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没有末路
2020-09-27刘江滨
一
邙山之战,兰陵王高长恭一战封神。那年他23岁。
关于这次战役,史书有一段简略记载:“邙山之战,长恭为中军,率五百骑再入周军,遂至金墉之下,被围甚急,城上人弗识,长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谣之,为兰陵王入阵曲是也。”(《北齐书》)
公元564年冬,北周十万大军将北齐重镇洛阳团团围住,洛阳万分危急,势若累卵,一旦城破,北周大军必将挥师东进直逼北齐国都邺城(今临漳)。武成帝高湛急派兰陵王高长恭为中军、并州刺史段韶为左军、大将军斛律光为右军驰援洛阳。何谓“中军”?主力大部队是也,左右为两翼,率领中军的则为主将。段韶、斛律光皆为朝廷股肱之臣,久经沙场,皇帝却让高长恭一个毛头小伙担纲中军主将,何也?实在是这位小王爷太能打了,少年英雄,武艺绝伦,先前力敌突厥入侵已然战功赫赫,名动朝野,上下一片赞叹。顺便交代一句,兰陵王高长恭,是皇帝高湛的亲侄子。
援军火速抵达邙山脚下,只见战事正酣,北周军攻城不绝,洛阳分分钟可破。形势紧急,顾不了那么多了,高长恭亲选五百精锐骑兵,组成敢死队,齐声呐喊,玩命杀入北周军阵中,左劈右砍,蹚开了一条血路,直杀到洛阳护城金墉城下。高长恭高喊:快开城门,援军到了!城上守军没有认出是谁,疑有诈,大喊:来者何人?高长恭摘掉头盔,露出脸来。守军一看是兰陵王,大喜,急令弓弩手向围困王爷身边的北周军射箭。守军士气大振,打开城门,一涌而出,与援军里外夹击,包了北周军的饺子。北周军抵挡不住,大败,从邙山到谷水三十里的川泽之地,到处是北周军遗弃的营帐辎重,丢盔卸甲,战死的,掉到河里淹死的,坠落山谷摔死的,不计其数。
邙山之战,北齐大捷。兰陵王浑身是胆,一骑当先,孤军杀入敌阵,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真乃天神下凡是也!战士们衷心拥戴,编了一曲歌谣传唱,名为《兰陵王入阵曲》。高长恭这一本事,与“三国”赵子龙可媲美。
在此,必须要说的是,高长恭还是一超级大帅哥,有书为证:《北齐书》《北史》言其“貌柔心壮,音容兼美”;《兰陵忠武王碑》言其“风调开爽,器彩韶澈”;《旧唐书》言其“才武而面美”;《隋唐嘉话》言其“白类美妇人”。人们将兰陵王与宋玉、潘安、卫玠(一说嵇康)称作古代四大美男。
《旧唐书·音乐志》从文艺角度对邙山之战又作如此记载:“歌舞戏,有《大面》……等戏。《大面》出于北齐。北齐兰陵王长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对敌。尝击周师金墉城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为此舞以效其指麾击刺之容,谓之《兰陵王入阵曲》。”这里是说,高长恭虽然武艺超群,但面貌柔美像个女人,两军对阵不足以震慑敌人,所以常常带着假面出现,令对方闻风丧胆。《北齐书》《北史》都说的是兰陵王到了金墉城下“免胄示之面”,即脱下头盔,到了《旧唐书》却成了假面具。我们知道,中国戏曲于唐勃兴,唐玄宗被奉之为梨园祖师爷,邙山之战太有戏剧性了,加上兰陵王人少貌美,武功高强,本身还有《兰陵王入阵曲》的文艺歌舞因素,想象空间巨大,把美男子手中的头盔变成假面,不是既符合人物特征又更富有传奇色彩吗?因此,唐代诗人温庭筠女婿、音乐理论家段安节谓:“戏有代面,始自北齐。……有胆勇,善斗战,以其颜貌无威,每入阵即着面具,后乃百战百胜。”——兰陵王的面具成为戏曲脸谱的起源。
瞧瞧,盖世英雄,四大美男,脸谱起源,凭此三点高长恭想让历史遗忘都难以办到。
邙山大捷,皇帝论功行赏,加封高长恭为尚书令。然而,庆功酒的温热气息尚未散尽,转过年春天,皇帝换人了!28岁的高湛将皇位禅让于9岁的儿子高纬,当起了太上皇。这个高纬,就是最后鸩杀兰陵王、断送北齐的昏君后主。
某年某日,高纬和堂兄高长恭谈起了邙山之战,“后主谓长恭曰:‘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对曰:‘家事亲切,不觉遂然。帝嫌其称家事,遂忌之。”你看,小皇帝对堂哥挺关切的嘛,你孤军深入,太危险了,如果失利了该咋办,后悔都来不及了啊。高长恭有点小感动,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这不是咱家的事嘛,当时没想那么多,自然而然就冲上去了。唉,美丽的兰陵王啊,你打仗可以一门心思猛冲,你不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吗?怎么可以和皇帝说话口无遮拦呢?一个“家事”种下了祸根,自古兄弟阋于墙,争夺皇位的大都是“家事”。惹皇帝猜忌,高长恭自知失口,但真的“悔无所及”了。
悲剧由此开始。
二
高长恭的悲剧由来,当然不只是说错了一句话这么简单,偶然里包含着必然,红墙宫闱里的水实在太深,深不可测,太溷,溷如茅厕。
高长恭(541年—573年),名高肃,又名高孝瓘,祖籍河北景县。
高氏家族可以说是鲜卑化的汉人。高长恭祖父高欢是鲜卑人建立的北魏王朝的权臣,北魏后期分裂成东魏、西魏,高欢成为操控东魏朝政的宰相,是北齐的实际奠基人,有点类似曹操之于曹魏的意思。
高长恭是高欢长子高澄的四子,在他的弟兄们中,唯有他的母親无名无姓(不得母氏姓),没有任何记载,从高长恭的美貌可知其母是一位绝代佳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这种蹊跷的史无所载,证明其母身份卑微。可以想见,高长恭的童年不可能在母亲的怀抱中长大,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虽然生在皇家,锦衣玉食,但没有爱的阳光雨露,终归是落落寡欢的孤寂凄凉。
高长恭8岁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对他来说是天崩地裂的大事,28岁的父亲高澄被家中厨子杀死,从此可以依靠的大树也轰然倒掉。本来,祖父高欢死后,作为长子的高澄承继职位,成为东魏的宰相,权倾朝野,正欲雄心勃勃做第二个曹丕,谋取帝位,不料却没有曹丕的皇帝命,阴沟翻船,竟然轻易死在一个小人物手里。这样,建立北齐政权的人就变成了其二弟高洋。要命的是,据说高澄曾兽性大发,强奸过高洋的妻子李祖娥,这件事令高洋对高澄的孩子充满了仇恨和嫌恶。
不知母亲是谁,父亲又早早死去,这一切不幸都降临到了高长恭身上。小命能保全已属万幸,还奢望有一个幸福烂漫的童年吗?
一个人的成长,童年的经历至关重要,甚至对人的性格和命运形成决定性的影响。高长恭的世界,是一个飘舞着血雨腥风的世界,每一分钟都可能厄运降临。朝不保夕的感觉,令其内心充满恐惧,毫无安全感,这无疑铸成了他既强悍又怯懦、既英勇又犹疑、既阳光又阴郁的痛苦矛盾的性格和人生悲剧。
北齐是一个短命王朝,国祚28年,却有六任皇帝,而且没有一个活过34岁。手足相残,血肉横飞,秽行宫廷,腥臭盈室,史称“禽兽王朝”。
高洋24岁即从东魏手中夺得大宝,成了北齐的开国皇帝,干了他的父兄没有干成的勋业。他早期的业绩称之“一代英主”当不为过。然而,好端端的一个年轻有为的皇帝,突然就变坏了,行为乖张,残暴荒淫,杀人如麻,简直就是一个疯子。曾经赤身裸体不管是严冬还是酷暑,招摇过市,上演一出现实版的“皇帝的新衣”。由于饮酒纵欲无度,33岁就“崩”了。史书给了个“差评”:“纵酒肆欲,事极猖狂,昏邪残暴,近世未有。”
高洋传位于太子高殷。本来高殷从小很敏慧,有一天高洋为了锻炼他的胆子,令其亲自手刃一个囚犯。高殷面有难色,在父亲的威逼下,砍了三刀都没将囚犯的脑袋砍下来。高洋大怒,一顿马鞭抽过去,却造成了严重的后果,高殷受此惊吓,从此说话口吃,脑筋也时昏时醒。高洋很明白,儿子这个样子,当了皇帝也难以长久,因此死前对六弟高演留下遗言:“夺但夺,慎勿杀也。”你可以夺去帝位,但请不要杀他。高殷即位不到一年,六叔高演就迫不及待将其废掉,自己登上了皇帝宝座。他本来答应不杀侄子,但心里不踏实啊,老是担心高殷卷土重来。于是,某日悄悄来到高殷府中,拿毒酒令高殷喝下,高殷不从,坚决不喝,高演就凶狠地将其掐死了。时年高殷只有17岁。俗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高演背信弃义杀了侄子,心里总是嘀嘀咕咕,很快就病了。有一天外出打猎,被一只野兔惊了马,高演从马上跌落,摔断了肋骨。他的母亲娄太后闻讯前去看视,心里还惦记着孙子高殷,数次问高演,高殷在哪儿?高演默然,低头不答。太后明白了,大怒,你把他杀了?我的话你就是不听,你真是该死!不久,高演也“崩”了,享年26岁。
高演死前没有传位于太子高百年,而是直接传给了九弟高湛,就是怕重蹈覆辙,悲剧重演。谁知,饶是如此,高湛登基后依然杀掉了侄子,以绝后患。高演给儿子起名“百年”,也难逃夭亡的命运。这种残杀侄子的游戏仿佛一个魔咒,在高家皇室不绝上演,这也成了高湛的一块心病。他想来想去,为保全儿子,借口天象,宣布逊位,让9岁的太子高纬提前登基。做了四年太上皇之后,荒淫无度的高湛也“崩”了,享年32岁。
高纬成了葬送北齐江山的“后主”,诛杀兰陵王高长恭的刽子手。
高纬是南北朝时期有名的昏君,其荒谬程度较之高洋后期更甚。高家的人可能是胡汉混血吧,除了高洋颜值磕碜点儿之外,其余男人都长着一副好皮囊。高纬也不例外,可是除此皆乏善可陈。言语涩讷,性情懦弱,大臣朝堂奏事时不许直视他,只能低着头,略陈其事,赶紧走人。可有时却极为疯狂,亲自弹着琵琶高唱《无忧之曲》,数百人和之,被人称作“无忧天子”。至于骄纵奢华,大兴土木,荒唐胡闹,滥杀无辜,那是不输于任何一个帝王。他最有名的是给历史留下了一个成语:玉体横陈。他有一个宠妃冯小怜,本是皇后的一个贴身女婢,皇后为了争宠,将冯小怜献给了高纬。没想到这冯小怜天生尤物,将高纬狐媚得五迷三道,如胶似漆,形影不离,连临朝也要腻在怀里,抱在膝上。这犹嫌不够,还让小怜脱光光,横卧朝堂,令大臣们观赏,当然不是免费的,要千金看一回,不看不行。唐代诗人李商隐有诗云:“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北齐二首》)。实际上不是晋阳(今太原)是平阳(今临汾)。
高长恭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家族,又摊上了一个无道昏君、奇葩皇帝,注定了他必然走向一条不归路。
三
高长恭貌美,心善,作战勇敢,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战神形象,在乌烟瘴气、污浊不堪的北齐,不啻一股清流让人爽心悦目。因他不是帝王,史书给他的篇幅并不长,却通篇不吝赞词。
高长恭身为王爷、大将军,对属下平等相待,没有一丝残暴凶恶的影子。一些細节为史册增添了几许温暖和明亮。譬如,每次有了好东西,如新鲜的瓜果之类,他都拿给士兵共享。有一次,高长恭入朝,随从人员居然途中开溜,散朝的时候,高长恭独自一人回府,无人跟从,他也没生气发怒,谁都没有责罚。他也不搞骄矜奢华那一套,因战功赫赫,皇帝奖他20个美女,结果他只接受了一个,没准不是怕驳了皇帝的面子可能一个都不要。临死之前,他把千金的债券一把火烧了,别人欠他的钱全部免除。
还有一件事体现了他宽宏大量,体恤人心。当初他任瀛洲牧的时候,被参军阳士深举报贪赃受贿,导致高长恭被免职。这个举报并没有冤枉高长恭,史载其“历司州牧、青瀛二州,颇受财货”。后高长恭率军进攻定阳时,阳士深恰好被朝廷分到军中做事。真是冤家路窄啊,阳士深心想上回告密弄得人家丢了官,这次必大祸临头,在劫难逃,被高长恭狠狠报复一把那是一定的了,因此,惴惴不安,心里小鼓天天敲个不休。高长恭闻听此事,说,我哪有报复的意思啊。但事情在那儿摆着,阳士深头上仿佛悬了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说不定何时就落下来。为了安其心,高长恭随便找了他一个小过错,打了他二十板子,这事就算过去了,阳士深的心也终于踏实了。在那样一个命若草芥、嗜杀成性的年代,一个将军杀一个属下简直就是指顾之间的事,何况与这个属下还有旧怨,即使不杀加以折磨虐待有的是办法。像高长恭这样不仅没有报复,还替对方思量,其人性之善之美真如荆山之玉、隋侯之珠稀缺罕有。
此时我们不禁要问,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贪赃受贿?他的下属亲信尉相愿也为此疑惑,问高长恭:“王既受朝寄,何得如此贪残?”但尉相愿不愧是兰陵王的心腹,他找到了答案:自秽!
请看《北齐书》一段描写:
相愿曰:“岂不由芒(邙)山大捷,恐以威武见忌,欲自秽乎?”长恭曰:“然。”相愿曰:“朝廷若忌王,于此犯便当行罚,求福反以速祸。”长恭泣下,前膝请以安身术。相愿曰:“王前既有勋,今复告捷,威声太重,宜属疾在家,勿预事。”长恭然其言,未能退。及江淮寇扰,恐复为将,叹曰:“我去年面肿,今何不发。”自是有疾不疗。
自秽,即自污,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自打高纬和高长恭那一次关于邙山大捷的对话,高长恭说“家事”犯了大忌,他就处于惶恐不安的狀态。为求自保,他想到的办法是“自秽”,装出一副贪婪爱财、胸无大志的样子,让自己清白的名声有了污点,威望打了折扣,皇上该放心一点了吧。应该说,他的这种办法还是起到了一定效果,被人(阳士深)举报了,职务被解除了。但这种办法也有相当大的危险,如尉相愿所说,如果朝廷找茬,正愁没借口呢,你这样做反而授人以柄,递过了刀把子,避祸不成反招祸。在战场上无所畏惧、所向披靡的兰陵王,闻听此言,心乱如麻,六神无主,不禁哭了起来,噗通一声给尉相愿跪下,请他想想办法。一个王爷给下属下跪求救,情何以堪!尉相愿给高长恭出的主意是:装病!哈,“称病不出”这一桥段历史上都被人玩滥了,所以,高长恭虽然听从了尉相愿的这个建议,但未能成功。等到江淮一带发生边患时,高长恭又担心朝廷派他为将,摸着自己的脸长叹一声,我去年这个时候脸肿了,如今咋不复发了呀?从此,有病也不治。由装病盼着真病。
封建时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除非铤而走险,逆天改命,杀个鱼死网破。不管高长恭想尽什么办法,自秽也好,装病也罢,他最恐惧的那一天终于无可避免地到来了。
573年初夏,后主高纬派人送来了毒酒。高长恭愤然又凄然地对王妃说,我忠心事主,苍天可鉴,却要遭到鸩杀!王妃流着泪劝说,还是求见皇上一面吧。高长恭一声叹息,皇上哪能说见就能见啊,罢了!遂慨然饮下毒酒。这一年,兰陵王高长恭32岁。
《北史》曰:“若使兰陵获全,未可量也。而终见诛翦,以至土崩,可为太息者矣。”高纬在鸩杀高长恭之前,已设计将另一员虎将斛律光杀害,自毁长城,愚不可及,就像明末崇祯皇帝诛杀袁崇焕一样,唯恐帝国垮得不快。没几年,北齐连同后主高纬及幼主高恒就灰飞烟灭,化作尘埃。
四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此为人生两大无可奈何的悲剧。红颜易老,匆匆把韶光抛,这是自然规律,再粉嫩吹弹可破的肌肤最终也要如草萎叶枯,忧伤自怜也无济于事。英雄末路却是人造的悲剧,被政治和命运双重绞杀。明知前面是个坑,也要闭着眼睛跳进去,明知头顶悬着绳索,也得将头颅伸进去。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或一介懦夫也罢了,偏偏是气吞山河、横扫三军的盖世英雄,那种把牙槽咬烂、把目眶瞪裂,犹如笼中困兽一般的无力、无助、无奈、绝望、悲怆,真叫人扼腕叹息。大英雄项羽遭垓下之困,绝望之时仰天长啸:“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姬虞姬奈若何!”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徒叹奈何。如果说项羽是战败而死,也怨不得别人,而岳飞、袁崇焕等正处于人生事业巅峰之时,被封建皇权的私利或阴谋残忍地杀害,纵使“莫须有”,纵使千古奇冤,又有什么办法呢?
在古代四大美男中,宋玉、潘安、卫玠都是文弱书生,只有高长恭是赳赳武夫。在人们的印象里,漂亮男人总是一副阴柔气的,今即称为“娘炮”。卫玠以美闻名,但凡出门,每每观者如堵,柔弱小身子骨承受不了这番劳累折腾,竟一命呜呼,故留下“看杀卫玠”的典故。高长恭却是“貌柔心壮”,是一真正的男子汉。然而考其一生的行状,其实他的“壮”是在军事上,战场上,而在政治上、生活上他还是“柔”的。战场厮杀勇猛向前,无人可敌,处世却是退缩隐忍,得过且过。他没有像有些将领居功自傲,更没有生出丝毫的不臣之心、篡逆之志,他本也可以像他的几个叔叔一样,依靠实力和势力废帝自立,甚至杀掉小他15岁并已产生猜忌的小皇帝堂弟,但他恐怕连这个念头都没有萌生过。他所能做的,就是处心积虑地“自秽”“装病”,以自我保全。当他感叹说“去年面肿,今何不发”时,多么像我们小时候逃学盼着生病一样的心理啊,真实到令人心酸。对未来的人生,高长恭把决定的权力交给了皇帝,交给了时局,交给了命运,恰恰没有交到自己的手里。哈姆雷特面对命运的抉择,尚有“生存还是毁灭”堪称人类之问的彷徨和犹豫,而高长恭只有消极、忍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动地等待那只达摩克里斯之剑的落下。
美被丑扼杀了,善被恶摧毁了,英雄的末路奏响了一曲历史的挽歌。
然而,英雄毕竟是英雄,正如托尔斯泰所言,雄鹰有时飞得比鸡低,但它依然是雄鹰。他们在历史的册页间永远耸立着伟岸的身躯,而当初成功剪灭他们的“胜利者”却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跪拜匍匐在他们的脚下,接受世世代代人们的唾弃和嘲笑。看似英雄无路可走,其实有一条路直接通往人们的心里。兰陵王高长恭,这个貌美如妇人的英雄,千余年后依然活在舞台上、荧屏上,活在各种传说里,甚至活在异国他乡。
真正的英雄,永远没有末路。
2020年夏天,我专程赴磁县拜谒了兰陵王墓。坟丘不是很大,用砖围护起来,上面长满了绿树、灌木和青草,密密匝匝,已看不见封土。看墓的老汉说,以前的坟丘比现在大了好多倍,他小时候经常在上面爬上爬下,打秃噜玩。墓前有一尊兰陵王汉白玉雕像,穿着盔衣盔甲,左手握剑,右手提着狰狞可怖的面具,目视前方,眉头微蹙。我感觉这个塑像英雄气不足,距其惊为天人的美更是远逊。或许是在我心中,兰陵王高长恭的英雄形象太过完美,人间恐怕难以找到能工巧匠将其复原吧。
其实,在兰陵王墓前静静地伫立,就仿佛启动了历史的按钮,穿越时空,那云诡波谲的昔日场景一幕一幕鲜活地漾动起来,如在眼前。兰陵王高长恭就活成了我心目中的模样。
(刘江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随笔集《书窗书影》《当梨子挂满山崖》等,参撰《中国当代散文大系》《张中行名作欣赏》等著作。曾获河北省第八届文艺振兴奖、第二届中国报人散文奖等。作品被国内几十部文集选入,其中《桃之夭夭》被收入《新中国70年文学丛书散文卷》。)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