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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性乡愁的书写与追问

2020-09-27马静一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沈从文

马静一

摘  要:钱锺书先生曾敏锐地留意到中国传统里存在着一种“还乡隐喻”,即一种精神不安地追求安定、永不止歇地寻找休歇处的体验。龚刚教授以“还乡隐喻”为基础,著文申述“乡愁三境”。其中,“哲性乡愁”的概念一举扩大了“乡愁”的内涵与外延,赋予了“乡愁”更为阔朗的审美品格,令其成为人类对生存困境的普遍情思。于是,文学的终极审美意义也就此有了更多的阐释空间。本文围绕哲性乡愁这一概念,运用其全新的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对沈从文的文学书写进行再认识,具体包括沈从文思想当中哲性乡愁意识的生发与壮大,以及在其文学书写当中对哲性乡愁的三种回答。

关键词:哲性乡愁;沈从文;性命安顿之处;本真状态

一、乡愁书写的升华

中国文人对乡愁抱有一种非凡的领悟能力,因此,数千年来的中国文学中,还乡的渴盼之情与漂泊的零余之感屡见不鲜,却仍引得无数文人骚士心有戚戚焉。在《论台湾离散诗人的三重乡愁》一文中,龚刚教授通过对洛夫诗歌的分析,归纳划分出乡愁的三种境界:“洛夫先生离开大陆后的故土之思是地域的乡愁,侨居北美时对中华文化的怀恋是文化的乡愁,他对性命安顿之处和本真状态的追寻则是哲性的乡愁,也就是为‘终极信念而生的终极乡愁。”?譹?訛龚教授的乡愁三境界划分,实脱形于对中西方乡愁传统的分析。

第一种境界,为故土之思引出了地域乡愁。地域乡愁是乡愁主题下最容易涉及的境界,从《诗经·豳风·东山》里的“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譺?訛,到当代诗人郑愁予的“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③,征人与等待归人这正反两个视角下的地域乡愁佳篇连连,不绝如缕。

第二种境界,为故地文明引起了文化乡愁。作为乡愁主题升华的第一种成果,文化乡愁时常体现在对故地文明的追思上。如李后主《虞美人》中的词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譼?訛再如余光中《寻李白》中的“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譽?訛。而近代学者王国维追念故国而殉“清”,更是将这种文化乡愁演绎到了极致,正如他在遗书中开篇所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这些诗句无疑都植根于故地旧土中的文化渊薮,借由诗人的妙笔一润,情思也便稳稳地在这片文化热土上着陆。

第三种境界,为性命安顿之处与本真状态的追寻引发了哲性乡愁。龚教授提出的哲性乡愁概念俨然不再停留于文化精神的追思,而是上升至对全人类生存意义的拷问——天地之大,人究竟应在何处寻得一个性命归途?至此,哲性乡愁已摆脱了现实中的主客对立,具有了超越性意义,直指自由的生存方式,拷问全人类生就的彷徨无依之感。而这种彷徨无依的哲性乡愁,正是古往今来东西方伟大文人共同追究的永恒话题。《诗经·小雅·采薇》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譹?訛流露出的物是人非,苏轼《金山妙高台》里“何须寻德云,即此比丘是。长生未暇学,请学长不死”?譺?訛的欣然禅悟,亦如“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③的旷达超脱,再如米兰·昆德拉在其中篇小说《无知》中以近乎冷酷的姿态所掀开的人类生存困境,即人类天性的孤独隔膜,这些都显示着作家们对哲性乡愁的探索之心,历久弥坚。

龚教授提出的乡愁三境理论中,当以哲性乡愁这一超越性情感的归纳最妙,这是属于龚教授的“千古一瞬间”。而透过哲性乡愁的视角,我们的确可以开辟出关于很多作家与作品新的审美可能性。面对性命无处安顿以及现实中主客异化带来的本真状态沦丧,诸多作家都试图给出自己的回答,但哲性乡愁当落在何处实非可以盖棺定论的事情,于是也有了龚教授文中的观点:“艺术家们在各自行走的艺术天空中寻找不可见的归宿,这不可见的归宿——人的性命安顿之处,只是一种抽象的可能,它有如迷雾中的灵山,每一个人都必须独自寻觅通往山顶的门径,没有人可以替代,没有人可以引领,你的救赎,你的安顿,只能由你自己来完成。”?譼?訛循着龚教授的理论,笔者将在下文中探讨沈从文作品中关于哲性乡愁的解答。

二、沈从文哲性乡愁的滥觞

沈从文的文字是极好的,写起为他所熟悉的湘西世界时尤为出色,仿佛如果描绘这样的风光只能有一种合适的文字,那就该是沈从文的文字。依照时下占多数的观点,沈从文总在强调自己“乡下人”的身份,似乎这无疑便是沈从文的自我认同了,于是也能自然地得出沈从文打心底里厌恶城市气息的结论。可笔者认为这个世上纯粹的人很少,正如黑与白是事物的两个极端,中间那绝大部分的色域是灰色,人性莫过于此,沈从文也不例外。而也正是介于乡下人与城里人之间无处落脚的身份,成为沈从文笔下哲性乡愁最初的发祥地。

主流觀点认定沈从文“亲”自然“远”城市,实际上笔者发现,沈从文对城市的感情很复杂,并非是简单的一味嫌恶。处在湖南边界的少数民族聚居区,童年时期的沈从文见过太多的杀伐与血腥,这固然为以后他的文字注入了所谓“野蛮人的血液”,却也让幼小的沈从文见识到乡下人在这种动荡时局下会遭受怎样无辜的践踏。于是20岁的沈从文对乡下人的身份产生了不满足,并在后来《从文自传》里写道:“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么把岁月送走,我想像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县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还学会了吸鸦片烟。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这点打算不是现在的想像,当时那亲戚就说到了。”?譽?訛不满足于做一个小乡绅的沈从文,走入了城市想谋一片新天地。

来到北平的沈从文并未如愿得到一番顺遂,相反,城市的生活若隐若现地刺激着沈从文乡下人的自尊心。自那时起,沈从文内心里就不断在两种身份间漂泊打转。这一点可以在沈从文早期的文字中得到印证。在1928年《阿丽思中国游记·后序》中,沈从文写道:“‘憎实基于‘爱,这在我是有一种正确逻辑,我憎恨我自己时是非常爱我自己的。”?譹?訛这种憎基于爱的价值观念,不仅是对轻易得出“沈从文彻头彻尾厌恶城里人”这一结论的最好辩驳,还可以帮助读者理解沈从文对城市生活与城里人复杂微妙的情感。

仔细分析沈从文笔下的几个理想人物——虎雏、龙朱、如蕤等,我们不难注意到,这些理想人物身上都不仅仅有乡下人旺盛的生命力与强健的体魄,而且还带有城里人大为欣赏的特征:领悟力强、学识渊博、涵养得体。可见,沈从文是以城性与乡性的结合去塑造理想形象的,而这些理想形象,却终究难以摆脱孤独、逃离、死亡这三种命运困境。这种困境的设置,无疑来自沈从文内心的苦楚,这苦楚的渊薮,却正是沈从文自身逡巡于城里人与乡下人身份的迷惘。也可以说,在城、乡身份之间的徘徊,最终使得沈从文的哲性乡愁渐渐萌芽。无论哪种身份都无法作为平稳的性命安顿之处,久而久之便生出了灵魂无处安放的彷徨孤寂之感,在这里哲性乡愁便是他的生命大苦闷。沈从文嫌恶城里人凭着知识去投机去扮伪善,又失望鄉下人在时局冲击下逐渐改了面目、换副心肠,同时想关怀这全部的人,在这里哲性乡愁便是他的人性大悲悯。既然两处都不是他的理想归处,便只好自己打造出一座理想归处,安放自己理想的人,在这里哲性乡愁最终化为他的文学大抱负。于是,性命无处安放的孤独感与宿命感深深藏在沈从文灵魂中,偶尔借着他文字的焰火方可一瞬照亮这种沉郁却迷人的哲性乡愁。

三、沈从文对哲性乡愁的处理

“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外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譺?訛沈从文遗稿《抽象的抒情》中的这一段话,固然是沈从文的文学观,也更是他的生命观,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品尝出一种孤寂,这种孤寂是当时年近60岁的沈从文发出的端正的叹息。叹息自然是有遗憾,可笔者形容这种叹息是“端正的叹息”,却是基于沈从文为哲性乡愁给出的三种解答。

《边城》正好能体现沈从文对哲性乡愁的两种回答。沈从文在创作《边城》过程中曾返回湘西凤凰县实地取材,只是这一番沈从文眼中的故乡却有了变化——现代文明的侵入导致家乡淳朴的美好人性逐渐泯灭,固有的迷信无知却依旧鲜活,这种种见闻与沈从文童年记忆里的乡下生活模式产生了某种细微的不吻合。换言之,沈从文虽然回到了念兹在兹的故乡,却仍旧没有找到足以安放灵魂的归属感,这一点孤寂最终化作了他笔下浓郁的惆怅,为整个边城的构建赋予了一个微苦的内核。

《边城》是沈从文搭建起的乌托邦,其中含着他对理想生活的一切渴盼。可需要搭建乌托邦的意义,恰恰是现实中寻觅不到一个理想的安身立命之地,所以那些淤积在心中的情绪需要一个宣泄口,需要一条“朝圣之路”引领人们找寻自己的圣经,更需要一座“灵山”来最终承载精神的苦闷与孤寂。可以说,沈从文对于哲性乡愁的第一种回答,是宗教式的。

这种宗教式的回答在《边城》中具有两个角度,首先体现在通篇塑造的人物形象与描绘的地貌风光都具有宗教般的神圣性。关于《边城》中的文学意象,夏志清曾概括说:“沈从文笔下的大部分人物都是生活在天生的纯洁无邪这个本能的层次上的,他们是尚未投身于善恶斗争中的田园人物。”③诗一般的茶峒生活自然也滋养出一批诗意的人,这里的居民身上仿佛凝结了中国数千年来的淳朴与善良,生性的自然安逸更令他们出尘一般遗世独立。于是茶峒这个地方宛如宗教中的伊甸园,而翠翠则完完全全是神(自然)的女儿,她优美、灵动、健康又具生命活力。沈从文这样描述翠翠:“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鹿一样,从不想到残忍的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譹?訛沈从文甚至将她比拟为一只小兽,她仿佛与自然浑然一体,处处流露着自然亲切的和谐。和风丽日塑其健体,青山绿水描其明眸,竹篁白塔映衬着她不染尘世的赤子之心,泅水小船则承载着她薄如蝉翼的少女心事。可以说,《边城》通篇的文学意象,包括人物形象与地貌风光,都是沈从文在吐露着自己的审美倾向,并且通过这种审美倾向去尝试回应哲性乡愁,即抖落人为造作而趋向自然人格。这种宗教式的自然色彩带着某种圣洁性充斥在全文的每一个段落,也侧面反映着沈从文心中所追求的那种纯粹而完整的生存方式,不能从政治现实与时代状况中获得,于是他采用追本溯源的方式,回到尚未损害、尚未败坏的自然来获取他心中“圣地”的养分。试想一处理想圣地,路见磨坊高揭,溪水东注,晨飙动野,斜月挂林,那么与沈从文一般受着哲性乡愁困扰的读者们,想必也难免会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性命无处安顿的苦闷引发出哲性乡愁,但尚且能在心中铸造理想圣地,崇尚自然人格来容纳灵魂小憩,这便是沈从文对这乡愁所做出的第一种回应。

其实很快沈从文便意识到这种在心中铸造理想圣地的法子只能解一时之痒,并不能完整地回应哲性乡愁。毕竟《边城》里的人生活在他们的世界中,平淡而自然;可我们却生活在对他们的想象里,悸动而不安。于是就要有对哲性乡愁的第二种回答,这个回答也是宗教式的,但与趋向自然人格的理想圣地分属不同的角度。这个角度就诞生在边城优美的田园意象最终逐一破碎上。当我们追究引发种种美好破碎的原因时,不难发现这恰恰对应“佛家八苦”中的“爱别离”与“求不得”。“爱别离”者,所爱者与之分离。《边城》中,几乎每个人都受此影响,翠翠父母的为爱双亡,翠翠自己与傩送的天各一方,这是两条明显的别离轨迹;实则还有老人的丧女之痛,翠翠的丧祖之痛,再分析还有顺顺与天保的父子死别,天保与傩送的兄弟死别……而“求不得”是天保欲求翠翠不得,翠翠欲求傩送不得,傩送欲求翠翠不得,老人欲求翠翠幸福而不得,甚至还有细微处的杨马兵曾求爱翠翠母亲而不得……每个人都生活在安逸恬静的田园诗大背景下,可每个人在追求人生幸福的道路上依旧坎坷不堪,依旧得不到善缘回报。如此一来,田园诗的诗意也便上升到了众生皆苦的禅意。作品中的人物已不局限于作品本身,而是通过自身的命运唤起读者对性命安顿之处与本真状态的渴求,这部作品中的哲性乡愁就从这里成功地唤起了审美的永恒意义。

只揭示出问题当然不够,于是沈从文尝试在《边城》中对这种哲性乡愁寻出另一个角度的宗教式解答——文至最后,沈从文留下一个忧喜不明的结局:“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譺?訛这便留下了一线生机,这生机固然微弱,却预示着未来并非全无希望。翠翠仍要继续生活下去,仍要努力期待着一个不可知的未来。沈从文的回答便在这个结局的生机里——隔开人心的距离的确是难以计算的遥远,人类在这种彼此无法心意相通的无奈下也可以算得上生来彷徨,性命安顿之处的寻找也必将经过无数的艰难曲折,然而,虽然最终能否觅得归处尚不可知,但努力过、深爱过便存了希望。这便是沈从文给出的第二种回答,始终让自己在路上,去感受去经历,在认真体味生活的路途中找到灵魂的归宿。

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在其代表作《在路上》(On the Road)中也表现出近似的生命体验。《在路上》这本小说中的角色们同样罹患哲性乡愁。适时美国经济飞速发展,极度的时尚让人们的注意力变得支离破碎,主角一群人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找不到自己性命的安顿之處,更迷惘于生命的本真意义。虽然他们一有借口就横越美国来回奔波,沿途寻找刺激,但他们真正的旅途却在精神层面。为了抵御自己的生命敏感性变得愈发迟钝薄弱,他们一次次踏上行程,在途中突破着道德的边线,希望在边线的另一侧找到信仰,寻得灵魂上的安歇与救赎。从这个意义上讲,《边城》的结局与《在路上》的主旨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即使说《边城》最终走向了悲剧的结局,但它也并非只是一首挽歌,同时也是一曲希望之歌,一曲从沉郁中冒出头的希望之歌,是行走在追寻性命安顿之处的沈从文吟出的信仰之歌。

在短篇小说《夜》中,沈从文机杼自出,给出了对哲性乡愁的第三种回答。《夜》讲述了“我”和四个士兵执行外派任务,夜宿荒僻的山间孤屋,为着消磨长夜,每人说一故事。孤屋的主人是一位能读《庄子》的老人,默默听着士兵们的讲述,还拿出食物招待客人。“我”始终怀了执拗认定老人身上有了不得的故事,想方设法地套问老人,老人总不接招。直至天近破晓,“我”才知道,老人的老伴在昨天傍晚过世了,遗体仍静静搁置在卧室铺上,“这时才明白这一家发生了这样大事,老年人却一点不声张地陪着我们谈了一夜闲话,为了老年人的冷静我有点害怕了”。?譹?訛结尾处“我”叫醒同伴准备出发时,“听到一个锄头在屋左边空地上掘土的声音,无力的,迟顿的,一下、两下、用铁锹咬着湿的地面”。

小说的结构相当松散,可结尾老人为我们留下的印象实在令人难忘。面对“我”一夜的追问,老人带“我”见了亡妻遗体,说道:“我自己也快死了,我故事是没有,我就有这些事情,天亮了,你们自己烧火热水去,我要到后面去挖一个坑,既然是不高兴再到这世界上多吃一粒饭做一件事,我还得挖一个长坑,使她安安静静的睡到地下等我。”《红楼梦》结尾处续书者留下过这样一段文字:“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头时,大家都是痴心妄想。乃至无可如何,那糊涂的也就不理会了,那情深义重的也不过临风对月,洒泪悲啼。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这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譺?訛这段文字表露出的思想倾向与周作人所言“死的悲痛不属于死者而在于生人”③当属一辙,只是更添了禅宗中劝人顿悟的期许。禅宗主张否定欲望,不着空相,要直悟真空。与这种观念不同,沈从文笔下这个读《庄子》、不知姓名的老人,不动声色地接受人类最大的苦难,没有愤懑,无须自怜,以从容的端庄与尊敬直面一切降生的苦难。老人正视死生,敬天悯人,面对欲望(爱别离),承认人性,实在是人类最高贵的精神体现。

这其中正蕴含着沈从文对哲性乡愁追问“性命安顿之处与本真状态”的第三种回答。沈从文是很喜欢庄子的,他在《沉默》一文中写道:“两千年前的庄周,仿佛比当时多少人都落后一点。那些善于辩论的策士,长于杀人的将帅,人早死尽了,可到如今,你和我读《秋水》、《马蹄》时,仿佛面前还站有那个落后的人。”?譼?訛笔者认为,庄子思想对沈从文的影响,滋生出他对哲性乡愁的第三种回答,即庄子的“死生一如”。“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譽?訛,人得生为适时,死去乃是顺应。生则适时而安,死则顺应而去,无所谓哀与乐。文中的老人也是如此,熟读《庄子》的他不可能不知悉《至乐》篇里“庄子鼓盆”的典故,他虽不至鼓盆而歌,但明了生死乃自然变化,无须为之悲伤。老人这种齐死生的本真状态,与米兰·昆德拉的“庆祝无意义”以及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观念遥相呼应,正是对生命本真状态的溯洄。这与《边城》末尾处隐隐指出的“朝圣之路”有所区别,《边城》中是始终在路上,始终欣然地寻找性命安顿之处;而《夜》却是通过内省的方式醒悟自己的存在,看上去寂寞一点、冷落一点,甚至落后一点都不碍事,因为生命的本真状态就蕴在这种齐物我、齐是非、齐大小、齐生死、齐贵贱的自在状态里。既然生命的本真状态就是自在,那又何来寻不到本真状态的愁苦呢?于是沈从文便从这一点上给出了哲性乡愁的另一样回答。

沈从文在《夜》中通过塑造无名老人这个文学形象给出的解答,同样在世界范围内“道不孤”。奥地利诗人赖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最负盛名的诗歌《秋日》(“Herbsttag”),同样是在探讨饱受哲性乡愁折磨的里尔克对此如何答复。而笔者注意到,在这首诗中里尔克流露出的思想倾向,与沈从文在《夜》中对哲性乡愁的态度不谋而合。《秋日》中译版如下:“主啊,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让风吹过牧场。/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譹?訛人是生来彷徨的,在自然与社会的法则下孤独且迷惘。这种孤独与迷惘,正是无法寻得性命安顿之处与生命本真状态的哲性乡愁。可见追根溯源,人类的感情总有相通之处,无问西东。面对哲性乡愁永不停歇的网捕,里尔克进行着对这种艰难处境的深入思考,最终落在这首诗中,他得到了与沈从文一样的答案——人应该宁静而深邃地追寻生命的本真状态,即使受到哲性乡愁的孤独折磨,也要在这种孤独中蓬勃生长。每个人对此都只能自救,而无法寻人代替。“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这种直面哲性乡愁的态度,与《夜》中的老人如出一辙。既然无法规避哲性乡愁的侵扰,那就坦然地接受,并且以一种人类特有的高贵姿态,执意在孤独中展现人类悲壮的体认与反抗,于是便有了《秋日》里的解答:“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正是超悟哲性乡愁之后生命大自在的模样。

龚刚教授曾表露过自己的文学观念:“文学首先是一种审美的兴趣,然后是表达的需要,最后是寻求性命的安顿与心灵的相契。”这种文学观念对应着文学追寻的三重境界,从中衍化出了很多的文学意义,乡愁三境也可以说是脱形于此,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文学的终极意义——对全人类共通命运的关怀。正所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譺?訛,我们做人文研究,最终的目的就是继往开来,有所持循,于世间慧命之相续绵绵不已。否则即使文名鹊起,不过是一箭飞过空中,落在地上找不到藏身之处。在这个意义上,不只沈从文,古今中外的伟大作家们都追问着哲性乡愁并尝试做出解答,而这正是发自他们对这种终极存在意义的关怀与悲悯。

人之灵魂,或许终其一生都在漂泊。只要寻觅不到性命安顿之处,无法走进生命的本真状态,那么无论到了哪里,最终都是客死他乡。钱锺书在《还乡隐喻与哲性乡愁》一文中谈道:“‘一切有目标的思考都可以在情感层面被喻为一种‘乡愁,也就是寻求归宿的冲动。”③钱锺书认为这种“还乡”的心愿隐喻应当是人类的普遍心理,可较为难受的是,大多数人的障碍所在即为始终没有意识到,他所寄托的居所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寄人篱下”罢了。因此,如何唤起读者对“还乡”的强烈愿望,便是世界所有文学家共同的课题。沈从文虽然长于描摹一幅幅美好的田园诗景,却会在其中悄悄埋下悲剧的黑色种子,最后让这种子发芽冒头,于是读者看着这满园风光中的一抹黑色,不由心头一黯,随之心间一紧,越发地想去探寻些什么。如此一来,沈从文作品中关于哲性乡愁所追问的性命安顿之处与生命本真状态也便得到了绝佳的归宿。毕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读者受困于哲性乡愁的苦闷,便来文学中寻求慰安,夹杂读书,间或有悟,于自身总得了相当的效果了。沈从文做小说时,想必也怀了近似的念头来排解哲性乡愁吧,倘若没有应同他者,也便罢了,反正苦闷之上没有更上的苦闷了。人类很渺小,无论做了什么都同样渺小,性命无处安顿的苦难于人如同紧张险恶的夜,将人类置于无穷的困境中,在这种夜里人不能不想到死,想到永恒。但是只要人类还在走动,还能追问,就超越了死亡,甚至超越了永恒。因为不断地在时间与空间中见证自我,这就是人类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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