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冰下的潜流
2020-09-27李建周
心与心之间的隔阂几乎是文学不变的命题。当人们冷静下来一件件剥去喧嚣生活的外衣,就会在不经意间看到坚冰式的心灵真相。数字化的幸福承诺在艰难岁月或许会给人某种安慰,但在日渐透明的功利社会的精神结构中,让人备受煎熬的永远是猝然而至的心灵风雨。
小说《大象灰》借清子的眼睛给读者呈现了家庭关系的碎裂过程及其后果。独居的宗应颉是清子母亲的二婚丈夫,因半年没下楼的孤独而出现了拿单拐打保姆的暴力行为。正是清子化解心灵隔阂的执拗,让宗应颉和儿女们苦难的心灵慢慢显形。迟来的爱情使宗应颉和清子的母亲共度过一段幸福时光,但是生活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人,他们也在儿女们的怨恨中背负上无尽的心灵债务。虽然宗应颉并没有忘记帮助离婚后变得疯癫的前妻,但這肯定是儿女们内心的巨大隐痛。无论是整天面无表情忙活水产生意的宗杨树,还是装作轻声细语的恬静姑娘在网上做直播的宗桉,他们都在日常生活中表演着自己,同时又将自己的心灵伤痕紧紧包裹起来。心理问题更为严重的宗梧把两代人的紧张关系推向了极致。父亲从小就教他做人要诚实,可当他跑回家刚好撞见父亲和别的女人抱在一起,从那一刻起他的精神世界就坍塌了。他的愤怒表面上是针对自己的父亲,实际在很大程度上是针对无法安放的自我。
小说还隐含着另外一条更为复杂幽深的情感线索,那就是清子重返过去的旅程暗含着自我发现和治愈的精神主题。
在和宗应颉的交流过程中,最让清子震惊的是两人眼中母亲形象的巨大差异。宗应颉的记忆让清子感到追索真相的艰难,使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而这也正是自我发现的开始。
清子的恋情有着更为隐晦的精神特质和心理逻辑。一方面清子与男友冷战时和母亲非常相像;另一方面又没有因父母婚姻破裂而惧怕结婚。而让清子难以启齿的是在和男友的七年相爱过程中从来没有过性高潮。这让一向清醒的清子自己也无法解释,不过按照心理学思路或许可以从清子的童年遭遇找到蛛丝马迹。当她被小混混宗梧等人拿石块攻击,裙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落,正好赶上初潮到来。这段记忆深处“火山爆发之后遗存的沙子”掺杂在她寻找宗梧的过程之中。从临时报舞蹈班到执着追踪,其间隐秘的心理逻辑并不能简单兑换成生活逻辑。而当见到身材健硕的宗梧时,清子竟然发现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颓废的美。内中隐曲小说没有充分呈现,却足以让人看到心灵深处的复杂纠葛。
如果说左小词发表于2017年的短篇小说《琥珀》带有某种传奇色彩,那么《大象灰》则是在平淡的细节中精雕细刻。当清子看到宗桉在直播中讲二十五寸高仿爱马仕铂金包时,“大象灰”这个名字让她立刻想到宗应颉房间里鼓风的灰色细纱窗帘。小说借助这个道具将物质载体和心灵纠葛并置在一起,使得叙述本身具有了某种寓言性。在铁笼式的市场交换面前,情感的法则承担了破坏恋物癖式的世界秩序的叙述功能。除此以外,大象灰还有另外的情感内涵。小说通过清子的所见所想,将一只怀孕的因误闯进村被人骗吃塞满炸药的菠萝的大象和宗梧进行关联,两者的痛苦都指向人类的欺骗行为。在这里,左小词有意让大象灰承担了多重叙述功能,不过略有遗憾的是其细密的纹理并没有在叙事中充分展开。
从审美风格来看,《大象灰》是左小词创作之路上一部以退为进的作品。小说以静水流深的叙述节奏徐徐展开,完全不同于《万物生长》那种暴风骤雨式的叙述方式。作家有意摆脱之前作品对私人情感意念的过度渲染,将被虚化的现实打捞出来细细打磨。从当代小说发展来看,非常态的个人经验一度是青年作家追捧的对象,曾经在晚生代作家笔下大放异彩。对于80后作家而言,要想凭借极端经验完成自己的代际书写变得越来越不可能。左小词凭借情感的敏锐性和精神的开阔性,潜入记忆深处的内心风景,从而有效弥补了个人臆想世界与公共生活之间的疏离感。正是以心灵的细密纹理为底背,小说才显示出日常生活令人惊心动魄的一面,在社会现实与情感想象之间构建了更为坚实的张力关系。
凭借个人化的现实感,左小词的小说让人看到无望的情感坚冰之下隐隐涌动着的人性向善的潜流。当外在的道德审查日渐式微的时候,松散的自我更需要与他者建构一种有效的交流机制,从而让困难重重的心灵在俗世烟火中获得几分缓释,就像大象灰的名字本身所包含的情感意味,再隔膜的心灵深处也总会有诗意的暖色。
(李建周,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新文学学会理事,河北省作家协会特约研究员。出版《先锋小说的兴起》等学术专著3部,编著3部。曾获孙犁文学奖、河北省社科优秀成果奖等奖项。)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