,两天后回来时猪尿泡空了肩上却挑着两瓢篓海物。谁也说不清在两天里喝了四五斤沾火就着的烧酒后,他是怎么干活的。对这些爷爷从未向任何人解释过。唯一的一次是他两口喝了两大碗烧酒后,有人问起两天里怎么能喝下四五斤酒,爷爷就微微一笑,说我不敢喝六七斤或七八斤,那样的话,捕获的海物我就扛不动了。问他的人不相信爷爷的话,但又找不到任何理由不相信。只好瞪着眼睛看着爷爷分两口把第三碗酒倒进肚里。粗瓷大碗刚离开爷爷厚厚的嘴唇。有两个看热闹的闲人就嚷道信了信了!并转身跑走把爷爷的那句狂言和豪饮的事实经过一番夸张的处理,描述给他们看到的每一个人。豪饮后的爷爷躺在自家的院子里奏响震天的呼噜时,他的名字又一次在方圆几十里的山里流传,成了人们晚饭时的下酒菜。

万老板怎么也理解不了爷爷怎么能一口喝下火辣辣的一大碗烈酒,乌黑滚圆的鸟眼瞪得有牛眼大。万老板也喝酒,但那酒却是从南方运来的淡淡的黄酒。后来爷爷说那酒黄黄淡淡的,像青骡撒下的尿。

父亲说那天爷爷喝伙计给斟满的第三碗时,早春里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脸上,如雨的热汗湿透了披在身上的棉袍。那时万老板看着爷爷的眼神起了变化。贪婪的眼神完全把爷爷当成了一张上好的狐狸皮。但那天爷爷确实喝得多了,一点儿也没能看出万老板眼中的变化。

万老板说老梁,这番豪饮真是好样的,可惜不能豪赌一番。不然真可以称得上顶天立地的好汉了。爷爷听了,满睑的络腮胡像一丛被秋风掠过的草,沙沙的摇动声充耳可闻。一口喝下大碗里的残酒,把装着二十八块大洋的褡裢往桌上一摔。说万老板小瞧人,今天我就和你豪赌一场,这几块大洋输没了就走人!

爷爷话音没落,万老板就挑起大拇指,说好样的老梁,是条好汉!麻秆样的胳膊一挥,伙计急忙撤了桌上的残酒剩菜,端出一个青瓷小碗儿,碗儿里躺着一对象骨雕成的骰子。

父亲每每讲到这里,都要做长久的沉默。有时就抓起酒瓶满满地斟上一盅,脖一扬喝下去,待那酒在肚里散开并充分地滋润了肚腹之后,才长长地呼出一口酒气,说酒这东西壮人的胆呢。

万老板说老梁,咱怎样的赌法?

爷爷手里端着一碗烧酒。说万老板,咱这双手只会端碗喝酒操刀剥皮,对这玩意儿却一窍不通。不过只要万老板画了道儿,我老梁舍财相陪。

万老板听了,叫一声老梁真是条汉子!咱就玩最简单的,点大者赢。说着丢出十块大洋。

爷爷“咕咚”了一口酒,从褡裢里也摸出十块大洋,“扑”地拍在万老板的银元上。

万老板微微一笑,说老梁着眼了。拈着骰子的手一晃一松,坚硬的象骨在青瓷小碗儿里轻巧跳动,发出清脆的金属之声。

“十一点!老梁,你输定了!”万老板鸟眼里闪出鹰眼般贪婪的光,喉咙里挤出冷冷的笑,伸了鸟爪就去抓桌上的银元。

爷爷说,慢。万老板,这十一点就最大了吗?

万老板说老梁,这十一点差不多已是十成胜了。我就不信你能掷出十二点。

爷爷“咕咚”又喝了一口酒,慢慢地抓起那两粒象骨。骰子一入手,只觉眼前似有银光一闪,立时就忘了自己是一个满山狩猎下海打鱼的人,倒像个赌桌前拼杀了半世的豪杰。

爷爷说万老板,你也着眼了!说着拈着骰子的手也一晃一松,两粒骰子就落入青瓷小碗儿中。有一粒如鬼魅附体,只跳了两跳就停了个六点。另一粒则吸在碗底一般,陀螺样滴溜溜越转越快。爷爷等得性起,大喝一声“六”那骰子果然就停了个六点。

万老板鸟眼一惊,盯着爷爷粗笨的大手,讪讪地说老梁,这手你赢了。

万老板本想在三五手之内将帐房先生付给爷爷的大洋再交回柜上。并且他确信凭着他娴熟的手法和雄厚的财力,可以轻松地达到这个目的。因为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在半醉的猎手身上,证实过他这个诡计的完美。在类似的赌博中,他获得的不仅仅是猎户们整驮整驮的血汗,更重要的是大获全胜的那种心灵上的满足与兴奋。

但这一次万老板却失算了,没能达到目的。

父亲说那天爷爷在赌桌前潇洒异常犹如神助,大口喝酒,大把淌汗,吆五是五,喝六是六。天光放亮时,爷爷面前的桌上已堆起了小山似的银元,并且势如破竹,一发不可收地还在涨高。

万老板也在淌汗,但那汗却冰冷如山间的溪水,冻得他刀样的瘦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黑,两只鸟眼里的光越来越暗,像两盏耗尽燃料的油灯。这时万老板的帐房先生就悄悄地把万老板拉到一邊,说老板,今天咱认了吧。我看这小子不是人,简直就是赌中的恶鬼。再赌下去……万老板就嘿嘿地苦笑数声,说送客。

父亲和爷爷做梦似的踏上归途时,万老板一头栽在牌桌上,喉咙里箭涌而出的一口浓血染红了桌上的骰子。

父亲和爷爷在早春的树林里卸下青骡背上的褡裢,“哗”的一声将银元倒在山坡上。银元的光辉使坡上的积雪也为之失色。父亲说爹,咱不是做梦吧?爷爷就抡圆了巴掌在自己的脸上狠抽了一下,真切的痛楚使他吸了一口山间混杂着浓烈花香的冷气。于是爷爷就和父亲在林间数那赢来的银元。数到两个人的肚子咕咚咕咚直响时,爷爷说海牙,是四百八十六块吗?父亲说爹,好像是吧,好像是四百八十六块。

早春的太阳像一个妩媚羞涩的少妇,顾盼之间流淌出无尽的温暖。在这样的目光中父亲首先感到了困倦。说爹,我睡了。爷爷就将父亲抱上青骡,让他趴在硬邦邦凉丝丝的银元上。后来父亲说,搂着银元睡觉心里踏实,翻山越岭几十里,梦也没做一个。

父亲说那天他们回到西海皂里,到家时天已经黑得一塌糊涂。那时我奶正在油灯下缝着一件什么东西。爷爷和父亲进屋时,我奶就一把搂了父亲的脖子,眼睛看着爷爷说死鬼,我还以为你俩死在山上了呢。

爷爷一句话也没说,用杠子顶了门,又用一件破衣服堵了窗户,就把褡裢“哗”的一声倒在炕上。那银元就在油灯的照耀下,丁丁当当地跳着滚了满炕,一闪一闪的光辉照亮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我奶睁得老大的双眼。我奶说我的老天爷,你们这一冬把谁家的钱庄抢了?

奶奶的话音没落,就听院子里柴门响。老黄狗刚叫了一声,“砰”的一声枪响,那狗一声死嚎,就再也没声了。爷爷“呼”的一声跳起来,摘了墙上挂着的土铳,大喝一声什么人!如雷的声浪震熄了桌上的油灯,这时就听门外一个人嚷,梁满仓,天亮了到南面海神庙,赌鬼秋三要会会你。这两块大洋是狗钱,扔狗窝里了。爷爷就提着土铳开了门说,天亮了我一准到!

海神庙不是庙,只是在西海不多的小山上的一个七八步深的石洞,不知怎么正对洞口的一块石头有些人形,就被人凿成了一座海神。跪拜上香的人多了,据说也就有了法力。

父亲说那天爷爷背了银元和酒壶,到洞口时喝了一口,冲着洞里朗声说道,赌鬼秋三,梁满仓来了!

那时天上正飘着小雨,纷纷扬扬,不紧不慢,爷爷戴的一顶狗皮帽子被淋湿了,垂下来,像一件神奇的饰物,凭空添了许多仙气。

爷爷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声音从洞里飘出来,说梁满仓果然是条汉子,来得好快。说话的就是赌鬼秋三。

父亲说赌鬼秋三只长了一条胳膊一条腿一只眼。出娘胎时吓得接生婆把洗手的血水洒了一地,慌里慌张饭也没吃就一溜烟儿地跑走了。

赌鬼秋三没见过他爹。他妈生下他时他爹已经死了半年了。他妈就哭哭啼啼带喂不喂地把秋三养到七岁。有一天秋三忽然就从炕上爬起来,顺手摸了一根烧火棍拄着,竟像常人一样行走如飞:他不去找同龄的孩子玩耍,却专门往赌钱的人堆里钻。几天工夫,就把掷骰子搓麻将推牌九等一应的烂赌路数看了个了然在胸。十四岁那年,他偷了家里唯一的一只下蛋的母鸡做赌本,没到半天,竟给满世界寻鸡的他妈赶回来一口猪。他妈就把他摁在院子的烂泥里一顿好打。打着打着就抱着他哭,说你这死不了的畜牲,想不到还能给你妈赢口猪回来。啥时给我赢头牛回来,也不枉我生你一回。秋三受了他妈的鼓励,赶了那猪就走。三日后果然赶着一头黄牛悠悠地回到家。他妈就一手搂着老粗的牛脖子,一手搂着他牛尾巴样的细脖子,连哭带笑地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脸。

爷爷猫腰进了海神庙,见赌鬼秋三正坐在一堆噼里啪啦燃得正旺的火边烤手。那手细白剔透。五根手指像五条鲜活的银鱼,在桔黄的火焰边灵巧游动。

赌鬼秋三见爷爷进去,睁大眯着的那只独眼,把爷爷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老梁,我出道三十年还从来没输过,要不然赚不下“赌鬼”这俩字。今天我看你是条汉子,不赌的话我也不难为你,背上钱回家吧。

爷爷就摘掉帽子说秋三,你没输过我也没输过。今天我倒是想借你这“赌鬼”俩字用用呢。

赌鬼秋三就哈哈朗笑,那声音就像一只见了老鼠的猫头鹰。说老梁怪不得你能把万老板赢得吐血,果然是汉子。

爷爷那天背的是烧酒,赌鬼秋三带的却是大块的生牛肉。那个腰里别着匣枪的大汉就着洞里的火,将那牛肉烤得熟了,用刀切一块递给赌鬼秋三。秋三咬了一口就把牛肉递给爷爷,爷爷也不客气,咬一口肉就一口酒,喝完了一抹嘴就把灌满烧酒的猪尿泡递给赌鬼秋三。

牛肉吃完酒喝见底时,洞外就升起了一轮圆月,那月亮像被绳拴了一样挂在天上。

赌鬼秋三喝了爷爷猪尿泡里的最后一口酒,说老梁,没酒了。咱俩还赌吗?爷爷就说,咱俩没见输赢咋能不赌?赌鬼秋三说老梁,你不是赢了我一百块吗?爷爷说那哪能算。咱俩就这一百块大洋来来去去地一天一夜,现在骰子在你手里,你的手一松这大洋不又是你的了吗?赌鬼秋三叹了口气说老梁,我出道三十年而你出道只三天,不赢光你的家底我已是输了。你……怕是赌神吧,我要交你这个朋友。爷爷听了就哈哈大笑,说那好秋三,我就高攀你这个朋友。咱这就到我家接着喝。赌鬼秋三说好,咱现在就去。

爷爷就把装钱的褡裢递给别枪的大汉,弯腰抱起赌鬼秋三钻出山神庙。

父亲说酒越喝越厚,钱越耍越薄。可爷爷和赌鬼秋三这对赌出来的朋友,却成了生死之交。后来秋三死后爷爷还给他修了一座占地五亩的豪坟。直到几十年后,那些在赌桌前拼杀的汉子们还把这当成佳话在西海皂里广为传颂。

父亲说那天奶奶见爷爷抱着人不人鬼不鬼的赌鬼秋三进了屋门,两条腿就抖得拿不成个儿,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说不出话。爷爷把赌鬼秋三放在炕上,对奶奶说,你还愣着干啥?快煮肉烫酒。我要和这位新交的赌鬼朋友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奶奶听了,手忙脚乱地生火煮肉,却把酒壶当狍子肉丢在了滚开的锅里。

大块的牛肉煮熟时,赌鬼秋三抓了一块递给那别枪的大汉。說你去告诉沙河镇的万老板,我赌鬼秋三不但没给他报仇,还和赌神老梁成了明友。他要是再有什么想法,直接冲我赌鬼秋三来。至于他送我的那五百大洋,你就说只要是进了我赌鬼秋三手里的钱,从来也没有再吐出来的规矩。

万老板一口浓血喷出来,满腹的恶气却留在了肚子里。抓心挠肝左突右撞,一头栽在炕上起不来了。又听说赌鬼秋三白拿了五百大洋,并没给他出气,就更加怒火难消。那天抽了一块烟土,理了理思绪,倒理出一个能给他出气的人来。

父亲说万老板想出来的那个人是西海皂里黑羊山上的土匪头子,叫烂枪熊飞虎。烂枪熊飞虎使的不是“烂枪”,而是两把德国造的镜面儿匣子。百步之内能打烂一只麻雀的头,枪法准得让人胆寒。所以就落了个“烂枪”的名字。

烂枪熊飞虎落草前,在国军的队伍上当排长。有一次和日本鬼子开仗,他带着全排人马,打着打着就不见了大部队的影子。原来团长接到上司撤退的命令,竟不顾他们排的死活而溜之乎也。留下熊飞虎排成了他们逃命的盾牌。烂枪熊飞虎带着全排苦战两天两夜,弹尽粮绝痛失全排人马。他自己拖着被三八枪打烂的一条腿钻林跳崖,乘着月黑风高脱身跑到沙河镇。拍开仁义货行时,疲困交加流血过多,只说了声万老板救我,就一头昏死过去。

万老板那时初来沙河镇,知道这熊排长是个能杀善战的主儿,早就有心结交。如今见这熊排长虽说只剩下一口气,但这口气要是上来的话,难保不成为这兵匪战乱年代里的一个靠山。于是万老板叫人把熊飞虎抬到屋里。寻医找药杀鸡炖汤,不出仨月,竟把熊飞虎腿伤治好。

烂枪熊飞虎能在院子里把自幼练成的一套长拳打得呼呼生风时,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万老板一抱拳,说万大哥,我这条命虽然是你给的,但我实在不能在你这里帮你料理生意。我是个粗人,只知舞枪弄刀。黑羊山上有我几个旧日的朋友落草,我要到那里找口饭吃。又说万大哥,日后啥时碰到解不开的难事,就叫人到黑羊山找我,我这条命还是你的。

那天爷爷从锅里捞出一条山羊的后腿,拿一把雪亮的剔骨刀片成大大的薄片,用蒜泥拌了端到桌前。又叫奶奶把两只粗瓷大碗斟满了酒,端起来说秋三大哥,想不到因了这场赌局咱俩交上了朋友。来,咱痛快地干了这碗。说着把酒凑到唇边,只一口就见了底。

那日的太阳出得很迟,是早春的雾气拽住了它的后腿。但太阳升起来时,大地升腾起一股浓浓的热气,随那热气升起的还有野花的清香。

赌鬼秋三抹了一把脸上滚滚的热汗,说老梁,咱何不把酒端到院子里凉凉爽爽地接着喝。爷爷就说好主意。抱了酒瓮到了院子里。

那时爷爷的院子里有一块青石板,爷爷就把酒瓮放在石板中间,和赌鬼秋三一面一个,用大碗到瓮里舀酒。碗边碰到瓮底时,太阳正落到树梢。爷爷就抱起空了的酒瓮。大笑说痛快痛快,手一扬,那酒瓮就越过柴门飞到院外,清脆的破碎声惊跑了两只觅食的野狗。赌鬼秋三也大笑,说痛快痛快真痛快!

烂枪熊飞虎带着几个人来到时。落日的余晖正把一抹金黄涂到爷爷和赌鬼秋三的脸上。那时爷爷和赌鬼秋三的脸上都挂着一丝醉后幸福坦然的憨笑。父亲说烂枪熊飞虎也许就是受了那幸福坦然的憨笑的感染,脸上甚至也是含着笑,让手下把烂醉如泥的爷爷和赌鬼秋三横在马背上。并且还很有风度地安慰哭天喊地的奶奶,说是请爷爷和赌鬼秋三到黑羊山他的寨子里去喝酒。

父亲说那次爷爷真的是醉了。烂枪熊飞虎让人在他的脸上泼了两桶山间刺骨的凉水,才使爷爷睁开双眼。赌鬼秋三就惨了,泡到水缸里整整半宿才哼出声。

烂枪熊飞虎让人从地上架起爷爷,说你就是赢得万老板吐血的那个梁满仓?爷爷踉踉跄跄地趴在泡赌鬼秋三的水缸里,咕咕咚咚喝了一肚子凉水,长长地呼出一口酒气,说我就是梁满仓,你是谁?熊飞虎就笑,说我是这黑羊山的主人,叫烂枪熊飞虎。

那时,爷爷的酒劲儿没过,勇气又起,抹一把脸上的凉水,说你就是烂枪熊飞虎?我手里刚有了几块大洋你就绑我的票儿。烂枪熊飞虎说,大洋我没看上,我是替沙河镇的万老板看上了你脖子上的人头。

爷爷听了,只觉头皮一麻,酒劲儿当时就去了大半。看一眼正哼哼叽叽从水缸里往出爬的赌鬼秋三,对着烂枪熊飞虎深深地一抱拳,说祸是我惹下的,与我的朋友无关。我的头你随时来割,把我这个朋友放了吧。

烂枪熊飞虎哈哈怪笑,说难得你一个山野村夫有这样的义气,倒真像一条性情中的汉子。不过今天既然把你二位请来了,就由不得你了。等你们陪着我把这场戏演完了再说吧。说着,就让小土匪拿来一副骰子 。

桌子放好人坐稳了,烂枪熊飞虎说秋三,你这赌鬼的名字叫了三十年,今天我倒要见识见识!

赌鬼秋三见了骰子,酒醒了大半。精神一振,说这倒好,死也死在赌桌上,倒不枉这叫了三十年的“赌鬼”二字,但不知你要和我赌些什么。

烂枪熊飞虎一阵冷笑。说赌资事小输赢事大,咱就赌这一块大洋。说着摸出一块大洋丢在桌上。

赌鬼秋三也笑,说我赌了三十年有二十九年没见过这么少的賭资了。不过既是你烂枪熊飞虎定的价儿,我也只好陪你玩一玩儿了。

烂枪熊飞虎“嘿嘿”一声怪笑,说秋三你慢着,万老板已花了五百大洋买了你这只手。说着话身子一动,已拿了一支匣枪在手,“砰”地一枪就把赌鬼秋三的三个手指打飞了!

赌鬼秋三浑身一震,低头看一眼地上鱼一样跳动的手指,咬牙笑道,三十年的赌鬼没了手指就能坏了名儿吗?头一低把桌上的骰子吸进嘴里,冲碗里一吹,那骰子长了腿似的停了个满贯!

烂枪熊飞虎一愣,说真后悔没把你的嘴也打烂了。我认输,这块大洋是你的了。

爷爷哈哈大笑,说秋三大哥,你哪里是赌鬼,这赌神应该是你。赌鬼秋三苦笑一声说哪里,神仙长得要是我这样,那还有个看么?

烂枪熊飞虎叫人给赌鬼秋三包了伤,对爷爷说姓梁的,掷骰子我连赌鬼都赢不了,赢你更难了。听说你的枪法不错,咱们可否赌一赌枪法?一块大洋的输赢怕怠慢了,咱赌一赌命如何?

爷爷听了,就发一声朗笑,说你画下道儿来。

烂枪熊飞虎微微一笑,说,你要是赢了我手里这支枪,我杀你留他,你要是输了我杀他留你!

爷爷听了心里一跳。

烂枪熊飞虎又说,我是土匪,土匪不讲理。你要是不赌,我两个都宰!

父亲说他后来到烂枪熊飞虎的山寨看过,那山寨建在黑羊山半山腰的一个石洞里。往上是一面立陡立陡足有二十多丈高的石崖,往下是一片杂树林。土匪们把树木砍光了,就成了一片坡度很陡的开阔地。

紧挨洞口,土匪们用石头构筑了一圈工事,预留的射击孔都对着那片开阔地,真算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近的险要之地了。

烂枪熊飞虎和爷爷出了石洞,站在石头构筑的工事上。烂枪熊飞虎说姓梁的,你要是输了还有机会,要是赢了的话,你的老婆孩子只能见你没了身子的头了。

爷爷一声长笑,豪气冲天。说姓熊的,我赢你虽没十分的把握,但为了我朋友那条命,我会尽力的。

烂枪熊飞虎就拿两眼使劲地盯着爷爷的脸,说梁满仓,想不到你真是一条义薄云天的好汉。嘴上说着手里多了两把锃光瓦亮的匣枪,自己留了一支把另一支递给爷爷。

爷爷接枪在手掂了掂,说这不行,能不能来支长的。烂枪熊飞虎就叫一个土匪上来,把手里的快枪递给爷爷。爷爷接了,说这家伙好,比我那土铳强多了。

父亲说那天的事情巧得让人无法相信。这里两个人正四下里寻找目标,山下的松林里就有一群松鸡飞起来。

烂枪熊飞虎说,姓梁的看好了。话音没落枪声就落了,一只松鸡顿时毛飞肉烂,翻着跟头坠下来。他身边的那个土匪刚叫出一个“好”字,爷爷一个虎跳把烂枪熊飞虎扑倒在工事里。就在同时,山下传来一排枪响,一串子弹把那“好”字没落的土匪打了个大跟头,胸膛里涌出的黑血浇了爷爷和熊飞虎一脖子。

烂枪熊飞虎举起枪时,爷爷就见山下的松林里有许多戴钢盔的日本鬼子,藏在树后举枪向他们瞄准,当下想也没想就把熊飞虎扑倒在地上。

烂枪熊飞虎趴在地上,抹了一把脖子上那土匪流出的血。煞白着脸冲爷爷一笑,说朋友,你把我的腿摔破了。

爷爷也笑,说腿有脑袋值钱吗?

烂枪熊飞虎说老梁我欠了你一条命。咱俩扯平了。

爷爷和烂枪熊飞虎从地上爬起来,说来的是日本人。烂枪熊飞虎说,不用看我也知道是那帮狗日的,上个月派人到这里招降我,被我割了那汉奸的耳朵,今天找上门来了。

爷爷说打他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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