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寺桃花盛开
2020-10-09姜博瀚
姜博瀚
1
王士军站在北寺大街上骂骂咧咧的,酒疯子,你他妈出来应战吧。
大清早的像一只打鸣的公鸡。王士军蹲在北寺大街的院子里提着裤子隔着土墙破口大骂,高亮你丫挺的喝死算逑。别他妈整天来敲我的铁门,你这是把我往死路上整。你他妈的知道我心脏两个支架,还往死里带我喝。有你这样的狗杂碎么?
高亮在土墙那边的院子里大喊,王哥你昨晚又喝多了吧?一大清早还不刷刷牙。
北寺村的每一天都是从昨天开始,而北寺大街的早晨从王士军对高亮的对骂声中开始。
我总觉得王士军的大嗓门天生是演话剧人物的料。一个秃脑袋壳滚圆滚圆,结实的肌肉像七八十年代日本电影里的硬汉形象。可是每次他跟我聊天,他又总是跟我说他内心的孤独寂寞和脆弱。他的眼睛里不堪一击的哀怨完全不像骂人时候的凶猛。
王士军,他住在北寺大街路口邻近省界公路口的一座铁门里。他的习惯是每天把穿過的或者不穿的衣服、内裤、鞋子叠放得板板正正。各种花样百出的帽子挂了一房门。像是木头板上又长出了一片人头似的,高亮说这些空帽子晚上在黑影里显现出来是很吓人的。他的整洁程度也都不应该是这个年龄段的任何人能做到的。他都有了一个小孙女,做爷爷三四年。可是他又跟我说,他的内心里住着一个少年,怀揣梦想的少年从他面前掠过。他老婆给他打来电话,他说还有什么事吗?我忙着呢。看上去爱答不理很烦的样子就挂了。这个时候他显得简洁利索不拖泥带水。高亮每次捂着嘴学给我看的时候,他说王哥接起电话就直来直去,有事说事,借钱没有。我靠,一定是下一拨网红之词。
北寺村住了七八百位画家。整个通州宋庄呢,那就住着成千上万的艺术家,数不胜数。王士军和高亮是我认识的那么多画家里面精神层面最高于生活层面的人。
王士军骑车去买了一份凉皮拌黄瓜,两罐子关外烧酒挂在车把上。高亮推门进来的时候,他紧跟着补充道,这是我兄弟,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真是很为他的生活操碎了心。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是真的明白。他们俩这么相似,中间隔着一道墙。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饿死。高亮用一句很流行的话说,这就是住在隔壁的老王。我王哥。
2
老王刚来宋庄的时候三十多岁,在其他画家面前,还是数不着的小王。那时他从通州区工人俱乐部辞职,专心画画。来宋庄一呆就是二十五年,四间房子里垛满了一幅幅美轮美奂的油画作品。乡村电线杆子矗立,电线耷拉下来。农村大院子都放不下他的画。高亮的画框落着尘土,难以分辨作品的油彩和画作年份的时间。我问他怎么不把作品拿出去扑打扑打上面的灰尘,他总是说没什么好心情,就任意处置一边。只有某一天策展人带着画商来看画的时候才搬出来,放到远处靠着瞄一眼。高亮用迷离的眼神看着这些东倒西歪的毫不值钱的东西说,来宋庄总得失去点什么。失去家庭,失去婚姻,失去一切。都是失去。说这话的时候回忆着他原先是有一个漂亮的老婆。因为他常年在外作画照顾不上家庭。妻子怀孕在身。她鼓鼓着一个大肚子没人照顾,有脾气的时候眼前也没人可以撒气。等她把女儿生下来之后,她就提出来离婚。一个月后,他走了。高亮不算是净身出户,也差不多是干干净净地离开了。他根本没有为这个家积攒下什么来。之后,他的养父养母相继离开人世。对他是更大的精神打击。从宋庄到小堡,然后是喇嘛庄,再到北寺,十年里他换过四个居住地。这些年来光房费就欠了北京房东七八万的租金。当游敏、姜永杰、祝万水、万里亚纷纷对他的生活提出建议的时候,他总是说,他自己的生活他自己主宰,换成别人谁都不会像他活得这么好,早就饿死了,可是他依然过得很好。姜永杰还说,你他妈的先把你的大门牙镶上,别张嘴闭嘴像个老太太似的,真你妈的丢死人。
3
王士军喝多了酒撇嘴说,谁跟他一样。我是有家室的人,我很爱我的家。他就是一个疯子,十足的不正常的疯子。我实在看不惯了,就把丫拖出去抽一顿。别给丫脸不要脸。你妈的,天天这样喝。谁受得了,博导天天给你送来酒,你别以为人家欠你的。就你那一张臭画送给博导还感激你,送给我我给丫的点上火烧了。你看看有几个人从大早晨起来就喝酒,喝完了睡到中午才起床,到中午继续喝,下午晚上更闲不住。我告诉你,你得画画。你不能这样下去。懒逼人一个。
高亮把头发往后一抿,王哥,你少说点吧。你是我的王哥。我尊敬你,一个人一个活法。换成你,你活不成我这样。
你别叫我王哥。狗屎。知道么,有多臭你就有多臭。等所有的人都离开你跑了,你就好了。瞧丫挺的那德行,我怎么就那么不爱看你。
高亮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就像我所想象的那样,高亮喝酒几乎是酒精依赖。我们觉得喝了很多,在他嘴里喝了就是喝了没多少之分。那一天,他们俩又突然找到一起喝上了。一喝就掐。掐来掐去也分不出高低。
在王士军的院子里摆着一块蓝色的画布。他泼墨挥毫折腾了一上午,大汗淋漓地玩起了行为艺术。然后又裸躺在画布上晒日光浴。很像是阿里莫迪尼那幅《裸女的侧卧》。他从长画布的一角卷到了另一角,把自己裹成了《卷席筒》。这天上午刘华从小堡来到北寺,他晚上还要去大剧院看一场歌剧,然后赶十一点多钟的火车回青海。七年前刘华离开宋庄回到西宁守护在父母身边,在那一年里父母亲相继离开人间。第二年妻子也跟刘华离了婚。刘华说从那时候起不想再出来闯荡世界了,他留在出生长大的地方,一呆又是六年。每天在屋子里念念经,打打坐,很像是对自己的一次闭关修行。刘华这次回宋庄看看曾经一起画画的哥们儿,一起吃过苦的兄弟们,也许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毕竟今年都五十八岁眼看着直奔六十了。刘华跟我说,你要习惯王士军和高亮喝酒吵架的事。刚开始我们也都不习惯,我说你们俩到外面打一顿再回来喝。结果两人就是光靠形体表演打架,而不动手。两个小时了,你都觉的真的要打起来了,要出人命了,最后还是没动手,还是放弃了。这种吵闹的场面你慢慢就熟悉了不再大惊小怪了。博导,如果你受不了这样的人趁早离得远远的。也许因为刘华晚上赶西宁的火车,王士军的情绪又低落起来。他乜斜着醉眼问我:我这是怎么了?你能告诉我么?我说,我也不知道,你这是怎么了。你好像是喝醉了。你上床躺一会儿。
他装出一副故意喝醉了的样子趔趔趄趄地走了两步又站住。刘华,你丫挺的我告诉你,博导是著名的诗人导演,也是我的小兄弟。我这是第一次在博导面前朗诵,为你送上一首《致大海》送行,你看怎么样?刘华微微露出熏黑的牙齿,那当然好了。我也快四五年没看你发飙了。博导,这是王哥永远的保留节目。我他妈的什么保留节目,因为我只会这一首。还是四十年前我女朋友用手抄下来送给我的情书,因为她长得太丑,所以我才娶了做我的老婆。否则就凭这首诗我就选择她了。他说表演开始。
《致大海》:
再见吧,自由奔放的大海!
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翻滚着蔚蓝色的波浪,
和闪耀着娇美的容光。
……
4
他蹲在地上眼角有泪。那时我还是个毛孩子,孤儿寡母的被人欺负。我母亲说自己摔倒了自己就要爬起来,要不别人是瞧不起的。我七岁丧父。我上面三个姐姐,家里没有一个顶梁柱就是不行。但是我母亲很要强,培养我们性格都强大。我母亲还夸我说,我儿子真牛逼,他除了不会生孩子,什么都会。我母亲是贵族家庭的小姐。高亮的眼睛都眯缝在一起被酒劲儿拿住了,他说,你瞧瞧她墙上的那张油画,她年轻时候穿的旗袍。我母亲,她从不向生活低头的一个人。高亮坐在一旁把头埋在胸膛里就像是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你们的母亲都很伟大,还有姜永杰的娘。姜永杰在宋庄画家里面算是很孝顺的儿子。他都六十多了还背着九十多岁的老娘从青岛来宋庄画画,这一呆就是七八年,逢年过节背着来背着去,赶地铁赶火车的是什么滋味。老母亲病逝在宋庄,我和万里亚一起去的时候。老娘吐了一地的血,老姜都傻眼了。像电线杆一样伫立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怎么办了好。我说赶紧通知老家的兄弟姐妹,不管他们孝不孝,你要通知到。来不来北京,那是他们的事。你不说,他们最后就会挑理了,说是你把老娘背来宋庄,人死在你的手里。人就是这样的。有什么办法呢!当王士军每次说到他的儿童时代高亮都抹眼泪,王士军还觉得高亮的情感怎么这么脆弱。高亮一哭,王士军就不高兴。
王士军说:高亮,每次说个话,你都这样,我可没让你哭。惹得大家心情不好。我说我母亲,你跟着瞎掺和什么。咸吃萝卜淡操心。
高亮说,你们都比我强,我是时代的弃子。
他又端起碗喝了一口酒,牙齿像是酸掉了,捂着嘴。王士军为了活跃一下气氛,就笑嘻嘻说,你看看博导的智慧,坐着纹丝不动,内心平静如水。你别说你高亮是个弃子,你是好家伙。是不是博导?你最看好高亮的画。
高亮说,我是什么好家伙。好家伙全挂在山上,我胆子小才活到现在。
王士军说,博导你说说,他整天喝这么多酒,没有一点控制力。说喝了这顿酒三天后就消失在人间。这不是颓废吗,真他妈的废物。
“王哥说得对,我玩刀的时候他们还在试水。”高亮把绿帖牛栏山又倒了半杯。
“你他妈的别跟我谈哲学,还是务实一点好。我听不懂你的大道理,我就知道你每天画不画,你不画喝什么酒。你喝了酒还不画。”
高亮经常跟我说,博导,你知道么?千與万之间零说了算。他们是有了钱才能玩,剩下的全是苍白。我管你鸟天鸟人,我最大。我认可的就是通过。我玩艺术时你裤裆不存在。其实有些时候我是不明白一个五十岁的男人,他的内心在追求什么,他的艺术几乎看不见未来,他的生活没有一点起色。他的女人也已经多年前离婚再嫁,而他的女儿二十二岁在莫斯科留学,以后将会选择留在国外。那他呢,真是清心寡欲的一副菩萨模样。身边连个小姐都没有,更别说什么情人。每天除了画就是酒,再无其他兴趣爱好。在北寺村看来,这样的人不多见。在众多的画家群里也没有几个。商业经济驰骋市场,能为纯艺术而活的艺术家越来越少。王士军喝点酒的时候就对着高亮说,亮,咱们不是艺术家。现在叫我们艺术家都是骂人的话。我们还没有做到那份上,不仅我没做到,你也没做到,你承认不?
“是的哥,你少喝点就做到了。”高亮习惯性地伸出三个手头指摆在王士军的眼前晃了晃。
“操,三。我这不是高兴吗,哥几个能聚在一起聊得这么煞底,简直是太投机了。”
那天上午,北寺的天空一片蔚蓝,天气很热。戴着红袖箍的大爷挨家挨户地查水表收水费。王士军把老哥邀请到屋子里喝一杯茶再干活,查水表的大爷也很不客气地坐下来喝一杯浓郁喷香的茉莉花茶。王士军刚来北寺的时候,你猜怎么着。北寺村书记在大喇叭上广播说,谁也不要把房子出租给画家王士军。实在有人就愿意出租给王士军的话,我也管不了。但是,王士军招惹了麻烦的话,你们自己理论去。不要到时候跑到大队里来找我,埋怨我当时没言语这事。查水表的大爷还说,宋庄自从住进来画家的这十几年里,你王士军还是头一个。我们北寺人还是挺好说话的,不会跟哥们过意不去。提起这事的时候,王士军还辩解道,我们这些画家走街串巷,遍布宋庄各个村子的足有七八百位。这得多大的经济效益啊。再说了,我王士军不就是喝点酒爱骂骂身边的哥们而已,我也没怎么着冲着北寺的百姓啊。您说对不对?
5
十八岁进工厂上班,连夜的大雨差点没淹死我。我回到家里跟我妈说,这个班我不上了。成天的夜班,猴累猴累。我妈说,你不去上班咱们娘俩吃啥。我三个姐姐都出嫁了,我硬着头皮继续去工作。为了我妈,我还能说啥。我的三个姐姐一点女人味都没有,都是生活的磨练让她们提前懂得了生活的苦楚,背负着生活的重担不得不皈依了上帝。我二姐癌症晚期,都是因为我大姐和我三姐的话,没有及时去看医生。天天在教堂里祷告。你说这不是疯子吗?太残忍了,我不敢去看我二姐。我心里受不了她忍受的痛苦。
王士军说,一九六七年我爹自杀,我一个七岁的男孩子目睹了惨状,这对我成长是多大的打击啊。我都当爷爷了,我有一个可爱的小孙女。我通州有四套房子,我心里不舒服的是都要给我儿子。特别让我生气的是,他说我画那些破画有什么用。我说,嗨,孙子。这是你老爹唯一的爱好。我给你留下的财富将远胜于四套房产。再气急了我,一套也别想,我提前都处理了它们。
那一页我翻篇了。我不愿意在通州看着他天天玩游戏做宅男,心烦。我在北寺多好啊,我想画就画,我想喝就喝。在北寺,还没有人说过我王士军这人不咋地。就算那些老爷们心里算计我。可是,你看那么多女人喜欢我,我也不出招,否则我还怎么在北寺呆下去。她们那些老公不宰了我才怪呢。
他们喝醉了酒,各自回家。有些时候,谁也说服不了谁,就睡在北寺大街上。
酒喝多了。高亮大门也不关也不锁。他就一睡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子里坐着姜永杰。姜永杰说,我来看看你。你都虚脱过去了,我以为你死了呢。
高亮说,你们都活得好好的。别人为什么不能活得好好的。高亮从狼狈中带着一股自嘲。想抬起头来,眼睛就有些发花,又放到枕头上。
姜永杰递了一根烟给他,你又喝了多少?你都成酒精依赖了,你是彻底废了。
6
晚上。王士军接到宋庄画家群里的消息,圆明园时期的当代艺术家刘锋植因肾衰竭救治无效于二零一七年六月六日凌晨去世。画家群顿时炸开了锅。看了无数人的留言,悼念,王士军想哭一场。“圆明园画家村”、“宋庄画家群”曾经在政界眼里不是“盲流”就是“流氓”。晚上喝酒的时候,大家气氛凝重。才五十三岁,多年轻的男人啊。母亲的好儿子,老婆的好丈夫。人生好纯粹,艺术亦锋植。王士军发到我微信里,我用指尖划动一张张油画作品,脑子却一片空白。
初来北京时,我们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转型期,北方深沉抑郁的抒情和北京轻抚的后现代春风反差太大了。每当我回忆起那时的创作,感觉就像他为了改革开放而白白流走的血。后来“我爱北京天安门”救了他。这个人人都知道的儿歌被他当作了引人关注的话头。渐渐地,他把这个话头越扯越远,也越来越像他自己。广场、天安门、纪念碑、风筝、蚂蚱、青蛙、酒瓶子、老婆、孩子。从生活中的琐事到国家大事,题材广泛,但都富于诗意。他的率性和天真是他艺术的良好品质。把他所有的画放在一起,他是一个坏孩子;把他的精品放在一起,他无疑是个优秀的艺术家。让人怜惜。
高亮起身把饭桌上的残羹剩饭打扫一遍走出院子。他住在北寺大街四十三号,门口的铁笼子里那条黑色的藏獒,宽阔的嘴巴,大棉花爪子伸出来的贪婪的样子令人望而生畏。高亮总是想着它,本来生活就紧巴,给人一副酸不拉几的穷样子。每次在外吃完饭菜总要打包提拎回来。他自己也说,我吃狗吃都一样。他们爱咋说就咋说吧。高亮把一些饭菜倒进狗盆里去,不管是肉类还是蔬菜,藏獒自始至终不为所动。而隔壁笼子里的那条腊肠狗活蹦乱跳着挣扎着,甚至是哭唧唧地撒娇。这两条狗能活得这么好,我都惊讶。我从来没有看见房东靠近铁笼子半步。高亮和它们产生了浓厚的感情。高亮捂着额头上撞破皮的眼角,流着血。你问他这是怎么了,至少有三次他会这么说,我去狗窝喂狗,被铁笼子上的铁片磕伤了。
7
端午节头一天,王士军的老婆就打来电话问他回不回通州过节。王士军对着电话大喊大叫地说,端午节有什么过头,不就是吃个粽子吗?我画画呢,没空回去。得了,你就在外面画死得了。以后也别着家了。第二天,高亮早早地對着墙高喊王哥,我过去给你送两个粽子,博导拿来了粽子。王哥,你在干吗呢。看对面无人回应,高亮就走进屋子。三四天都不见王士军开门,也听不到响声,高亮心里有些不安。他打了电话过去问。王士军说,不是回来过节,是小孙女住院了。
王士军回到北寺大街的时候,天气热了那么一点。树阴里洒下来的阴影有一丝凉意。一只小麻雀肉乎乎的,刚刚从蛋壳里孵化出来一周的时间不到。不久,它就遭遇了一场风把它的巢穴摇落,小麻雀粉红色的肉身在地上通红透亮奄奄一息。王士军深切地记着他刚刚来北寺的时候,村里大喇叭上广播着拒绝租给他房子的通知像是鬼子进村了一样令人厌恶。他说听着他的名字在北寺上空里晃荡,他突然感觉臊得慌,他根本没犯什么错误,也没做过任何坏事。就算醉酒骂人也是骂骂自己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我犯得着吗?跟其他艺术家不同的是,他王士军是通州本地人。丢人不能丢在家门口。这一点上,高亮也佩服他的。近五六年以来,王士军救助了大量漂泊在宋庄的艺术家。请画家们吃饭是经常有的事,借出去的一百二百更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哥们们太难了。你看看老都哥,他不仅要画画还要照顾着瘫痪在床的老婆。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咱们首先不说这样的艺术家,他的画怎么样,至少这人有情有意。老都花白的头发,连胡子也是白白一撮。六十多岁的人了,说起话来始终笑眯眯的。温和慈祥,目光坚定有神。老都说,我不去做,谁去做。老婆嘛,这是我们男人应该伺候的。不过,像高亮这样的人是不需要伺候老婆了。因为,他压根都不知道他老婆离婚后跑到哪儿去了。反而他的女儿在去莫斯科留学之前,来宋庄看过他一次。那时候高亮还住在小堡比较大的一座院子里,正梦想着他的油画在世界的卢浮宫展出。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对不对,高亮。”
高亮说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跟我说,你女儿来看你了,还给你买了一双鞋。”
高亮低着头,好像女儿在面前,酒劲上来了。让他醉了三分。
“你穿着高兴坏了,回来就跟我炫耀。”
我说,你这不是明摆着刺激他吗?王士军在中间欲想制止老都。我就是要刺激他,你看看他整天这个酒鬼样子,啥事也不干,我他妈的来一次看他的画笔怎么放的还是怎么放着。连点姿势都没动一动。你说,他懒成个什么样了。
8
看着高亮大口喝酒的样子我也心疼他,我不知道怎么说。今天喝完了,明天还有一桶等着他麻醉自己。他一桶酒一桶酒地喝。也许只有醉意,还能帮他度过一时的寂寞、孤独,来消耗掉时间。这跟他从小的经历有关系。那时他亲生父母把他送给了一对没有生育能力的工人夫妇。他的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妹妹。他的养父养母带着他离开敦煌,几千里路程,夜火车拉着他们慢慢腾腾回了山东老家。尔后,他被一群同伴叫做捡来的野孩子。不快乐的童年里,他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泥地上画画,画了很多,为了排解内心的郁闷和恐惧。
来宋庄的画家总要改变点什么,家庭、婚姻或者是工作丢失。在外人看来全是神经病、疯子,一群无业者的狂欢。最终饿得老婆孩子跑了。高亮说过,有一天终南山会是他彻底的归宿。一边耕田一边画画,完成人生的终极梦想。前几天王士军坐在学生的轿车里拉着高亮一起去小堡吃饭。王士军喝高了对着学生王伟民大喊,让他学生给高亮转一百块钱。这深深地伤害了高亮的自尊,一百块钱像是要饭的乞丐。还是王伟民懂事,他给了高亮一千块钱,说,高老师您随便给我画两幅油画吧。这听起来舒服多了,也给高亮一个台阶下。
王士军说,你妈逼的饭都吃不上了还要脸面干吗使。我看你口袋比脸还光滑,还好意思逼逼。
“王哥,就算是一个乞丐吧,也是有尊严吧。”
“闭嘴,我操。”王士军白瞪着眼,“你以为你真是宋庄的梵高。”
“我不是梵高,别人更不可能是。”
“尊严,还你妈的尊严。”王士军说,“博导,你瞧瞧臭丫挺的这操性。留着你他妈逼的尊严等死去吧。臭傻逼。”
当王士军酒醉人醒,恢复镇定后,想想他刚刚骂过的人,骂过的话,突然变得非常和善起来。他说他为昨天的口无遮拦,爆粗口而忏悔,他说他已经道歉。高亮也说过,王哥喝酒与不喝酒是完全的两个人的两个性格。
9
六月八日上午,王士军和高亮、何路,游敏,一起去了通州殡仪馆与他们的画家兄弟告别。只是一面相识,再无怎样的缘。宋庄的艺术家就是这样,他们把死亡当做风景画。留下来的才是人生。
王士军眼泪纵横,拍着哥们的肩膀说,好啦,孩子们,我来照顾他们。
每天早晨,王士军都会隔着院子在北寺大街上对着画家高亮大喊。你麻痹(妈逼)啊,大早晨,你又在家里偷喝白酒啊。王哥,我没有。你昨天晚上又喝多了吧。我听见你骂了一晚上,嘟嘟囔囔像个更年期的老女人。我姐不让你回通州就对了,换成我也把你关门外,成天骂人。
在王士军不停的骂声里,高亮的耳朵都长茧子了。那些堆放在地上的画笔、颜料、画板,似乎又有了新的生命。
高亮已经开始干活了。他拿着画笔的样子让我很不适应,我觉得他只是个酒鬼一类的角色。我很难把他与当前的行为艺术联系起来。这让我伤心。
当王士军再次高喊,高亮你麻痹(妈逼)的你能不能大早晨不喝白酒啊!高亮心里已经很窝火了。他拿着画笔朝着隔壁老王一顿咆哮。
“你这个爱絮絮叨叨的更年期,真是太烦了,快滚开。否则我会用我的画把你的嘴死死堵住!”
“瞧你丫挺的那操行,牙不硬心還在硬。在宋庄,你走着瞧。”王士军用他一贯的语气打了两个嗝。
“谁再胆敢讽喻我,看扁我,我会给他好看的。曾经有人是跪在我的脚底下求过饶的。”
高亮光着膀子回到屋里,地上的颜料洒落一旁。他额头上,身上冒了一身虚汗。他急忙倒在沙发上躺下去,静静地闭上眼睛。大汗淋漓着虚脱着。他嘴里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下点雨吧,热得我恨不得挠墙。真烧心。
10
整个秋天,王士军没有回北寺。房东王大姐在前院的平房顶上又摞了一层,远远地看上去像一个炮楼。自从盖房子,王士军就特别烦。那么高的房子,我在院子里光着膀子还无所谓,穿着衣服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画画。他妈的这是真往死里整我。王士军的气是真气,他回通州,偶尔会给高亮打电话问房子的事,是不是特别高,站在上面一览无余。高亮说,你管他呢。你住你的房子。把我挡得一点光线都没有,我不是啥也没说。尤其到了冬天,连点阳光也见不着。你还能不活了。王士军觉得气更大了,他说他听到了一点风吹草动。大兴起大火烧死了人,好像北京不让住了。反正,他也没心思画画。他想去三亚看看大海也好散散心,并嘱咐高亮好好照顾自己,要不带他一起去海边。高亮说他去了那么多地方哪里都不想去了,去哪里也比不上北寺好。什么海不海浪不浪。王士军还觉得高亮忒矫情,也没再往下说什么。
大兴的那场大火之后,整个北寺村煤改气。房东大姐在门外嚷嚷着,高亮,我可告诉你了,一个月五百块的暖气,四个月就是两千块。你赶紧的准备吧。房租都欠我多久了,这次甭找你大哥说情。我管钱,你大哥只管着赚钱,找他也不好使。高亮说没有暖气还不是都过来了这么多年,他说,大姐我不用暖气。你停了吧。我停什么停,阀门总开关就在你屋子里。你不使别人也不使么?你想办法搬家,我停什么停。大姐嘟嘟囔囔的一脸不开心,她总是没事就靠在门上啃着一个苹果。高亮邀请她进屋里坐会儿,她也不进去,她说她嫌弃屋子里臭,有一股发霉的味道。高亮,你倒是学学王士军,你看看人家干净得一尘不染。好样子不学,就知道喝酒。我跟你说,你大哥从来不喝酒。就算过年过节,也不动一盅。哎,你猜怎么着。我孙子把茶叶桶打开,说肚子疼着呢,非要喝茶。被我打了一巴掌,小孩子疼什么疼。哪里还有肚子。他竟然说,让我滚,滚得远远的,好让我姥爷再重新找一个。您说说,现在的这些孩子啥不知道。气死我了,我又打了一巴掌。高亮不是我骂你,照你这样下去。连个老婆都没有,我看你怎么办。我听说你女儿去了加拿大,这下可好了,闺女连她妈都带走了。你还有什么,这些破画,给我都不要。你瞅瞅我后窗上那幅,借我两千块钱不还我,给我一幅烂画,就扔那里搁着吧。我要是扔了那破画,还不得赖我要二十万。他以为我是傻子。我是一眼都瞧不上,烦着呢。狗日的。我见着他要一次,见着他要一次。我看他烦不烦,不就两千块钱么,就让他拖着,我看他能拖上几年。
11
没隔多久。二零一七年的冬天,北京就往外驱赶外省人。短短的一两天之内几十万上百万打工者被迫离开北京踏上回乡路。当然也有永远回不去的人站在马路上迎着寒风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
我一直担心高亮的生活问题。我从燕郊骑车去找他。高亮早早地准备好了老鸭汤,还给我买了两瓶啤酒和一瓶小茗溜溜哒,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包兰花豆说我牙口好让我就着喝啤酒。他笑得像个孩子般灿烂。我进门坐下来说起房子的问题。高亮说菏泽老家的房子在几年前早倒塌了,他的户口落在他养父的亲弟弟的家里,他养父死后一年养母也死了,他唯一的一个妹妹嫁到了上海。他再也没有见到妹妹他再也没回过山东。换二代身份证那阵儿,派出所一查他是黑户,被扣留在北京站。然后,他们又给宋庄打电话,又往山东联系人,折腾了半天。总算说没事了,他回了一趟老家。北寺村委会都知道他这么一个人,是一个画画的,也从来不去查他。时间久了,他住在这个村上跟村民没什么两样。除了他不会种地,一身邋里邋遢的穿着,谁都不会认为他是一个艺术家。这下子可好,宋庄要变成新北京的艺术区,很多村庄面临着拆迁重新整顿。房东大姐听到屋里有人说话就站在高亮门口大喊大叫,高亮说大姐有什么事吗?高亮你是不是又在跟人喝酒?大姐进来坐坐,博导来了。你说说你成天光知道喝酒,还能干吗呀。大姐在门口大声喧哗,就怕我在屋里听不到她的声音。大姐说她们家很快要搬到楼房里住,再也不可能有房子出租给他。想想那个时候很远也很近。高亮说,谢谢您大姐,没事的。我总不能流落街头。你看,大街上不是也没那么多乞丐流落街头。况且,我为宋庄奉献了多少价值,他们得到了多少实惠,这是人人都看见的。房东大姐的意思很明确,她是提前通知高亮。别到时候大姐我让你走,你说我胡搅蛮缠是在撵你。我可是给了你一定的时间。
时间。“时间是什么鬼。在天黑下来之前,一切由我说了算。”高亮又把电磁炉上的老鸭汤搅拌了搅拌,“生活还是日复一日地过。”他又靠在了沙发上,倒了一杯酒,旁边伴着一碗红糖水以防冒虚汗的时候喝一口。
“博导,你不是喜欢花吗,我年前给你画一幅盛开的桃花。”他抽了一口烟,望着雾霾笼罩下来的窗外,天空像披着一层薄纱,那么羞答答地害羞着。“你看看,我的盛开的桃花。”
我想说什么,端起酒杯又把话用酒噎回去。房东大姐的那条纯种藏獒挣断铁链子跑进来找高亮要食吃。他吓得浑身一颤。他拿着鸭骨头和一个馒头走出去喂它。藏獒一动不动站在院子里看着他的眼神让人动容。我是不敢靠近它,我只能透过窗户看着他们俩亲密的样子。
一个月没有见到高亮,我还想五一期间约他去潮白河野炊。看着北京漫天的雾霾,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是最讨厌雾霾的天气,他宁肯在出租屋里画画也不愿意出来。在潮白河支好烧烤架子,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我接到了王士军的电话,他说高亮死了。我说怎么可能呢,别开这样的玩笑。他说真的,是西安的警察今天上午打来电话找他,说从手机里看到了微信的聊天记录。烧烤架子几乎是啪嚓一声,瘫在地上。一地的炭火。我又问了一下警察确认消息是否可靠。警察说高亮是四月二十八号中午坐车回的菏泽,再乘当天晚上的夜车到西安。满打满算他到西安才一天的工夫,他就从天桥上跳下去了。我跟警察说不可能吧,他怎么会跳下去呢?他是掉下去的吧。或者也有可能他是被人推下去的。警察说调监控了,天桥附近一片漆黑。当然什么也看不清楚,五月一号凌晨时刻环卫工人发现了他躺在路上,手机和身份证跌落在旁边。
悲情来得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警察说你们最好通知一下他的家屬,他们联系了半天也找不到他的亲人。我说他的前妻在济南,女儿在圣彼得堡留学。但是只是听说,谁也没有她们娘俩的消息。
我还特意跑去了高亮的出租屋,房东大姐拿着钥匙把门打开。他所有的画都在画室里摆放整齐,他的家具似乎也比平时规整了不少。饭桌上擦洗干净。地板也不像他平时作画的时候那样狼藉。站在屋子里,你会觉得这些画都不是出自他的手笔,深奥得不可估量。他来过吗,他不曾来过一样的消失。他回菏泽一趟,菏泽只有他早已过世的养父母的坟茔。他匆匆来匆匆去。他活得比谁都善良。谁过得都没有他淳朴。那些颜料,传递给我的是像宋庄北寺盛开的桃花一样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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