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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看电影”:民国儿童社会生活的新风尚

2020-09-27蔡洁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0年3期

蔡洁

摘  要:20世纪30年代,儿童“看电影”成为一种娱乐启蒙的时尚新潮。知识界在各大报刊媒介刊发专题论说,开始注意挖掘电影在儿童新式教育中的独特价值,呼吁各方投身于这场儿童电影教育运动。南京国民政府为整顿儿童电影市场及规范儿童观影年龄起见,颁布了相关限令。上海儿童教育界联络热心儿童事业的政府官员、电影制片商等,开创试办“儿童电影院”与“儿童电影日”的先河,以建构沪上“儿童电影网”为目标。儿童“看电影”这一现代化的社会生活方式,在为儿童带来新鲜体验的同时,也给儿童造成了一些新的精神困扰。其实,儿童电影教育的福利仅惠及了幸福圈内的儿童少数群体,本质上而言,还是有产阶级家庭休闲生活的一个侧面。

关键词:儿童电影教育;儿童电影院;儿童电影日;儿童社会生活

1896年,电影作为西方现代化的舶来品传入中国,一方面给人们的都市生活带来新式娱乐体验模式?譹?訛,另一方面,部分电影也充斥着色情、神怪、武侠、虚幻的元素。20世纪20年代末,知识界开始反思电影市场的不良生态,呼吁发挥电影在改良社会和拯救道德人心方面的功能③,在此情景下,1930年南京国民政府颁布《电影检查法》,1931年“电影检查委员会”“中国电影教育协会”相继成立?譺?訛。伴随着电影教育运动的蓬勃开展,电影教育与儿童启蒙的关系也引起时人的重视。一方面,各方围绕电影的儿童教育价值,如何为儿童提供适宜影片和观影环境,政府当局、制片公司、电影院、学校以及家庭究竟应当扮演怎样的角色等问题展开了讨论;另一方面,南京国民政府、儿童教育界、电影界为推动儿童电影教育事业的发展,采取了多方面的措施,包括儿童观影秩序的规范、儿童电影院和“儿童电影日”的设立,并取得一定的成效。然而,囿于南京国民政府“重检查轻创作”的倾向、资金投入的不足、制片商利益至上的追求、电影院在全国分布的不平衡,以及抗战爆发后上海等沿海都市的相继沦陷等因素,初兴的儿童电影教育步履蹒跚,难以达到预期的目标。

一、“艺术启蒙”的新法:电影与儿童教育

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随着“艺术教育”“视觉教育”“印象教育”等新式教育理念的传播,电影开始被视为有声、活动的教科书。正如教育部官员许绍棣所言,“一部好的影片,胜过几千百万本教科书”?譼?訛。然而,时下儿童教育界中教师采用的多是填鸭式的教法,只注重将“死的知识”塞进儿童简单的头脑里,抹杀了儿童接受知识的主动性,抑制了儿童可塑性的天资?譽?訛。为扭转这种日趋僵化的流弊,知识界提倡将电影这一“活的教育”模式引入儿童教育领域。

电影之于儿童教育究竟有何特殊意义,概而论之,知识界主要从三个角度进行了阐释:

一、电影银幕可弥补教科书枯燥的文字传达、教师死板口头讲述的不足,有助于提升儿童吸收知识的兴趣。儿童教育家朱佐廷发表的《儿童教育电影问题》指出,平淡的书籍难以唤起儿童的求知欲望,但电影却“不重文字符号的训练,而在实事实物的观察与理解”,不仅与儿童的生活和经验直接相关,而且可将一些难以理解的理论知识以通俗易懂的形式展示出来。诸如生涩的科学知识、为人处世的道理、严肃空洞的训诫条文,徒用口头讲解难以引起儿童共鸣,“如用电影表现,儿童受了指示,自会感化”?譹?訛。署名“梦白”的作者在“四四儿童节”之际撰文称,电影可提升儿童阅读的效率,在银幕上只需花费“一两小时之间”,即可将一本需要半年乃至一年方可读完的书籍“观其全豹”,并且还能够从银幕上直接看到事物之演变,“比较单是读死书要清晰得多”?譺?訛。

二、与戏剧、童话等艺术形式相比,绘声绘色的电影可在儿童脑海中留下更直观的印象。朱彤的《值得注意的儿童电影教育》一文对此的论述较具代表性,他认为电影将活生生的现实社会搬演到银幕之上,这相较受限于舞台时空的戏剧而言,更富真实性和感染力。通过一张银幕,即可在短时间内将儿童带至全国乃至全世界,不仅可借此了解蒙古、西藏等地民众的生活状况,而且对于欧美国家的风土人情也尽可囊括其中③。另有论者杨绚霄表示,电影与童话故事皆是儿童的“爱物”,若将童话故事通过电影“色彩和声音的渲染”,则可使儿童着魔而受教育于无形之中?譼?訛。

三、电影有助于愉悦儿童的身心,增强儿童的实践能力,形塑儿童的人格。朱佐廷强调,引导儿童看电影不仅顺应儿童“爱游戏”的天性,而且能够将“宇宙中一切事物,大至风云雷雨,小至一草一木”呈现在儿童面前,有助于激发儿童参与课外活动,由此触发萌生探索大自然奥秘的欲望?譽?訛。朱彤主张,电影还是培养儿童责任心和合作精神的工具,可借助电影故事“指引他们怎样和别人一起工作,什么事应该自己负责,并且使他们知道不合作不负责将得什么样的结果”,从而树立“一种正当的模范”⑥。

至于如何给予儿童电影教育充分的重视,制片商、电影院、政府当局、学校以及父母,又分别在其中承担着怎样的角色,成为知识界言说的重点议题。

对于电影制片商而言,关键在于从取材与思想内涵方面为儿童提供适宜的影片。1929年《大公报》上署名“奚”的作者撰文表示,应当注意从“故纸堆”中收集整理那些展现传统文化风貌的题材,将中国古典文学和民间传说中趣味性的故事视为儿童电影创作的思想源泉,反映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与伟大辉煌的儿童影片,有助于刺激儿童的“心灵里起了鸣动,而发生出爱祖国的意识”,并促使他们坚信中国绝不会如同印度、安南等国那般沦亡,定可抵御帝国主义的侵略?譿?訛。至20世纪30年代中期,针对当时日趋紧张的政治形势,有论者认为突出国难元素的素材实属必要,将“中国之所以成为次(半)殖民地的原因,及其求解放的途径,借着电影的形式与技巧,详细地分析给儿童听,使他们了解社会的形态”?讀?訛。随着战争局面的一触即发,有论者呼吁,儿童电影应承担起组织和武装儿童的历史使命,除了向儿童灌输“抗日则生,不抗日则亡”的理念外,還应促使儿童意识到自身也是救亡阵线中一支具有前途的生力军,从而“行动起来,站到救亡阵线的最前线去,和亲爱的救亡的同志们勾起臂膀来,向共同的敌人扑上去”?譹?訛。

建立专属儿童的电影院,也为知识精英翘首以待。筹建儿童电影院的经验来源于美国,《申报》和《慈幼月刊》介绍了相关情况。据称,1930年11月24日,美国施立旦氏在裘斯城阿勋街二二三号开创了儿童电影院,此地虽位于城市中心,“但很少驰行汽车及电车,以避免儿童们行走马路之危险”;院内设有1435个座位,装饰有西班牙式的花纹,且没有楼层和台阶,可有效避免儿童上下楼的危险;所放映的影片须经审核,“凡有属于迷信及不合儿童们的影片,均在屏(摒)弃之列”?譺?訛;除了夜间和星期日停映外,每日开映三次,向每名儿童收取票价一角,至于伴护的成人,则每人收取二角③。有鉴于此,国内也出现了一些仿行美国儿童电影院的呼声,有论者主张发挥儿童在儿童电影院运营中的主体性,如职员可尝试由儿童担任,所放映的影片,“主演的人最好也是儿童”?譼?訛。除了设立儿童电影院这一畅想外,普通电影院的设备进行何种程度的改良、规章制度又应当怎样完善,才能更好地服务于儿童的身心成长,也成为聚焦的重点。有作者在《东方杂志》上撰文提议,放映电影的儿童影厅尤其须保持通风透气,根据儿童的身高、视力特征调整座位,适当降低票价,禁止成人观众吸烟,避免携带婴儿进入影厅,同样势在必行?譽?訛。

在汲取西方儿童电影市场经验的基础上,知识精英建言政府当局拨发儿童电影制作和放映专款。欧美国家制定儿童观影的规章制度,如德国禁止未满六岁的儿童观览电影,并规定“十四岁至十八岁以下的儿童,非有他们的父兄作伴,不得入场观览”。为此,大力倡导儿童电影事业的徐公美撰文建议,可效仿行之,由教育行政最高机关向全国各大电影院发布儿童观影通令,同时由国民政府立法院酌情修改现行的电影检查法,增加专属儿童观影的限定条例,包括可供儿童观览的影片类型、观看时间、观影环境等内容⑥。除此,还有一些报刊上重要的论述值得注意。例如,考虑到推行儿童电影教育需要大量的资金,应由政府提供必要的经费,用于设立大规模电影厂、训练专门人才、摄制合理影片等?譿?訛。又如,在各地儿童电影院建成之前,政府当局应组织“儿童教育影片巡回映放队”,并深入全国各地,打破城市与乡村、沿海与内地儿童观影机会的壁垒?讀?訛。

儿童电影作为辅助教学的特色工具,可以成为中小学教学改革的新方向。朱佐廷向学校提议,不妨将教材分成若干单元,分别拍摄成生动的影片,尤其是自然、生物等需要儿童观察实物的课程,更有必要“设法用电影开映出来,使儿童观察和印证”。至于教师如何利用儿童电影这一媒介融入教学过程,这需要其扮演好引导者和讲解员的角色。具体而言:观影前,教师可简要介绍影片内容及观看目的,以刺激儿童的兴趣;观影中,教师须随时提示儿童应注意的要点,并解释其中的难点;观影后,教师还应采取口述、笔述、测试、练习表演、日记、口头问答等多种灵活的形式检验儿童的学习效果,由此达到加深、巩固知识的目的?讁?訛。

父母的角色任重道远,既要为儿童挑选合适的影片,也须辅导儿童领会电影的思想内涵,避免流于娱乐性质的走马观花。关注儿童教育问题的论者黄玉居在《现代父母》杂志上撰文,建议父母在每年家用支出中拨出一部分经费,专作儿童观览电影之用,并以符合儿童身心健康为挑选影片的标准与原则,为避免儿童酿成眼病,不仅要选择颜色与光度柔和的影片类型,而且内容也要遵循儿童日常生活与中国风俗习惯,否则流于空泛者,“不独与儿童无益,反而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一知半解,无所适从”?譹?訛。署名为“彦秋”的论者在《电影与儿童》的专题论说中强调,切不可将电影直接扔给儿童自行观看,父母的陪伴和指导必不可缺,这缘于影片背后蕴藏的深刻意义,“儿童时常看不透彻”,父母若能与之同观,茶余饭后再将“教训说给儿童”,有助于培养子女分辨善恶、区分是非的判别力?譺?訛。除此,另有一些讨论列举了儿童观影的注意事项,如特别提醒为父母者不得放任儿童随意进入成人影院,要注意区别成人影院与儿童影院性质的差别,防止儿童为一时的愉快而损害了“良好的性情”③。

二、推广与试验:电影检查、儿童影院与儿童电影日

为促使儿童电影教育运动向纵深开展,南京国民政府、儿童教育界、电影界各方分别围绕整顿和规范儿童观影秩序、推广儿童电影放映活动两个方面进行了试验。

南京国民政府率先行动,严格审查各大电影院放映的影片内容,规定儿童进入影院的年龄,并组织优秀儿童电影的评选活动。一方面,为使儿童“免除不良熏陶起见”,1931年6月至1932年6月,教育部、内政部主管的电影检查委员会先后查禁了71部有碍于儿童身心健康的国产和进口影片?譼?訛,并且向各省市政府颁布正式公函,敦促“所属各县市电影院遵照”。内中要求各大电影院对于电影检查委员会划定的“不宜影片”,务必在“准演执照”上注明“本片禁止儿童观览”的标识,并在放映广告上明确标明“未满十六岁之男女儿童一概禁止入内”的字样,提醒家长及其子女切勿前往。为敦促各大影院落实如上规定,电影检查委员会还协同各地电影检查员亲赴电影院检查?譽?訛。另一方面,1935年,内政部再次通令全国,鉴于“六岁以下儿童,发育未强,并无了解电影能力,且电影院内空气不佳,放映过久,均于儿童健康,极有妨害”,禁止儿童进入普通电影院,唯有在放映儿童教育影片之际,儿童方可被“特准入场”⑥。与此同时,为鼓励各大影业公司拍摄儿童电影,南京国民政府还筹划了多场电影评选,并将“适宜儿童观看”列为重要的评判标准之一。如1936年5月18日至6月3日,在宣传部组织的第三届国产电影评选活动中,《小天使》等七部获奖作品均成为各大影院争相放映的对象?譿?訛。

中国教育电影协会确立了儿童电影教育的纲领,提交整顿儿童电影市场的建议案,并初步制订出“儿童电影进校园”的方案,是推动儿童电影教育的主力军。在电影检查委员会主任郭有守的积极倡导下,1932年7月8日,中国教育电影协会在南京正式成立,推舉蔡元培担任主席。在演说中,蔡元培强调电影对于儿童教育的重要性,呼吁禁止淫戮诸类影片,并与郭有守拟定了儿童电影五项标准,作为儿童教育电影拍摄和放映的纲领性原则:

一、电影对教育有莫大影响;二、儿童爱模仿电影里的内容或动作,电影给予儿童的影响会延续一生;三、电影要重审查,坏的电影必须禁演,要为儿童拍摄好的电影;四、得儿童心者得未来,得天下童心者得天下父母的心;五、实践“电影教育化,教育电影化”?譹?訛。

在历届年会中,中国教育电影协会递交了诸多有关儿童电影教育的议案。如上述内政部关于六岁以下儿童禁止进入普通电影院的政令,来源于中国教育电影协会第四届年会的提案。又如1934年,该会筹划建立“儿童教育电影馆”,规定儿童均可免费入场,陪伴前往的父母也可享受优惠的票价。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教育电影协会在中小学推行儿童教育电影方面的努力实属创新。考虑到全国仅有228家电影院且集中在大都市的现实状况,为了在全国范围内普及儿童观影的机会,郭有守提议成立“教育影片摄制推广委员会”,负责将儿童教育电影送至全国各中小学,并计划在六年之内筹建两千个“教育电影巡回施教队”,遍布全国各县,“常年巡回放映施教”。1935年,“教育影片摄制推广委员会”在南京金陵大学成立,并拟定第一批受益学校名单,预备沿着京沪四条铁路,将教育电影送抵沿线各中小学校?譺?訛。

享有“中国电影之都”之称的上海成为儿童电影教育最佳的“试验田”,主导者均为致力于儿童教育的知识精英联盟,包括“上海市儿童幸福委员会”“儿童电影委员会”“儿童电影推行委员会”。

其中,主持儿童福利事业的“上海市儿童幸福委员会”,是筹办儿童电影院的先行者。1934年底,其倡议在中小学、民众教育馆等地设立儿童电影院,免费招待全市儿童观看,得到多方积极响应,如商务印书馆捐赠了放映机、中国教育电影协会沪分会则提供了多部儿童影片③。1935年元旦,第一座儿童电影院在尚文小学举行落地仪式,连续放映了三场儿童电影,亲临会场的上海市教育局局长潘公展以及“上海市儿童幸福委员会”代表胡叔异等人相继致词,在沪上乃至全国实开风气之先?譼?訛。不料,元旦开幕后,原定每星期六公映儿童电影的计划却“因银幕等,各项所需杂件,一时不及募集,以致停延”。迟至3月2日,兒童电影院院址转移至上海市民众教育馆,只允许儿童入场,且每人加收门票铜元三枚?譽?訛。3月9日、16日和23日,“上海市儿童幸福委员会”先后在民众教育馆同样举行了三次儿童电影放映活动,到场者拥挤异常⑥。实际上,儿童电影院虽有其名,但只是一间改造的儿童观影室,不过是借用尚文小学、民众教育馆两家教育机构的场地,并非拥有实际的院址,难免被指为“徒有虚名”。

鉴于此,“上海市儿童幸福委员会”联合上海部分影片公司、儿童晨报社、上海教育局、中华慈幼协会以及小学教育界代表,组建了“儿童电影委员会”,专门负责推行儿童电影教育工作,决议在具有专属院址、设备齐全的儿童电影院正式建立之前,与月光大戏院合办“儿童电影日”?譿?訛。3月28日,“儿童电影委员会”成立,下设总务组、设计组和宣传组,推举徐公美为主席,选举胡旭光、徐公美、胡叔异分别担任各组的主任。会上,上海市教育局局长潘公展阐释了儿童电影院实施计划失败的原因,提议在缺乏“购地造屋”资金的情况下,设立“儿童电影日”,也可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儿童迫切的观影需求:

……儿童幸福会鉴于上海市儿童娱乐场所的缺乏,所以有儿童电影院的创设,但因经费的不足,并没有固定院址,引为憾事,就我们现有的力量言,要购地造屋目前是不可能的,因之我们不得已而求其次,想先就月光大戏院创设一个“儿童电影日”,在这规定的儿童电影日,专映合于儿童需要和兴趣的影片,借供他们观览,惟此事在国内尚属创举,故幸福委员会,决计邀请有关各方,先成立一个儿童电影委员会,借便规划,协同进行……?譹?訛

至于“儿童电影日”的具体实施方案,一是规定了放映时间和影片票价,拟定星期二和星期五下午五时一刻至七时,以及星期日上午十时至十二时,票价以“一角至二角为限”,专供儿童观看,但未达学龄的儿童不得入内?譺?訛;二是指定了儿童影片的供给方,由“儿童电影委员会”、中华慈幼协会两个机构先从中外各影片公司中挑选出适合儿童的影片,再汇总统一编配并轮流映演;三是委托《儿童晨报》社印制辅助资料,出版专刊,将儿童电影剧本改编成简明通俗的文章并标以图画③。在此基础上,由教育局向各公私立小学校发布政令,敦促家长“嘱其子女前往观览。俾获正当娱乐,而利儿童健康”?譼?訛。

4月4日,“儿童电影日”被列入了1935年上海市儿童节庆祝典礼的重要节目,在月光大戏院隆重开幕?譽?訛。在4月1日召开的筹备会议上,“儿童电影委员会”公开发表宣言,检讨了国内电影市场的流弊,阐述了“儿童电影日”创设的用意在于呼吁全市乃至全国电影院为儿童提供观影的福利,以造就中国新儿童:

……上海的学校教育,因为被不良电影所影响,所以未能获得充分的效果……儿童幸福委员会有鉴于此,爰特邀集有关系各方,组织了一个儿童电影委员会……并经得到月光大戏院的同意,特为规定儿童观览的时日,命名“儿童电影日”……俾切实为他们谋得一些福利,我们希冀……全市乃至全国的电影院,都有这样的规定呢,不敢说即此便可创造新的中国的新儿童,却是有了这种倾向与愿望……⑥

只是,“儿童电影日”一度陷入中断状态。“四四儿童节”开幕后,4月12日,月光大戏院首次推出“儿童电影日”放映活动,播映了《苦儿流浪记》等,入场观看的儿童约计千人?譿?訛。但随后半年内便未见“儿童电影日”开映的相关消息,这相比其“每周放映三次”的原定策划相差甚远。

为推动儿童福利事业的发展,南京国民政府将1935年8月1日至1936年7月31日定为“儿童年”,通告全国各省市举办有益于儿童教育、养育、救济的活动,这为上海市的“儿童电影日”的复兴提供了契机。负责主持上海“儿童年”事务的“上海市儿童年实施委员会”在成立之初,便将重振“儿童电影日”列入了重要议程。

1935年9月20日,“上海市儿童年实施委员会”召集全市电影界代表,共同商量复兴“儿童电影日”的对策?讀?訛。12月12日,该会又邀请丽都戏院、九星大戏院、世界大戏院、金城大戏院、荣金大戏院等影戏院的经理,“上海市儿童幸福委员会”委员,以及上海教育局、社会局、公安局、卫生局的代表,在八仙桥青年会举行谈话会。会上联合组建了“儿童电影推行委员会”,选举蒋建白为主席,下设总务组、宣传组、调查组、著作组四个部门,主要负责重新启动此前搁置的“儿童电影日”,并筹备在全市建立“儿童电影放映网”?讁?訛,以贯彻“电影作教育利器之目的”?輥?輮?訛。

1936年1月9日,“儿童电影推行委员会”制定并通过了具体实施步骤的决议。与此前相比,复兴后的“儿童电影日”主要取得以下进展:一是改变了一周三次的放映频率,仅将星期日定为“儿童电影日”,以免与儿童上学的时间冲突;二是突破了月光大戏院一家独映的限制,开创了六家影院分为东南西北中五区同时开映的局面;三是除儿童观看者外,成人也被允准入场陪同,票价每人均为二角,儿童凭借“各报刊登之减价印花减收一角”?譹?訛。

1936年1月26日,“儿童电影日”在六大戏院重新开幕,放映了《女儿经》《大路》《滑稽大会》《卡通片》等影片。上海市教育局局长潘公展告诫全市小朋友的开幕词被提前灌制成唱片,在各大戏院播放。内中称“儿童电影推行委员会”的使命不限于推动儿童电影的放映,还致力于儿童电影剧本的撰写、儿童电影的拍摄等业务,告诫儿童摒弃不良或不宜的电影,积极参与“儿童电影日”,号召社会各界投身儿童电影教育事业,确保创建“儿童电影院”这一最终目标实现:

……所谓推进和施行儿童电影,其范围当然不只限于儿童电影日的创办,其他如剧本的著作,影片的摄制,教育电影的提倡,儿童影戏院的设立,都该包括在里头……因为限于物质条件的束缚,只能先从儿童电影日做起,我们希望……能引起全社会的注意,努力来赞助我们,使我们的理想,能逐渐实现起来……希望小朋友从今天起,不再走入普通的电影院,去看你们所不能看不喜看和不多看的影片……?譺?訛。

2月2日,东南、荣金、金城、东海、西海、世界等六大戏院分别举行第二次“儿童电影日”放映活动③,包括东区东海戏院的《满江红》、西区西海戏院的《小玩意》、南区东南戏院的《渔光曲》以及荣金戏院的《姐妹花》、北区世界戏院的《再生花》?譼?訛。至3月初,“儿童电影日”先后举办了七次,但因上座率低下,各戏院“大半亏本,有不能维持之势”?譽?訛。究其缘由,除了父母在儿童观影方面的投资不足外,還与“儿童电影日”放映时间不够合理不无关系。有论者建议,电影开映“若能提早在九时半放映,俾各人于影片散场后,得以回家进膳,此层对儿童较为便利,或能增多人数,则戏院收入,亦可较裕也”⑥。

为增加电影院的“上座率”,并将儿童电影教育落至实处,3月3日,“儿童电影推行委员会”召集全市中小学校长举行联席会议,建立戏院与学校合作的模式:一是要求各戏院将儿童票半价出售,即“取费五分”,对于携带儿童观影的成人,给予优待;二是将戏院与附近的学校划为一个区域,组织“推行分会”,由学校协助戏院选择适宜的影片,并领取优待戏券统一代售?譿?訛。除了原来的六家戏院外,巴黎、山西大戏院也加入了举办“儿童电影日”的队伍之中。3月10日,八大儿童电影“推行分会”同时成立,“附近影戏院及小学校均就近参加”?讀?訛。由此观之,上海教育界策划已久的“儿童电影网”雏形从形式上已初步建立?讁?訛。

三、观影体验与娱乐教育的反思

在南京国民政府、儿童教育界、电影界的共同努力下,少数上层社会的儿童享受到了廉价或免费观影的福利,部分影业公司也尝试投入儿童电影的拍摄。据笔者目前所涉,20世纪30—40年代各大影业公司推出的儿童电影共计12部(具体电影信息参见《1933年—1949年间拍摄的国产儿童电影汇总表》)。

儿童电影院的筹办、儿童电影日的推行、儿童专属电影的放映,为儿童带来了全新的娱乐体验。其中,结伴游逛影院成为儿童课余日常生活的新节目。如1935年1月1日在尚文小学落地的儿童电影院开幕当天,一位儿童与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奔赴会场,聆听潘公展有关儿童电影对于调剂儿童身心意义的演讲后,观看了影片《华仁顿的一生》,并在指导员的辅助讲解下,领悟到该片蕴藏的思想内涵。这位儿童为这一前所未有的盛况所震撼,甚至因沉浸在电影奇妙的世界里而忘记了回家时间,他将观影心得投稿至《儿童晨报》:

……(我)很高兴地跑到尚文小学,参加那今天开幕的儿童电影院……潘局长说了一番话,大概是说除了努力学业外,再要增加适当的娱乐,来调剂我们的身心……映的是《华仁顿的一生》,虽然它的说明,我们看不懂,但经了一位姓周的翻译解释之后,我们什么都明白,并且觉得很有兴趣。一直到十一点多,方才映完,那时我仍老是坐着,忘记了归家,后来一位姓张的同学叫我走罢,我才跟了他走出这电影院……?譹?訛

部分儿童还因此养成了写作观影日记的好习惯。如1936年,上海某小学四年级的儿童朱明鲁在日记里详细记录了星期六赴山西大戏院观看电影的经历,细腻的字里行间传达出其从学校领取到儿童电影票的欢欣雀跃,初次见到银幕声影并茂的新奇与惊喜,以及离开影院之际留恋不舍的复杂心绪:

……我们的级任丁老师,给我一张山西大戏院的票子……到戏院口……见墙上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小朋友不要叫喊奔跑。到了十点钟时,灯光一灭,满场黑暗。只听见电机拍拍地响,一道白光闪闪地射在银幕上了。全场的人顿时静默,所有的眼光也都射在那银幕上的王先生。许多字幕映过去,引起了全场一片鼓掌声……忽然灯光一灭,就完了。但是我还恋恋的不愿回家……希望老师这礼拜再给我一张票子呢?譺?訛。

除此,在报刊公开发表影评也成为儿童课堂外实践的一种新尝试。如1936年,在联华影业公司推出左翼戏剧家蔡楚生编剧导演的儿童电影《迷途的羔羊》后,《大晚报》开辟了儿童影评专栏,旨在收集专属儿童的来稿。其中,作为入选专栏的小作者,白光明以儿童的视角解读分析了影片中形态各异的人物形象,包括懒惰暴戾的乡村私塾先生、蛮横施威的都市警察、诡诈狠毒的富家太太。另一位儿童作者王曼珠感慨称,这些徘徊于生死线边缘的流浪儿童对于目前的国难形势茫然无知,“他们的脑海是极浅薄的,所想的不过是每天的面包问题罢了”,更勿谈成长为国家的柱石,如此看来,“将来的中国不是很恐怖而危险吗”。对于小朋友王曼殊在上文中讲到的情状,署名“白光华”的儿童在来稿中呼吁,如果国家和社会采取得力的措施,拯救流浪儿童,将有利于社会治安的改善:

……我最希望的是我们中国多办小学,使一般的小朋友们,免除私塾的痛苦,能受良好的教育,又希望国家或社会,创办贫儿学校,使一般无家可归的小朋友,既能生活,又能受教育,我们大中国的人民智识,可以提高,又可以少了一些盗贼……③

对于时人而言,看电影是一种昂贵奢侈的娱乐体验。那些跟随父母进入影院的儿童,不能不说是时代浪潮中的幸运儿,也是幸福圈内儿童的少数群体。他们出生的家庭相对富裕充盈,父母多来自社会中上层,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且崇尚社会生活的现代化,喜欢追逐西式的新思潮,乐于接受开放自由的儿童教育理念。与此同时,父母倾向于选择这种颇具现代性意味的方式,作为投资子女教育的领地,背后实展示出家庭所具备的财富、实力和教育眼界。此外,观影还满足了一些父母和儿童紧跟时尚的心理。将看电影作为丰富儿童艺术世界的组成部分,其实是有产者家庭生活侧面的写照,这与他们跻身于当时盛行的跑马场、舞厅、酒吧、咖啡馆的心态有着内在的一致性,皆是资产阶级的娱乐专属。

诚然,在儿童收获新鲜感,養成遵守时间与纪律、勤奋学习与热爱思考的同时,观影过程中其实也存在不少弊端,对儿童身心的健全发展造成了一些不良的影响。

私下里,不少商家无视南京国民政府颁布的有关儿童观影的限令,相反,出于营利的目的,放任儿童进入影院,致使儿童遭受到各类不良影片毒害的渗透。有论者观察称,部分儿童看到电影广告上标有“十六岁以下的儿童,奉谕不准入内”的字样,更产生了好奇心,“偏要去窥探其中的秘密”,而影院一见“儿童们拿出钱来买全票”,随即将禁令抛之脑后?譹?訛。由于影院充斥着武侠片、神怪片、恐怖片、肉欲片、拜金片,缺乏判断能力且拥有强烈模仿欲的儿童,观之犹如在脑海注射了一剂“毒素”。有以下数例可为证明。

武侠片、神怪片促使一些儿童养成了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思维幻想。如“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国难愈加严重,儿童看了影片后,对于飞剑能在“百里之外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威力居然崇拜不已,甚至错误地萌生了通过“入山求道”来实现救国的“痴想”?譺?訛。由于儿童“分不出他们的真实生活和银幕生活的不同”③,故而对神怪片的形象和情节都信以为真,长此以往,将沉溺在虚幻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恐怖片导致儿童产生恐惧的心理,部分因此患上了精神类疾病。如儿童看了暗杀或鬼怪的片子后,往往受恐怖的刺激,不能入睡,或被噩梦惊醒,严重者还被迫就医,身心蒙受的伤害程度较前述武侠片和神怪片更甚?譼?訛。

根据儿童心理学家的分析,一些色情肉欲片还严重违反儿童的成长年龄,不乏某些儿童误入歧途。除了千篇一律的恋爱故事外,这类影片中到处穿插着“肉体展露和接吻拥抱”的情节?譽?訛。有评论者指责,这对于九岁以下的儿童影响尚小,但对即将成年的儿童而言则危害极大,他们容易被电影中的爱情表演情节所刺激,而做出一些行为“出轨”的举动⑥。在一份儿童电影调查报告中,一位进入反省院的女孩向研究者坦言了爱情片如何使其走向堕落的心路历程:“我挺喜欢看的节目就是银幕上的两个情人亲嘴。看完了每个爱情片子之后,我常常独自散步,直等到找到了一个男人和我去演我在影片中所看见的那回事。”除此,拜金片也是误导儿童的罪魁祸首之一。反省院的另一位女孩向研究者讲述了电影如何激发了她享乐的欲望:“我喜欢看华丽的衣服,和漂亮的男女演员,而我所喜欢看的还是绅士和太太在豪华的环境中痛饮香槟而沉醉于音乐尽量地享受……我心中渴望着我也要享受那种同样的快乐,于是我就尽量寻求满足我的欲望的方法。”?譿?訛

儿童观影环境方面,也存在一些不如人意之处。部分电影院虽在门口张贴了“十六岁以下,概不招待”的告示,但真实的用意仅是掩人耳目,儿童观众与成人观众混杂在拥挤的影院这一现象依旧难以改变?讀?訛。这不仅妨碍成人的观影体验,也极大地损害了儿童的身体健康。早在1929年的《大公报》中,已有记者观察到,常有成人携带幼童尤其是婴儿前往电影院,由于“婴儿根本不懂人影的晃动是怎么一回事”而心生恐惧,儿童的吵闹声和哭啼声常常使得影院的观众心生厌烦,但强制儿童保持安静,又不免损害了儿童活泼的天性?讁?訛。1934年的《文艺月刊》报道称,影院内光线黑暗且密不透风,“年龄不同之儿童夹杂在成人之中……无疑地对于肺部是不利,对于神经也有损”?輥?輮?訛。1944年有论者在电影专刊《上海影坛》上发表调研报告指出,现有电影院座位的大小、座位与银幕的距离等设施都是根据成人的标准而设计,不符合儿童的生理特征。儿童的眼睛尚未完全发育,在观影后常伴有目倦或头痛的不适之感,“因为角度不准,往往有损儿童目力,也有因之而变成近视的”?譹?訛。

重要的是,商家的观望、投机以及半途而废,也是儿童电影教育运动无法企及预期目标的关键因素。由于儿童电影与成人电影之间商业收益差别较大,多数制片公司与电影院无意在资金和人力物力上投入过多。在“儿童电影日”初步推行之际,上海40余家电影院仅有8家同意在这一儿童福利活动中贡献力量?譺?訛。即使有部分商家在儿童电影教育的热潮中发现了商机,但“为着儿童的教育着想”这一冠冕堂皇说辞的背后,却是充满着为“自己的腰包着想”的意图,因此,草草制作出许多投机的片子③。另外,还有一些商家在推行“儿童电影日”过程中囿于亏本的压力,不严格遵守放映规则,致使方兴未艾的儿童电影事业无法得到真正的践行?譼?訛。更有甚者,“儿童电影日”停办后,部分影院竟打着相同的名义,放映有碍儿童身心健康的电影,令观众大跌眼镜。对此,有论者观察称,“一些三四等的电影院,他们也照样于星期日上午开映儿童电影……对于影片的是否含有教育性,当然不暇加以顾及了”?譽?訛。

总体看来,民国时期儿童电影教育运动的开展在城乡之间、沿海与内地之间存在着相当明显的差距,观影的福利仅能覆盖幸福圈内的少数儿童群体,至于幸福圈外的广大贫苦儿童则被无情地拒斥在影院门外。就儿童电影的数量而言,与同时期成人电影拍摄的总量相比,仍属凤毛麟角,出品商则依旧集中在上海及其周边的影业公司。就影片质量言之,蔡楚生导演并编剧的《迷途的羔羊》(1936)、佐临导演的《表》(1949)、严恭和赵明导演的《三毛流浪记》(1949)等三部左翼儿童电影具备可圈可点的成就,分别切近并指涉了国统区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新社会建设中如何解决流浪儿童问题等重要的历史命题,其余儿童影片在剧本锤炼、拍摄技术、演艺技巧、画面布置等方面部显得相对稚嫩。除此以外,南京国民政府所标榜的上海“儿童电影网”仅流于美名,空有热血口号,缺乏实际的行动力,不过与国民党主持的其他各项儿童福利事业相似,无不体现出“讨论有余,贯彻不足”之弊,且有“虎头蛇尾”之嫌,皆难以避免“雷声大,雨点小”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