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的背影
2019-06-06陈馨竹
陈馨竹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日暮里,那伏卧千里的雪岭林场,拉出一道长长的、深沉的背影。苍山的背影,厚重地投射在山脚的村庄 上。那背影里浓稠了多少生民的生存与心血,挣扎与笑泪。那背影里熔铸了哪些坚守与传承,逃离与回归,蜿蜒着在土地上刻下烙印。
一
这是大兴安岭,我的故乡,家人的故乡。
大伯是父辈里最年长的一个,如今是五十又九了。他做了一辈子雪岭的林场人。他用通红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白桦树,换取一个林场自然循环与更生的惊鸿一瞥。大伯的父亲,是林场人。他父亲的父亲,是开荒年代大兴安岭的第一批访客。
我有幸随他上山过一次。那是仲夏时节,山中还有冬的残息。这片广袤的白桦林睁着古老又惺忪的睡眼,冷静而深刻地洞察着山的四季。大伯说,这片林,是他的管辖范围,除虫,防虫,育种,培育,林场人的工作是重复的认真与谨慎。风洗过白桦的枝叶,塞北的天空是如许的湛蓝。十里白桦林,密密地给苍山罩下一涂深沉的背影。苍山的背影,是单调而古劲的深绿,枝叶和枝叶相触的细节,是如许缤纷的声响。
一阵劲风冲刷过来,白桦树叶成百上千地凌然而下,带着一股宿命的归结与虔诚。这让我想到老僧的圆寂。不同的是,白桦树落下的叶子是老健的深绿,不像枫衫与梧桐落下的残叶,渗透着焦黄的黑和死气的漆红,喘息着老境的颓唐。
踏过一层层落叶,我回头看见大伯端详着手中一片白桦落叶的纹路。
他脸上的皱纹抖动了一下,一声叹息:“第三十九年落叶。”
他是否觉得,落叶上蜿蜒的纹路也是他的命路?白桦的宿命便是他的宿命?苍山的宿命也是他的宿命?
那一刻,夕阳的红光漫过十里雪地汤滚而来,长日将颓,浮世虚渺。他的背影长长地拉在地上,慢慢融进白桦的树影,慢慢藏入苍山的日暮里。
我知道了。他的宿命,便是同十里白桦林一起,睁着古老又惺忪的睡眼,冷静而深刻地洞察着山的四季。在山里认真地过一辈子,不是对世界的袖手旁观,而是承接那蜿蜒至今的苍山黎民的谋生命路。
木材,在日暮时分苍山背影深沉的时候被送下山。新苗,在他的背影里开始生长。
这雪岭苍山,是万千东北黎民安生的脊梁,是大自然洪荒时代遗留下的大地脉动。
如此,他不过是以一己之力坚守林场人的规矩,不过是用苍山的品格做好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工作。脚踏苍山,心怀黎民苍生与天下福祉。
他是苍山。他是苍山背影的一面。
一辈辈林场人是苍山。他们是在固守宿命。他们是苍山背影里无言坚守的那一面。
二
那次回到故乡,有缘见到那张古老的照片。
那真的是很老的照片了,黑白的,木质的相框上晕染开岁月的昏黄。
照片上一个中年的女人,背着木筐,走在山路上,回眸的瞬间,定格在泛黄的相纸上。
年纪已不是二八年华,已然是嫁做人妇的岁数。粗糙敷衍的衣裳,难掩那风韵犹存的绰约。
是北方人开阔的眉眼,鼻子和嘴巴却小巧雅致。颦蹙着的蛾眉,却不免诉说出生活的挣扎与不易。
雪岭下的村庄,男人种地打猎,抽着大烟谩骂生活的见鬼与困难。女人们的劳作,也是如此艰辛。
照片上的她以同样的姿势脚踏苍山,背景模糊地看去,也是日暮時分,依稀可以辨别出她小小的背影,融进苍山日暮里深沉的大背影里。
可想而知,相夫教子,洗衣做羹,有时还要上山拉那很重很重,应当两三个男人一起拉的风倒木,只为了补贴家里那一点柴火。
她,她们,仅仅是苍山背影 挣扎着生存的一面,已是无限辛酸。
表姐看见这张照片的时候,眼圈分明地红了。
十五年前她考到江南水乡去念大学。
当时我爸问她:“怎么一定要去南方?”
表姐沉默,然后说:“一定要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去南方。”
太过严寒和苛刻的环境,太过漫长的雪季与严冬。
塞北的这片苍山雪岭,毕竟是太沉重的存在。无数女人的青春在这里熬煮,浓稠成生活的苦难与心酸,又稀释成残膏灯火下的枯骨红颜。一辈子,也只能这样了罢。嫁人,挣扎,长眠。
表姐视高考为唯一的希望与救命稻草,她的少年时代,在无数个午夜,应当总是幻想出江南水边清丽的歌声,亦或是上海滩繁华的十里洋场。她竭尽全力的少年时代,仿佛只是在逃脱这片苍山的背影。
她要逃脱塞北,摆脱自己祖辈传承下的命路。
后来我问她,这些年离开故乡,是不是很快乐。
她沉默,只跟我说还是喜欢奶奶的碴子粥,上海人排外的嘴脸,名利场上的刻薄,这些年已是经历过。
我知道她还是爱这片苍山。
出乡的路,也是一个人回乡的路。
这些年吃的苦,也许不比在故乡嫁人受的少,只不过为有不一样的视野,不一样的心境,不一样的学识,不一样的人生。
她终究还是回到苍山的背影下,不过带着一种底气和从容。
也正是无数个像表姐那样的人,为这片苍山逐渐摆脱了闭塞,带来了通达。
表姐逃脱的,不是故乡的苍山背影,而是故乡上个时代的落后与封闭。
日暮里苍山的背影,多了一分挺拔与轻盈。
她们,是苍山背影逃离的一面,更是回归的一面。
三
大伯让表哥做林场人,表哥不做。
他去哈尔滨当了个普通的售货员。
大伯时常在白桦林里叹气。
表哥工作了三五年,一步一步地走,售货员,到商场顾问,到店铺经理。
升职,他从没跟家里说过,前几天,拿到公司一个奖状,却将消息告诉了全家人。
奖状上写:日复一日,认真工作。
大伯不再叹气了。
他也开始闲逸地喝茶,与邻居聊天了。
他不放心儿子的,不过是怕他丢了苍山的品格,林场人的性格。
何其智慧。时代的车轮向前走得太快,喧嚣嘈杂的声音与浮躁功利的世道人心。不过好在,无论时代怎样荒诞地演变,岁月生香里,还是见得踏实的人心。
这是苍山的背影教给所有乡人的。这是故乡的血脉传承下来的。用苍山的品格,行走四海,不输人。
在寻常生活的路上,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和某些人的相逢,总让我眼前映现出日暮里故乡苍山的一道长长的背影。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日暮里,那伏卧千里的雪岭林场,拉出一道长长的、深沉的背影。苍山的背影,厚重地投射在山脚的村庄上。那背影里浓稠了多少生民的生存与心血,挣扎与笑泪。那背影里熔铸了哪些坚守与传承,逃离与回归,蜿蜒着在土地上刻下烙印。
苍山的背影里,还藏有多少深沉与生动的故事。苍山无言,唯用背影笼罩着这片土地的悲欢,唯用背影包容着这片土地的黎民。
我也是那方水土的人。故乡的那一片苍山,那一道背影,贯穿着我整个青春。总以一颗感恩的心,面对那道已经印刻到我生命里的苍山背影。是它,让我窥见上个年代的苦难与赞歌,赋予我一方水土的品格与性格。它已然构建了过去的和现在的我,摆渡着我的青春年华,也必将把我牵引到更美的未来。那里,纵万物逆旅,光阴过客,浮生若梦里,也道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