孢子
2020-10-09袁筱
一
八月时,离开会州已经一年多,我去了新疆,在晒葡萄干的土坯晾房里每天做扎铁丝架子的活。这件事算不上高兴,我却尽情吃够了葡萄。
我挑淡绿色、颗粒最大的葡萄吃,味道酸酸甜甜,恰到好处。一起干活的人爱吃酒红色的葡萄,那种葡萄有硌舌的砂砾感。工闲时我们待在晾房一角,透过砖墙上无数个通风孔看外面单调的荒漠景象,模糊的群山远景下有时跑过一些褐色斑点,掀起扬尘,那是马群。我们没能说上几句话,就拎起筐里一串还没挂上的葡萄吃,热乎乎的风一阵阵吹来。他是个干瘦的外地人,手跟泥一样黄,最初一星期吃起葡萄如饥似渴,后来和我一样挑挑拣拣。
那一阵我们只是瞎忙活,热烈的夏季阳光也能治许多头疼病,我很少想到过去和未来。
眼看着晾晒葡萄的季节就快过去,我们做工越来越懒,也不怎么想吃了。日复一日我在晾房外走来走去,感到一段平静日子又消耗到头。房子上安的木条栏杆越来越像牢房,里面铁丝架挂着密密麻麻的眼睛,回过头,从土坯房脚下的缓坡一路往下滑,远处是望不到头的荒漠,向另一边眺望,看到坚硬的城市楼群,让我更加憋闷,才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
外地人好像比我自己更早察觉这回事。有一天我在门外踱步,他懒懒地靠在门边对我说,你要是腻了,不如去北疆摘棉花,这些土坯房方形的,像棺材,那边开阔,天空蓝,风景好,就是太费腰。说着扶了一把腰,伸直脖子瞅着房顶,仿佛他干枯的腰背曾在北疆棉花地里被太阳烤断过。
我笑了笑把头扭开,不忍心再去看他。因为他十分瘦弱,而我体格高大结实。我想他是在同情他自己,他这话只能去劝慰房顶上薄薄的瓦片,我为他弯曲枯槁的身体感到难过。我们很少交谈,不曾提起从哪里来,这反而让我感到很轻松。我想,他也同样感到轻松,也许,他也有头痛病,也曾逃离自己的生活,所以才会说天空蓝得很开阔这类近乎扯淡的句子。那一刻我有种冲动想跟他说起这许多事,想问他是不是也爱过某个女人,但我们中间隔的木条栏杆阻碍了我这个念头。正思忖,忽然发觉四周光线昏暗,太阳大约是在一分钟内落下去,大漠冷峻的风在身后甩动着沙粒。
可以走了。我听见他在里面说。收工了,可以走了。他又说。我不吭声,他探出头,瞪着眼睛看我,我想我是显得有些兴奋,他诧异地双手叉腰,毫无顾忌地将我扫视一通,然后走开了。我顿了一顿,想起平时他就是这副烂泥似的摸样。我忘记之前荒唐的想法,走进屋里收拾东西。
直到夜里我站在反光的玻璃窗前,他混沌的目光竟还在眼前徘徊。不知道是否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再去晾房,不过工期将近结束,想到那些四四方方的小房子有多无聊,我也就不打算再回去。
那时我已很厌烦和人说话。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与人的交流不能像动物之间的交流那么直接,通过简单的表达,仅仅是交换信息也就足够,而人们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说废话,我真想让这个世界安静些。要不是因为这个想法,并对那种事实上无法捉摸的可能性太过于着迷,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了。
二
离开后我没有去摘棉花,也没去干什么工作,也许是那双麻木的黄眼睛所看见的广阔蓝天使我对生活再度加深了恐惧,我重蹈覆辙,回到城市里蓬头垢面地四处游荡。
那时街头已流窜着零碎的传言,广场上电视广告也随之不知不觉更换上有关外星人的新奇噱头,不过就如那些像看流浪猫狗一样看我的人们所想,跟我这样的人没有半点关系。在人们忧心忡忡谈论星际移民的时候,我只是个被时代遗忘的人,喉咙里填满了沙土,发不出一点声音。如果历史是个黑暗的房间,放置的物品需要打着手电灯光查看,那么我只是角落里被鞋底踏过的一斑点污迹。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九月,用所剩不多的积蓄买了一辆单车,我在金色杨树夹道的郊区公路上疾驰。这都是因为新疆秋季湛蓝的天空美丽无比,让我心情爽快。我用力蹬单车,金色落叶从肩头飞过。路边老树似的维族老人头戴一顶小帽子,见到我这么快活,他也在微笑。驶过晒得发烫的公路,我看见群山起伏,在阳光下显出斑斓的颜色,那是山上长满整齐的深绿色松树,暂时只焦黄了一半。随后在山脚下冒出一片纯净的湖水,天空落到湖水之上,就化成了淡淡的、柔软的烟雾。一路骑得飞快,当风吹来时,我猛地咳嗽起来,还没能适应干燥的空气。我停下来推着车慢慢地走,炎热的光线使脚下的路晃荡着打圈,失望的感觉一下子涌上心头。
那时我想起二十几岁初到大城市里的工厂,我认认真真地工作,从头到脚套进一身防护服,挥舞铲子将原料填入漏斗形巨大的机器,看着它在我頭顶不停地喷出白烟,尚有畏惧的心情。随着每一次到手的工资都如数花掉,仍然整天黏在原地。我每次挥舞起铲子,抬起头机器侧面指示灯便在眼前闪烁,从绿到黄,从黄到绿,让我异常焦躁,粘稠的烟雾使灯光扭曲,在眼前团团打转。我想,这一天天都是浪费生命啊。由黄变绿,由绿变黄,这不是时间,这是钱,这不是钱,这是命啊。每当我脱下这身衣服,陌生的城市里飘荡着冰冷的欲望,立即将我淹没。沦陷在充满诱惑的霓虹灯光,我渐渐枯萎,变得无话可说。相比起那时的绝望,眼前这样野猪似的生活显然更有生命力。听说我离开的时候,城镇里的猪都在大片大片地死去,有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每天挖坑埋猪,有一天他伤心过度,自己栽倒进坑里去,其他人就顺便也把他埋掉了。还好我在那样可怕的事发生之前逃走。我向远处的青绿色湖泊眺望一阵,心情松弛了,握紧单车把手继续朝前走,低头看看粗糙的手背,晒得很黑。
那天我走了很久,观赏忽浓忽淡的彩色景观。直到我走累了,停靠在路边树林的阴凉下休息,见到一对恋人在树木间依偎,他们像柳条似的欢快地四处乱晃,女孩头上的花环掉了下来,终于使我真正难过起来。曾经我只想毕业之后在散落着绵羊的碧绿群山下向她求婚,但现在我终于成功地买不起社会保险金,并错失了每一条该走的路。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阳光逐渐西斜,低过树梢照在了我们脸上,凉风又在拍打我的肩膀。
天气转凉,我骑车返回,高原上夜里低温,在野外露宿一定无法忍受。我想到冬天要来了,我得像鸟儿似的往南方迁徙,最好去一个四季温暖的地方。在那之前,我还想看一场期待许久的摄影展览。在我第一次从展厅门口路过时,看到门口的宣传海报就有种奇妙感受。那些以红色与黑色为主色调,如同抽象画一般布满奇异颗粒图形的摄影,让我不由自主想起过去生活中的种种,在脑海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我骑过闹市,来到展厅的街道对面,看到门口立着几个造型颇有现代感的屏风,人来人往,在上面映出光怪陆离的影子。我把单车靠在电线杆旁,席地坐下,先吃了几个包子。目光在过往人群中四处搜索,想发现某个同类。我被几个人吸引了目光,他们拿着宣传纸,对路边废弃的绿色电话亭令人费解地不停比划着,这可真无聊。还有一个女士牵着狗准备往里走,被门口的人拦住了。她在路边又绕了一圈,走过马路来,脚下差点滑了一跤,汽车冲她鸣笛,她生气地一跺脚,径直向我走来,冲我厌恶地皱了皱眉头,然后视若无睹地把狗绳拴在我身旁的电线杆上,临走时手还在鼻子前挥了挥,不过我确实很邋遢。可那只小狗气势汹汹地冲我龇牙,叫得凶狠尖锐,还朝我手里的包子扑过来。旁边烟酒店的年轻老板,坐在柜台后面饶有兴趣地观看一个高大的流浪汉被小狗吓了一跳,朝我沮丧的神色投来恶毒的目光,他将双手在裤子上搓了几下,转身走进店里面去。没过一会儿端着个红盆走出来,朝电线杆用劲泼水,将我溅湿,然后在门口示威一般走来走去,反复碾压属于他的这几平米水泥地。
我大口吃完包子,低着头站起来抹了抹嘴,这样的事情太多。当我孤独的时候,他们过马路,他们泼水,他们走来走去,可我孤独得像一条深深的寒冷的地下河,没有人知道。
就是在那时我看见了夏楠。
哦,真是个奇怪的小伙子。他也穿着破旧的衣服,但是很干净。他站得笔直在展馆门口探看,有种异常傲然、目中无人的神气。他越过车流朝我看了一眼,我看见他的小脸丑得离奇,却有种清洁的气息,我想可能他也喜欢看书。他冷酷的目光格外平坦,既没有遮遮掩掩的心思被文明克制得拐弯,也没有不加掩饰,粗野的轻蔑。他这样看我,让我感到愉快,兴许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至少看起来都是流浪汉。他还在胸前挂着一个光滑黑亮的小人偶,跟着他身体摇动,也不怕太显眼。我们对视了几秒钟。他撇开我去看展厅门口的海报,看了一下立即走进去,屏风上打出他矮小的身影。我也没多耽搁,快步向展厅走去。小狗还在背后喘着气尖叫。
那是一个长长的Z字形展览厅,供人一路向里走,再原路折返,墙上标志有一串小箭头,并说明这些作品的含义是在意指逐渐进化的过程。简单柔和的白色灯光把墙上一幅幅摄影作品照得很清晰。里面人不多也不少,不算热闹,也不算冷清。有戴鸭舌帽的老人,有背书包的高中生。难得正式地来什么地方,与人擦肩走过,我总感到一阵畏缩,当时我甚至为此下决心,从那里出去后,立即跳进湖里洗个澡。但这里头的人都好像没看见我似的,自顾自驻足于不同的摄影画框前,专心得像丢了魂。我走过第一道拐弯,仍没看到夏楠,没想到他能走得这么快。我放慢脚步回过头仔细看一系列艺术品似的抽象摄影。
这些摄影作品色调都很相似,朝回廊尽头一眼看去,会给人压抑而躁动的感觉。每一幅或许是单独的静物,都是残破的,或许是不同的人体造型,都是扭曲的。背景再搭配以无数散乱的斑点,让人想到作者是用烧红的钉子一个一个地将它们打上去,我忍不住凑上去看,画面上十分光滑。这让我想起草间弥生使用大量斑点的画作,而这些图案没有那种规律的节奏感,看上去杂乱无章,传达出毫无节制的猛烈情绪。但我想现在人们正想看这样的东西。
我前面高鼻子的高中男生紧紧盯着一幅中心是黑色野猫的摄影,猫旁边猩红色斑点密布犹如病人脸上的疹子。他看了很久忽然狠狠地皱起眉毛,用盡全力朝地上吐出一口痰,小声地说,呸!接着把脚底盖在痰迹上,自虐般继续凝视,呼吸渐渐急促。而我没法欣赏那一幅。
我喜欢的是这样一幅图案:黑色小山空灵地漂浮在暗红色背景面上,深色斑点让背景看上去如一丛狂烈燃烧的玫瑰。山下面有一群小小的人形,有男人,女人和小孩,他们一个一个彼此站得很远,让我沉痛地想起生活中与他人可怕的疏离感。
我记得那一刻有种极其强烈的欲望在升起,我痛心地想要跨越这些距离,那永远不能逾越的孤独,我注视这幅图案,在心里着迷地念诵这个愿望,突然间眼前漆黑,上空扬起一道锋利的电弧,狠狠地打在我身上。后来夏楠说,每一秒钟地球上都会发生一百次雷击,从来没有哪一次打到你身上过,所以这次遭遇只是极度自恋导致的幻觉。而他之所以跟着我走,是我确实还有那么点用。电击感过后我虚弱地走到转角处蹲下,眼前全变成了透明的蓝色,还能看到微弱的电流在空气里来回激荡。我看见一堆怪异的斑点向我飞来,迅速钻进鼻子里,我打了一个喷嚏,差点倒下去。
那之后我能感觉到头脑明显发生了变化,那种感受就像儿时萌生新的牙齿一样鲜明,有什么东西在我大脑里扎了根,一点点从根部生长起来,只有我自己清楚地知道。更明显的变化是,我对原来不能捉摸的旁人产生了明确的第六感,我能知道他们在哪里,在做些什么,甚至能模模糊糊听到他们的心声。不过我很苦恼,这种感觉时隐时现,飘忽不定,不过我似乎对特别留心的人能把握得更好。
我就是那么找到了夏楠,空气里的幻色还没褪去。我蹲在原地清晰地捕捉到他的所在,他在Z字回廊最尽头,面前的画框上拍摄了一个红色大蘑菇,周围环绕着一圈一圈漆黑的昆虫。夏楠双手合握着他的小人偶,嘴里正念念有词,我听不清。他一举一动让我感到非常神秘,于是还没等去想到底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就好奇地走过去。
等我走到他身侧,他正将人偶挂绳套在手上,毫不可惜地朝地上摔打。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对视为偶像的物品如此粗鲁。我想他可能也像那个高中男生看得太久了。我上前担忧地抓住他的手臂。他个子虽小,却力大无比,把我甩开,向一旁使劲推了一把。又把人偶摔打数次,嘴里嘟哝道:“混蛋,混蛋,没用的东西,真没意思。”之后他才注意到我,像老鹰似的盯着我看了一看,嘴角翘起说,“噢,你是刚才那个人,你干什么?”
“跟你一样看展览。你在发什么火?你把它摔坏了。”
他斜着眼哼一声,表示这和我没有关系,他把人偶挂回脖子上。
“你是第一次来吗?”他这个提问像在对我下判断。
我揣测着他的意图,回答说:“是啊,第一次来。”我发觉他抽动鼻子在嗅我,我谦卑地补充道:“如果是第二次来,我一定会把自己洗得很干净。”
“我可没那么说你,你多久洗也不迟。”他说着和我拉开一点距离,但我想他对我产生了一些好感。
他指指我身后,示意我转过身看走廊尽头最后一幅照片。这张照片很不一样,因为那是一幅真正的“照片”,没有一点抽象修饰,只是一个双眼微闭、面孔漂亮的红衣女人。下面有一行看似没有关联的注释:
“圣爱莫尔之火:发生暴风雨的海上,如果有船在行驶,通常闪电会在桅杆周围产生一道火红的光,人们将它命名为圣爱莫尔,海员守护神的名字”。
接着他把小人偶拎起来,神秘而笃定地对我说:“我上一次来,小人对我讲话了,就是这个女人捣的鬼,是她拍的这些照片。”
我还在看那串注释,我闭上眼睛想,闪电,闪电。随着眼睑合起一片黑暗,夏楠火刺般的思绪向我涌来。我说出了那句决定我们两人未来的话:
“没什么奇怪的。这是一个没有神、却充满了希望的世界。”
他惊呆了。“你说什么?”
我又闭上眼想了想,假装很深沉地说道:“要是想找她就去吧。”
看到他傲慢的脸上显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从来没有哪个小个子让我这么快活过。他跟着我的笑声大叫:“啊,你是什么鬼东西!”那天我们两个看上去就很糟糕的人,险些被展场值班的人撵出门。
闹了一通,我们都很累,看够了摄影,再往门口方向折返走。我不知道夏楠那时到底怎么想,可我觉得找到了同伴,觉得有必要把这件怪事告诉他。再经过那幅用电击中我的画,我不可置信地看了数次,认为画面上黑点数量明显减少了。我叫夏楠试着辨认,他说来时没仔细看过。
三
那以后又是半年过去。我们乘着火车,在我不稳定的神秘感觉指引下,已经在南部的几个城市中间兜了好几个圈。这天晚上我又在火车上回想这一切。不无颓废地想如果不是那时一时兴起,兴许现在还轻松地过活。被我视为同伴的夏楠,初见时他的迷人骄傲变成了刺人的刻薄,有时叫我难以忍受,争吵只会让我一个人难受,我能感到他心如铁石,毫不在意。有时我会想,要不是他硬拖着我,我为什么还要找那个女人?现在除了往哪儿走,我们只剩下一件事还谈得很多。
“今天吃什么?”我艰难地蜷缩在火车上铺,把两只脚搭到对面夏楠的位置,感到轻松了点,我摇摇脚指头对他示好。他盘起腿坐在那,以他的身体并不很挤。他手里在搓那个小小的人偶,他总是搓热了放在胸前,以形成他要的感应。
“我在想别的。”他不耐烦地说。夏楠在找食物这件事上比我聪明得多,他曾说,就算你有超能力,也不会比我更懂人的心思。我不认为他比我更懂多少,他是较一般人具有更多野兽本能。他能精准地抢到还没被翻过的垃圾桶,也能像野狗那样顺利得到路边小店老板的剩菜。有一次他甚至弄到了半盒保存不善的高希霸雪茄,藏在怀里从没让我碰过。我没有他那样强大的毅力专注于琢磨如何争夺食物,我的聪明是其他类型的。
听到肚子在咕咕叫,我抱怨道:“买这两张票把钱花完了,不吃饭我可睡不着。”
他瞪我一眼,丑陋的表情皱巴巴的。不可理喻地说:“我睡得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抬头,目光阴沉沉,“你在想我绑架了你。但你没有其他目标,也没有地方可去,你只能和我一起。”他嘲讽地看着我。
“那不一定,”我被他看穿了。“等会儿我就跳下去。”我把长长的双腿缩回来,翻了个身。从口袋里摸出一本破书。我看书的时候,他不会理我。
夏楠在背后哼一声。
“看书的人都是混蛋。”这是他头一回干涉我做他不喜欢的事。
“怎么说?”我蛮想听他原始的论理。
“你不僅找不到吃的,还想半途溜走。你整天在那翻来翻去,就是为了找到一段话说服你溜走。而我的目标很清楚,不用谁来补充。读书的人都是在自己脑袋上挖洞的大傻瓜。”
我想他竟然拐着弯谴责我想离开,感到有些可爱。我笑起来,转过脸对他说:“说实话,那时候我还以为你也爱看书呢。”
“什么时候?”他恼怒。没等我回答,双手握拳捶打床铺。“又是你以为的!你没想过你都错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感觉对一次!”
“你能说你的感觉对吗?”我是指他的小人偶。车厢灯光突然熄灭,光滑的小人偶在我们眼里留下一圈亮弧。对面夏楠恼人的样子这下看不见了。
“我的感觉没有错过。”黑暗里他很笃定,又用力捶了一下床铺,整个床架都在震动。我正想骂他是野人,从下面传来责备的嘘嘘声,在我们争论时,下面坐着一家人在打扑克,看上去忍得不耐烦了,但不敢惹我们。
夏楠的怒火总是短暂,他很快冷却了。
“你自己找吃的吧,我要睡了,睡觉对我很重要。”没过几分钟,对面就传来了熟睡的人大脑平稳的波动。我坚持躺了一会儿,饿得受不了,不停地咽口水,口水越来越粘稠,我很渴。周围所有杂音都在折磨我翻滚的胃,这时大脑不中用了,我没法去感知在哪能得到吃的。我翻来翻去,下面的人还在打扑克,我从走廊对面玻璃的反光里看他们玩牌。
他们每打一局,那个面容温柔的女人,或是她清秀的丈夫,或她长发的女儿,就会轻轻地刮一下输家的鼻子,样子十分亲昵,不厌其烦地重复相同的动作。他们的小女儿在一旁熟睡。看到这情形,我很是伤感。我想起了妈妈做的酸辣土豆丝,春天时我们曾在山坡上玩耍,风一吹,小小的野花就落了满头。后来她去大城市打工供我念书,我唯一做得好的是作文了,语文老师总会在课堂上朗读。我读了不少书,还学会书法,但是都半途而废。我做什么都半途而废。此刻又想起刚才夏楠的话,这回我感到羞愧,不再烦躁,躺在那儿默默地回想。
过了一会儿,下面的人也都睡了。小女孩却爬起来,窸窸窣窣翻出几个面包坐在窗前吃。我心里一动,爬下床去,用两个童话故事跟她交换了一点面包。男人在打鼾,我看到她母亲默许的目光,我想女人总是比较善良。
还没填饱肚子,我溜到旁边车厢去,闭上眼睛,感受着哪个人这时想吃东西。很快发现了目标,有一个男人拿出话梅吃,坐在她对面的女人很是眼馋,于是她开始吃泡面。女人总是很馋,我感觉到她吃上泡面以后内心充满了平和的同情心。我站到她旁边可怜地看着她,没过多久,她果然笑了笑,给穿破洞皮鞋的我递来一盒泡面。说:“拿去吧。”我向她道谢。打上开水坐下来迅速吃光泡面,我突然想到一个关键所在:她给我面吃,归根究底是因为她自己馋,是她的欲望投向了我。就算我能感受到他人的同情,每个人仍然各取所需。所以即使我和夏楠在做同一件事,也分别站在各自的一面。我想了又想,觉得这很严重,因为他从没说过为什么要找那个女人,我也想不明白自己想干什么。我们只不过在坚持做同一件事而已。
我摇醒他,他揉揉眼睛,居然没有生气。揉搓动作带动脸上的雀斑,让他看起来更丑。
我说:“我得跟你说件事。”
他与我对视得如此坦然,让我觉得这样做非常傻。
“你说吧,这么晚找我肯定有什么大事。”他做出一贯的讽刺,听起来没有恶意。
我不知从哪说起,在记忆里搜索,问道:“你刚才说在想别的事,你想什么?”
“就这个?我知道你还想问别的,但你从没问过。”
“问了你也不会说。”我说。
“那不一定,都是你以为的。”我以为他只想把我击倒,话题没法兜下去,我感到沮丧。
然而出乎我意料,他扣好衣服起身端坐,取下人偶挂饰摩挲着。
他说:“他们都不喜欢我,”他眼前好像浮现出谁的脸,“要是爸妈关心我,我就有理由去做点苦工,但他们嫌我太丑,脾气坏,不会挣钱,是个累赘。我离开家后,在想象中故乡很美好,回去过几次,但我发觉只要没有钱,谁也瞧不起我。”
“我唯一的寄托是这个人偶。当时乡村的巫师对我说里面有一个男孩的灵魂,他在人世徘徊,无依无靠,他跟我有缘分,我应当照顾他。我不相信有什么灵魂,我是被这个男孩感动了。”他举起手指让我别插嘴,“我只相信我相信的,这就够了。”他解释道。
我想说,我听说过东南亚有种邪教很像这玩意儿。我咽了回去,我不想玷污他心底的感情,为此我能容忍一切逻辑错乱,就像他从未干涉我的事。
“我全心全意地照料他,教训他,每天把他搓得热乎乎,跟他交流,带他去广场上给他听广播音乐。他就是我的所有。”他模仿基督徒划拉胸口。
我快乐地想象着夏楠怎样做这些有趣的事。
“我想听他对我多说说话。”他看着我。我点头。
“刚才我在想,”他停了一会儿,看上去又困了。“我在想,有一年冬天,那时我还很小……”
“比现在还小。”我试图让他打起精神。
他没理会。径自躺下又睡了。临睡前从怀里摸出那盒宝贵的雪茄烟,递给我一支,我受宠若惊。他又说:“我知道你最想问什么,你想问人偶跟我说了什么。”
“就是你跟我说的那一句。”他再没有话。
我借窗外月光看那支雪茄,夏楠揣在身上受风吹雨损,更坏了,烟嘴上全生出霉菌。我思索着那句话的深意:“这是一个没有神、却充满了希望的世界。”火车轰隆轰隆滚动。
想着想着,我感到头晕。
脑袋像被人揍了一巴掌,快要爆炸了。
我能听到它们在脑子里生长得嗞嗞响。
就快到了,我有清晰的预感。
四
到达这片土地最南端,眺望远处的海洋,我点燃了那支雪茄。
“抽得真是时候。”他正要去找吃的。
“味道糟透了。”我说。
“跟你很合适。”他反击。
我们约好晚上在广场会合。他拐进街道,迅速在人群中消失,我在原地想了想。到海边站着慢慢地吸完雪茄,朝阳悬在海面上。味道真是糟透了,我快活地想起夏楠。我在海水里把头发和衣服洗干净,热带温热的风很快吹干了。我到附近的居民区里瞎逛,捡到一只大铁锅,一个还算干净的竹编筐子,拿到没人去的桥洞底下。然后我到菜市场买了一些玉米,在桥洞底用废弃的红砖搭了个小火灶,煮好玉米,全都丢进筐子里,打算拎到电影院门前去售卖。
一波人潮涌向电影院,隔一会儿再退潮似的出来。能看出来他们脸色变好了,于是在散场时间玉米更好卖。攒够几天饭钱,我不想再卖了。因为我听到他们乱糟糟可怕的心声,在我头脑里连连炸开。自从到了这里,感应格外强烈。我想试着找找照片里的女人。
我收好东西,满意地往兜里揣进一把刚才赚到的零钱。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人们各有所思,这时我眼前出现了一片有形的网络。这是每个人的思绪从各自的头脑里伸展出来,在空中相互交错,我又想到了火车上因为同情给我泡面吃的人,不禁想到人们是否只能如流星一般瞬间碰撞,而最终只能飞行在各自的轨道。但想到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一定有办法。
路边有一个小小的烧烤摊,一个年轻男人和女人,很欢欣地在做生意,烧烤摊上冒出阵阵香气,让我感到温暖。但愿女孩以后不会嫌弃他穷,我想。
我继续循着感觉寻找。我清楚她在附近。
当我最终在公园里找到照片里那个女人,她是那么显眼,蹲在那里给野花拍照,仍穿着一身红衣。强烈的电流在我脑中震荡。奇妙的是,她好像也感觉到了我,当我走到她跟前,当她望进我的双眼,总算明白我此行是为了什么。
她见我呆呆的,伸手在我眼前挥了挥。
“你来了。我想过你会来的,你让我怎么办才好。”她笑得很好看,无疑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我能感觉到你,因此找到了你。而且我们一定是有关联的。”我急迫地表达。
“那不能算,我现在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她语气淡淡的。目光移向一边,我的心跟着一跳。她想了一会儿,我在等那个答案。她叹了口气。“我叫良秀,你呢。”
“罗森林。”我清晰地听见喉咙里发出这几个音节。清晰得就像第一次说自己的名字。
“你的衣服褪色了,看起来你至少在户外露宿过一周。”她打量我,提起了兴趣。
我不明白她怎么会懂这种事。我注意到她手上的質地极好的翡翠手镯。我没做声,悄悄想幸好来之前清洗过。
“你很适合拍照,我给你照几张相吧。”我以为她是说我很英俊。我也对她笑。
她优雅地,看似随意地给我拍了几张照片。
“你过来帮我打伞。”她递过太阳伞。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我替她撑伞,紧张得发闷。
这把黑色的太阳伞忽然让我想起有个疯子假装是棵蘑菇的笑话,我笑起来。刚要开口跟她讲这个老掉牙的笑话。她阻止了我。
“你别说,不用说的。”
这让我更加确信我们之间命定的感应。
她又叹了口气,声音很好听。我以为那是她恋爱的忧郁。
“明天这时候你再来这,我带你去见个人。”
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只在考虑明天要不要带上夏楠。在去广场的路上,我魂不守舍地反复回味她的语气和神情,最后我把“你很适合拍照”简化成了“你很合适”,我沉浸在浪漫的气氛里。
我带着这副心情跟夏楠碰头,广场小贩摆的玩具小猴在敲鼓。我明确感觉到他很想揍我。
“你怎么了?”他鄙夷地问。我看见他嘴角还泛着油光,他今天吃得不错。他摸出一个冷掉的汉堡给我,“快餐店里那些人吃饭真浪费,我等他们一起身离开,赶紧坐过去吃。”他得意地告诉我。
“这你都不知道,我找到她了。”我欢快地说。
他又露出老鹰似的眼神来。
在他暴躁地要求下,我被迫很简略地向他叙述了经过。过后我还是完全没有冷静。
“你对女人没有想法,我明白。”我揶揄他。
“你想想看她的摄影,看上去难道不可恶吗?你都忘了。我找她只为了我要的事,你头脑本来就不清醒,这下可好,被她弄疯了吧。”他犀利地对我泼冷水。
“要是你能亲眼看见她,也会认为她很不错。”我无奈地摇头。
“都是你认为的。”
“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惹恼了夏楠。他抢走我的钱,留我坐在那里做梦。他带他的小人偶去玩广场上发着光唱歌的儿童游乐设备,飞船,摇摇车,旋转木马,他把我的钱全花光了,任性得很恶劣。
第二天清早我没有惊动他,早早地去到昨天遇见良秀的公园花坛前,在那等了她一上午。
其间我无数次期盼我们的心灵感应,但她没有来。她来了,我又认为我是该等的。
她只让我跟着她走,我跟着她走欣赏她的背影,她双手搁在身后款款而行。
五
她带我走进一栋普通的居民楼。越是靠近那栋楼,我脑袋就更发麻。我咬着牙强忍住了。从上楼到推开门情形都很普通。外间墙上悬挂她的大幅摄影,令我不解的是,上面都盖着一层灰,而且没有被擦过。等她打开屋里的另一个房间,我被这情景吓到了。整个屋子在我眼前爆发出蓝光,我想起那天的遭遇。
屋子中央耀眼夺目的是一个发光的金属箱子,周围四面墙排满了粗大的黑色电缆。她走进去,我站在门口迈不动脚。我听见里面有个沙哑的声音对她说:“你还来干什么,都结束了。”“还有一个剩下的。”她说。我头晕眼花。
“哎,真倒霉。”有个白发老人弓着背走出来。他抓住我,什么也不说把我往里扯,我用力挣扎,这下良秀也过来帮他拉我,她的指甲嵌进我肉里,好像在流血,我感到绝望,手臂脱了力,不再反抗。他们把我的头塞进那个铁箱子里,我很快失去了意识,合上眼之前,我隐隐听到良秀温和的声音在说,“没办法,他竟然爱上我了。”“科学总有风险……”沙哑的声音回答。我以为我再也醒不过来了。
……
醒来时,我感到我张着嘴,口水淌到了下巴,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很丑,但不明白为何这样想。假如我在家里睡觉,绝不会这么想。思绪跳过一段空白,眼里映出的画面渐渐清晰,巨型黑色线缆盘踞在我头顶,我浑身一颤,第一件事是把嘴给合上。
“擦一擦。”老人递过一张手帕,他很斯文,不是之前那副疯样子。
屋里清净,没有蓝光。
良秀侧对我们坐着,侧面依然很美。我立即明白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我自己脑袋里的东西,我再清楚不过了。我闭上眼睛,之前那些电流似的感觉消失了,可是爱情没法被他们除去,我很心痛。
老人耐心等我。我虚弱的右手费了很大劲儿才接到那张手帕。
“我是程昱明教授,是物理学家。”他自我介绍。“我会跟你说明这些事,但你得保证绝不能告诉其他人,不然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他书面语似的口气让我几乎想翻白眼,强忍着愤怒。好奇心维系着一丝理智让我听下去。
“你知道生命体里都有生物电流,会形成磁场……”
“我不知道。”才听半句我忍不住了。“你别闹,听他讲完。”良秀在旁帮腔,我没法反对。
“好吧,不说这个。”程昱明对我这个流浪汉抱歉道。“你知道降临派吗?”他说了一个社会常识。
“噢,三体人,外星人,迎接外星人来地球的那帮人。”我很不耐烦。“跟我没有关系。”
“那你总想知道你的大脑是怎么回事。”他像个老师似的循循善诱。我懒得再出声了,我很累。
“我们认为三体文明和人类有根本不同,是因为他们在磁场里使用脑波直接交流,我们想让地球人也进化到那种程度。”他顿了顿。“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人在盐碱沼泽地里发现过一种具有磁性的真菌,总是顺着地磁力的方向发生运动。经分析,菌体里含有四氧化三铁颗粒,在运用地磁寻路的鸽子脑内也发现了同样的颗粒。将它改良之后,这种真菌的孢子能使人类大脑的原始磁感应能力急剧放大。我们把它放进了良秀的展览作品里。”
我无聊地扫视房间,看到柜子顶上摆着一个画框,被吸引住了。听他说到这里,想起在展览会上那个剧烈的喷嚏。不过相比起画框里熟悉的人,那都不重要了。
“可是我们失败了,”他平静地诉说,“最终发现人在各自的生活中已经彻底异化,没法与他人建立起真正的联系。”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在良秀眼里我是什么摸样。我的方脸上被她用黑点烧了几个大洞,站姿看上去卑怯里带着天真。那就是我自己。就像她拍摄过的几百个社会边缘人群,都是为了让她从中释放出她内心深处猛烈的毒素。
我闭上眼睛积蓄力量,发狂似的一跃而起,揪住白发老者的衣领,身体倾斜过他头顶,对着良秀怒吼道:“就为了这个?这有什么要紧?”
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发作,只当我是没有理性的蠢人。
“要记得,你不能告诉别人。不然我们也没有办法。”良秀说。她威胁似的劝告我。
“我不会说的,这些根本不重要。”
他們不打算跟我继续交谈。
走下楼时我头脑充血,愤愤地想,没有人能替我活过,他们什么也不会感受到。
路过那天遇见良秀的花坛,那过往虚幻的爱情,携着种种失落的回忆把我撞碎了,我崩溃得大哭。感到无法言说的寂寞。
走回广场,我只觉得很饿。
夏楠还坐在原处,他应该也很饿。
我眼睛哭红了。“你说对了,”我说。
“我早就知道。”他说。
袁筱,女,九零后,贵州都匀人。此篇为小说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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