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期刊
2020-09-27娃子
娃子
核心期刊是学术期刊中学术水平较高的刊物,是我国学术评价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主要体现为对科研工作者学术水平的衡量方面,如在教学科研单位申请高级职称、取得博士学位、申报科研项目、科研机构或高等院校学术水平评估等,都需要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一篇或若干篇论文。?
引自“百度名片”
1
韩世良当总编多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每编完一期稿件后,总是要找人“放松一下”的。
这一天,韩世良在刊物的终审校样上,轻松而熟练地签上“已阅,可印刷”后,习惯性地嘱咐打字员小肖:“抓紧时间送印刷厂吧,别耽误了出版时间。”小肖走后,韩世良靠在椅背上,紧张的神经一下松弛了许多,他微微张着嘴,长长地出了口气,开始考虑“放松一下”人选了。
每到这个时候,韩世良总会在两个女人之间犹豫不决,是叫王丽莎还是李紫嫣,很是纠结。正在韩世良举棋不定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梁院长的秘书小赵打来的,很急切的样子,只是在电话里说了句:“韩总编您在呀,我马上过去一下。”
小赵过来是送稿子的。小赵平时也经常送稿子,韩世良已习以为常,但今天送来的稿子却让他始料不及,眯着的小眼明显放大,眉头紧锁了一下,刚放松的神经又紧张起来。
韩世良任总编的杂志叫《学术纵横》,属社会科学类综合性学术期刊,是由省社会科学院主管、主办,并由其拨经费、发工资的,也是由其任免总编的。梁院长正是這社会科学院的院长、党组书记。
梁院长为人谦和儒雅,平易近人,写在稿子上的批示都是很原则很委婉的,“请世良同志酌情处理。”“文章看过,请世良同志再阅。”“此文在学术上有些见地,刊否,请世良同志阅处。”每到这时,韩世良总能准确地领会批示的含义,不同稿件不同对待,妥善处理。但这次送来的稿子梁院长的批示简单明确:“此文在学术上很有创新,务必在第三期发表。”看着批示,韩世良面露难色,感到有些棘手了。
话说回来,作为杂志主管单位的一把手,明确地批示发篇稿子是很正常的。要是往常,韩世良遵旨照办就行了,但此时让他着急上火的是这句“务必在第三期发表”。两个小时前,他那熟练的“已阅,可印刷”,就是签在第三期的终审校样上。
韩世良想给梁院长打电话说明一下情况,看能否缓一期再发,当他看了作者的工作单位后,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刊物送印刷厂后再换稿子,是韩世良当总编以来的第一回,但他处理起来却是有章有法,不乱方寸。先给印刷厂业务室打了个电话,说有篇重要的文章需要调换,印刷暂停,如在出版时间上出现什么问题,责任由编辑部承担。接着,又拨通了编辑小陈的电话,叫他马上过来。做完这些,韩世良像又想起什么,两眉紧皱了几秒钟又恢复了常态。他从小赵拷贝过来的电子文本中,把文章的首页重新打印了一张,谨慎地看了一眼门口,迅速换下了梁院长批示的那一页。
当小陈到来的时候,韩世良已淡定自若,平静如初了。只是为了突出任务的紧迫感,在向小陈交代工作的时候,加重了说话的语气。当小陈从韩世良严肃的语调中听明白是领导的信任和有意栽培,把一篇急需发表的文章编辑重担压在自己肩上的时候,心里一阵窃喜,来了精神。但以他三十年人生磨炼的经验,表现在脸上的,却是不悦和无奈:“韩总,我知道你这是关心我,信任我,给我更多的历练机会,但也不兴冷不丁就关心得这么猛呀,这一晚上的时间……”韩世良没让他把话说下去,拍了拍他肩膀:“行了行了,有困难克服一下吧,晚上少上网聊天就全都有了。我再强调两点,一是明早一定把稿子编好交来,咱们刊物就等你这把米下锅了;二是字数必须控制在五页,我这好考虑替换的文章。”等韩世良交代完,小陈没有马上离去,他故作委屈地说:“韩总,不带您这样的,我上网是和作者交流观点、切磋学术呢,可不是你说的没事瞎聊天呀。”顿了一下,小陈话锋一转,说出了他最终想说的话:“想起来了,任中月的稿子你抽空再细细看看,她的新形势下图书馆数字化建设的理论,还是有些新意的。”此时韩世良有些不耐烦了:“行,学会讨价还价了。快去吧,惦记你那稿子呢。”小陈看事已至此,见好就收,故作腼腆地笑了笑,退了出去。
小陈提到的任中月,是省图书馆的资料员,非同一般的女人。韩世良与她有过接触,且领教颇深,只是没和小陈点明而已。小陈的几次推荐,让韩世良隐约感到有些蹊跷。韩世良没再细想,此时的他,考虑的是撤下哪篇稿子,换上梁院长推荐的这位叫陆天培的文章了。
韩世良找出第三期目录的三校清样,先在每篇占五页的文章前边画了个小三角。屈指算了一下,正好五篇。
韩世良的双眉在慢慢地靠拢。五篇文章细细琢磨,再三权衡,谁重谁轻、谁缓谁急,并非简单之事。
前两篇文章是定不能换的,就其学术而言,虽算不上最佳,但绝对上品,作者都是地位显赫、举足轻重的学术界大佬。他们的名字本身就是文章转载、复印的最大影响因子。今年需在转载率上狠抓一把,万不能再掉以轻心了。去年一不留神,让许总编的《社科研究》超了三篇,这老兄不定怎么偷着乐呢。
第三篇稿子也不能换。此文直击学术前沿,视角独特,观点犀利。文笔虽欠老辣,仍不失为上乘之作。作者是北大年轻的教授、博士生导师,前期的论文很受学术界关注,已崭露头角,有望成为新星。这篇论文是小陈在中国哲学学会年会上,与另一期刊编辑同时看上的稿子。但此时作者却拿起了架子,嫁与谁家,不做明示。无奈之下,小陈在作者上火车的最后一刻,以高出正常稿费一倍的条件,才算约到了此稿。
韩世良心里明白,这些文章是《学术纵横》立足于核心期刊的根本,如同广厦之基石、殿堂之栋梁,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能做毁基换梁的蠢事,断送了期刊的辉煌前程。
选择的范围在缩小。韩世良只能在最后的两篇文章上再做权衡了。第四篇有些纠结,文章是他当年的大学同学,燕北大学科研处处长段刚推荐的。作者是段刚爱人的妹妹的丈夫的妹妹。简单点说,就是他连襟的妹妹。如此关系,看似无足轻重,但按段刚的理论,就并非简单了。韩世良与段刚四年大学同窗,亲如兄弟,而段刚的连襟也是韩世良认识多年,常在一起打牌喝酒的朋友,平时关系密切,称兄道弟的。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了,兄弟的妹妹自然也就是韩世良的妹妹。正像段刚几次玩笑说的那样:“不是外人,这是咱妹妹的文章呀。”说起来,就算是“妹妹”的文章,也不是不能缓发的。但重要的是,这“妹妹”是中南法政大学的在读博士,今年将要毕业。而法政大学规定,博士生必须在核心期刊上发表文章,才有资格参加论文答辩。最重要的是,她的答辩时间就在5月下旬。就算第三期没有延误,能在5月10日正常出版,对她来讲,也到燃眉之时了。
“妹妹”的文章也是不能换的。就剩下最后一篇了。
最后一篇的作者叫班文博,是燕北大学的老师,也算是韩世良的老师了。当年,韩世良在燕北大学哲学系读书的时候,立志要博览群书,广纳百家,到处追着找着地听讲座,无意中听过班老师的两节课。班老师课讲得很生动,尤其是他读古文时,微闭双眼,清瘦的身材配合着古文的韵律微微晃动的神态,和他那少见的姓氏,给韩世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班老师怀着忐忑而谦卑的心情,骑着自行车来编辑部送稿子的时候,才知道这位关系自己命运的核心期刊总编,竟是当年聆听自己讲课的学生。当韩世良一眼就认出了他,并准确说出他的姓氏时,更让他激动不已,握着韩世良的手,不让他再叫其老师,非要称兄道弟不可了。
班老师的论文是篇古汉语的选题,没有很强的时效性,他好像也没有急于发表的意思,也就只能让班老师的文章先缓一期吧。
2
韩世良马不停蹄地又忙了两天,总算告一段落。他重新靠在椅子上,眯着小眼,又可以考虑“放松一下”的人选了。
韩世良的“放松一下”其实也就是一个打麻将的牌局。因为常与韩世良打牌的几个朋友,在各自的单位大小都是个头目,大家平时都很忙,能抽出时间,忙里偷闲地玩上几圈,使长期紧张压抑的神经得以短暂的释放,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所以,“放松一下”只是韩世良和牌友们约定俗成的暗语。在王丽莎、李紫嫣之间的推敲,也只是韩世良考虑三缺一的人选而已。
这天的牌局,韩世良本来打算约李紫嫣的,但考虑再三,还是约了王丽莎。说来约王丽莎打牌,也是因了韩世良一点儿私心的。王丽莎是省内一家社科类杂志的主编,只是刊物的名气不大,尚未进入核心期刊之列。虽说她办的刊物一般,但人并非平庸等闲之辈,是省内期刊界很有影响的活跃人物。加之她爱人老楚是省委宣传部主管理论宣传的副部长,大道小道的信息都能在她这里得到传播和反馈。
段刚每次来玩牌总要带一个人,这人是段刚的连襟,省财政厅的一位副处长,也就是妹妹要发论文的那位兄弟了。段刚的连襟姓尚,大家都习惯地叫他尚处。
牌局还是在他们常去的雅士茶楼。开始的时候大家情绪都很好,只是三圈过后,见了输赢,各自的心情有了差异,情绪上也就有了不同的表现。韩世良今天的手气一直不错,赢多输少,得意地有了些飘然。他看见坐在下家的段刚沮丧和嫉妒的表情,愈发得意,不自觉地哼哼起来。
段刚听出来韩世良哼的是《西班牙斗牛士》,也看出了他的轻狂,藐视地看了他一眼:“老韩,今天怎么了,情绪这么好,不会又有年轻的女作者来请韩总编辅导论文了吧。”
“我可没那艳福呀。”韩世良并没在意段刚的讥讽之言,顿了一下,发了张牌,把这两天临时为陆天培换稿子的事说了一遍,最后感慨地来了一句:“唉,当官的一句话,我就又忙活了两天,要不早就想招呼大伙放松一下了。”
其实韩世良每次打牌,输赢并未放在心上,刚才的喜形于色,也只是因为克制和压抑得太久、太深了,此时此地,不愿再掩饰自己的快乐而直抒胸臆罢了。
段刚的战绩不佳,心存烦恼,哪会理解韩世良的心情,又尖刻地说:“是得让你忙点,老韩,韩总编,你们核心期刊现在这么风光,再不耗耗你的精力,这有名有誉的好事都让你占了,也太不公平了呀。”
韩世良打出了一张牌,不再理会段刚说些什么,由着自己的性子,悠哉地哼着那有节奏的曲子。
一直没吭声的尚处这时冷不丁地来了一句:“韩兄,你剛才说的那个陆天培是我们财政厅的吧?”韩世良漫不经心地附和了一句:“是呀,人家现在还是财经大学的博士呢。”
“切,就他肚子里那点墨水,也能他妈的博士,那我早就该博士后了。”尚处今天的牌打得不顺,语气就有了些粗俗,“他不就是计财处长吗?不就仗着他们处管着大学和事业单位的经费吗?就他那财校的中专底子,混个硕士也就算了,现在也博士起来了,那博士帽戴在头上,就不觉得脸红吗?”尚处没好气地停顿了一下,凑到韩世良的耳边,压低了语气说:“听说他那篇博士论文,还是花两万块钱找枪手写的呢。”
尚处虽然是轻声的话,在座的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尚处左右看了一下各位惊讶的表情,感觉自己有点失态了,尴尬地笑了一下:“我也就是听说,听说啊,不见得是真的。”
王丽莎今天的手气还行,仍在努力之中。听了尚处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什么真的假的,有什么呀,现在不就兴这一套吗?”王丽莎轻蔑地笑了一下:“你们看看那些反腐落马官员们的简历,还真有意思,不少当初是初中、高中毕业,有的还是工人、农民的,在官场上混了没几年,就都成了硕士、博士了。”
段刚今天输了不少,看着一把接一把和的韩世良就没好气,接着王丽莎的话茬说:“也不全怨人家,你以为现在的博士就那么好毕业,学位就那么好拿呀,没有核心期刊的文章,他们上哪儿拿博士去。”段刚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这陆天培的老婆是我们学校文学院的老师,也是个人物,去年不知从哪儿也拿了博士学位呢。”
韩世良原本挺好的情绪,让他们的这一番话给搅乱了,本想回敬两句,但还是忍住了。
王丽莎对今天的聊天很反感,一晚上光说核心期刊,韩世良成了话题中心,自己也是杂志的总编,感觉很挂不住。原本是想接着尚处的话茬把话题引开的,却又让段刚给兜了回来,所以对段刚也就没了好气,刚想回敬几句,手机响了。
电话是她丈夫老楚打来的,王丽莎停下牌,在屋角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回来后给大家做了个歉意的手势,说家里有点急事,对不起,得先走一步了。
麻将刚玩了一半,时间还早,大家意犹未尽,都没有撤的意思,尤其是输钱的段刚有些心急火燎了,催着韩世良赶紧找人。
尚处想起一个人来,提醒韩世良:“韩兄,你们单位的小李怎么样,看看能叫她来吧。”其实,韩世良也想到了李紫嫣,只是觉得这个时间叫人家有些不妥,但看着段刚他们那急不可耐的样子,只好说:“我打个电话试试吧。”
李紫嫣是韩世良的下属,才来杂志社两三年的文学博士。一次,韩世良已经约好的牌局,也是王丽莎突然变故,说有急事来不了。正巧这时李紫嫣打来电话,询问一些工作上的问题。通话结束时,韩世良也是情急之下问了一句,如果喜欢打牌,没什么事的话可以过来玩一会儿。不料她竟然爽快地答应了。这李紫嫣清秀端庄,娇小温婉中透着成熟稳健。与人交流时,总是用那种真诚而敬仰的眼神看着你,给人一种温暖自信的感觉。
只是李紫嫣作为韩世良的部下,他又多了一层顾虑。他不愿意让下属过多介入他的私人生活和社交圈子,怕彼此之间了解得太深失去领导的威信和尊严。
毕竟是上下级的关系,虽然李紫嫣有个朋友聚会,饭局还没散,但接了韩世良的电话后,还是很快打车过来了。
牌局换了人,风头也就转了。此一时彼一时,这回轮到段刚哼小曲了。同样哼的是那首《西班牙斗牛士》,只是他有意把曲调放慢、放低,便显得有些得意而悠闲了。这后半场韩世良一直走麦城,到散场的时候,把赢的钱又都输了回去。
牌局散后,已是午夜时分。韩世良开车送李紫嫣回家,街上灯火阑珊,已经没什么行人,偶尔有几辆汽车匆匆驶过。
打牌时还是欢快轻松的气氛,而在汽车这狭小私密的空间里,就显得有些拘谨了。韩世良感觉有些尴尬,没话找话地和李紫嫣谈了一些稿件上的事情,又随意地问起了她爱人工作调动的情况。李紫嫣和她爱人是大学同学,现在还在外地工作,李紫嫣这一段时间正为他的工作调动奔波。
李紫嫣也感觉到了这种环境下的尴尬,明白韩世良不过是随口之言,也就淡淡地说谢谢总编的关心,我爱人那边已经同意放人了,只是这边联系的几个单位都不太理想,所以现在还在犹豫,没有办手续。
到了李紫嫣住的小区门口,她下车走后,韩世良轻松了许多,长长地出了口气,加大了油门,急速离去。
3
这天早上,韩世良刚到办公室,还没把椅子坐热,社科院的门卫保安就打来了电话,上来就是一句:“韩世良,你父亲找你。”
听了这话,韩世良的心一下提了上来,一种不祥的感觉迅速弥漫全身。父亲不打招呼一大早从两百多里的乡下赶来,一定是老家出什么事了,肯定还是大事。
急匆匆下楼的时候,韩世良的大脑迅速检索着。老家会出什么事呢?一定是为宅基地的事和邻居的纠纷闹大了。韩世良春节回家的时候,父亲就和他多次说起过这事。具体的细节他也没记清楚,好像是邻居老张头仗着自家女婿在乡里当个副乡长,翻盖新房的时候,把院墙向外扩展了一些,侵占了父亲家的宅基地。父亲觉得自己的儿子在省城工作,大小也是个干部,受不了这气,和老张头争吵几次后,扬言要到县里告他去,还让韩世良托人找关系来摆平这事。韩世良在家务农的二兄弟也在一旁加油拱火,说韩世良还老显摆自己是什么处级干部,可家里从来没沾上什么光。还故意刺激韩世良说,不行就找人收拾了老张头,大不了就坐几年班房。韩世良心想,父亲一大早赶来,别是二兄弟真的打了老张头,进了局子吧。
当韩世良在单位门口看到父亲苍老的脸上灿烂的笑容时,深深地出了口气,原本紧张的情绪一下减轻了不少。和父亲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同样是灿烂的笑容。这人虽显微胖,却是精明干练的样子。父亲介绍说,这是咱们县的县委书记,马书记。
韩世良热情地把马书记和父亲迎进办公室时仍满心疑惑,他的思路拐了几个弯也没能把父亲和马书记联系到一起。
父亲见了儿子,显得一副荣耀自豪的样子,抿了口热茶,还没等马书记开口,就抢先说了起来。
韩世良的父亲有些激动,表述起来语无伦次,前言不达后语。什么马书记是青天父母官,勤勤恳恳地为人民服务,主动访贫问苦,体察民情了,什么他儿子是天才,高考全县第一,上的是名牌大学了,什么咱家的宅基地马书记亲自过问,立马解决了,老张头的女婿算老几,现在见了我都是点头哈腰的。什么马书记的儿子学习刻苦,现在就会写论文了,云云。
韩世良从父亲断断续续的表述中大概明白了些,当他最后听到“论文”二字时,心里就完全明白了,基本上能把父亲和马书记还有自己联系到一起了。
马书记看着韩世良父亲的表述有些着急,也顾不上什么礼节,趁他说话停顿的间隙,赶紧插话说了起来。
马书记讲述起来就显然条理清晰、有章有节了。
韩世良这回完全听明白了。马书记的儿子现在就读于全国重点的“985”院校,在学校积极上进、品学兼优,还是学生会的干部,因为学习能力和组织能力都很强,还是两届校级奖学金的一等奖获得者。正因为如此,学校准备保送他继续深造,攻读硕士研究生。原本以为很圆满的事情,不料天有不測风云,学校突然有了新的规定,要求被保送的研究生必须有核心期刊发表的学术论文,而且这是硬件要求,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马书记面带难色,说最主要的是这孩子已读大四,原本以为保研是铁板钉钉的事,只重视专业学习和学生会的工作了,根本没有做考研的任何准备。就是打算自考,也已是……
“但是。”马书记话锋一转,充满自信地说,好在这孩子学习好,科研能力也强,并没有在困难面前退缩,经过一个多月的刻苦努力,完成了一篇很有学术价值的论文。“当然。”马书记继续说,“有多少学术价值,不是自己说了算,重要的是孩子的老师看过论文后,大为震惊。对了,孩子的老师可是博导呢,他认为文章对我国区域经济的认识和设想很有创新意义呢。”
马书记不愧是领导,在这大段的讲述中,只字没提韩世良父亲家宅基地的事。韩世良此时明白,他遇到官场老手了。
韩世良也不提宅基地的事,只是谦和地说:“论文带来了吗?我先看看好吗?”这时马书记一脸谦卑和恭维,迫不及待地拿出了论文纸稿,很郑重地双手送了过去。
韩世良选了文章的几个重要章节,粗略看了看。多年的编辑生涯,已练就了他审阅文章时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敏锐能力。看了文章后,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文章绝对不是马书记儿子写的。
客观地说,文章写得还是有一定深度,没有十几年的学术积累和沉淀,是不会有这样深刻学术见解的。这样的文章,不可能出自一个大四学生之手。
先不说文章出自谁手,单就作者现在的学历来讲,文章就不能发表。韩世良心里清楚,编辑部多年来有条不成文的内部规定,为了保证发表论文的学术质量,原则上不发硕士生以下的稿子。上次选题会上,他就以作者的学历太低为由,刷掉了老潘推荐的一篇稿子。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如不能以身作则,以后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了。
马书记一直观察着韩世良的表情变化,当他察觉到韩世良面有难色,像要开口拒绝的时候,就又抢先出击了:
“韩总编,不瞒你说,我这是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的呀,孩子的稿子还投了几家核心期刊,都是石沉大海,没了下文。你要是不帮这忙,那这孩子的前途可就……”
此时韩世良被逼到了死角,没了回旋的余地。他看了一眼马书记,也看了一眼父亲,父亲苍老的脸上流露着期盼与乞求的神情,原本到嘴边的拒绝之词却说不出来了。
韩世良沉思了片刻。在这片刻的思考中,为自己找到了妥协的理由。当总编几年来,在多少权贵、同学、朋友面前妥协过,发了多少违心的文章,连自己也很难说清了。今天为什么非要坚持原则不给父亲面子呢。况且,韩世良是知恩图报的人,马书记为父亲解决宅基地的事,自己虽然嘴上不提,但还是要报答的呀。父子之情,报恩之理,他没有理由拒绝。
马书记儿子的文章不能不发呀。
毕竟当了几年总编,韩世良略加思考就想出了条万全之策,但为了不给马书记讨价还价的余地,便做出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表情,用严肃而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们刊物原则上不发本科生的稿子,如果孩子的文章想发表,必须加上导师的名字,否则……说到这他做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手势。
马书记听到这话犹豫不定,迟疑了片刻,歉意地表示了一下,出门到楼道没人的角落打了个电话,不知和谁询问了些什么。回来时一脸的疑云早已散去,面带喜悦和感激的表情急切地说:“就这样定了吧。”
马书记儿子论文的事情解决了,接下来的谈话就显得轻松了。韩世良这时又和善地眯起了小眼,重新打量起马书记。这一重新审视令韩世良大有所悟,心里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他貌似对家乡关心,有意把话题引到县里的经济上来。这时的马书记一改拘谨和谦卑的表情,激昂振奋起来,大谈全县的近期建设和远景规划。最后还客套地来了一句:“韩总编以后有时间,欢迎来家乡指导工作呀。”
韩世良见时机成熟,就直奔主题说:“马书记,你刚才谈到咱们县打造省级生态文明县的设想很有前瞻性,也很有气魄,只是不知道是否请专家做过论证,搞过可行性调研没有?”
马书记一听这句,已经明白了韩世良的用意,看来他也是场面上的老手,不是个省油的灯呢。只是为了儿子的论文,没有推脱和搪塞的理由,不吐点血是不行了。他故作大有所悟的表情,说:“韩总编为家乡的建设真是动了脑筋,想得周全。打造省级生态文明县还只是个初步的设想,正想找专家做一个整体规划呢,看来我是刚想拜佛,就进了庙门了,韩总编可得帮这个忙呀。调研经费不是问题,用句过了时的外交辞令,肯定是‘最惠国待遇了。”这时的马书记和韩世良的眼神相互交流了一下,都会心地笑了。本是投桃送李的事情,大家心照不宣最好。于是韩世良顺水推舟地说:“这一点没问题,我们杂志社的小陈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很有经验的,回头我让他和你联系吧。”
韩世良见光顾着谈事,一时冷落了父亲,就赶紧关切地问了父亲的身体状况,并说既然来了,就在城里住上几天。韩世良的父亲推说家里忙,事情办妥了,就和马书记一起回去。
送走父亲和马书记,韩世良又习惯性靠在座椅上,眯起了眼睛养神。他的心情像是在牌局里摸牌,看似不顺的一把烂牌,突然时来运转,连着来了几副好牌,和了。人在愉悦和兴奋的时候,思维就活跃,此时的韩世良突然想起了什么,迅速給李紫嫣打了个电话,问她如果现在在单位的话,到他办公室来一下。
韩世良叫李紫嫣来是让她给陆天培送几本新出的第三期杂志。通常,每期杂志出版后,一般都是通过邮局给作者寄两本样刊,但韩世良从尚处那知道了陆天培的身份后,就又动了心思,不能把他当一般作者对待了。
韩世良把陆天培的基本情况向李紫嫣做了简单介绍,重点强调了他计财处长的身份,并授意李紫嫣以送刊物的方式和他建立联系,如有机会的话,可以邀请他来杂志社指导工作,吃顿便饭什么的。交代完后,韩世良笑了一下又说:“总之,你见机行事,能达到我们的目的就行。”李紫嫣轻轻地点了点头,会意一笑。
这天韩世良回到家,妻子范文燕已经做好晚饭。吃饭的时候和她说起了父亲今天过来的事,妻子埋怨他没把父亲留下住几天。韩世良把马书记托父亲找他的缘由和经过大体说了一下,妻子又问了父亲身体和老家的一些情况,也就没再说什么。
韩世良看着妻子细嚼慢咽地吃着饭,目光停了一下。当年那文静秀美的脸上,微笑时眼角已显出浅浅的纹线,不免有了些愧疚和酸楚。刚才谈到了马县长儿子论文代写的事,就想借这个机会,再和她提一提她职称的事。韩世良吃了两口菜,好似随意地说:“文燕呀,其实现在这种论文代写的现象很普遍了,人们已经见怪不怪。对了,你的副高已经六七年了吧,也该往上走走了。”他顿了一下,给妻子碗里夹了点菜,感慨地说:“我这当了好几年的总编,光给别人发稿子了,还没给老婆发过一篇呢。”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惭愧呀。”
韩世良看出范文燕对他的这番话并不在意,一脸平淡的表情,随口编了一句:“前两天和段刚一起吃饭,他问起了你,知道你现在还是副高,好把我一顿数落。”
范文燕知道他下边要说什么,有意想把话题引开:“你听他瞎叨叨呢,哦,对了,你抓紧吃饭,我和儿子定好了晚上七点半视频通话,你也和他说几句吧。”
韩世良明知范文燕在转移话题,但还是心有不甘,不想放弃这次机会,于是说:“我这和你说正事,你先别打岔。你就是办事太认真,没点活泛劲。其实现在哪有那么多真正做学问的呀,很多人还不都是……”这句话还没说完,韩世良停了一下,想把下面的话说得含蓄一些,但一时又找不出合适词句。天窗已经打开,索性也就直说了吧:“你看这样行吗?你回头有时间琢磨几个选题,写多少都行,我再找人帮你补充润色。当然了,也不在我那发表,我介绍到别的刊物交流一下就行了。”
话说了这些,范文燕一直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当韩世良说到最后几句的时候,便流露出了不悦和厌烦的神情,气氛就有了些凝重。范文燕沉默了一下,表情严肃地说:
“行了吧老韩,你的意思我明白,谢谢你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但我心里真的接受不了这种找人操刀、欺世盗名……”她原本想说“卑鄙和龌龊的行为”,可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口。“我现在这样挺好的,以后我们不再谈这事好吗?我没那金刚钻,你就别让我……”话还没说完,范文燕又有些后悔,冷静了一下,想想丈夫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地劝说,也都是为自己好呀,可谓用心良苦。不免又有了些温暖和欣慰的感觉。他看了眼有些慌乱和尴尬的丈夫,语气平和了许多:“别以为你给发几篇论文就那么管事,现在人们手里哪个不是文章课题的一大把呀。就我们学校每年的那几个高职名额,都急赤白脸地争着打破头了,我才不自找烦恼去凑那热闹呢。”
范文燕也给韩世良夹了点菜,情绪有了些温柔:“老韩,其实我现在挺满足的,想想我们刚结婚租民房的日子,怎么能不知足呢,我们现在有车有房,我老公如今混得也体面,也算是有模有样,人五人六的了。”范文燕做了个坏笑,又说,“我们儿子又争气,考上了重点大学,够让人骄傲的。我现在也是大学的教授,哦,副教授也是教授呢。”说到这,她又不服地补充说:“副教授怎么了,我们学校的秦老师,对,你也认识的,多好的人呀,在老师和同学中那么高的威望,退休的时候不也是副教授吗?”范文燕停了片刻说,秦老师认认真真教学,坦坦荡荡做人,一样得到大家的尊重。那天在欢送他的晚宴上,院长让大家每人说一句送别的话,很多人说着说着都哭了。说到这,韩世良看到她的眼睛有些湿润。
韩世良已经无语了。范文燕稳定了一下情绪,脸上浮起了些许笑容,收拾了碗筷进厨房了。
韩世良仰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眼范文燕在厨房洗碗的背影,又眯起了小眼,若有所思。范文燕和他是大学同学,当年也是班里的学习尖子,人长得又有模样,有不少追求者。段刚后来还和他说,当年也动过她的心眼呢。范文燕毕业后分到了一所普通师范学院教书,结婚生子后就一直忙活家庭照顾孩子,尤其在儿子的教育上,花费了很多心血。加上她本身性格温和,容易满足,这几年只是认真完成教学任务,慢慢疏远了学术研究。
每每想到这时,韩世良总有种愧对妻子的感觉。然而更让他迷惑不解的是,范文燕不光自己不找他发稿子,也从没给他介绍过别人的稿子。
韩世良想,在核心期刊当总编也好几年了,范文燕的同学同事、亲戚朋友也大都知道,在当今的世风下,为发稿子托她的人一定不少,但以她温和谦让的性格,是怎么拒绝的呢?
想到这,韩世良默默地说了一句,真难为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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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陈要去南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临走前来到韩世良的办公室,问总编还什么指示。韩世良先以领导和长者的口气象征性地嘱咐了几句,把一张写有三个人名的纸条递给了他:“我最近从网上查了一下,这几位学者如今在学术圈里影响很大,都是些风头正劲的大佬,文章的引用量很高,你在会上要重点关注他们,只要是他们的文章,不用和我请示即可拍板,而且稿费从优。”小陈听了这话,小心地问了一句:
“韩总,你说的这个从优是多少?你得说具体点不是。”小陈故意做了个狡猾的表情:“我可听说有的刊物特约稿费可是……”韩世良打断了小陈的话:“行了,咱们不管别人,根据咱们的现有条件,可以给他一个数。”韩世良说着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小陈这下来了精神,抖着机灵说:“得嘞,韩总,有你这尚方宝剑和从优的稿费,我保证给你拿下两篇文章来。”
韩世良故作生气的样子说,什么给我呀,是给咱们杂志社。“對了,你在南京再去一趟华大的期刊评价中心,找一下严主任。他人你也认识,上次在南京咱们一起吃过饭。他爱喝茶,给他带上盒好茶叶。”韩世良让小陈找严主任,争取把去年《学术纵横》每个作者引用量的数据搞到,花点钱也可以。他和小陈说现在有的作者看似学术地位很高,但理论已经过时,被边缘化了,文章的引用量很低,有了这些数据,也好做些甄别。
话说到这,小陈还没有走的意思,看了几眼桌上的校样说:“韩总,咱们杂志社的这点钱,也别都重赏了作者呀,咱们编辑成天编稿校稿、为人作嫁的,多辛苦呀,你这也得激励激励不是。”小陈做了个心酸的表情说:“我现在每个月光还房贷就好几千,就我那点清汤寡水的工资,最后都剩不下几个了。”
小陈说这些话的时候,韩世良一直微笑地看着他,且不时地点点头。小陈见他今天的情绪不错,就又不失时机地说出了自己的一些想法:“韩总,其实咱们也别太认真了,据我了解,现在不少核心期刊私底下都在收费呢。”
听了这些话,韩世良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小陈,这一点你不要再说了,稿件不收费是我们杂志的底线,是不能跨越的雷池。你想想,现在上头查得多严呀,一旦开了这口子,将来出了问题,我们杂志就毁了。”韩世良停了片刻,又说,“前一段《探索》不就出事了吗,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取消了国家社科基金资助不说,还停刊整顿了半年。”
韩世良太了解小陈的性格了,人是很精明,但还需要更多的历练。看着他委屈和尴尬的样子,就又缓和了下气氛说,兄弟们跟着我辛苦了这些年,我心里有数。其实我们现在就是不收费,经费也不少,只是现在不能乱发。上边这两年查得这么严,各项支出列得清清楚楚,弄不好要出问题的。你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呀。韩世良顿了一下说:“我这不是正变着法地给大家变通嘛。”
“对了,你要是不说我还差点忘了,等你出差回来后,我介绍你和广安县的马书记联系一下。”韩世良有意把和马书记的关系说得很亲密:“那是我多年的好兄弟,你帮他们县搞个生态文明的可行性报告,题目由你自己来定。”韩世良把情况大概和他讲了一下,又说,“这个课题可是不瘦呀,这活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你,等搞完后杂志社少留点,大头都是你的。我知道你以前没搞过,我已经和经济所林所长打了招呼,让他给你找两个能干的帮手。就你这机灵劲,这点活还不是小菜呀。”
听了这些,小陈急忙说了些感激致谢的话。他觉得这时候不能再啰唆了,该说自己的正事了,于是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哦,韩总,任中月的稿子怎么样了,她可是我父亲老领导的闺女呀,当年人家对我父亲的进步可没少关照呢,现在我每次回家老爷子都问这事,弄得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回家了。”
小陈今天在这磨蹭着不走,韩世良就知道他又在玩小心眼,有什么事要说。这任中月的稿子他已经催问好几次了,这次又编个故事把老父亲抬出来给自己施加压力,韩世良感觉他俩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小陈的生活不太严谨,韩世良是了解的,只是没想到年轻帅气的小陈怎么会和她搞到一起,看来这小子口味还挺重的。
口味轻重先放到一边,看小陈这不弃不舍、势在必得的劲头,任中月的稿子是搪塞不过去了。想想小陈思路敏捷,机灵能干,编辑和外联的能力很强,在杂志社也算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还是要以安抚和恩惠为主。既然得发,晚发不如早发,还能顺水做个人情。于是韩世良说:“那稿子我大概看了一下,还说得过去吧,看看下一期版面不紧的话,给她发了吧。”韩世良走到小陈的身旁,拍着他的肩膀说:“这回你放心了吧,赶紧回家孝敬老爷子去吧。”
小陈从屋里走出去的时候,韩世良看出了他暗自得意的窃喜。
说起这任中月,韩世良早就领教过的。年初的时候她拿着省图书馆一位副馆长的介绍信来找他,韩世良已记不清是在什么场合和这位副馆长接触过一次,名字也早忘了。见是写给自己的信,也就热情地接待了她。
这任中月中等身材,皮肤白净,说话慢条斯理,在中年妇女中也算有些姿色的。任中月的文章是《我对图书工作重要性的几点认识》,韩世良只看了一眼题目,就想把稿子退给她,但觉得既然是熟人介绍来的,不能太伤了她的自尊,也就假作认真地把内文浏览了一遍后,给她简单介绍了刊物的性质和栏目,又重点强调了理论性、学术性的特点,怕她再过多地纠缠,明确地说:“小任,情况你也了解了,你的稿子不适合在我们的刊物发表,你再和别的刊物联系一下吧。”
这种事韩世良经历多了,也已习惯。如今很多根本就没有搞过科研的人,知道现在评职称需要论文了,还得在核心期刊发表的才行,就胡乱地从网上东拼西抄地攒篇文章,连论文的基本格式和要求都不懂,就不知深浅地托门子找关系要发表,每每遇到这种情况,韩世良也只能这样应付了事。
话已到此,就没有了缠磨和回旋的余地。任中月自有些失落和懊丧,但她把这情绪隐藏了起来,呈现在脸上的是理解和歉意的表情。她没有马上就走,在任中月的计谋中走不是上策,最后的撒手锏还没用上呢。她有意地找一些家庭生活和兴趣爱好之类的话题聊了起来,借此来拉近一下陌生的距离。这时的任中月神情就有了些柔媚,眼神也变得异样,说话的语调更加细润了。
韩世良对她的这些变化早已察觉。都是吃五谷杂粮的,韩世良也并非是坐怀不乱,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只是他对任中月这种女人不感兴趣,从骨子里就厌恶和藐视。但此时没别的办法,他只能以守为攻,佯装没有任何察觉和反应,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稿子。
见此情景,任中月很是尴尬,技已穷尽的她知趣地说:“韩总编,看你今天挺忙的,我就不打扰了。”临走时为了给刚才的尴尬找个台阶,也是争取最后的一线希望,祈求说,“韩总编,我也没什么关系,你们办杂志的认识的人多,麻烦你,看看能把我的稿子往别的刊物推荐一下吗?”
韩世良抬头看了她一眼,以自己这是社会科学类期刊,与图书类的专业期刊不太熟悉的理由推托了。
任中月从屋里出来后,有一种失落和无助的凄凉,旋即又生出一股对副馆长的怨恨。根本不是他说的那样,跟人家韩总编是铁哥们,有他一张条子,发篇文章小意思。任中月后悔轻易相信了这老色鬼的话,让他白白地占了便宜。想到这,她心有不甘,就这样大老远地白跑一趟,太委屈自己了。这时她一抬头,看到一个门口挂着《学术纵横》杂志社三编室的牌子,就抱着撞大运的心态,重新调整了情绪,上去敲响了门。
这回是小陈接待了她。
小陈和任中月从相识到相约的过程,不过是些你情我愿、风花雪月的俗套故事,没有什么新奇和亮点,在这就不做过多过细的描写了。大概也就一个星期的时间,两人就已经相见恨晚,如胶似漆地难舍难分了。
任中月本是单身,自己住小区单元房,孩子又没跟在身边,他们的幽会也就方便了许多。虽然她比小陈长了几岁,却是个很懂风情的女人,对小陈来说就是另一种感觉、别样的味道。
这天晚上他们又约到了一起。风雨过后,相拥着缠绵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静静的。过了一会儿,任中月耐不住寂寞,用柔情的眼光仰视着他,说:
“感觉好吗?”
“无与伦比。”小陈闭着眼睛,微微地出了口气,还像沉浸在那无尽的缠绵之中。
任中月把头往小陈的怀里轻轻地扎了两下,像是不经意地说:“能说说你的工作吗?对了,什么是核心期刊,你给我说说好吗?”
小陈的眼睛转了一下,说:“那可不是一句两句话的事,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任中月意识到他是有意在回避和推托,故作娇态:“说说嘛,我就是现在想听嘛。”
小陈意识到了她的企图。他心里明白,任中月的文章与其说是论文,不如说是学习体会或工作总结,根本就发表不了,只是不想说出来打扰了这温柔和缠绵的氛围。既然话已至此,不妨和她说一下核心期刊的地位和价值,让她自己去领悟。于是故意拿着腔调,像做报告似的说:“核心期刊嘛,啊,说起来得追溯到20世纪30年代,啊,著名文献学家布拉德福首先揭示了文献集中与分散规律。”
“臭德行吧。”任中月拍了他一下。
小陈换了一种调侃的语调继续说:“这姓布的老外,一觉醒来,喝了牛奶也吃了面包,随手拿起一本杂志消食解闷,忽然间来了灵感,发现了期刊的一点小问题。”
“你讨厌。”任中月又拍了他一下。
小陈恢复了常态,认真地说:“布拉德福发现,在一定的时期里,某一种学科三分之一的论文,基本都刊登在了百分之三左右的期刊上。后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研究二次文献在期刊上的分布时,也发现类似的问题,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文献,出现在百分之十的期刊中;再后来,又有人在统计参考文献的分布情况时,发现百分之二十多的引文,出現在百分之一点二五的期刊上。这些研究都表明了一个问题,也就是期刊存在‘核心效应,从而衍生了‘核心期刊的概念。”
“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小陈继续说:“在我们国家所谓的核心期刊,也就是中大核心和华大核心两个评价体系。关于论文的学术水平,我们国家现在还没有一个官方的评价体系,所以人们也就约定俗成把核心期刊作为评价的标准了。”
任中月这时故意低着头,像是写错了作业的孩子,怯懦地说:“那我的论文可不行了,你们那么深奥、那么高级的刊物,得多大学问的人才敢往你们投稿呀。”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小陈抚摸着任中月道,“其实写论文主要是一个选题问题,选题做好了,就有了八成的把握,围绕着一个问题,你能做出新的认识和理解,有新的观点,哪怕就很小的一点,也是很有学术价值的。”
“那我们一个搞图书的,能有什么好的选题呀。”
小陈看了一眼正用迷惑的眼神仰望着自己的任中月,继续卖弄地说:“这就看你的水平了,你不能光看眼前,要高瞻远瞩,用学者的眼光去发掘。就拿你们图书馆来讲吧,图书是多大的一个选题,什么时代能离开图书。换句话说,图书和时代是紧密相连的,我们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是大数据、互联网、多媒体……对,有了。”小陈来了情绪,轻轻拍了一下任中月的脸:“论文的题目有了,‘互联网环境下图书馆数字化构建模式与实践途径研究。”
任中月认为时机已到,不能错过。她故作感慨地说:“不愧是大编辑,真有水平”,接着,撒娇地在他的怀里轻柔地蹭了两下:
“那你就帮人家写一篇嘛。”
小陈自以为得计地绕了一大圈,最后把自己绕了进去。
从一开始小陈就清楚,在任中月这里是不会得到免费午餐的,只是没料到这午餐的费用如此昂贵。
5
这天,李紫嫣有些兴奋地来找韩世良,说财政厅那边的事已经办好了。她看着韩世良那迷惑的神态,故意拿起架,抿嘴一笑:“我奉总编您的指示,把咱们刊物的第三期给财政厅的陆处长送了几本,哦,人家现在可是副厅长了,不久刚提的,才四十多岁呢。”
韩世良那天也是一时的兴奋,忽发奇想地让李紫嫣给陸天培送杂志的,时间一长也就忘了。经李紫嫣这么一说,才想起了这档事。
李紫嫣见韩世良已经明白了过来,接着把和陆天培见面的经过大体地说了一下,说人家陆副厅长很热情地接待了她,当她提出能否在经费上有所支持时,陆副厅长没有推托,很爽快就答应了。还说像咱们这样的学术名刊,就应当在资金上有所倾斜。让我们尽快做个立项的计划,正好和院里的计划一起报上去,他给批一下就行了。
李紫嫣说的院里的计划韩世良大概知道一些。全国各省的社科院每年有个院长联席会议,轮流承办,今年梁院长把主办权争取了过来。梁院长对这次会议很重视,准备在会议期间举办建院三十五周年成果展览,现在正让各单位准备材料。
马上要报立项计划,韩世良感觉有些突然。他习惯地倚靠在椅子上,眯起了小眼,苦苦地思索了一会儿,也没琢磨出个合适的名目来。
一时两个人相坐无语,气氛就显得有些沉闷。如此效果正是李紫嫣所期待的,于是趁机把早已设计好的措辞说了出来:“韩总,这事我回来也考虑了,有个想法还不成熟,我说了你参考一下。”李紫嫣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是这样想的,每年我们社科院个人申请了国家社科基金课题,作为奖励,院里再给百分之五十的配套资金,这已经成了惯例。其实这也不是院财政计划之内的钱,还不是从省财政要的呀。”李紫嫣诡异地笑了一下:“那我们呢,我们杂志是咱们省唯一享受国家社科基金资助的刊物,省财政不也应该给咱们相应的配套资金不是。最少也得百分之五十呀。”
一听这话,韩世良心里乐了。这李紫嫣真是精明,刚来几年,院里的事也摸得这么透,这名目想得挺合适,有理有据的。看来这小女子非等闲之人,不可小觑。此时韩世良没有把这种心态表现出来,故作沉思了片刻,仿佛深思熟虑后才说:就这么定了,你先给财政厅起草个报告,我看一下,以院里的名义报上去。作为鼓励,又夸赞了李紫嫣几句后说:“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以后有什么具体的事情也由你来办吧。”
李紫嫣见韩世良正在兴头上,就不失时机地拿出一篇稿子,说:“哦,我差点忘了,这还有人家郑副厅长爱人宋老师的一篇稿子呢。”
李紫嫣走后,韩世良在办公室来回走了几圈,伸了两个懒腰,看了下表,也快下班了,想着晚上有人请客,收拾了东西准备早点过去。这时段刚却打来电话,提醒他别忘了晚上的饭局。听了段刚的话,原本正要去赴宴的,这会却故意摆谱地端起了架子:“老兄,要不是看你的面子,今天我真的不想去了,以后这种鸿门宴,你少给我攒搭。”
今天的饭局是燕北大学学报的总编万向东请客。说起来,算上这次,万向东是第三次请他了。燕北大学学报以前也是核心期刊,但这几年出了问题,学术质量有了大的滑坡,去年被核心期刊淘汰出局。万向东正是这个时候临危受命,接替了退休总编的职位。学校对他抱以重望,希望他能重整旗鼓,东山再起,争取在三五年内使学报重回核心期刊的行列。
段刚几次做局,是因为万向东本科、硕士都在燕北大学哲学学院就读,毕业留校后就到科研处在他手下工作,去北师大读了几年博士,回来后又给段刚当副手,是他多年深交的小兄弟。细算起来,万向东也算是韩世良的同门师弟,所以他对韩世良总是尊以学兄相称。
无利不起早。万向东多次请客的目的,韩世良再明白不过了。看来这次赴宴,再和人家天南海北、山高水长地闲聊胡扯是敷衍不过去了,多少得给人家点真金白银的干货了。诸葛亮谱大,请上三次不也出了茅庐。况且感觉万向东也是个有抱负、想干一番事业的人,非平庸等闲之辈,不看在段刚的面上,作为小学弟,也该帮他一把。
韩世良来到饭店雅间的时候,段刚、万向东已经点好了菜沏好了茶,万向东殷勤地迎了上来,寒暄了几句后便吩咐服务员上菜。韩世良见才到了他们仨人,忙说不急,再等等别人吧。段刚这时才站了起来,做了个请他上座的手势,诡异地笑着说:“还等谁呀,今天就是专请你韩大总编一人的,你一驾到就齐活了。”万向东也赶紧解释道:“今天没叫旁人,就请了两位学兄,说话还方便一些。”听了这话,韩世良环顾了一下四周,才注意到这是个较小的雅间,装饰得很典雅,灯光也有些微弱,很有点私密的感觉。看来万向东为这次饭局还是动了一些心思的。
菜不是很多,但很精致,不一会儿,服务员接二连三地端了上来。大家先是举杯客套了一番,三巡下来,酒至微醺,万向东有意把话往主题上引,说:“韩主编,我到学报也都三个多月了,还是理不出个头绪,不知从何抓起。这不,我上个月去了趟北师大,见了我的一些导师和师兄师弟,摆了几桌,觍着脸让人家支持一下我的工作,人家还算给了点面子,拿到了几篇稿子。这第三期总算有几篇像样的稿子给撑一下门面了,可以后怎么做,我心里还是没什么谱。”
说到这,万向东殷勤地给韩世良斟上了酒,也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端起来郑重地敬了一杯,谦虚地说:“韩总编,还得请你多指点迷津,点拨一下小弟呀。”
段刚也凑过来敬了韩世良一杯,说你也别拿着总编的架了,人家小万也是个想干点事的主,你得给人家扶上马送一程呀。韩世良也觉得该进入正题了,就简单地回敬了二位一杯,说都是自己兄弟,我哪敢有什么架子呀,你们得让我好好琢磨琢磨不是。
韩世良抬头看了眼华丽的吊灯,手指在餐桌上轻轻地敲打了几下,若有所思了片刻,慢条斯理地对万向东说:“万老弟,我琢磨着,从你们杂志现在的状况来看,你刚一接手,遇到最突出的问题是三难。约稿难、拒稿难、用人难。”韩世良吃了口菜,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来,“先说这第一难,你们刊物这两年退出了核心期刊,首先要失去一批原有的作者,别说一流学者了,就是二三流的也不愿意给你稿子了,因为在你这发了稿子没有多大的意义。这样就进入了一种恶性循环,好稿越少,转引率就越低,学术质量也就越差。”
万向东频频点头称是。韩世良接着说:“再说这拒稿难,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越跑肚子越给你灌凉水。你这好稿约不来,可三四流的稿子却都找你这来了。都知道你当主编了,都想沾你点光。大小领导、亲戚朋友了,托关系找门子的就够你招架的。还有你的师兄师弟们,现在也大都混成博导、硕导了吧,光他们的学生就有多少,发了这个的就得发那个的,不给谁发就得罪谁。”
“对对,就是这样。”万向东赶紧地附和着。韩世良又说:“最后是这第三難,用人难。你不是刊物的老人,人又年轻,大家都盯着眼热的总编位置,怎么一上来就是你的了。别说是岁数大的老编辑,就是年轻的从心里也不会服你,刊物办好了成绩是你的,与人家何干,没人会真的给你玩命卖力气的。你又是初来乍到,没什么办刊经验,对编辑业务也不熟悉,不给你使绊子、看笑话就算是好的了。”
说到这,万向东赶紧给韩世良倒了杯酒,表情更加恭敬和谦卑了:“韩兄,那你看我以后该怎么做呢。”酒喝到这种气氛,话说到这种程度,万向东已在韩世良的称呼上改了口,仿佛已是多年深交的兄长一般。
段刚一直没插上嘴,自觉有些冷落,便拿起酒杯说:“来来来,你们别光顾说了,大家干一个。”韩世良举杯把酒喝下,不慌不忙地吃了两口菜,开始说道:“先说这约稿吧,你刚才说约导师、师兄弟们的稿子,看来你老弟还是动脑筋下了点功夫的。可这只是很小部分资源,很快就会用完。你想想,你找上门去了,人家碍于面子,支持你一下可以,也不可能老给不是。但这是个好的开始,有这批稿子垫底,你这几期的刊物也就拿得出手了。这时候,你再把当年核心期刊时期的刊物找来,从作者中选出一些如今在学术圈正活跃的、势头正猛的学者,要是有享有国务院政府津贴的、长江学者什么的就更好了。已经出了学术圈、边缘化的就算了。”
韩世良苦涩地笑了一下又说:“拿着你们新出的刊物,对这些学者进行一下走访,你能去最好,让当时的责编去也行。这些人现在大都是知名的专家博导,早已功成名就了,是不是核心期刊对他们也不是那么重要。先让他看一下你们这几期的刊物,里边的作者也有不少学术圈的大佬,让他们觉得在你这发文章并不掉价。最主要的是,这些人初学乍练、投师无门的时候,是你们伯乐识马,给他发过文章,提携过他。人都是有感恩之心的,这时候再向他约稿,问题就不大了。”说到这,韩世良问了一句你们的办刊经费怎么样,万向东急忙说:“钱没问题,我临上任校长找我谈话的时候说过,只要能让刊物重进核心,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我现在就是有米不知道下哪口锅呢。”韩世良听了这话,又凑近了一些接着说,“这就好,你再无意中给他透露一下你们可以给双倍的稿费,那就更顺当了。”韩世良顿了一下又说,“再就是各学科重要的学术会议要争取参加,尤其是年会。在会上能认识一些知名的学者和专家,不见得马上就能约到稿子,但先认识一下,建立联系,回来后把刊物每期给人家赠阅,让他们给指导指导、提点建设性意见,重要的是以此为由,给人家点专家咨询费什么的。钱多少你看着给,能拿得出手就行,这么一来,时间长了也就拿下了。”
“有了好稿子,就是怎么挡住那些破稿子了。”说到这,韩世良拍了拍万向东说:“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要不怕得罪人,拉下脸来就行。其实,只要你能挺住,破稿子一概不发,刊物拿出来让人一看,文章的水平在那摆着,以后也没什么人随便给你送稿子了。领导推荐来的稿子也好办,不能发也先别马上退回去,找点毛病让他修改,修改了不行再让他改,改完了再让他补充资料,来回折腾几趟,拖上它两月三月的,他自己就觉得麻烦不来找你了。其实这些人也不见得和领导是什么关系,也许十六杆子才能够得着,领导们也许早就忘了这事了。”韩世良又说,“再就是用人的问题,我看你老弟这机灵劲,说话办事也是精明干练的,就不用我再说什么了。主要是你刚到杂志社,对老编辑要安抚和尊敬,别指望能用他们多少,别给你拆台就行,最重要的是培养几个得力能干的助手,最好是年轻人,用起来方便些。”
说到这,韩世良停了下来,又敬了一下酒,细细地品了几道菜,貌似行家评价起菜肴的味道来了,有点想就此打住,转移话题的意思。
段刚有些不满,心想这才哪到哪呀,看了眼万向东投来的求援目光,故作玩笑地说;“老韩,你别在这像做报告似的,老说那些大家都能看到的水面上的事。”他手在桌下左右滑动了两下,狡猾地说,“你得来点水下的呀。”
韩世良心里明白,要是光有万向东,这些汤汤水水的也就对付了,但今天段刚在,不拿出点干货来是过不去了,于是就故作懵懂地调侃说,我是个旱鸭子,不知道你说的水下是什么意思。段刚也不给他喘气的机会:“装什么圣人,就是潜规则呀。”
韩世良此时已有几杯下肚,面色微红,上了些酒兴,也没给他好脸,迎头来了一句:“你着急什么呀,我这不正慢慢往下潜吗?”说完这句,他觉得话说得有点重,又缓和了一下,“我的游泳技术可是你上学时教的,我要是潜下去上不来了你可得捞我呀。”
韩世良象征性地和万向东喝了一杯,又开始说了起来:“万老弟,你们刊物如果能像咱们说的那样办下来,三两年也有了些起色,上了一个台阶,进中大的核心应该问题不大,但要想进华大核心,那就还得用不少心思。华大核心就一条标准,这个大家都知道,就是文章的引用率。怎么样提高引用率,这里面就有一些操作上的技巧了。所谓引用率,就是刊物发稿数量和引用数量的百分比,引用量是分子,发稿数量是分母,分子是不变的,分母小了,引用率就上去了,所以现在各期刊都在增加文章的字数,减少文章的数量,这一点,你要首先考虑到。”
“我说怎么现在的论文都华而不实,越来越长,跟玩文字游戏似的。原来都是你们这些核心期刊在这推波助澜呀。”段刚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
韓世良看了段刚一眼,没理他这茬,接着刚才被打断的话头,“还有,就是一定要把各大报刊的文摘和转载重视起来,《中华文摘》你先不用惦记了,但《中大复印资料》《科社文摘》《高院文摘》什么的,就得动些脑筋了。现在人们写文章,谁有工夫去看那么多期刊,大多从这些文摘中找资料、查论据。尤其是《中大复印资料》,各学科分得很细,是人们重点关注的对象。你的文摘和复印量上去了,引用率自然也就提高了。具体怎样提高复印量,如何与这些刊物搞好关系,你这么精明能干的兄弟,就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只是提醒你一下,《中大复印资料》每年的年会是个机会,一定要争取参加。在会上先认识他们的总编和各学科的主任、编辑,先混个脸熟,接下来再慢慢渗透呀。”说完,韩世良做了个诡异的表情。
万向东见韩世良如此真诚地道出了办刊真经,句句肺腑,字字点穴,感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只是在韩世良说话的停顿间隙,不停地敬酒,翻来覆去那么一句:“老兄,你随便,我干了。”
韩世良酒喝了不少,话多了起来,感觉像是在做当总编几年来的工作总结。既然是总结,就要把成绩说足,他喝了杯酒又说,“还有一点,也顺便和你说一下,就是找机会多认识一些核心期刊的总编,再把关系搞熟,让他们有机会引用你们的文章。因为华大核心只认核心期刊的引用率,别的刊物引得再多也不算数。以前我们关系比较密切的几家核心期刊私下里有协议,彼此间相互引用,互惠互利。这虽然是前几年的老套路,属于小儿科的东西了,但现在对你还有些用。你虽然不是核心,没有和人家互换的条件,但你可用别的什么交换呀,比如……”韩世良狡猾地看了万向东一眼,用手做了个数钱的手势:“这东西在哪都好使。”韩世良顿了一下,“但这事上你得动点心眼了,要把下面的活拿到面上来做。每期给人家赠阅一本杂志,再象征性地征求一下意见,这不就有恰当合理的名目了,什么专家审稿费、咨询费呀,你给得自然,人家拿得也坦然了不是。”
说完这话,韩世良猛然有所醒悟,大脑清晰了许多,他回忆着刚才的手势,知道自己说过了,赶紧话锋一转,象征性地说了些勉励的话后,像是对别人更像是说自己:“唉,说句真心话,没有四五年的苦心经营,忍辱负重,就核心期刊了,有那美事吗?”
韩世良又和大家喝了个酒,好似醉态地摇晃着看了眼段刚:“段处,我这可是潜到水底了,再潜可就把我撞成脑震荡了呀。”
段刚感觉事已到此,也对得起小兄弟了。别管韩世良的水还有多深,光他今晚说的这些,也够万向东折腾两年的了,见好就收吧,就有意扯起了别的话题。
说是别的话题,但转来转去的还是没离开核心期刊,从期刊说到了博士毕业,说到职称评定,又说到了张三的论文李四的学问,不知是什么话头让段刚提起了班文博。韩世良说班老师我认识,当年还听过他的课呢。段刚说现在班文博和他是邻居,人挺实在,学问做得不错,课讲得也好。“唉。”段刚叹了口气又说,“可是每年评职称,总是在核心期刊的数量这一硬指标上差那么一点,去年觉得够了吧,可学校又有了新规定,必须得主持过省级以上课题,又把他给卡下来了,这不,快退休还是个副高,着急得够呛,见了我就和我说这事,唠叨得都快成祥林嫂了。”听了这话,韩世良说:“我那有篇班老师的文章,准备给他发呢,好像就是省社科规划课题,估计这回应该差不多吧。”
“但愿吧。”段刚说现在学校只重数量不重学术的评价体系,有悖科研规律,弄得人们都他妈的托门子找关系,胡编乱抄地凑数量去了,谁还有心思去做学问呀。长此以往,不仅会坏了学风,也伤了老师们的心呀。
韩世良听了段刚这番感慨之词,也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另一种语调:“段处,你说的这些都是体制问题,还是让人家食肉者谋去吧,你我之辈就别在这忧国忧民了。”
时间不早了,万向东已提前付了款,并为韩世良要了代驾,大家在饭店门口握手寒暄了几句,就各奔东西了。
6
这天,班文博也没提前打招呼,就风尘仆仆地来到韩世良的办公室找他。班文博托词说到这边来办事,顺便过来看看。他提着一盒茶叶,韩世良给他让座的时候,一时不知把茶叶放哪儿,犹豫了一下,放到了沙发的内侧。
韩世良心里明白,班文博是为他的那篇稿子来的。原本韩世良已经告诉他稿子在第三期发表,但临时被陆天培的稿子替换后忘了通知他。前两天班文博打电话问稿子的事,他才想起来,急忙找了个理由解释说因为栏目和版面的问题,没能安排在第三期,下一期没问题,一定能发出来。
班文博坐在沙发上,有些拘束和慌张,不时地为自己的不约而至表示歉意,又胡乱地寒暄客套了几句后,回到了正题,拘谨而谦卑地说:“韩老弟,我看你也挺忙的,就不多打扰了。我那稿子你还得多费心,其实以前也没和你说,我那稿子也是急着……”
班文博的话还没说完,李紫嫣敲门带着一位中年妇女进来了。
这中年妇女见到班文博,神态瞬间有了微妙的变化,随即又恢复了常态。她主动上前打招呼:“真巧,班老师你也在这里。”班文博赶紧站起来,不免有些尴尬:“对对,我也是顺便……”他没再往下说,就急忙向韩世良介绍说,这是我们学院的宋晓洁老师。
这种场合的不期而遇,班文博就不好再待下去了,赶紧推说还有事要办,告辞要走了。
韩世良瞥了一眼班文博放在沙发边的茶叶,这种境况下,不好再做客套的表示,只好客气地把他送了出来。在门口,班文博好像还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无奈之下,只能有力地握着韩世良的手,上下摇晃了几下。
有了班文博前边的介绍,李紫嫣又补充说宋老师是财政厅陆厅长的爱人,前几天还给过我们稿子呢。
“紫嫣说得不对,夸大了事实,我们老陆可是副职呢。”宋晓洁貌似自谦地说完后,却是满意地看了李紫嫣一眼。
韩世良热情地给她让了座,又急忙让李紫嫣沏上茶。这宋晓洁体态虽有些丰满,但穿着得体,举手投足带有中年知识女性的清高和优雅。只是令韩世良不太舒服的是,她那清雅的姿态总是流露出一些刻意的痕迹。
宋晓洁慢悠悠地坐稳后,拿着腔调说:“韩总编你别这么客气,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们家老陆常和我提起你,我们也算熟人了,老陆还说有时间请你吃饭呢。”
韓世良心里清楚,他只是给陆天培发过一篇稿子,彼此连面都没有见过,但有了宋晓洁这几句亲近的表述,仿佛他们早已是深交多年的挚友了。想必这身为教师的她对场面上的这一套也是轻车熟路了。这时的韩世良也只好赔着笑脸奉承着说:“承蒙陆厅长惦记,陆厅长现在还好吧,有时间还请他到我们这指导工作呀。”
有了这良好的开始,接下来的气氛就显得亲近热烈了许多。宋晓洁很健谈,先把《学术纵横》大加夸赞了一番,就又找话题说了不少场面上的客套话,东拉西扯却只字不提自己稿子的事。韩世良碍于宋晓洁的身份,耐着性子,强颜作笑不时地迎合几句。李紫嫣在边上装作很感兴趣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偶尔配合着笑上两声,也不把话题往稿子上引。
韩世良今天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想早点结束这种无趣的会面,就找了个宋晓洁说话停顿的档口,直插主题:“宋老师,是这样,小李转来你的稿子我大概看了一下,已经发给我们的外聘专家了,等专家的意见反馈过来,有什么情况我再和你联系好吧。”韩世良说完这句,很随意地向李紫嫣扫了一眼。李紫嫣看出他的用思,急忙解释说,我们杂志社这两年建立了专家外审制度,主要是在学术创新和热点问题上请专家把把关。说完看了韩世良一眼又补充道,“但最终稿子还是由我们杂志社来定的。”
因为这一段时间较忙,宋晓洁的稿子韩世良还没顾得上看,所谓的专家外审也是他应急时惯用的托词,这样一来就有了进退空间,等看了稿子后认为不能用或需要修改的话,可把责任推给专家。这是韩世良处理一些关系稿时常用的计策,李紫嫣早已熟悉,配合得也还及时。令韩世良不太满意的是她最后一句,把本已踢出去的球又踢了回来。平时说话缜密严谨的她不应该有如此的疏漏,也许是她有意为之……没等韩世良细想,宋晓洁已经看出了他的意思,就说:“稿子还得让韩总编费心了,以后有什么情况多联系,打扰了半天,真不好意思。”随后又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就告辞和李紫嫣一起退了出来。
真是越忙事越多,刚送走了李紫嫣和宋晓洁,还没看几页稿子,院财务处的杨处长又找上门来。
这杨处长进门也没什么客套,直截了当地说:“你们这的老潘怎么回事,倚老卖老,报销的账单问题一大堆,我还没说他呢,就要和我吵架,要不是看他是院里的老人,今天就不给他签这个字。”
韩世良看他这气势汹汹的架势,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赔着笑脸说:“这老潘怎么了,又惹你这大处长生气了。”杨处长虚张声势地喘了两口气,叙述起事情的经过。
事情说起来还挺复杂。因为这几年财务管理比较严,取消了很多报销项目,把发了多年的编校费也给取消了。原本吃着香喷喷的肉,你这来个虎口夺食,大家自然很是不满。于是韩世良就想了个变通的方法,让编辑们每半年报销一次书费,数额和编校费大体相符,来个“曲线救国”。大家也多是从网上查几个书名,凑对了价钱找个熟悉的书店,交点税金,开个发票回来报销。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买不买书也没人问你。只是这老潘平时就对现行的财务制度不满,满腹牢骚,嫌每次报销啰唆又麻烦,也懒得从网上查书名对价钱,就把别的编辑查好的书名抄一下,或者干脆把上次报销过的书单再开一回。不知是这财务处长记性好还是有意要刁难老潘,几次报销下来,就发现了老潘的破绽,杨处长说你买的书和别人的一样也就算了,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可你不能自己买的书每次都一样吧,这书也不是烧饼,你还吃起来没完呀。为此不想给老潘签字,和他拌了几句嘴。老潘也不示弱,说明明是该发的编校费,偏偏找这麻烦,你不想给签字正好,咱们找院长说说去,以后直接把钱给我,我还更省事了呢。
杨处长虽然来院没几年,但也知道这老潘是个不好惹的主,怕把事情闹大,好歹算给他签了字。韩世良看不是什么大事,也就给他台阶下:“唉,老潘这人也是,有时间我和他谈谈。不过杨老弟你也别往心里去,他的情况你也知道,快退休的人了,闹点脾气也正常,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韩世良了解杨处长的性格,这些都是他惯用的小伎俩。每次找你办事得先找你点毛病,来个下马威,再说自己事的时候就觉得气势了不少。韩世良这会儿正忙着看稿子,也不想和他多耽误工夫,就说:“杨老弟,你今天不是专门为这点小事来的吧,不是又要给我推荐专家的稿子吧。”
“不是不是。”杨处长早已不是刚进屋时的态度了,谦和地说:“是有点自己的事,请韩老兄给协调一下。”
杨处长说他弟弟在省里的一所大学教书,今年报了个省社科规划课题,听说这几年课题评选竞争很厉害,没点关系的很难评上。知道韩总编和宣传部理论处的人熟,想请给帮帮忙。
“谁和你说的我认识人家呀。”
“这还用人告诉我嘛,韩大总编,谁还不知道你神通广大,能量无限呀。”杨处长有意奉承着回避了他。
课题评选的事韩世良以前帮人办过,见杨处长这么说,也就不好多问了,就说:“过去理论处的楚处长我们很熟,我打个电话过去,就说是自己人,请他关照一下。你们再按当下的行情,有所表示就行了。可现在人家提副部长了,新上来的处长姓董,咱和他一点也不熟,你想去表示表示人家根本不要,现在查得多紧,谁也不想在这茬口上栽一跤不是。”
韩世良本想找个理由推脱了,但没有这么做。以后财务上的很多事还需要他给解决和变通,能帮就帮他一下,也算让他欠个人情,就又说,“我再想想别的渠道,办法还是有的。”
韩世良故作沉思了片刻后说,省课题每年由理论处牵头组织评审,从专家库里抽几个人组成评委,抽到谁也是头一天才通知你。评审前评委的名单原则上是保密的,但通过关系还是能了解到的。
“其实,最关键的还是评委,你就是找了理论处处长,他也得再和评委交代,还不如直接找更稳当。”韩世良说到这,问了一下他弟弟报的是什么选题,可能在哪个学科组评选。
“语文组吧,我弟弟在大学教语文。”杨处长不假思索地来了一句。
韩世良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心想,这老弟来社科院有几年了,怎么对学科的理解还在中小学的水平呀。于是说:“这样吧,你可能也说不准,搞错了可就麻烦了。你还是问一下好,看看到底归哪个学科。”
杨处长连连说好,急忙给他弟弟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微信就把选题发了过来。韩世良认真地看了一遍,又记到了本上,说:“杨处,你看这样行吗?我先了解一下今年评委的情况,如果有我认识的就别说了,我直接和他们打个招呼,没有的话你找一下文学所的戴所长,他可是这个圈里的权威人物,评委们哪个不认识。”
“韩总编,哦,韩老兄,这事就这么着,全拜托你了。”在杨处长想托词离开的时候,韩世良反倒想起了一些话,不如借这个机会和他说说,先打个预防针,省得以后再麻烦。韩世良说:“杨处你别客气,以后我们还得靠你多关照呐。对了,我这现在还有点事,正想和你汇报呢。”
韩世良把杂志社各项经费的使用进度和他大概说了一下,有几项经费用得不多,所以得加快进度,可这几项经费规定的列支范围很小,条目也很细,很多时候需要变通一下。韩世良有意用感叹的口气说:“唉,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以后我们的会务费、专家咨询费、稿费和办公耗材什么的,可能要多一些了,到时候杨处还得多支持我们的工作呀。”
杨处长赶紧客气地表示没有问题,都是自家兄弟的事。临走为了给刚来时的表现找个台阶下,就说:“韩总,今天我这可不是专门给你们找毛病,有意和老潘过不去啊。就说这变通一下吧,虽然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你也得做得差不多吧,别给我们找麻烦不是。”杨处长顿了一下,“就说上回财务大检查,历史所的老苗不就出事了,他把课题的一笔专家咨询费寄给了自己的老婆,这老伙计也不知道得罪了谁,在这关键档口被举报了。结果不是,他挨了批评退了钱,我也跟着做了检查吗?你说我有什么责任,我哪知道他老婆是谁,叫个什么鸟名呀。”杨处长话说到这就有些粗了:“韩老兄,我说句糙话,老苗的老婆还需要咨询费吗?晚上办事的时候不就顺便咨询了嘛,嘻嘻。”杨处长插诨打科说完后,笑了几声,见韩世良也没怎么配合,觉得话有点过了,就赶紧给自己圆了个场:“现在的政策也是,是人家的课题费你给人家就不就行了,非得设这么多条条框框,不去弄虚作假你就拿不到钱,这不是逼良为娼嘛。”
杨处长走后,韩世良怕时间一长再把这事忘了,就给王丽莎打了个电话,寒暄着开了几句玩笑后,简明地说了一下找她的意图。王丽莎问:
“这回又是你什么人呀。”
“没外人,是我舅舅的孩子。”
“你有舅舅吗?”王丽莎玩笑地来了一句。
“嘿,怎么说话呢,我俩舅呢,这是我二舅的孩子,我亲表弟。”韩世良说完这句,心里也苦笑了一下。
王丽莎说行了,我也不管你表弟表妹了,帮你问一下就是了。韩世良忙說:“那先谢谢您了,你也代我谢一下你家老楚。”
“切!”王丽莎不屑地说,谢他干什么,这点小事还找老楚干嘛,我直接问小董就行了。他这处长是老楚一手提拔的,他正巴不得为我们办点事呢。“对了。”王丽莎故意压低嗓门:“我就说是我大姨的孩子。哈哈。”
7
班文博从韩世良的办公室出来,骑上自行车慢悠悠地往回走,他那瘦弱的身材随着车子的起伏摇动着。天气已经热了,浅灰色的衬衣也浸出了一些汗迹。回想着刚才的经过,心里很不舒服,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今天真是倒霉,自己的正事还没说完呢,就让宋晓洁这娘们给搅了。话没说完也不妨,回头再给韩世良打电话说一下也行。令班文博心神不安的是,他送的那盒茶叶韩世良是否注意到了,要知道,那可不是简单的一盒茶叶呀。
班文博苦思冥想,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他进韩世良办公室的时候,屋里没有别人。握手之前,他把右手提着的茶叶袋倒给了左手,韩世良应该看到的。最让他后悔的是,不应该把茶叶放到沙发的内侧,那个不易让人注意的地方。班文博猜想,韩世良作为核心期刊总编,每天找他的人出入频繁,送礼者不在少数,加之他工作繁忙,别时间一长忘了是谁送的……而且他出来的时候,韩世良好像已经忘了这事,连句客套话都没有。想到这,班文博更加忐忑不安。于是他决定下午一定要打个电话,和韩世良说明论文的重要性和紧迫性,重要的是,还得把那盒茶叶强调一下,以防差错,前功尽弃。
其实,令班文博万万没有料到,而且以后也不会想到的是他今天与宋晓洁的不期而遇,才是他险些前功尽弃的潜在危机。
说到班文博的危机,就牵涉到他的职称问题,这样一来就得再多说几句了。
当年班文博从名牌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燕北大学当老师。那时的他风华正茂,抱负远大,几年的工夫就有几篇论文相继发表,在学术圈里也小有影响。加上他讲课旁征博引、声情并茂,把原本深奥难懂的古汉语讲得风趣生动,很受学生欢迎。十几年的工夫,助教、讲师、副教授也就一路顺风顺水地过来了。
评上副高的班文博并未满足。居安思危,他不敢懈怠,一如既往地潜心钻研,几年下来又积累了不少成果。等到他熬够了评正高的年头,学校评职称的政策已不同以往,有了大的改进。学术成果的计算开始量化,其标准也更详细。期刊被分为核心和普通两类,核心又被分为不同的级别,论文发表在不同的期刊,分数也就有了差别,而且这差别有时是成倍的。对核心期刊发表数量的要求也是越来越高,今年两篇,明年三篇,没几年就又成了五篇。
班文博的日子开始没那么好过了。他多年来主攻古汉语中的通语和方言,属基础学科里的基础。本来这类专业期刊就少,有几种也未必是核心。综合类核心期刊又由于这类文章时效性差、转引率低等原因,不被重视。所以每年班文博的成果数量总是差那么一点,赶不上这水涨船高的行情。
对这种只重数量不问质量的学术评价标准,班文博是颇有微词的,他觉得搞研究做学问,是创造思想的事情,怎么能不按科研规律办事,像当年的大跃进那样呢。不过,不满和牢骚班文博也只是藏在心里,他依然是初心不改,龟爬不懈,日积月累地下来,成果数量在学院已是遥遥领先了。
然而等到班文博信心十足、势在必得的时候,学校的政策又有了新的变化,要求正高的参评人员至少得有一项省级以上课题,否则一票否决,没有调和的余地。
说起来,班文博这几年也是跟大家一样,省级国家级课题也没少申报,可年年都名落孙山。班文博自知他研究的学科立项数量少,竞争十分激烈,但没别的办法,要想评正高,还就得过这独木桥。有愚公挖山、铁杵磨针为榜样,班文博不言放弃,持之以恒,每年仍是满怀希望申报不止。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苍天有眼,在他快退休的年头,获得了一项省级课题。然而这时,留给班文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时间进入倒计时。班文博的这项课题论文必须七月份在核心期刊上发表,才能赶上八月的课题结项。顺利结项后,方有资格参加学校九月份的职称评定。在这里,任何一个环节有所闪失都将鸡飞蛋打、前功尽弃。等待他的就是明年退休,不劳永逸了。
班文博心里明白,虽然今年他们学院只有一个正高指标,但只要他的省课题能结项,他的成果量在参评人员中是首屈一指的,与和他最有竞争力的宋晓洁也拉开了档次。成败在此一举,万不可掉以轻心,大意失了荆州。
班文博精心地计算着。《学术纵横》是双月刊,逢单月十号出版。他的论文如果不再出现问题在第四期发表,才能刚刚赶上省里的课题结项。但谁能保证不出问题呢,上回不就是韩世良的一句版面紧张,给拖后了一期吗?想到这里,班文博感觉不能再抱任何幻想地坐以待毙,要当机立断,采取必要的行动了。
韩世良接了班文博的电话后,觉得有些蹊跷。班文博在电话里除了强调他论文的重要性外,还有意提到了那盒茶叶:“拿去的那小盒茶叶,不成敬意,不过那可是明前茶呢,你一定品尝品尝,时间一长味道可就差多了。”尤其是他最后的那几句:“时间一长……”不像是随口而言,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韓世良没有喝茶的习惯,平时有人送来茶叶之类的应景礼品,推让不过也就暂且收下,不定什么时候找人办事,就顺手送了出去。班文博这天拿来的茶叶,他没太在意,随手放到了橱里。
韩世良找出那盒茶叶,认真端详了一下。这盒茶叶装在一个精美考究的手提袋里,看着还挺上档次。韩世良拿出茶叶盒后,发现里边还有一个厚厚的信封。
这时韩世良明白了班文博打电话的意图。从信封那鼓鼓的形状上看,就能猜出里边放的是什么东西了。他拿出信封,从里边抽出一张看了一眼,证明了自己的猜测。沉甸甸的信封拿在手上,捏了捏,从厚度上估计应该是两个数吧。“唉……”韩世良长长叹了口气,把信封放到了桌上。
韩世良自当总编以来,这样的情况经常遇到,他自有妥善处理的办法。只是万万没想到班文博也会这样。说起来,虽然只是听过班文博的几节课,但毕竟当过他的学生,有着师徒的辈分呢。可见这篇论文对班文博意义重大,他才不顾为师之颜面,屈尊做出这样的事情呀。韩世良的内心不免有些沉重,他思忖了一下,把信封原封不动地锁到抽屉里。
韩世良平时不怎么喝茶,所备茶叶只是有人来访时沏上一杯,以示尊敬,也显得体面。此时,韩世良忽然想给自己沏杯茶了,说不上为什么,只是想喝。韩世良沏好茶,刚抿了两口,正想慢慢品味的时候,万向东打来电话。
万向东在电话里问了些寒暖后,说最近有所策划,想以学术交流的形式,搞一个新时期社科类学术期刊改革与创新的研讨会,准备邀请两家核心期刊的总编及相关的编辑,和周边省份几家核心期刊的总编参加。说完这些,万向东把《学术纵横》赞美了一番后又说,考虑到他们期刊名不见经传,庙小招不来大佛,想借助《学术纵横》在期刊界的影响力,两家一起合办。万向东说:“韩总编我是这么想的,由你们挑头主办,我们协办。在你的大旗下我们也就显威风了不是。”说到这,他怕韩世良有什么误解,赶紧补充说,“经费和会务人员都由我们负责,这一点你尽管放心。韩老兄,小弟现在正在爬坡,你可得拉我一把呀。”
听了万向东这些话,韩世良心里乐了。这小兄弟还行,是个有心计能干事的主,这么快就上道了。联合办会是个不错的想法,对自己杂志来说是件不花钱白赚吆喝的好事。还可以借此机会,把杂志社的几项开支不大的经费变通一下,也好给大家发点补助,省得小陈他们成天哭穷喊屈的。此事可谓一举两得,于是爽快答应了。
办会不是简单的事,事无巨细都要考虑周全。韩世良在和万向东磋商具体方案时,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把《社科研究》的许总编也邀请一下吧,他们也是核心期刊,影响挺大的,虽然离得远点,但许总编是咱们老乡,很实在的一位老兄。”
说起来,韩世良和许总编也算是莫逆之交。当年他们是在一次全国性的期刊会议上相识的。会议期间,他们同居一室,相谈之中得知彼此竟是老乡,又学同一个专业,不觉得就亲近了许多。以后许总编回家探亲时,常带些土特产来看望韩世良,关系就更加亲密了。他们时常交流一些期刊界的信息,有时也把一些必须要发但又不好在自己刊物发表的稿子彼此交换一下,也算是各得其所,等价交换。
韩世良在这时想起他来,是因为前两天许总编给他推荐了一篇稿子,是主管他们杂志的副院长的。这副院长也不自觉,前一段时间刚给他发了一篇,这又送来了。许总编怕马上再发影响不好,所以让韩世良帮忙变通一下,并一再承诺,只要韩世良这边有稿子,马上就能发,不必客气。
8
当年韩世良大学毕业分到杂志社的时候,老潘已是在这工作十来年的编辑了。这老潘几十年跌跌宕宕、起起伏伏的也没什么大起色,不过是在“编辑”的前边加了个“老”或是“资深”而已。他平时恃才傲物、不苟言笑,没把谁放在眼里。到现在,他还一直沿用当年的称呼,叫韩世良“小韩”。今天老潘找小韩,是为一个作者的稿费愤愤而来的。
老潘没敲门,直接推门就进来了,连句简单的开场也没有,上来就一句:“刘正阳的稿子都发了好几个月了,怎么到现在人家还没收到稿费呢?”
老潘平时烟抽得很凶,身上总是带有一股浓浓的烟味,韩世良被这气味刺激得喉咙有些发痒,轻微地咳嗽了两声。他摆摆手示意老潘坐下来,有什么事慢慢商量。
这刘正阳原是省委政策研究室的主任,退休后发挥余热,还时常写些理论文章托老潘送来。老潘和他是大学同学,也许是想在人家面前显示自己在杂志社的地位和能量,还真给卖力气地大力举荐,韩世良经不住老潘的再三缠磨,也算给老同志一个面子,就勉强地发了一篇。
没给刘正阳发稿费,是按照杂志社几年来的稿费发放惯例来的,很正常的事,老潘心里应该明白。实话实说,《学术纵横》每期所发稿件,在学术水平上也是参差不齐、鱼龙混杂。就像段刚说的那样:“你们核心期刊也不篇篇都是好稿子吧。”所以稿费的发放也就根据稿件的优劣、作者的名气、引用率的多少等因素,因人而异,拉开了档次。前边说过小陈去南京开学术会议,韩世良让他特约的几位知名专家的稿子,都是给杂志挑大梁、撑门面的,就得给优厚稿费。这些都是腕大谱大的人物,出手少了人家根本就不搭理你。而对那些自己找上门来、一般学者的稿件,就是国家标准的待遇了。至于那些滥竽充数、不得不发的关系稿、照顾稿之类的,一般就不发稿费了。用小陈的话说:“这种稿子,不收他的费就不错了,还给他稿费,凭什么呀。”
韩世良想,刘正阳的稿子是个什么水平,在哪个档次,老潘心里是有数的。他这么来闹,大概是怕在老同学那里跌面子,让人家小瞧了自己的缘故吧。韩世良多年来对付老潘的原则是只设防,不过招,凡事让他三分,求得一时的太平。秋后的蚂蚱了,想蹦就蹦跶几天吧。于是说:“刘正阳的稿子其实……这样吧,既然你老潘说了,我看下期给他补上就行了。”
老潘的目的已经达到,但他并没马上就走,点上支烟,又磨蹭了一会儿,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小韩,我那天在小肖那校稿子,看她排的稿子里还有篇本科生的稿子,咱们杂志不是不发硕士生以下的稿子吗?”
韩世良听了这话很是不悦,但也说不出什么来。他与老潘共事多年,了解他的性格,什么时候也不示弱,总得想方设法踩人一脚,让自己占了上风。于是就含糊地说了句:“那是篇博导的稿子,只是有人挂了个名。”
老潘走后,韩世良想平静一下,在办公室来回踱了两步,但心里总是不舒服。索性去打字室找了小肖。韩世良的情绪尚未恢复,语气就严肃了许多,上来就说:“小肖,你以后注意点,编排的稿子和目录别随便什么人都让看。”
正在排稿的小肖让韩世良突然的训斥给说懵了,有些惶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镇静后委屈地说;“韩总,这也不能怨我呀,老潘每期快发稿的时候都找各种理由过来看一遍,我有什么办法。”小肖接着又抱怨说,“前两天李编辑送校样的时候,也把这期的目录看了呢。人家都是杂志社的编辑,我一个临时工,怎么好意思不让他们看呢。”
看着小肖委屈和紧张的样子,韩世良也觉得自己不够冷静,话有些重了,有点小题大做。作为总编,编发什么人的稿件,原本就是自己的权力,光明正大的事,这么一搞,反倒显得不那么磊落。事已至此,也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以后注意点就行了。”
小肖剛才提到的李编辑就是李紫嫣。韩世良想,她看目录是什么用意,这精明的小女子,不知又动什么心思了。
9
这场饭局提前两天就通知了韩世良。梁院长的秘书小赵在电话里说省财政厅陆副厅长请梁院长吃饭,特请他和财务处杨处长作陪。小赵还特别提到要李紫嫣也一起参加,说这是陆副厅长的意思。
接完小赵的电话,韩世良也没耽搁,就给李紫嫣挂电话通知了她。李紫嫣在电话里只是“嗯嗯”地答应着,好像早已知道了此事。等韩世良说完后,李紫嫣有些神秘地说:“韩总,人家陆厅长其实这次主要请的是你,只不过以梁院长的名义显得体面些而已。”
“别瞎说了,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韩世良不以为然地来了一句。
“可不是你面子大呗。”李紫嫣说,“宋老师本来也要参加呢,只是她这几天在外地有个学术会议不能来,人家还让我向你表示歉意,说等有机会再单独请你。”
韩世良挂了电话,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原本是小赵让他通知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