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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欠舅舅一顿饭

2020-09-27蒲光树

四川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舅舅家工分腊肉

蒲光树

许多年前,我大约六七岁时,就暗暗告诫自己:长大后,一定要亲手给舅舅做一顿饭。

那时不知道有宫爆大虾、干煸仔鸡、豉椒蒸排骨、红烧茄子、三鲜豆腐这些菜名,也不知道有川菜、粤菜、湘菜、苏菜等八大菜系,我只是想用自家地里长的海椒、牛皮菜、蘿卜、豇豆、南瓜、茄子、蒜苗等,在自家的大铁锅里,亲手给舅舅炒几个菜,做一顿饭。尽管没有菜名,不入菜系,或许还做得没有章法,但只要有盐有味就行。我要亲手端到舅舅面前,陪着舅舅慢慢吃,像小时候依偎在舅舅身边吃饭一样。

我在舅舅家吃了无数顿饭。

记忆中,新年一过,农村便进入最难熬的正二三月。柜子里的稻谷小麦所剩无几,地里的麦子豌豆胡豆还在灌浆,家家户户几乎青黄不接。大约是上天对集体生产的强烈抗议,无论生产队长如何使尽全力像赶牲口那样驱赶农民下地干活,也无论农民们怎样起早贪黑披星戴月辛勤劳作,田地里总是草长豆苗稀,粮食总是年年欠收。生产队分粮按基本口粮和工分多少的方式分配,基本口粮按人头每人每天大约只能分三两到五两,维持每个人的基本生存;基本口粮以外则是按工分分配,工分越多,分的粮食也就越多。我们家没有主要劳力,工分挣得少,分到的粮食很难糊口。妈妈几乎是数着米粒做饭,饭舀到碗里,常常照得见人影。吃饭时上下两张嘴巴争着咕嘟咕嘟喝,不是吃饱了饭,而是喝饱了饭汤。粮食不够吃,我们那时很少吃夜饭,饿了就哭,哭得妈妈心烦,屁股上打两巴掌,丢到床上,泪水和着哭声瞬间变成了鼾声。有时候晚上妈妈也给我们煮面,面没有几根,喝了一肚皮面汤,晚上就尿床,被盖篾席稻草湿了一大片,怕被责备,只好用体温把尿湿的地方睡干。

饥饿像魔鬼,从早到晚如影随形,躲都躲不脱,天天饿得前胸贴后背,整个人像个豆荚,又像烈日下干旱地里的茄子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我面黄肌瘦,坐着就想躺下,躺下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明明严重营养不良,生产队里的人却说我生病了,要喝童子尿的中段或者喝汽油才能救命。本来我可以喝自己的尿,可乡亲们说要交换了喝才能有效果。为了保住性命,我喝了不少别的孩子的尿,也喝过汽油,那时汽油很金贵,喝的没有童子尿多。

童子尿和汽油好像都没有效果。妈妈明白,这是饿了饭。妈妈怕把我饿死,每年新年一过就牵着我翻两座大山,走二十多里路,把我送到舅舅家。

舅舅、舅娘(尽管舅娘经常有点小毛病)是全劳力,挣的工分多,分的粮食也多一些,勉强能吃饱饭。舅舅心灵手巧,学会了编夹背(川东北一带农村使用的一种篾制的背细粮的背篓),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岳夹背”。每天晚上收工回来,舅娘生火做饭,舅舅便点上一袋叶子烟,悄无声息地去自家竹林砍来竹子,借着月色或摸黑剖篾条。慈竹清清的、淡淡的、幽幽的清香和着炊烟的气息在屋里屋外交汇弥漫。伴随“咔咔”“嚓嚓”的声音,一根根慈竹很快在舅舅刀下四分五裂为顺滑纤细的篾条。舅舅手巧,长年累月练就了一手好手艺,凭着感觉摸黑剖的篾条也十分均匀。

剖好篾条,舅舅用黄篾(竹子内层)编夹背里层,再用青篾(竹子外层)编夹背外层。长满老茧的双手把亭亭玉立的慈竹度化成为盛满人间烟火的夹背,过滤成农民背上长长短短的无奈和声声叹息。

暗夜里,舅舅坐在屋外的小凳上,幽幽的,像个修行的苦行僧,默默地、默默地编织着无尽的出路!烟杆上的叶子烟一闪一熄、一明一暗,篾条在他手上上下交织,变着戏法,沙沙沙,沙沙沙,像深秋的蟋蟀,呻吟着,呻吟着。春去秋来,舅舅就这样绕着篾条,一圈一圈,一圈一圈,绕啊绕,似乎就没有一个尽头。那个木制的小板凳,被他坐得模糊了年轮;那把篾刀,被他磨成了弯刀;右腿上的旧垫布,换了一张又一张;布满老茧的双手,粗糙得像村口枯死的老榆树皮,十个指头特别是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被粗硬的篾条磨得血肉模糊。夜深人静,劳累了一天的村民早已死气沉沉地进入梦乡。屋檐下,舅舅的叶子烟还在昏暗的夜色里一闪一熄一明一暗地刷着存在感。

论手艺,舅舅算得上“篾匠”,手上的活很地道,邻里乡亲补个背篼、补个晒垫、编个篾扇,舅舅总是有求必应,也因此结下了很好的人缘。舅舅家按人头多养了一只鸡半只鸭、舅舅编夹背卖(当时属于资本主义),邻里乡亲没人检举揭发,没被列入斗私批修的对象,也没被割“资本主义尾巴”。好像生产队长也特别关照舅舅,舅舅赶场卖夹背,打个招呼就准假。

舅舅沉默寡言,不会与人闲扯,也没有其他业余爱好,一辈子的业余时间都用来编夹背。舅舅乐此不疲,常常饭碗一放,就点上一卷叶子烟,无声无息地坐到了小板凳上,默默地绕着篾条。

我最喜欢跟着舅舅去赶场。逢场天,舅舅扛着夹背来到乡场上的大黄桷树下,把夹背一字排开,吧嗒吧嗒抽着叶子烟,守候着,像禾苗守候着太阳。舅舅在这里站了许多许多年,从枯枝发芽到黄叶飘零,舅舅把黄桷树站成了一道风景,站成了农民的长久印记。买夹背的农民都知道黄桷树下面的“岳夹背”编的夹背很牢靠,舅舅在这里卖了许多许多夹背。舅舅吧嗒着叶子烟,跟买夹背的乡亲讨价还价。运气好,一个夹背能得三五元。这在当时,那是很可观的收入。

舅舅把其他农民打盹闲聊的时间编织成为柴米油盐,夹背彻底将舅舅与一般农民拉开了一段贫富差距。

舅舅家于是有了夜饭吃。

舅舅家的夜饭,有时煮红薯,有时煮面条,有时把米加几粒花椒用石磨推细,用腊肉腊油炒丝瓜加水慢慢熬成米糊糊(大约就是现在通常说的羹),腊肉的香和着丝瓜花椒的清香从厨房缠绕着飘出来,味道香极了,直勾勾让我一口一口咽口水。这是我儿时吃到的最美味的夜饭!

舅舅是全家的顶梁柱,承载着全家人好好活下去的希望。舅舅通常端大碗,舅娘舀饭时,给舅舅舀得干一些,腊肉油渣丝瓜等等也要多一些。有天晚上,也是我在舅舅家度过的最后一个正二三月,夜饭端上桌,舅舅好像忘了夜已经很深了,忘了还没吃夜饭。

舅舅坐在小板凳上默默地编着夹背。舅舅没端碗,一家人只好等着。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咕嘟咕嘟咽了好几次口水。我有点等不及了,拿起筷子在碗里搅动起来,眼睛直直地看着舅舅碗里的丝瓜,看着那坨大大的腊肉油渣。我的眼睛掉到了舅舅碗里,我好想吃那坨腊肉油渣啊!我忍不住把筷子伸进舅舅碗里,夹住了那坨腊肉。这时,舅舅舅娘表姐两个表哥全都进来了,五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我。我吓懵了,手一下子缩了回来,筷子却还在舅舅碗里。我眼里满是泪水,埋着头,等着挨骂。舅舅走过来,拍拍我的脑袋,把他碗里的丝瓜和那坨腊肉油渣夹给了我。

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滴到了我的碗里,和着米糊糊咽进了我的肚子。我默默吃着饭,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长大后一定要亲手给舅舅做一顿饭,要给舅舅碗里舀很多很多油渣!

饭吃完了,最后我把那坨油渣夹进嘴里,嚼着嚼着睡着了。天亮醒来,嘴里有一坨软软的绵绵的东西,喔,那是昨天晚上舅舅夹给我的那坨油渣。我嚼一嚼,尽管没有了油渣的香味,但我仍然没舍得吐,还是吞进了肚子。

每年麦收后或端午节后,妈妈就来接我回家。就这样,我在舅舅家度过了好几年青黄不接的正二三月。

在舅舅家吃了几个春天的饱饭,让我不停地疯长,我终于有力气下地干活了。我把亲手给舅舅做一顿饭这个心愿连同海椒、牛皮菜、萝卜、豇豆、茄子、蒜苗种进了自留地里。春天的时候,我还特地种下丝瓜,丝瓜发芽了,牵藤了,开花了,一根一根绿油油的丝瓜长长地长大,与我一起等候舅舅的到来。可舅舅仍然成天忙着下地挣工分,忙着把一根根慈竹编成一家人吃饱穿暖的期盼。后来妈妈和我一起搬到了乡场上,家里的自留地撂荒了,舅舅年岁也高了,已經无法翻山越岭走二十几里山路了,直到我们举家迁往成都,舅舅也没有吃到我亲手煮的饭。

思念若有翅膀,风也磨出了老茧。

每当我看到市场上绿油油的丝瓜的时候,每当我站在灶台边准备做饭的时候,我就想起暗夜里舅舅一闪一熄一明一暗的叶子烟,想起舅舅夹给我的那坨腊肉油渣,想起舅舅俯首弓背日夜劳作的神态。

那年麦收季节,我回老家特地去了舅舅家,然而舅舅竟已告别了那片寄托着无限希望的茂密的竹林,告别了暗夜里一闪一熄一明一暗的叶子烟,告别了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的苦涩人间!

“路远……大热天……等不及,没有办法通知你。”表哥说。

是啊,那时没有高速路,没有高铁,没有手机时空连线,以至于我没能够见舅舅最后一面,没能够送舅舅最后一程!如今阴阳相隔,我怎么了却亲手给舅舅做一顿饭的小小心愿?

在表哥陪同下,我来到舅舅坟前,双膝下跪,把头深深贴在舅舅坟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一滴一滴地滴在坟前的青草上,浸进了泥土里。泪眼中,老家自留地里的丝瓜发芽了,牵藤了,开花了,长出长长的丝瓜……舅舅坐在小板凳上,绕着篾条,一圈一圈,一圈一圈,怎么也没有绕到尽头。沉沉夜色裹挟着,舅舅慢慢淡化成一抹影子随风飘散,只有那叶子烟还在一闪一熄一明一暗地闪烁,只有那篾条还在上下翻飞沙沙地呻吟,只有那坨腊肉油渣的香味仍然游走在我的眼前。

舅舅啊,这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轮回路上能为您亲手炒几个菜做一顿饭。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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