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线巷子
2020-09-27赖妙宽
赖妙宽
1
闽南人把胡同叫作巷子。在闽南古城香州,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巷子像肠子一样分布在老城区里。如果哪条老街没有巷子,那就跟人没有肠子一样奇怪了。实际上,你在香州城里根本找不到一条没有巷子的老街!
面线巷子就在南门街上,因其细细长长的,似闽南人爱吃的面线,就被叫上了这个让人想吃的名字。这也给住在巷子里的小豆芽留下了一个错觉,她以为面线巷子就是面线做的。
可她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哪个墙缝、哪个窟窿可以揪出面线来。面线巷子很大,她又那么小,好多地方她够不着。她想的面线一定藏在哪里,只是知道的人不告诉她,要是大家都知道了,面线早就被吃光了!
那么,谁会知道呢?她装着没事一样蹭着二哥的胳膊问:“面线在哪里?”
二哥警惕地反问:“你要面线干什么?”
二哥以为她要拿面线去喂金鱼。面线巷子里的小朋友都养金鱼,面线是喂金鱼的好饲料。可小豆芽是金鱼杀手,金鱼到她這里,没多久就死掉了,不是她喂的面线太多,就是她老把金鱼捧到手心,问它们:“喂,小金鱼,你为什么不穿衣服要穿鱼鳞?穿鱼鳞会不会很刺啊?”“小金鱼,要怎么游泳才会比别人快啊?”金鱼当然是瞪着两只凸眼不理她了,她就一遍又一遍地问,实在没办法了,才把它们放回水里,说:“金鱼不长耳朵,我说话它听不见。”放回去的金鱼差不多都是肚皮朝上,也不会游泳了,没多久就得捞出来送给矮脚南家的麒麟尾。
麒麟尾是矮脚南家的猫,尾巴的骨节有一个弯勾,叫“麒麟尾”,老鼠都特别怕它。
麒麟尾平时对金鱼就不怀好意,总在鱼缸旁走来走去。如果是透明的玻璃鱼缸,鱼游到缸壁时,它还会用手去拍。有时趁周围没人,噌地站起来,一手抓住缸口,一手伸进缸里,想把鱼捞出来。被大人发现了,喊一声:“麒麟尾,你敢死啊!”它才把手缩回来,在脸上乱抹,假装在洗脸。
二哥以为小豆芽找面线是要喂金鱼,他怕小豆芽又把金鱼喂死。
小豆芽神秘地说:“我是说,面、线、巷、子、的、面、线。”她一字一顿地说,最后两个字说得像是一个人。
二哥正要跟男孩子们到荔枝园去抓金龟子,没心思跟小豆芽啰嗦,只要她不是去害金鱼就好了。他哄她说:“你自己去找吧,咱们这条巷子都是面线!”然后就偷笑着跑了。
小豆芽看着二哥跑远的身影,心里暗暗下决心:“我一定会找到的!等我找到了,不分给你!”本来她想跟二哥去抓金龟子的,但为了找面线,她决定不去。她相信,面线一定藏在什么地方等着自己。
以前外婆曾讲过,香州有一个爱吃麻糍的好心人,叫“麻糍顺”。麻糍顺不知做了什么善事,大道公就奖励他一件会自己修补破洞的“麻糍衣”。大道公是香州人信奉的神,大家有什么难事都去向他报告,请他帮忙,求他保佑。大道公也会奖善惩恶。
麻糍衣就是整件衣服都用麻糍做成!你在衣服上咬出一个洞,它就会自己长出麻糍来补上。穿着这件麻糍衣,身上的麻糍爱怎么吃怎么吃!头一歪,就可以在领子上咬一口;擦鼻涕的时候,顺手就可以吃袖子;衣角拽上来,可以吃到肚子饱。吃过的地方,很快又长出麻糍来,也就是他身上的麻糍总也吃不完。他的好朋友都来沾光,可以好几个人趴在他身上咬,就像小猪吃奶一样,痒得他一直笑!
所以,如果在香州城里遇到一个整天穿一件亮闪闪、黏乎乎看起来像厚棉袄的衣服的人,那就是麻糍顺了!碰上的人就假装摔倒把脸蹭到他身上,趁机咬一口,就能咬到满口好吃的麻糍!
听到这里,小豆芽都要咽好几口口水。她酸溜溜地对外婆说:“他家的小孩定定有麻糍吃。”
外婆看她一眼,说:“不然,把你送给麻糍顺,你也有麻糍吃。”
小豆芽翘着嘴角说:“我不要,我哪天碰到他就好了!”她想好了,哪天碰到了麻糍顺,她才不要假装摔倒只在他身上咬一口呢!她要从后面抓住他的衣襟,扯回来一大块。她讨好地对外婆说:“嬷,我把他的麻糍抢回来给你吃。”
“哈哈哈!”外婆笑得口水从没牙的嘴里掉出来,说,“那我就等着吃喽!”外婆顺手捏了一团锅巴给小豆芽吃。
小豆芽吃着香酥的锅巴,又问外婆:“麻糍衣没穿在身上能不能吃的?”比如叠起来放在饭桌上,大家像吃饭一样挟起来吃。这样吃掉的地方还会不会长出麻糍来?
外婆一听头就大了,推着她说:“去去去,自己玩去!”
小豆芽一边不情愿地被外婆推到门外,一边想,一定是没穿在身上不能吃的也不会生麻糍,外婆才不愿意说。麻糍衣肯定要穿在麻糍顺身上的!她想,等哪天自己找到了面线巷子的面线时,面线也应该像自己身上穿的毛衣的毛线一样,要吃多少扯多少!没在自己身上就变不出面线。这样,人家就会佩服地叫自己“面线豆”。不过,她感到有点不自在,觉得“面线豆”不太好听,还是叫原来的小豆芽好。
她大声对自己说:“我就叫小豆芽好了!”这样,她感到浑身都是劲。
小豆芽觉得自己在面线巷子里已经住得很久很久了,她已经七岁了!外婆虽然比自己还老,但外婆不住在巷子里,她是妈妈没空的时候才过来帮忙的,晚上又回自己的家。外婆的家在南门头拐上去的地方,她跟小姨住在一起,离小豆芽家很近。小豆芽有时想外婆了,就会自己跑到外婆家去。她想外婆是心血来潮,高兴想就想,有时外婆刚走,身影才从巷子口消失,小豆芽就开始想了。外婆还没走到家,她就追了过来。害得外婆说:“夭寿耶,这个零星肉甩不掉啊!”就搂着她亲。
小豆芽决定把自己心中的秘密跟外婆说。她问外婆:“嬷,你知道面线巷子有面线吗?”
外婆瞪大眼睛:“哦、哦,我怎么没想到面线巷子有面线呢?”她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我乖豆芽灵精,面线巷子一定是有面线的!”
小豆芽兴奋地说:“我们来找哈?”
“好啊!”外婆也很兴奋,但她说,“嬷老了,眼睛花,面线神出来时,我看不见。”
“你说面线神是谁?”
“就是你要找的面线啊!”
“啊?”小豆芽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你说面线巷子有面线神?”
外婆不屑地说:“当然了,不然怎么叫面线巷子?什么东西都有神。”
外婆开始唠叨起来:“大厝有地基主,保佑一家好驻起;灶脚有灶君公,保佑顿顿有炊烟;床头有家姆,管顾小孩好喂养……做人要惜物知虔敬。”
小豆芽压低嗓子问:“那,我们找到面线神时能吃它吗?”
外婆有点为难,她想了想说:“吃它是可以的,只要它愿意,它们本来就是让人吃的,就像米和菜一样。但是你要爱惜它,它才肯让你吃。它要是不喜欢你,就不让你吃,你就找不着它了。”
小豆芽赶紧表白:“我肯定很爱惜它的!”
“那就好了。”
小豆芽又安慰外婆:“你看不见不要紧,我来找,你来煮,咱们公家吃。”小朋友说的“公家什么”,就是一起、合伙的意思。
外婆又是笑得眼淚要掉下来,她搂着小豆芽晃,对小姨说:“哎哟,我这世人就靠这棵小豆芽了!”
小姨也笑,对小豆芽说:“你找到了,也分我一点。”
小豆芽慷慨地说:“好!”但她对小姨说明:“面线神很难找的,你要等很久。”
小姨说不要紧,她能等。她给小豆芽一串咸橄榄,那是三颗包在纸里,拧成三节,再卷成一个三角形纸圈的蜜饯橄榄。
小豆芽要把最大的一颗分给外婆。外婆说她没牙,不吃橄榄。小豆芽就自己吃起来,大人慈爱地看着她把三粒橄榄吃光。
2
现在,小豆芽找面线的压力和干劲更大了。她想,既然有面线神,大道公一定知道它藏在哪里,去问大道公就能找到它。
可是,去哪里找大道公呢?麻糍顺是做了一件善事大道公才送给他麻糍衣的。小豆芽也想做一件好事,来引起大道公的注意。可做什么好事呢?外婆也不知道麻糍顺做了什么好事。
外婆说:“如果知道他做了什么好事,大家都去做,大道公就没那么多麻糍衣送喽!”
小豆芽提醒道:“我不要麻糍衣,我要面线衫!”
外婆翻着白眼说:“还不是一样!我还想要红烧肉呢!送我个红烧肉围脖也好啊,那也够吃了。”她说得入神,真的像在吃红烧肉一样咂巴着瘪瘪的嘴。
小豆芽明白了,想靠做什么好事来赢得大道公的注意是行不通的,说不定你做错了,大道公的奖励也错了。比如外婆很想要的红烧肉,小豆芽就绝对不想要,她一吃肥肉就会吐。外婆还说,有人干了坏事,大道公就送他们家一屋子的蛤蟆,爬得他们家灶台、床铺都是蛤蟆。嗯,还是小心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去问大道公。
她想起来了,有一次妈妈带自己去拜拜,拜的就是大道公。
那时,小豆芽还很小。有一天早晨,妈妈把她叫起来,吃好饭,穿戴整齐,就一手牵着她,一手提着一个有盖的竹篮,走出了面线巷子。
妈妈的样子好像是要做一件大事,她神情严肃,行动诡异,步履匆匆,不让小豆芽问话,只是埋头走路。小豆芽一直盯着竹篮看,里面装着她想吃的东西。
走了很远很远,离开了城区,走到了旷野里,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几个戴着斗笠的农民伯伯在田里大声吆喝着黄牛,要黄牛赶快犁地,有时手里的鞭子就“啪”地打在黄牛的大屁股上。小豆芽吓得眼睛都闭起来了,可黄牛好像一点都不疼,照样不紧不慢地走,嘴巴仍不停地嚼着甘蔗叶子,白色的唾沫都喷到脸上了。
小豆芽没见过这样的情景,走在田埂上好像在走独木桥,她觉得自己好厉害!几次想跑一跑,却被妈妈拉住。她很想跳到田里跟黄牛说说话,可好脾气的妈妈也不允许。妈妈一路都让她自己走,妈妈说:“自己走,尪才会欢喜。”“尪”是香州话“大神”的意思。
小豆芽知道了,妈妈带自己去拜尪。拜尪是威严的,所以妈妈才会跟平时不一样。但妈妈的样子让她怕怕的,她只好乖乖地跟着走,脚边不时跳起的蚂蚱、小青蛙,头上盘旋的红蜻蜓,给既紧张又兴奋的小豆芽带来了不小的欢乐。
拜完大道公,回家的路好像比来时短很多,小豆芽觉得鸭梨的香甜还在嘴边痒痒的,就已经走到南门街了。
在巷子口,碰到邻居虾龟琴走出来,还没见到人影,她的咳嗽声就传到了巷子外,听到咳嗽声就知道是谁了。
香州人把没完没了地咳嗽称为“虾龟”,整天咳嗽的人就被叫作“虾龟某”。小豆芽有时为了逃避二哥的责问,假装弯着腰咳得说不出话,二哥就会喊:“你虾龟了是不是?”她就立即挺直胸膛顶回去:“你才虾龟呢!”小朋友为了不吃药、不回答问题,都会假装虾龟。
虾龟琴与小豆芽妈妈擦身而过时,看着妈妈手里的篮子心领神会,她也整天拜大道公,求大道公治好她的“虾龟”。
为了引起面线神的注意,小豆芽到处跟人说,面线巷子是面线做的。常常引来小朋友的耻笑,有时要打起来,都要二哥来摆平。
二哥负责带小豆芽,因为爸爸妈妈要上班,没空管小豆芽,小豆芽就交给两个哥哥。大哥负责小豆芽的吃饭和“洗脚”,二哥负责带小豆芽玩。所以小豆芽像二哥的尾巴,二哥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二哥是面线巷子的孩子头,经常带一帮男孩子到中山公园玩“打战的”,到小学操场踢球,到洋老洲钓鱼、打鸟,二哥干什么都是一等一的厉害。小豆芽沾二哥的光,差不多成了这群小孩的二头目。
二哥觉得妹妹跟人家说面线巷子是面线做的很愚蠢,让自己很没面子,有损他当大王的威信。他警告小豆芽不要说了!但小豆芽想的是如何找到面线神,不是二哥的威风,她照说不误。
二哥有时气得要打她。如果叫“面线巷子”就是面线做的,那叫“打锡巷”的巷子就是锡打的了?其实是因为住在那条巷子里的人都以打锡为业,那是香州很有名的巷子,他们打的锡铁兵,他都喜欢得要命。还有“粪扫巷”,“粪扫”在香州话里是垃圾,那么,这条巷子就是垃圾做的?不可能的!里面住着一个大华侨,有一年,他们家娶媳妇,给整条南门街的人分从国外带回来的奶糖和一种黑乎乎的糖,过后大家才知道那叫“巧克力”。而一条叫“万道边”的巷子,那又是什么做的呢?大家都不知道“万道边”是什么鬼!真是岂有此理!
那时二哥刚学到“岂有此理”这个词,觉得这个词说起来又气派又文雅,真是大王说的话,就整天把这个词挂在嘴上。
二哥决定纠正小豆芽的错误,就对她喊:“岂有此理!别再跟人家说了!照你这么想,进士巷就是进士做的了?你知道进士是什么吗?”
小豆芽愣了一下,她隐约知道进士是什么,但一下子想不起来,就不甘示弱地喊:“那你说进士是什么?”
二哥神气十足地说:“告诉你吧,进士是个老伙仔,就是翰文爸爸的爷爷!”
“什么?”小豆芽转着眼珠子想一会儿,突然叫起来,“不对!你说错了!是翰文爷爷的爸爸!”
这下轮到二哥懵了,他也转着眼珠子想,还拿着手指头在按,最后算出来了:翰文爸爸的爷爷=翰文爷爷的爸爸!他又大叫道:“岂有此理!那还不是一样!你这个笨蛋!”
小豆芽也算出来了,翰文爷爷的爸爸就是翰文爸爸的爷爷。但她仍顶了二哥一声:“你才是笨蛋!岂有此理!”
翰文是二哥的小喽啰,经常从进士巷跑到面线巷子来玩。二哥虽是面线巷子的孩子头,但南门街上有的男孩子也来归顺他,会从他们的地盘跑到面线巷子来玩。
翰文是小孩子中没被叫外号的少数派,大部分人都有外号,有的外号是自己家里人起的,比如小豆芽就是她爸爸起的。或者别人起了,他们家的人跟着叫,外号就叫成了。但翰文家不给人起外号,也不叫人外号,所以他的外号就叫不成。小朋友有一阵曾叫他“进士囝”,但没人跟着叫,很快就被忘记了。
二哥说,如果巷子叫什么名字就是什么做的,进士巷就是翰文爷爷的爸爸做的,那不吓死人了?你到进士巷就等于走进翰文爷爷的爸爸身上了,他已经死了,变成鬼了。
小豆芽现在才意识到,面线巷子可能不是面线做的,这让她心里空落落的。她觉得自己跟面线巷子之间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打开她生命的钥匙。要是没有了这个秘密,她就不是小豆芽了!她好像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一样感到害怕和茫然,不禁伤心地趴在桌子上哭起来,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不要嘛!我不要嘛!”
二哥问她:“你不要什么?”
她哭得更大声了,抽噎着说:“我、要、面线巷子!”
二哥摸不着头脑:“一会儿要一会儿不要,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小豆芽擦干眼泪,抬起头,理直气壮地喊:“我要就是不要,不要就是要!”
二哥拿她没办法,只能喊:“岂有此理!”
3
小豆芽是在面线巷子里出生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她一样生在巷子里。小豆芽出生那天,好多邻居都听到了她的第一声啼哭。因此,巷子里的人觉得自己跟小豆芽有某种关系,好像她是巷子生的,大家都有份。
这之前大家不知道小豆芽的妈妈肚子里有孩子了,因为媽妈胖,大家以为“阿肥芸最近又胖了”。妈妈叫张丽芸,外号“阿肥芸”。
但是,妈妈生小豆芽也实在太不小心了!别人不知道她怀孕,她自己是知道肚子里有小孩子的,到了差不多快生的时候,她还跟爸爸说,这次准备到妇幼保健院去生,因为前面两个都到南门卫生院生,结果都生了男孩,好扫兴!现在她可想要个女孩了,生怕再到南门卫生院又生出男的。
但是,妇幼保健院离家有点远,她开始感到肚子疼时,想叫丈夫回来送自己去妇幼保健院。可是,让5岁多的大儿子去叫呢,还是让自己的妈妈去叫,她拿不定主意,妈妈是准备来照顾自己生孩子的,要是妈妈去叫丈夫,谁来照顾自己?让儿子去叫吧,才5岁多的孩子,怕他走丢了。后来想到一个好办法,让儿子去告诉邻居的大孩子高脚东,让高脚东去叫丈夫回来。高脚东是矮脚南的哥哥。
她如此这般跟大儿子交代,要他快去快回。那时大儿子的外号叫大头,还不是后来叫的“秀才”。小儿子不到三岁,还没被叫上外号,他正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玩玻璃珠子。
大头去找高脚东时,要经过两家之间的天井。他看到平时躲在尿缸后面的两只乌龟都爬出来了,乌龟是在要下雨时或有人要杀鸡杀鸭时才会出来的。大头看到乌龟就兴奋地蹲下来,他拍拍乌龟壳。本来慢吞吞地爬着的乌龟立即停下,把头和手脚都缩进壳里,不动了,看上去像一团牛粪。
小孩子最爱捉弄乌龟了,它们把头和手脚藏起来的时候,就跟一块砖头差不多。大头把两只乌龟都翻过来,肚子朝天。乌龟下面的壳是平的,上面的壳是弧形的,翻过来后,整只乌龟就像一只小船,摇摇晃晃的。这时的乌龟根本动不了,大头就问:“乌龟,你们为什么出来了?要下雨了吗?”
乌龟躲在壳里的小眼睛眨了眨。
“没有啊?”大头转身看看,这是早上9点多,太阳正好照到屋檐下的墙面,像一面镜子,亮亮的。“要杀鸡杀鸭了吗?”嗯,鸡笼里罩着几只鸡,外婆不让放出去,可能是要杀的。家里杀鸡的时候,他和弟弟就可以分到“鸡腱”吃。哦,对了,外婆说妈妈要生小妹妹了,得吃鸡,那就是要杀啰。外婆还把菜刀在砂锅的锅沿上刮了几下,锐利的摩擦声音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乌龟一定也听见了,知道要杀鸡了。他对乌龟说:“你们真鬼!”这才想到妈妈要生孩子了,让自己去告诉高脚东,让高脚东去叫爸爸回来。爸爸回来送妈妈去医院生小妹妹。他这样把妈妈交代的话念了一遍,不太有把握,眨眨眼睛又念一遍,觉得没错了才准备去叫高脚东。
他刚刚站起来,家里就传来了婴儿的哭声,不像是弟弟的哭声。“谁在哭啊?”他忘了乌龟,跑回家去。看到妈妈满头大汗地躺在里屋的床上,脸上却挂着笑容。外婆抱着一个湿漉漉的孩子,他问:“这是谁呀?从哪里来的?”
外婆说:“你妹妹啦,妈妈刚生的。”
外婆把妹妹伸到他面前让他看,他皱着眉头往后躲,叫道:“好难看啊!”
外婆说:“你生出来的时候更难看。”
他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也不再看一眼妹妹,就要跑出去玩。外婆让他把坐在地板上的弟弟带出去玩。他才发现弟弟把玻璃珠子都放进嘴里了,两个腮帮子鼓出好几个结节。
妈妈问他:“高脚东去叫爸爸了吗?”
他才想起来,忘了找高脚东的事了,但他想起了乌龟,说:“嬷,埕里的乌龟跑出来了。”他又忘了妈妈问的事了。
外婆笑道:“夭寿耶,龟比人还精!我得来杀鸡了。”
妈妈也不再问高脚东的事,反正已经生了她想要的女儿,不用去妇幼保健院了,等晚上爸爸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爸爸回来当然欢喜,不用去妇幼保健院就生了女儿!所以,爸爸觉得这个女儿不得了,还没到医院就敢跑出来。虽然他当了三个孩子的爸爸了,但他对孩子的出生总是十分惊奇和不解,他很佩服妻子的肚子能生出活蹦乱跳的小人儿来。对孩子也是又爱又忧,总怕他们突然又变没了。
今天他正好在单位里看到食堂的师父在发豆芽,觉得女儿的出生有点像发豆芽,你还没准备好,它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噼里啪啦地冒出来,让你又惊又喜。而且豆芽晶莹剔透、纯洁无瑕,就像这漂亮的女儿。他决定给女儿取个外号叫“小豆芽”。对,就叫小豆芽!这个名字一想出来,他就喜欢上了。
既然女儿叫小豆芽,自己就应该叫老豆芽,他长得又高又瘦,人家叫他“竹竿”。他觉得叫竹竿还不如叫老豆芽。而且他心里有个隐隐的担忧:如果女儿将来长得像妻子那样胖,那也是令人发愁的。兴许叫小豆芽能把她叫瘦。
他跟老婆说了自己的想法,老婆连连叫好,她也有这个担心,只是不敢说罢了。
为了庆祝女儿诞生,爸爸在女儿“三朝”那天(香州人把孩子出生后的第三天叫“三朝”),打了卤面请巷子里的邻居吃,同时把女儿的小名和自己新改的外号告诉大家。邻居们吃着卤面,听到父女叫配套的外号,立即试叫了几声,觉得朗朗上口。而且卤面上面就有一小撮甜脆的豆芽,那是豆芽在开水里焯一下就拿出来,吃卤面时一定要下的。
小豆芽的出生,可以说是面线巷子的开心事,大家把小豆芽的出生说成小豆芽发芽。巷子里的小朋友会冲她喊:“小豆芽,快发芽!小豆芽,不发芽!”
小豆芽出生的那段时间,面线巷子没有其他孩子出生。所以小豆芽成了面线巷子里唯一的婴儿,受到大家的宠爱。经常有人来抱她出去玩,然后这个抱那个抱,一会儿就不知转到哪儿去了,妈妈要喂奶时才找不到小孩。
4
住在巷子里的人就有这样的好处,他们像邻居又像一家人。巷子的格局,让他们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家家门窗相通,彼此知根知底。平时家长里短、磕磕碰碰的,有事时却要互相照应共同对外。香州人把住在巷子里的人称为“巷子底人”,带有点封闭、无知的意思。
虽然被街面人家称为巷子底人,但住在巷子里的人乐在其中。住在巷子里还有一个好处别人不知道,巷子里的东西大家喜欢拿来共享,谁家有什么稀罕吃食,左邻右舍都可以尝尝。谁家缺点什么,吃的、用的、玩的,盐巴、葱头、针线、碎布、米面、膏药、铁锤、锯子、熨斗、水桶、箩筐、杆秤、象棋、扑克……甚至自行车、缝纫机,都可以借用或白要,不值钱的小东西比如盐巴、葱头、针线、碎布、膏药可以白要,米面和用具得归还。家家户户门户相通,门窗不锁,需要用简单的工具自己去找去取,用完了放回原处。小孩子玩捉迷藏可以直接钻到谁家卧室的床铺底下,有时玩累了,在床铺底下睡着了,被主人发现才抱出来。如果大人有事要出门,孩子没人管,巷子里的其他大人或大孩子都会帮忙照看。这样的好处是街面人家享受不到的。
巷子生活是闽南人的一种生态,巷子既不是村庄,又不是街道,更不像如今的小区、公寓楼,人与人之间既没有同村人的身份认同,又不像街道上的相对独立。巷子虽然住着各种各样的人家,但每条巷子都有几户原住民,是最早的房子主人的后裔,他们像巷子的灵魂,传承着原来主人的喜好和习惯。每一条巷子都有自己的渊源和故事,每一条巷子都是一个热闹缤纷的世界。
闽南人喜建竹竿厝。所谓竹竿厝,是殷实人家亦商亦居的几进几落的大房子,一般为两层,多者三层。门面开在街上,是闽南常见的骑楼店面。临街一层开店,有一间、三间、五间的,多达九间。店面往里是账房或谈生意的客堂,再往里是库房。库房后面有一个天井或庭院,用以跟生活区隔开。往里就是住家,先是个气派的大厅,又有各种用途的房舍往深处延伸,光天井、花园就有好几重,就像竹竿一样一节一节的,大厝可以从一条街通到另一条街,所以叫“竹竿厝”。
面线巷子是两座竹竿厝之间的间隔,它没有门牌号。不像进士巷,巷子如一条小街,铺着石板路,两边的住家门楣上写着“进士巷1号”、“进士巷5号”……面线巷子是街坊们口头叫的,地址上并没有这个名字。他们的门牌号用的是竹竿厝临街的门牌,巷子的两边各有一个,小豆芽家这边是——香州市南门街109号;另一边是——香州市南门街111号。住一边的几家人共用一个门牌号。
面线巷子宽窄不一,最窄的地方只有不到一米,两辆自行车迎面而过时都要互相避让。矮脚南家门前的地方最宽,从他家可以伸出两级台阶下来。但面线巷子很长,小豆芽从巷子头跑到巷子尾,得跑到气喘起来。中间经过三道门,这三道门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巷子里的人为安全起见而修的。平时都不关,门后结了厚厚的蜘蛛网。
后来有一天,第一道门被人偷了。据巷子里的元老白家人说,那门板是金丝楠木的,每扇有两块机砖厚。那些门环、门闩都是纯黄铜的,一扇門板没有四个少年家是抬不动的。这么好的门就被人偷走了!小偷只偷了临街的第一道门,第二天发现后,白家的最后一个嫡传男丁白庆祥,就叫人把第二道和第三道门都卸下收起来了。其他人也没说什么,大家都默认这些门就是他家的。据说这三道门是清朝年间闹“长毛反”时他家祖上装的。
要说起来,面线巷子真是个遍地是宝的地方。除了这三个值钱的大门,还有很多看得见、看不见的宝物。比如在“土堆仔”上,小朋友挖蚯蚓、找蜗牛的时候,常常能从土里刨出铜钱、紫砂茶壶或银杯、花瓶等。
这里原来是一大片房屋,日本飞机来轰炸时把房屋炸平了,只留下成为巷子一侧的高墙和一些残垣断壁,那些墙基成了小朋友玩捉迷藏的好地方。倒塌的房屋成了废墟,里面掩埋了很多房子里的东西。巷子里的人都说,如果把土堆仔翻一遍,几辈子都吃不完。但没有人来翻,一方面是房屋的主人白荷莲还住在巷子里,这片废墟仍是她家的产业,挖走废墟里的宝物,等于偷她家的东西;另一方面,废墟上好像有什么传说,大家有忌讳,不敢动。
比如土堆仔的前后都有宽大的石阶,这些石阶都是整条的巨大石板,比学埕里当板凳坐的石板还长还宽还厚,每一条石板都可以拿来当床铺。石板与石板之间塞了好多铜钱,白家人说,在石缝间塞铜钱有两个意思,一是为了平稳,另一个是垫财。在土堆仔最后面拐往学埕的方石门的门框上,也塞了很多铜钱。小朋友都想把铜钱挖出来,但都没有成功,连最厉害的野猫也挖不出来。白庆祥笑眯眯地说,你们如果能挖出一个,就能挖出所有的。但你们一个也挖不出来!他的祖先早就设计好了,留下这些铜钱,哪一天子孙穷到没饭吃了,这些铜钱还能救急。他得意地说:“我才知道怎么拿,别人谁也不知道!”但他并不急于取出这些铜钱。
曲家曾出了一个赌棍,输光的时候,就想挖出这些铜钱去卖。他发狠地拿了锤子和凿子来打,也没成功,反而被巷子里的人骂:敢敲这些铜钱?也不怕遭报应!以后再也没人敢动这个心思了。
巷子里的大人说,当年白家可有钱了。曲家的店面、客堂、尪厅、客厅、厢房都是从白家手里买的,店面是五间连排的。曲家都撑不起五间店面,又把其中两间转让给别人。在土堆仔与巷子相对的一侧,还有两座没被炸平的两层楼房,仍住着白家支系的子孙和后面搬进来的杂姓。
所以,土堆仔就像个取之不尽的宝库,小朋友在上面刨刨捡捡总能发现好玩的东西。但是,他们除了知道铜钱能换糖外,对其他东西不感兴趣。而小豆芽一心想找面线,总觉得面线神就躲在土堆仔的某个地方。她想跟二哥合伙找面线,因为二哥很会爬树,她想地上找不到,面线可能就藏在树上,可能在最高的、她爬不上去的树上。这要二哥才行。
二哥一听她又要找面线,气得恨不能揍她一顿,但故意哄她:“我看啊,面线一定藏在地洞里!”
“啊?”小豆芽咬住了自己的手指,她怎么没想到地洞呢?
除了土堆仔,面线巷子还有一个让孩子们着迷的地方——地洞。这个地洞位于巷子底部111号的这一侧,前面有一个大石埕。
这是白家人吃了日本飞机轰炸的亏后建的,用的是钢筋水泥,有三层,像炮楼一样。地下一层,有两米多在地面以下,两米多高出地面,是个高大的长方形房间,像个水泥盒子。两边各有一个小耳房,小耳房有阶梯上去,一边通白荷莲家的厨房,有个镶铁皮的厚木板盖子,平时不开。另一边通到土堆仔另一侧楼房某个房间的地板,白家人卖掉这些房子之前把这个洞口用水泥板封死了,这里是死胡同。孩子们玩的是开在石埕上的一个洞口,有一张小方桌大,里面是一扇铁板门,铁板有手掌厚,因为太重又长了锈,这个门一直掀到墙边靠着,洞口一直开着。从洞口处可以看到地洞的墙壁有半米厚,洞口的厚度都可以并排坐两个小孩子。这么厚的墙,别说炮弹,就是坦克也撞不开。
洞口往下约有两米多高,没有阶梯,这里以前是当瞭望口的,里面的人站在凳子上可以看到学埕和土堆仔。一旦有情况,立即关上铁门,外面的人基本别想进去。现在这个洞口就成了男孩子们冒险的地方,看谁有胆量跳下去,里面黑乎乎的,只有洞口周围有点光。因为经常玩,下去的人多了,大部分男孩子都敢跳下去。但是,跳下去容易上来难,两米多高光秃秃的水泥墙,就算野猫都爬不上来。
他们玩的游戏是一个接一个勇敢地往下跳,假装到两边的黑房子里检查有没有躲藏着特务,在地洞里大喊大叫,地洞的回音大,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是别人在叫。玩够了再从洞口上来。通常是下面的人把最小最弱的人先托上去,最后一个就没人托了,只能靠上面的人来拉,这个人要有很强的弹跳力和攀爬力,胆子还要大,因为上面的人有时会突然跑光,丢下他一人在下面上不去。这个人一般都是小豆芽的二哥野猫来担当,谁叫他是大王呢!即使上面的人都跑光了,他也有办法爬上来。
地洞的二层离地面也有两米多高,是个只有水泥柱子没有墙壁的空壳,孩子们叫“地洞顶”。大石埕里有台阶可以上地洞顶。上面堆着变成石头一样的水泥块,还有一堆小山样的沙子。老人说,这里原来堆着水泥包和沙包,做成工事,让家丁守卫。后来水泥硬化,沙包的麻袋腐烂,就成了现在的样子。这里被阿玲姐家用一种竹子编的“谷达”当墙围起来,成为她家的厨房。她们家煮好的饭菜都要从这里端到石埕另一邊的房子里,刮风下雨都这样,发大水时,石埕积满水,她们要么蹚水,要么在水里放上踏脚石,像玩杂技一样端着饭菜走过去,不小心把饭菜打翻在地是常有的事。但她们就是愿意这样,宁可端着饭菜在露天走,也不愿意上地洞顶来吃饭。不知谁说了,在地洞顶吃饭,吃再多,肚子也是空空的。还有一种说法是,阿玲姐的妈妈虾龟琴,一到地洞顶就会咳得快断气。所以他们坚决不上地洞顶吃饭。
地洞的第三层谁也没上去过,没有楼梯可以上去。除了水泥柱,没有一个可以爬的地方。三层跟二层一样,也是个空壳,也有沙子。但是,大家就是不明白,以前的人是怎么上去的。连一个架木梯的洞口都没有,那些沙子怎么搬上去的?野猫曾把爬上这一层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他觉得如果能上去,那就是面线巷子里最厉害的人了,上面就可以成为自己的秘密基地,因为谁也上不去。但他最后也放弃了,地洞的每一层都有五米多高,如果从上面掉下来,摔到石埕的石板上,不死也剩半条命。但那个没人可以到达的地方,给孩子们留下了很多念想,比如小豆芽又猜想面线神也许就住在那里。而二哥认为白家的祖先可能把金银财宝藏在上面。只有白家人对那里不感兴趣,他们从他们家三楼的天台上可以看到地洞的第三层,大概知道上面没什么东西吧。
5
小豆芽想,如果面线神住在地洞顶,阿玲姐整天在地洞上煮饭,一定见过,说不定还吃到了面线!但是,阿玲姐家很少吃面线,她们家煮得最多的是中药,一到大石埕这边就能闻到中药味,大石埕上也经常倒着中药渣。小豆芽问她:“为什么要把药渣倒在石埕上?”阿玲姐说不知道,是她妈叫她倒的。后来外婆告诉小豆芽,中药渣倒在人们走动的地方,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大家从药渣上“夯过”,可以给病人加持,让她(他)的病快点好;另一个是,郎中怕病人吃了药后有什么问题,让药渣倒在路上,大家都看见了,以免有纠纷。虽然药渣倒得满地都是,但两个情况都没出现。虾龟琴还是整天咳嗽,她也没找郎中麻烦。倒是小豆芽看到阿玲姐总是在熬中药,挺替她难过的,觉得她就跟中药一样苦。
巷子里像阿玲姐这么大的孩子都上学了,只有阿玲姐没上学。那时候,很多大人不让自己的孩子上学,因为要交学费,还不能帮大人干活。阿玲姐的两个姐姐上了学,下面的一个弟弟也要上学,她妈妈就不让她上学了,要她在家帮妈妈编漏勺。就是一种用铁丝编成的漏勺。她的手可巧了,各种大大小小、形状不同的漏勺她都会编,编得又快又好。
她除了编漏勺,还要担水、煮饭、洗全家人的衣服、给妈妈熬中药。有时,中药熬得噗出来,妈妈还骂她,因为她妈妈吃的中药比饭还要贵。
可惜她不识字,只会干活,不会说话,她的姐姐和弟弟经常欺负她,巷子里有的人也瞧不起她。
有一段时间,叫“阿英”的庆祥婶学曲老二,也在学埕里讲故事给小孩子听,小孩子边听边给她加工短裤穿松紧带。那时候的工厂会把一些简单的工序作为福利让职工带回家做,计件发酬。虽然钱不多,却是一笔额外收入,有这种机会大家都不会放过。阿英所在的被服厂,生产一种男式短裤,车好的短裤还要穿进两条松紧带,厂里把这一道工序让职工带回家做,发一点加工费。
曲家老二是巷子里的文化人,他留一种读书人梳的三七开发型,上衣口袋里插一根“派克”钢笔。可惜他这样的大知识分子却在蚊香厂上班,他那漂亮的发型和整洁的衣服总有一股蚊香味。他家也有很多蚊香,他的孩子到处点蚊香玩。春节玩鞭炮时,人家小朋友用焚香点鞭炮,他们用的是蚊香。
曲老二有一肚子的故事,小孩子都爱听他讲故事。但他下班后得帮老婆糊蚊香盒,他老婆没工作,靠给他的工厂糊蚊香盒赚点工钱。他就想出一个好办法,吃过晚饭以后,在他家尪厅里摆开阵势讲故事,同时糊蚊香盒。想听故事的小朋友就坐下来边帮他糊蚊香盒边听故事,十几个小孩子,一晚上可以糊好多蚊香盒。糊蚊香盒分好几道工序,底盒、盖子,糊好要架起来晾干。他老婆负责煮浆糊和送料,他负责给轧好的纸皮刷上浆糊,小朋友顺着轧痕折起来、粘上,有人负责收走粘好的纸盒,错开架起来,晾到尪厅的另一角。大家像流水线一样工作,干得很起劲,听得也很开心。
曲老二从《水浒》《三国》《西游记》《封神榜》《说唐》《三侠五义》一路说下去,说得如痴如醉,蚊香盒也糊得像小山一样高。不爱听的人可以不来,但来了光听不做是不好意思的,大家糊蚊香盒时还有一种比赛的感觉,你追我赶的。有时也有大人来听,但他们不用糊蚊香盒,他们坐在一旁泡茶。
阿英跟曲老二一样也是讲故事的好手。曲老二讲的是武侠,她讲的是爱情故事,把《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天仙配》,都讲了个遍。还边讲边发挥,说女人为爱而生,没有爱毋宁死。她的工种本身就是女孩子做的,她的故事又特别适合女孩子,所以围着她的都是女孩子,也听得如痴如醉,松紧带穿得又快又好。她们还因此学会了打“牛角结”,这种结打好后会越拉越紧。巷子里的女孩子只有小豆芽除外,她是女孩子中最小的,对爱情毫无感觉,又整天跟着二哥,学的都是男孩子的招数。她宁可到尪厅去听曲老二讲武侠糊蚊香盒,也不愿意听那种哭哭啼啼的故事。
但是,阿玲姐却爱听这样的故事,她不像别的女孩子边听边穿松紧带,而是手不停地编漏勺。这让白玉很瞧不起。白玉是白炳祥的小女儿,白庆祥的堂侄女。在白玉看来,阿玲这是在白听,而且她哭起来比别人还大声。听这样的爱情故事,伤心时只能像故事里的小姐一样小声啜泣,阿玲却大声哭,很土,破坏了大家的心情。白玉当面奚落阿玲,阿玲姐不生气,赶紧把哭声咽回去,感到很羞愧。
这让小豆芽气愤不过,她想替阿玲姐出气,要跟白玉吵架。白玉只比她大一岁,她不怕她。阿玲姐吓得连连叫道:“别别别,肯让我听故事就很好了。”她也觉得光听故事没替庆祥婶穿松紧带,像占了他们家的便宜,怕小豆芽跟白玉吵架后,白玉不让她听故事了。对她来讲,听这些爱情故事是她没有爱的生活里最大的享受。
阿玲姐对小豆芽说,她这辈子只会编漏勺和煮饭炒菜煎药担水了,故事里的那些好事都輪不到她的。说得眼泪又掉下来,她家吃的溪水都要她到香江里去挑的。
小豆芽很同情阿玲姐,为了表示支持,也为了鼓励阿玲姐,她大声说:“你还会挖耳屎呢!”
这是阿玲与小豆芽之间的小默契。阿玲有时编漏勺编累了,会叫过小豆芽,让她拿来挖耳勺,为小豆芽掏耳朵。她们坐在小豆芽家门口的台阶上,小豆芽坐下一层,阿玲坐在上一层,阿玲张开的两腿夹住小豆芽,小豆芽头正好歪一边枕在阿玲的大腿上,耳朵孔就在阿玲的眼皮底下。阿玲就细细地掏起小豆芽的耳朵。小豆芽要把一只手伸出来,手掌朝上,阿玲每掏出一块耳屎,就隆重地放到小豆芽的手心,这是她们的劳动成果。耳屎掏干净了,还要用耳勺另一头的绒毛球伸进去捻一捻,用嘴巴吹一吹。
阿玲掏耳朵轻巧柔和,全神贯注,身上的气息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小豆芽放松舒服得快睡着了。特别是在冬天的阳光下,或夏天有风的日子,让阿玲姐掏耳朵比吃东西还舒服。阿玲也把为小豆芽掏耳朵和剪指甲当自己的责任和乐趣,这些事她都不愿意为自己的弟弟做呢!
小豆芽与阿玲姐有深厚的感情,很替阿玲姐抱不平。她在家只有干活和挨骂的份,没有吃东西的份,她妈妈心情不好就拿她出气。她爸爸在卖甘蔗,却不能像别的小朋友那样,爸爸妈妈做什么,他们就能吃什么。家里的甘蔗都是用来卖的,如果有剩一点,也是给两个男孩吃的,她们三个女孩都没份!小豆芽有时会把爸爸妈妈给自己吃的东西偷偷送一点给阿玲姐。阿玲每次都在嘴里含半天,舍不得吃下去。她对小豆芽说:“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帮姐姐,我去给你当保姆。”因为矮脚南家有个保姆,她跟阿玲一样,包了家里所有的活。
小豆芽下了决心,长大一定要帮阿玲姐,不让她再编漏勺!要让她专门给自己挖耳屎。
但是,阿玲却说,要是能像白雪一样嫁个好人家,自己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白雪是白玉的大姐,听说已经跟南门街有名的朱家长子订婚了。
小豆芽大失所望,阿玲姐一定是听故事听坏了,跟白家姐妹一样,整天就是想着嫁人!她生气地问:“嫁人有什么好?为什么一定要嫁人?”
阿玲苦笑道:“你不懂的,女孩子都要嫁人的,不嫁人連娘家人也要嫌弃,会赶你走的。”
小豆芽真是痛苦万分,她无法想象爸爸妈妈和哥哥会不要自己,会把自己赶走。她悲愤地说:“他们要是敢赶我走,我就不叫他们爸爸妈妈和哥哥!”
“那有什么用?”阿玲叫起来,“你不叫他们,他们照样是你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她是深有体会的,她恨死了她的姐姐和弟弟,但他们永远是她的姐姐和弟弟。
小豆芽说不过阿玲姐,但她不能接受阿玲的观点,她生气地说:“我以后不让你挖耳屎了,你就等着嫁人吧!”然后甩手而去。
阿玲在后面可怜地叫着:“哎哎,小豆芽,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小豆芽还是跑开了,她爬到土堆仔的七里香上痛快地哭了一场,抱着七里香说:“他们要是赶我走,我就住到你家来。”
这棵七里香是小豆芽的另一个好朋友。不知它有多大年纪了,别的地方的七里香要么种在花盆里的,要么种在路边成为行道树。但这棵七里香长在土堆仔上,就是亭亭玉立的一棵树,比一个大人还要高。它的造型就像一座小楼房,结实的几个树杈,把楼房分成了二楼、三楼。露在地面上像一盘圆形地毯的树根就是一楼了。从一楼到二楼的树干长了很多树瘤,像楼梯,孩子们很容易踩着树瘤爬到二楼的三岔口。他们把三岔口当客厅,可以三四个孩子坐在这里聊天。坐在树上聊天跟坐在学埕的石板上聊天是不一样的,在树上聊天要小小声,说的是秘密的话。这些秘密只有好朋友和七里香才可以分享。
小豆芽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爬到七里香的怀里,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它。七里香用自己沁人的芬芳抚慰着小豆芽。
6
这天小豆芽睡过头了,二哥早溜出去了,她看到墙上的钓鱼竿已经不在,知道二哥一定到洋老洲钓鱼去了。她一方面气自己睡过头,一方面气二哥甩掉自己。她最喜欢到洋老洲玩了,二哥钓鱼的时候,她拿一把漏勺,就是阿玲姐编的那种漏勺,往沙滩上有小孔的地方铲一勺沙子,在水里摇一摇,沙子漏掉,勺里就现出好多溪蛤。没多久就可以铲到一脸盆的蛤。这些蛤拿回来,大的妈妈炒起来吃,或煮汤,小的给她养的小鸭子吃。小鸭子吃得可高兴了,鼓着小肚子,扇着两根没毛的小翅膀好像要飞起来一样地跑,第二天个子就长大许多。这么好的事,二哥却不叫自己!
她舀了妈妈温在“饭巢”里的稀饭吃,心情不好,只吃了半碗。然后坐在门槛上等二哥回来。
早上9点多的时候,面线巷子静悄悄的。大人们都出去干活了,大孩子有的还赖在床上,有的跑出去玩了。现在是暑假,那些大孩子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他们看不上小豆芽这种还没上小学的,不爱跟她玩。
巷子里空无一人,小豆芽感到无聊。她坐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面线巷子。从这里可以看到巷子口,家里人谁回来了,一进巷子口她就能看到,立即跑上去迎接。
面线巷子从街面直直地进来,到了小豆芽家门口接上学埕。这里以前是白家私塾上课的地方,小豆芽家门对面的花墙上还嵚着一条青石,上面刻着 “學埕”二字。墙下有个月牙形的花台,花台围以太湖石,里面有一棵碗口粗的四季桂,长年飘香。沿着花台拐向巷子口的一面墙下、与小豆芽家平行的山墙下,各砌了一条油光滑亮的大石板,以前是学子们上课坐的“板凳”,不知有多少个屁股把石板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现在这两条石板是住在学埕附近几户人家夏天的饭桌和床铺。
小豆芽家门口的台阶紧挨着山墙下的这条石板,门口与巷子垂直,门是不能与巷子对冲的,所以,学埕对着巷子的是一堵汉白玉墙,正对巷子的地方嵚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石敢當”,说的是巷子里有什么邪气进来,都由这块石头担当了。
汉白玉墙上有一个月亮门,那是像脸盆一样圆的月亮。里面住的是面线巷子的原住民,白家嫡传男丁白庆祥一家。月亮门从来不关,小孩子喜欢在弧形的门框上一人一边比赛着谁能爬得更高,然后像坐滑滑梯一样滑下来。因为弧度太大,爬不到半腰就会滑下来。巷子里爬得最高的是小豆芽的二哥,他的外号“野猫”,大概也因他爬墙上树特别厉害而叫的。
学埕有四个门,出巷子的门、小豆芽的家门、月亮门,还有通往大石埕那边的方石门。所以,巷子是四通八达的,孩子们玩捉迷藏时可以在巷子里钻来钻去。
巷子两侧的墙面也开了三个门,大概是后来的住户为方便进出,从竹竿厝的腰身处开的口子,有的是真的门,比如矮脚南的家,开在巷子的中段。其他两个在另一侧,不是门,只是在巷子墙面开出的孔。
小豆芽家与矮脚南家在巷子的同一侧,就是竹竿厝109号这一边。据说这边房子的主人是个发了国难财的商人,抗战时期赚了很多钱,买了这块地,在这里建房与大户白家为邻,留了一条成为面线巷子的间隔。但他的房子规模远远比不上白家,从街面建到白家的学埕旁,学埕好比面线巷子的底兜,把109号和110号的房子连在一起,中间隔着巷子。
这家人在临解放时逃到国外去了,房子交给他的远亲矮脚南的爷爷照看。香州一解放,政府就没收了这家人的房产,临街的店面、客堂到库房政府用作土产公司的仓库。库房往后的第一个天井、客厅、饭厅、灶角和楼上的起居室、卧室租给矮脚南家住,他们得向房管局交房租。矮脚南家与土产公司仓库之间的大门封闭,小豆芽从懂事起就没见这个门开过,矮脚南家进出得从开在巷子的边门走。他家通往巷子的门就开在第二个天井要进客厅的门廊上。
这座房子的最后一进是一个天井和一座两层的小姐房,小姐房的位置对着白家的学埕,成为学埕的一面墙,墙上开了一个门通学埕。小豆芽家就住在这里。她家原来住在南门街的街面上,因那个街面厝政府要征用,就以这个小姐房跟她家换。小豆芽家就从街面人家变成了巷子底人。她家从学埕这个门进出,如果门钥匙忘了带,可以从巷子中间矮脚南家的门进来。
小豆芽家的灶脚和矮脚南家的灶脚在第二个天井的两侧,这个天井归谁分不清,反正两家相通,共用天井和一口水井。妈妈生小豆芽时,遣儿子去叫高脚东,大头就是经过这个天井时遇到了两只乌龟。据说乌龟还是逃到国外去的房子主人养的。如果矮脚南不从他家门口出去,可以经过天井从小豆芽家的客厅来到学埕上。有时,矮脚南的爸爸坐在他家门廊的摇椅上,矮脚南想出去玩,不敢从他爸的眼皮底下过,就会从小豆芽家溜出去。
就在小豆芽坐得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从巷子外面进来了三个奇怪的人。他们边走边指指点点,最后来到小豆芽面前。其中一个问:“这里有个叫‘王小红的小朋友吗?”
小豆芽摇摇头。
那人用手指划着手上拿的一本本子,说:“就是这里呀!你叫什么名字?”
小豆芽很不情愿地说:“小豆芽。”
那几个人笑起来,拿本子的人说:“小豆芽是外号,你就是王小红。”
原来他们是小学校的老师和居委会的人,新学年到了,今天来摸底,要动员辖区里的小朋友去上学。小豆芽到了该上小学的时候了!
那些人见她家里没有大人,也不多说什么,只留了张纸条给小豆芽,让她交给家长。小豆芽看不懂上面写什么,但知道自己要上小学了。她一方面高兴去上学,以后在巷子里就可以跟那些小学生一样大了;一方面不想上学,她怕老师,怕坐在板凳上不能动。但她也想不清楚是上学好还是不上学好,只想听爸爸妈妈怎么说。
傍晚的时候,她又坐在自家门前的石板上。 她坐在石板的这一头,像“石敢當”一样面对着巷子,脚架在她家门前台阶的下一级,双肘抵住膝盖,手掌托腮,凝视巷子,等着妈妈。她心事重重。
这时,矮脚南并着双脚像袋鼠一样一跳一跳地从他家门前的台阶出来。其实矮脚南并不矮,他的外号是相对于他的哥哥高脚东而起的,高脚东两条腿像踩高跷的竿子,被选去打篮球了。矮脚南转身向外,正好看到小豆芽的妈妈从街上拐进巷子。巷子口很窄,远远地看,小豆芽的妈妈差不多把巷子口堵住了。
矮脚南不知是看到巷子口被小豆芽的妈妈堵住,自己出不去了,还是想到了什么,他莫名其妙地冲着从巷子口走进来的小豆芽妈妈大喊:“阿—肥—芸!”声音那么大,在巷子里产生的回音好像是小豆芽身后的漢白玉墙也跟着喊了一遍。把小豆芽给气炸了!
更可气的是,妈妈听到有人叫自己,也不看看是谁在叫,高高兴兴就应了声:“哎!”
这下矮脚南反而愣住了,他没想到阿肥芸会应自己,本是喊完就准备逃走的,现在不知是跑还是不跑。他愣在原地看阿肥芸像一粒球一样移进来。
这时,他身后响起“啊——”的叫声,小豆芽从坐着的石板上跳起来,勾着头,像一只小山羊一样顶着角冲向矮脚南。因为从小豆芽的位置到矮脚南这儿,有半条巷子长,她又“啊啊”叫,矮脚南早有防备,而小豆芽跑到这里已经快没力气了,她又那么瘦小,撞向矮脚南时,身子轻飘飘的像一团棉花。矮脚南半躲半抱地接住她。但她的额头还是撞到了矮脚南身后的门框上。
矮脚南赶紧扶住她,问:“你要干什么?”
小豆芽喘着气喊:“不许你叫阿肥芸!”
矮脚南说:“你不是也叫了?”
“我没叫!”
“你叫了!”
“我没叫!”
结果,两人变成为有叫没叫吵起来。妈妈来到旁边笑呵呵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劝他们:“好了,好了,都叫了。”
矮脚南不识相,说:“你看,你妈都说你叫了,你可以叫,我为什么不可以叫?”
小豆芽气得眼泪要掉下来,她不是冲妈妈叫“阿肥芸”,她怎么会叫妈妈“阿肥芸”呢?但妈妈好像很喜欢人家这样叫她似的,还帮矮脚南说话,跟他同一派!
她不敢对妈妈发火,就威胁矮脚南:“不跟你好了,以后不去你的新娘房了!”
矮脚南仍嘴硬:“不去就不去!”但马上意识到问题严重了,赶紧认输道,“我给你摇摇椅。”摇椅就是放在他家门廊上的黑檀木摇椅,平时是他爸在享用。他爸不坐时,小孩子会去摇,但一个小孩摇不动,因为脚不够长,撑不到地面,要一个坐着一个摇。通常是小豆芽躺在椅子上,矮脚南站在廊下用手替她摇。
“不要!”小豆芽坚决地说。
小朋友玩过家家时,总是小豆芽与矮脚南扮演夫妻、举办婚礼。巷子里的小女孩中小豆芽最小,比她大一些的男孩子有好几个,大家都想跟她“结婚”,小豆芽可以挑选的人很多。矮脚南家离她近,他又常穿小豆芽喜欢的吊带裤,梳小分头,不流鼻涕,不长疖子,小豆芽每次都指着矮脚南说:“他!”
矮脚南就会隆重地把小豆芽迎到他的“新娘房”里,就是他家洗衣服用的大陶盆,里面可以坐两个小朋友。大陶盆放在两家共用的天井里,小豆芽的妈妈洗被子时也会用用。
小豆芽拉着妈妈的手往家走。矮脚南跟在后面喊:“麒麟尾让你抱!”
小豆芽有点动心,但忍着不应他。小豆芽喜欢跟麒麟尾玩,但它只听矮脚南的话。
小豆芽还在生妈妈的气,她问:“妈妈,你为什么要让人叫你‘阿肥芸?”说到“阿肥芸”时她捂了一下嘴巴,觉得自己又叫了。
妈妈无所谓地说:“我的名字就是芸啊,肥也是真的。”她有点惭愧地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身材,两手从胸前往下撸,说,“我不知道拿这些肥肉怎么办呢!”
小豆芽突然有点心疼妈妈,小心地问:“妈妈,你为什么这么肥?”
“我也不知道啊,你外婆就这么肥。”
“啊?”小豆芽想到自己,惊恐地问,“那我以后也会像妈妈这么肥吗?”
“不会不会!”妈妈使劲摇头,但小豆芽看出妈妈很心虚。妈妈讨好地说,“你像爸爸,都是豆芽型的。”
“你不是总跟人家说我长得像你吗?”
“脸像我,身材像爸爸。”妈妈有点招架不住了,她觉得这个女儿太厉害了,自己总说不过她。幸好到家了,她要赶紧做晚饭,叫小豆芽自己玩去。
小豆芽的外号就是爸爸起的,爸爸就是希望女儿跟自己一样瘦瘦的。她的大名叫王小红,但小豆芽叫久了,大家都不知道她的大名。等到有人要找王小红时,竟没人知道王小红是谁。小豆芽也是今天才知道自己的大名叫王小红的,这也是她有心事的原因。
“不过,”妈妈边把米舀进饭锅里边对跟屁虫一样的小豆芽说,“如果你以后真的像我这么肥,你可别怪我呀。我也没怪你外婆的。”
小豆芽立即很仗义地说:“不会!你把我生出来就很好了,要不然就没有我了!”
妈妈又被小豆芽感动得要命,眼睛一下子红起来。她想感谢小豆芽,感谢她成为自己的女儿。但她又不好意思说,这里面好像有一个她和丈夫的秘密,小豆芽要是问“你是怎么生我的”,她就很难为情了。
妈妈在吃过了晚饭,把饭桌收拾干净,老豆芽准备喝小酒时才对爸爸说小豆芽跟矮脚南打架的事。爸爸这才发现小豆芽挂彩了,她的额头肿了一个包,头皮也破了。看到小豆芽额头擦的紫药水和眼睛里的迷茫,爸爸心疼了,他说:“你看你,爱打架,要是脸上留下疤,长大就不好嫁人啰!”
爸爸经常警告小豆芽,要是不聽话、不勤快、不刷牙就会嫁不出去。小豆芽对嫁不嫁人根本就不在乎,她觉得长大嫁给矮脚南就可以了,将来还可以生个像麒麟尾那样的猫。爸爸哈哈大笑,说:“你生个麒麟尾,它怎么叫我外公?难道‘喵喵是外公吗?”大哥二哥都笑起来,二哥更坏,说:“以后我带一只猫出去玩,就跟我的兄弟们说:‘这是我外甥!”小豆芽恼羞成怒,把爸爸和二哥正在下的象棋盘一把掀翻,气得大哭起来。妈妈和大哥赶紧来哄她,妈妈说:“我们小豆芽最好了,她生什么都是我外孙,生个小绿豆我也要。”妈妈说,豆芽是绿豆变的,小豆芽生个绿豆也有可能。大哥安慰她:“别理他们,你爱嫁谁嫁谁,爱生什么生什么,生一只小板凳我也当它的舅舅!”说得小豆芽又高兴起来,她觉得生一只小板凳也不错。这些话是在她三四岁的时候讲的,现在她知道那样不行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说嫁人生什么的事。
现在爸爸并不是批评她跟矮脚南打架,爸爸认为小孩子打架是很正常的,不打架就长不大。妈妈跟他说这事时,爸爸还笑呵呵的,好像小豆芽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爸爸说她不对的地方是,妈妈拿来紫药水要给她涂,她却要涂红药水。妈妈换来了红药水,她又要紫药水。爸爸说小豆芽要听妈妈的话,而不是反过来让妈妈听小豆芽的话。
家里有一瓶紫药水和一瓶红药水,差不多都是小豆芽一个人在用的,她整天在面线巷里跟人冲冲杀杀的,身上有点小挂彩就赶紧回家涂药水。至于涂紫药水还是红药水,全凭她觉得哪一种好看。她不是只涂破皮的地方,而是在伤口周围涂了一大片,把自己搞得像个重伤员,然后大摇大摆地在巷子里晃悠。
爸爸早就看出来了,现在是妈妈听小豆芽的话。比如红药水、紫药水的事,妈妈一点都不生气,好像是小豆芽在跟她玩游戏。小豆芽觉得自己并没有不听妈妈的话,平时妈妈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妈妈还夸自己是个好帮手呢!刚才要是妈妈说要涂紫药水,自己也不会再要红药水了。她起先觉得紫药水难看,就要了红药水。看到红药水,觉得更难看,就又要了紫药水。要是妈妈有意见,自己也会听的。可妈妈总是没意见,“她们阿肥仔就是这样的!”她嘀咕一声。
这也是小豆芽心头的一个结。有一次,妈妈跟一个胖阿姨在说话,她们面对面站着,两人小山一样的肚子顶在一起,小豆芽蹲在她们肚子底下她们都看不到。前面不知说了什么,小豆芽后来听到妈妈说:“咱阿肥仔就是好性地。”“好性地”就是好脾气。那个阿姨也大声说:“是是是。”两人哈哈笑,好像很为自己自豪。小豆芽感到头顶上的两座山颤得都快塌下来了。这样,她明白了胖人不爱生气的道理,因为她们很爱笑。
她想跟爸爸说这个秘密,又不知道怎么说,就像蚊子一样小声哼哼:“妈妈那么肥……妈妈那么肥……”其实小豆芽并不是嫌妈妈肥,是妈妈的好性地让她很生气。因为巷子里的人都叫妈妈“阿肥芸”,妈妈不但不生气,还高高兴兴地应着。大人喜欢这样,她也没办法,可如果小朋友敢这样叫妈妈,小豆芽是一定要杀出去的!今天跟矮脚南打架就是因为他当面喊妈妈“阿肥芸”。通常小朋友只敢在背后以外号说别人家的大人,比如巷子里的曲家大嫂,生了12个孩子,街坊就叫她“母猪有”。她的名字叫“叶有韵”。小朋友跟她家孩子玩的时候,说到他们母亲会说“你‘母猪有”,她家的孩子也默认,但小朋友绝对不敢当面叫她“母猪有”。
今天矮脚南不知哪根神经接错了。可气的是,爸爸正在批评小豆芽时,矮脚南还站在旁边听,还在笑。他本来是拿了一条洋桃干要给她吃的,他想来劝小豆芽以后还进他的新娘房。但听到老豆芽在批评小豆芽,就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忘了自己的事,不知不觉间自己把洋桃干吃掉了。
7
小豆芽不接爸爸的话,早上陌生人留下的纸条被她卷成像一根铅笔的纸棍,她趁爸爸停下来喝酒的时候,把“铅笔”放到桌子上,摊平纸棍,用手两边压着,推到爸爸面前。
爸爸拿起纸条,颠来倒去、正面反面地看了几遍,然后高兴地说:“哈!要当小学生了,叫你去注册呢!”又跟妈妈说:“咱小豆芽要当小学生了。”
妈妈想都没想就说:“噢,那我得赶紧给她车个书包。”妈妈会用缝纫机车衣服、车被子,也会车书包。
听起来,爸爸妈妈是肯定要让自己上学的。小豆芽有点失望,她本来想:要是爸爸妈妈不让自己上,她就要吵着上!她好几次看到阿玲姐跟她妈妈吵着要上学,还把编一半的漏勺丢到地板上,感到非常崇拜,要是自己也能这么耍脾气多威风!但现在爸爸妈妈要让自己上学,她就没什么好吵的了。
妈妈看她一脸不高兴,故意大声喊:“喂,你们两个哥哥快出来,咱小豆芽要当小学生了!”
野猫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警告小豆芽,在学校里不许叫自己二哥,就是这个意思。但他知道,以小豆芽的脾气,如果在学校里被她撞上了,她一定会缠上自己的,说不定还要自己背她,因为他从小就背她。如果这样,那真是颜面扫地。大王也遇到烦心事了,他也没什么办法,只是没头没脑地说:“我妈干吗不生个男的!”
小豆芽已经站到树底下,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立即冲过去,大叫:“哈——你敢不让妈妈生我!”一下子把二哥从树上拽下来。
二哥自知理亏,说:“你不是已经被生出来了吗?”
其他人都不敢吭声,矮脚南更是躲得远远的。
二哥把小豆芽抱到七里香的树杈上,让她坐在自己的位子,说:“好了,这个位子给你吧。”
小豆芽已经感到满意了,因为平时小朋友冲向七里香的时候,都要抢这个位子。她把花生米从口袋里抓出来,放到二哥的手心,说:“给你,我一粒都没吃。”
二哥拿了一粒花生,顺手一捏,把皮脱掉,先放到小豆芽的嘴里,又拿一粒放到自己嘴里,再一粒一粒分给兄弟们。大家都有花生吃,嘴巴香喷喷的,脸上笑眯眯的,就不再说小豆芽的事了。
翰文沉思着说:“快开学了,我们要抓紧来玩。”
“对!”二哥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们明天去蹽大水!”
“哇!”小喽啰都欢呼起来。他们知道,香江正在涨大水。
住在香江附近的人家,每年都会面临“大水”的问题。香州是座小城,香江也是小江,香江从香州城南款款而过,像个纤巧、秀丽的少女,把香江两岸人民滋养得丰润而多情。但是,她每年夏季的两三次大水,也给两岸人民带来一定的威胁。
每次发大水,都是孩子们狂欢的时候。水还不大时,他们可以去“蹽大水”,就是只穿着短裤衩,两条腿在浑黄的水里趟来趟去。原来的陆地都变成了汪洋,他们凭着熟悉的地形,在看不见的水里趟着,十分冒险,十分刺激。
第二天,野猫带着一帮兄弟们到江边去了。小豆芽也跟了去,这次她当然是要去的,因为她马上要当小学生了。
香江水满的时候,江面宽阔了一倍以上,上游会漂下来许多东西,有原木、家具、农具、死猪、死牛,死鸡死鸭太小有时看不清,当然也会有死人。它们都随洪水滚滚而来,匆匆而去。住在岸边和沙洲里水性好的人,就在这个时候大显身手。他们站在南门桥上,盯着水面,看到有值得下水的东西,就会从桥上跳进水里,抓住东西,顺流推到岸边。有的人还因此发了财,捡到樟木箱,撬开铜锁,里面的东西令人咋舌。如果看到水里有活人,那就一定要先救人的,在岸上围观的人会为他们呐喊助威。万一他们不幸被激流卷走,或被重物撞向桥墩,也会发出惊恐的叫声。但没人觉得应该终止这种营生,似乎水边人就应该这样。野猫看着这些被视若英雄的人,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为这样的好汉。
现在水还不大,江水还在河床里,码头的石阶都在水面上。只是江水已经变黄,浑浊的水面漂着整团的稻草、甘蔗叶子,打着漩涡,江面反而热闹了。几艘小船停在江心处,正在捕鱼,桥上岸边有人在围观。这个時候是捕鱼的好时机,江里的鱼特别多,那些平时躲在深水里或岩洞里不出来的大鱼、河鳗,都会在涨大水时出来玩。渔民就在他们看好大鱼经过的地方下网。
野猫他们把脸贴在桥上的护栏间看了一阵捕鱼,没多久就感到腻了。大家急着去蹽大水,翰文问:“我们什么时候下去?”他指着混浊的江水,其他人也一脸兴奋地看着野猫。野猫却说:“我们先去闻汽油!”然后自己就往桥头走,其他人有点失望,但都跟着。
其实野猫心里开始打退堂鼓了,他知道,香江每年都要“叫走”几个人的,所谓“叫走”就是溺亡。
他们来到桥头,等着汽车过来。他们把汽车叫“嘟嘟”,摩托车叫“卟卟”,每当有“嘟嘟”和“卟卟”从南门街驶过,远远地听到声音,孩子们就会从巷子底冲到街面上,看着车子驶过,追在后面大口大口地吸气,把汽油味吸进肚子里。他们觉得汽油味香得跟糖果一样。但是,从南门街经过的机动车不多,桥头是交通要道,汽车、摩托车很多,他们有时会跑到桥头来闻汽油味。
闻了两辆车以后,矮脚南催促道:“闻饱了,去蹽大水吧。”其他人都附和。
野猫不得已,抽出插在腰间的木头手枪,像将军一样挥手喊了声“走”,带领大家往洋老洲走。
码头这边都是陡峭的石岸,要是一脚踩空,下去就是几米深的水,他们不敢在这里蹽。在靠近洋老洲的地方,有一片缓坡地,可以在那儿蹽。野猫带领大家往那儿走,这个时候就看出一个头领的作用,他要有知识,有经验,有胆量,所以小喽啰们都死心塌地跟他。翰文和矮脚南催着蹽大水,也是对大王的信任,要是野猫临阵胆怯,他们就会非常失望,甚至离开他。
野猫很清楚兄弟们的心情,虽然自己怕得要死,但仍然要装着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不知道这里的水有多深,会不会有“沙瓮”。“沙瓮”就是人们在沙滩上取沙时挖出的大坑,香江的沙子很多,有专门挖沙、挑沙的人。他们会在一个地方挖坑取沙,挖深了,不方便取了,再换一个地方挖。沙滩上就留下一个一个的深坑,人们就把这种深坑叫“沙瓮”。
涨大水时,水流经过这些深坑,会形成漩涡。人不小心踩进去,或经过附近,会被漩涡巨大的吸力卷进去。在深坑里,就是水性好的人也很难游上来。因此“沙瓮”吞噬了不少人的生命,是水边人都害怕的。
现在,他们也面临这个危险。但话说出口了,来这里了,不下去都下不了台。连翰文和矮脚南也怕了,谁也不敢说,都用祈求的眼神看着野猫。现在要是谁说回去,大家肯定撒腿就跑,但说回去的人,今后就会成为被嘲笑的对象,很难在群里混了。
野猫硬着头皮,叫大家手拉手,围成一个圈,由他带头,慢慢往水里移。他想,到水里泡一会儿,全身弄得湿漉漉的就赶紧上来,回去可以对人说蹽过大水就行了。
虽然是夏天,涨大水的江水还是冰冷的,下水时大家都打了哆嗦,也许是害怕,每个人的面孔都绷着,是恐惧的样子。
刚走几步,水就没过了腰间,强大的水流让他们站不稳,拉成一圈的人像一团稻草要漂起来,野猫也感到自己控制不了了,他很想游回岸边去,但只要他一松手,其他人就会散开,不会游泳的人可能被水冲走。他吓得脸都青了,但还知道大喊:“抓紧!”
就在水流要把他们漂走的时候,听到岸边在钓鱼的大人喊:“死囝仔,敢下水啊,不要命了!”两个男人蹽着水跑过来,把他们拽上岸。
野猫松了一口气,假装生气地说:“干,今天运气真不好,碰到爱管闲事的鸟人了。”
其他人跟着骂,心里却很高兴,争先恐后往岸上跑。他们的衣服都湿了,得赶紧回家去换,不要让大人发现。
小豆芽发现自己的腿上有好多红点点,很痒,像是被什么虫咬过。二哥拿来万金油给她抹,叫她不能说,不然爸爸会打的。小豆芽痒得眼泪汪汪也不敢说。
晚上大哥给她洗脚时,发现这么多红点,问怎么回事。她只说被蚊子咬了。
在旁边喝小酒的爸爸还逗她说:“蚊子吃豆芽,豆芽喀喀耙。” 喀喀耙是使劲抓的意思。
8
第三天夜里,妈妈听到小豆芽在说胡话,一摸,全身滚烫滚烫的,小豆芽生病了!
妈妈整夜给小豆芽敷井水降温。夏天,井水是冰凉的,冬天,井水是温的,井口还会冒烟。所以,夏天大家会把荔枝、西瓜、啤酒、汽水等需要冰镇的东西装在网兜里,放到井里。要用冷水也是从井里取。
但是,冷敷并不能让小豆芽退烧。到了天亮,烧退了一点,却流鼻涕、咳嗽,活蹦乱跳的小豆芽变得懒洋洋的。妈妈以为她感冒了,就到土堆仔的矮墙上摘遍地锦和鸡舌癀,洗干净,在钟臼里面捣烂,挤出小半碗汁让她喝下,同时奖励她一块冰糖。
土堆仔那些倒了一半的矮墙上,摆了一些破脸盆、漏砂锅、旧木箱,里面种着家常用的青草药,除了遍地锦、鸡舌癀,还有风葱、车前草、鱼腥草、紫苏、鬼针草等,巷子里的人,有个头痛脑热、口臭腹泻的,就到这个青草铺摘自己需要的药,大部分是清热解毒、祛寒压惊的,一般都能对付。
巷子里还有一个好处,谁家的药,邻居需要时,都会贡献出来,治病救人的事,没人会吝啬。比如白庆祥家有一根羚羊角,差不多巷子里的小孩发烧都可以去借来磨一下,说借,是指那根角,磨过了要还回去,至于你磨掉的部分是没办法还的。那根羚羊角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慢慢地短了许多,白庆祥从无二话。但大家都比较自觉,两三岁以下的孩子发烧才好意思去借,大孩子发烧就只能吃青草药或到医院去了。
有一次,野猫不小心被刚煮熟的稀饭烫伤了,小鸡鸡包括大腿内侧都起了泡,痛得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妈妈很怕皮肉烂了把小鸡鸡弄坏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土堆仔那边的白庆祥的堂兄白炳祥送来了片仔癀,有吃的,也有外用的。吃的是黄豆大的一小块,化在冷开水里喝下,外用的是“片仔癀纸”,就是一种透明的蜡纸,上面有一个橄榄大小的椭圆形印痕。
白炳祥是香州制药厂的工人,他们的工厂生產大名鼎鼎的片仔癀。片仔癀是发酵的中药,做出来时是膏状,要一团一团挤在蜡纸上晾干。干了以后剥下片仔癀,蜡纸还残留一点印痕。因为蜡纸不能重复使用,工厂就把这些“片仔癀纸”当福利分给职工,沾在蜡纸上的一点点片仔癀还有很好的药效。他让阿肥芸把小椭圆形纸剪下来,沾一点茶米水(茶叶水,香州人把茶叶叫茶米),软化后贴到烧伤的部位,局部很快会退癀止痛。果然,野猫很快就不痛了,小鸡鸡也安然无恙。
至于像风湿膏、万金油、红药水、紫药水、仁丹、胃散之类的,都可以随便讨的。
可是,这次遍地锦和鸡舌癀对小豆芽不起作用。她继续发烧、咳嗽,眼睛都出血了。妈妈吓坏了,问野猫最近带妹妹到哪里玩了。野猫不得不老实交代:“去蹽大水了。”
妈妈顾不上收拾野猫,急忙带了小豆芽去看医生。医生说要打针。
本来无精打采的小豆芽立即大叫起来:“我不打针!”
妈妈为难地看着医生问:“不打行不行?”
医生说:“绝对不行!”他怀疑小豆芽是去蹽大水时感染了一种叫“钩端螺旋体”的病菌,这种病轻的会像感冒、肺炎,重的能成脑膜炎,会死人的。打青霉素的效果最好,一定要打。
妈妈知道是跑不了了,就对小豆芽说:“你看,你要去玩水,被细菌钻进身体里了,不打针不行的。”
“那二哥他们为什么不用打?”
这下引起了医生的注意,知道还有七个小孩子也去趟洪水,他让妈妈通知这些小孩的家长,把孩子带来检查,因为钩端螺旋体病的潜伏期是一至两周,说不定他们都感染了,必要时都得打针。
小豆芽听说其他小朋友也要打针,突然想到自己是第一个打针的人,就有点来劲了,她问医生:“我第一个打,是不是第一个好?”
医生笑起来,说:“你肯定第一个好!”
小豆芽爽快地说:“好,那我打。”
医生伸出小指头来跟她拉钩,说:“你是我看到的最勇敢最聪明的小朋友,我保证你第一个好!”
小豆芽就雄赳赳地去注射室了。
打青霉素还要皮试,“皮试”这个词对她来讲太新鲜了。打针的护士阿姨在她的小臂上像蜜蜂的刺一样用针蜇一下,然后用圆珠笔在小红点周围画一个小圆圈,说过二十分钟后再来看。这就叫皮试。
虽然有点痛,但她觉得很好玩。她当然又像小孩子经常搞错的那样,把“皮试”听成了“皮刺”,并理解为“把针刺进皮里,就叫皮刺”。
皮试的结果是她没有青霉素过敏,可以打。小豆芽又觉得自己很不一般,打青霉素虽然很痛,她都忍着没哭。注射室里的人都赞扬她,要其他小朋友向她学习。妈妈也很自豪,出医院大门时,就在门边的小卖部给她买了一包雪片糕。
小豆芽吃着雪片糕,屁股已经不疼了,她觉得生病还是挺划算的。
妈妈专门请假在家照顾小豆芽。她按医生的嘱咐,给她炖了水花蛋,煮猪肝面线,晚上爸爸下班回来,还给她带了鸡心形蛋糕。小豆芽躺在床上,一说要什么,妈妈、大哥、二哥就赶紧跑过来,大哥还坐在她床边给她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她真想一直躺在床上生病。
晚上刚吃完晚饭,那些一起去蹽大水的小朋友都围到小豆芽的床边来,他们是来探听消息的。因为妈妈让二哥去通知这些孩子的家长,把医生的话传了过去。家长先把自家的孩子骂一通,等忙过了才要来小豆芽家问情况,看看小豆芽。那些小孩被骂过后立即兴奋地跑到小豆芽家来了。
他们羡慕地看着小豆芽床头摆的蛋糕、水果,而小豆芽正在吃冰棍,医生说如果发烧,可以吃冰棍。爸爸让野猫带着大牙缸去买了五根冰棍,三根香蕉的,两根牛奶的。三根香蕉的三个孩子一人一根,两根牛奶的放在牙缸里,用毛巾包起来,放到“饭巢”里,这样保温,不容易化,等晚点让小豆芽再吃。要是没生病,就没那么好了。
大家都爱生病,可生病是装不了的,大人都知道小孩子会装病来讨吃的,来逃避做家务,很难骗过大人的。
说发烧吧,妈妈手一摸额头就知道了,再不行用嘴唇碰一下额头也知道了,假不了的。说肚子疼,大人马上说:“去拉屎!”拉屎就是治肚子疼的,屎一拉,肚子就不疼了。你又拉不出来,坐在马桶上怪没意思的,别人都在玩,你只能坐在马桶上。所以大家也不爱说肚子疼。说头晕,大人就叫去睡觉。睡觉是全世界最没意思的事情,小孩子最怕睡觉了!除了这些毛病,他们也说不出其他的了。
所以,他们看到小豆芽有那么多好吃的,都巴不得自己也得那个什么怪病。他们请小豆芽说说得那种病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家都蹽大水了,却不生病。
小豆芽故作神秘地说:“你们知道吗?大水里有一种勾勾虫,它们会钻到人的皮肤里去。”
大家感到又爱又怕,矮脚南问:“钻进去会痛吗?”
小豆芽想到那天自己两条腿的小红点,痒得要死,就说:“会痒!”
矮脚南和其他人立即叫起来:“我也会痒!”
小豆芽不屑地说:“我有红点,你们有吗?”
大家撩起褲管来看, 有的很遗憾没有找到红点,有的有红点,但小豆芽一口咬定这种红点不算。
没办法,矮脚南不甘心地问:“后来呢?”
后来小豆芽就不清楚了,但她不想让他们看出自己不懂,就神气地问:“你们知道什么叫皮刺吗?”
大家都摇头,真的没听过。
小豆芽说:“皮刺,就是把针刺到皮里头去!”她伸出自己的小臂让大家看,圆珠笔画的圆圈还在,但不红了。她说:“就是刺在这里。”
“啊?”大家吸一口气,针刺到皮里去了,对小豆芽感到心服口服。
翰文却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勾勾虫钻到你的身体里了,你生病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这个,小豆芽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虽然她跟大家一样喜欢生病,但这次生病却不一样,好像自己被抛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地方,心里很害怕。更难受的是从天上掉下一块一块像棉被大的石头,都砸到自己身上。每砸一次,脑袋就“轰”一下,人也化掉了,又好像飘了起来,变成了土粉。好不容易又变回来了,大石头却又接二连三地砸下来。人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化掉,她感到害怕的是看不到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但是,这种感觉她没办法跟大家说,因为眼睛睁开来,自己还躺在床上,并没有化掉,也没有大石头。她要是说有很多大石头砸在自己头上,人家肯定不相信。可她真的非常难受,特别是看着大石头往自己脸上砸的时候,她想哭都哭不出来。
这时,小豆芽突然想到,真的生病一点都不好玩!她看到小朋友还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都想要生病,那个贪吃的臭青还一直咽口水。小豆芽突然感到厌烦,她扔掉吃完了仍拿在手上玩的冰棍竹签,喊:“我不跟你们说!”然后就倒头要睡。
大家却喊:“你要说你要说!”
妈妈进来叫大家别吵,小豆芽还在发烧,不能太累,要他们都出去玩。小朋友大失所望,不太情愿地出去,心里都觉得小豆芽生病了就了不起了。矮脚南带头喊了声:“小豆芽,不发芽!”其他人跟着喊:“小豆芽,快发芽!”然后“呼”地跑到土堆仔去了。
当天晚上,面线巷子的小孩子手臂上都多了一个用圆珠笔画的小圆圈。以前他们喜欢在手腕上画一只手表。
后来其他孩子的家长陆陆续续地来了,问了小豆芽的病情,对医生说的什么勾勾虫、要到医院去检查打针什么的,都不以为然。他们不想花这个钱和工夫,因为小孩子蹽大水的事再平常不过了,没人会像小豆芽这样生病的。
翰文的妈妈是最后一个来的,她送来了一小片熊胆,让妈妈睡觉前给小豆芽吃,说退烧和解毒效果很好。还说第二天要带翰文去医院检查,感谢小豆芽妈妈的提醒。
妈妈说,还是进士家的人懂礼数。
9
打了青霉素,吃了熊胆,小豆芽的烧是退了,但人还很虚弱。医生交代要休息静养,以免引起并发症。可妈妈要上班,就请外婆来照顾小豆芽,主要是管住她,别让她再乱跑。
小豆芽生病的时候,外婆就来过几次。她给小豆芽买了荸荠、藕节、甘蔗、鸟梨仔等好吃又清凉的东西。吃荸荠时,外婆问:“要吃生的还是吃熟的?”
小豆芽说:“生的熟的都要吃!”
外婆就笑:“夭寿耶,真精鬼!”
因为荸荠、藕节之类,老的煮熟了好吃,绵实;嫩的生吃好吃,甜脆。外婆就挑出老的荸荠带皮水煮,生的削皮,让小豆芽当零食吃。藕节呢,嫩的洗净直接吃,老的跟肉骨头一起熬汤吃。小朋友吃生藕节时,都会比赛着谁吃出来的藕节丝最长。藕节奇怪的是,你不吃它,不知道它有丝。生吃的时候,它就会吐出长长的丝。小豆芽把藕节的丝拉得长长的,缠在手指头上,缠出一圈丝交给外婆说:“嬷,给你补衣服。”外婆郑重地收下藕节丝,说:“嗯,留着给你织毛衣,将来给你当嫁妆。”小豆芽就不干了,又把那圈丝抢回去吃进嘴里。她现在听到嫁人的事知道害羞了。
但是,外婆不喜欢整天待在面线巷子里,她住的是街面厝,她喜欢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听街上各种吆喝声。她跟小豆芽说:“你跟嬷一起到小姨家住吧?”这样她可以照顾小豆芽,又有住街面的乐趣。
可小豆芽不愿意整天住在小姨家,虽然她也喜欢看街上的人,围着那些卖东西的小贩,有时外婆和小姨还会给她买吃的。但她离开面线巷子太久了,心里就慌,不知巷子里的小朋友在玩什么,自己没赶上。而且街面上没有一伙一伙的小孩子冲来跑去的,也不能在土堆仔上烤地瓜,不能在七里香上吹牛,不能爬到矮墙上走“平衡木”……她还放心不下那两窝躲在学埕石板下的黑蚂蚁,她每天吃饭都要喂它们的。还有几只小蜗牛,它们都是小豆芽的兵仔。
外婆看小豆芽无精打采的,就照顾她,说:“不去也行,但你要当嬷的小耳朵,听到街上有叫卖声了,就告诉我。我要什么,你就去喊他们进来。”
“好!”小豆芽高兴地说。每次把街上吆喝叫卖或修理家什的人叫进巷子里,都是巷子里热闹的时候,邻居们都会围着买点小吃食,或把家里坏掉的用具拿来修。
那时街上有很多吆喝声,小孩子最爱听的是铃铛声,那是卖冰棍的。卖冰棍的人有一个锡做的铃铛,摇起来声音又脆又亮,可以传得很远。小孩子听到了就会拉着大人的衣角,以祈求的眼神看着。大人如果同意买,会牵着孩子的手循声而去;如果正在忙,就拿三分钱给小孩,让他们买最便宜的“水霜”,一般是香蕉味和菠萝味的。小豆芽每次买了冰棍都会飞快地跑回来,来到外婆或妈妈面前,才小心地拆开冰棍纸,把冒着烟的冰棍伸到外婆或妈妈的嘴前,让她们先尝一口。外婆或妈妈会笑眯眯地咬一小口,外婆有时会假装张大嘴,要把冰棍整根吃掉的样子,小豆芽吓得赶紧缩回手。外婆问:“怎么?不给嬷吃了?”小豆芽说:“这次不算,重新来,你嘴巴张这么大就好。”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大小。外婆就笑得直不起腰,说:“我这棵小豆芽呀,嬷不吃也欢喜了!”她不吃冰棍,只是亲了小豆芽一口。
小豆芽与外婆坐在学埕的石板上,等着街上的叫卖。这是巷子里不上班的女人们的闲暇时间,这个时候她们多拿了缝补编织的东西坐到一起,边闲聊边缝补编织,闲言碎语也在这个时候产生。
小豆芽坐在一群女人中间,大家就逗她:“豆啊,你怎么不出去玩了?”
小豆芽看一眼外婆,没说外婆不让自己出去玩,而是学着虾龟琴的口气,拍着膝盖头说:“嗨,这次生病病得我脚手软了。”
大人们都笑翻了,说:“哎哟,那怎么办?秀姑要给她补一补啊!”
秀姑就是外婆。外婆也笑着说:“有啦,有啦,等下要是听到卖豆花或卖番薯的就叫进来。”
虾龟琴也在场,她一边笑一边咳嗽还一边不停地编漏勺。阿玲在当她的下手。虾龟琴从咳嗽声中挤出一句:“阿豆好命啦,我病成这样也没人给我买豆花。”她看着低头铰漏勺的阿玲说,“等下豆花担有来,也给你买一碗。”通常大人是舍不得吃的,买一碗给孩子吃时,自己小小地尝一口而已。
阿玲抬起头笑了,对小豆芽说:“你快去巷子口看看,卖豆花的来了没有。”
可惜,这天卖豆花的没来,外婆听到有人喊“补锅——补面盆”,就差小豆芽去叫进来。一会儿,巷子里就响起了铁片碰撞的“切切”声。补锅补面盆的标志是铁板串,十几片铁板串在一起,一甩,发出“切切”声,大家就知道“补锅补面盆”的来了,就把家里积攒的有漏有破的搪瓷牙杯、搪瓷碗盆、铝锅、茶壶等都拿出来补。师父根据破损的大小、修理的用料报出价钱,同意了才补。修补的过程也是表演功夫的时候,孩子们都百看不厌,特别是熔化的锡水在硫酸和松香的配合下,凝固在破孔上,简直令人称奇。
补锅补面盆是手艺活,一般是男的在做的,小豆芽就极力怂恿二哥长大后去补锅补面盆。她自己呢,开始想卖豆花,后来又想卖杂细,最近决定去米店卖米。因为她跟妈妈去米店买米时,看到米包在输送带上走,然后被装进像一座小房子的大漏斗里,卖米的阿姨绳子一拉,“轰隆”一声米从大漏斗的闸门流到放在磅秤上的小米斗里,再一拉闸门关住。小豆芽对那个阿姨佩服得不得了,觉得装米的机关比豆花担和杂细担威武一百倍,要是能像那个拉绳的阿姨一样卖米,那就是全世界最神气的了。
二哥当然不会听小豆芽的话,他对卖米卖杂细、补锅补面盆都很不屑。那时候革命洪流汹涌澎湃,虽然他才上小学三年级,但已经豪情满怀了。可惜他还小不能参加革命行动,只能自己玩。他组织巷子里的男孩子成立了“面线独立团”,主动承担起保卫面线巷子的责任。
他们用木头、竹竿、泥巴做了手枪、冲锋枪、大刀、红缨枪、弹弓、棍棒等武器,条件好的有從百货公司买来的塑料水枪、铁壳枪,还有飞机、坦克、汽车等,都是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小玩具,也拿来算独立团的装备。独立团成立的当天晚上,他们排着队在巷子里游行了好几圈。然后又躲在曲家尪厅的供桌和香案底下开了秘密会议。先是封官加爵,野猫被推举为团长,他任命曲家老七为副团长,老七比野猫还大两岁,但他患鼻窦炎,嘴巴上面老是挂两条青虫样的脓鼻涕,让人嫌弃,只能降级跟比他小的男孩子玩。野猫任命他当副团长,是因为他把他下面的五个弟弟都拉进队伍里,最小的才4岁,为面线独立团贡献了兵力。他本来想请翰文来当军师,或叫政委,但翰文不是面线巷子里的人,怕大家不服气。最后他把政委的头衔送给矮脚南,因为矮脚南把他家从百货公司买的玩具都贡献给独立团了,这些装备相当于洋枪洋炮,而野猫他们的武器多是自制的土枪土炮。
秘密会议做出的决定是:从明天开始,独立团为面线巷子站岗。保卫面线巷子就是不让敌人进来,就要站岗放哨。野猫把他的兵力分成三组,分别站在面线巷子的三道门上,要进巷子的人都要一一盘查。
但是,进巷子的基本是巷子里的人,他们一开始就遇到了麻烦。
第一道门由野猫与矮脚南带头把守,他们都把皮带系在衣服外面,武器插在皮带里,肚子两边各插一个。野猫一边插一把矮脚南提供的塑料手枪,一边插一把自己做的弹弓;矮脚南一边插一把铁壳手枪,一边插一架飞机。矮脚南拿了他爸的黑呢帽戴在头上,野猫则扎了一条毛巾。他想借哥哥的军帽,哥哥当了红卫兵,有一顶草绿色的军帽。但哥哥不肯借给他。他看了无数遍《地道战》和《地雷战》,电影里的武工队和民兵头上都扎一条白毛巾,他觉得没有军帽扎一条毛巾也行。可他找不到白毛巾,只好扎一条花毛巾,看起来倒像个小媳妇。
他们斗志昂扬地站在巷子口的两边,第一个进来的正是外婆。她怕来晚了小豆芽跑出去玩,提个菜篮子匆匆走进来。
矮脚南一看是野猫的外婆,犹豫着不敢上前,他小声说:“你嬷来了!”
野猫知道矮脚南指望不上了,就硬着头皮拦住外婆,装不认识问:“你是哪一部分的?”
外婆听不懂,问:“鲈鳗,你这么早站在这里干吗?吃饭了没有啊?”小朋友叫他野猫,家里的大人却叫他“鲈鳗”。“鲈鳗”是一种野性十足、全身滑溜很難抓住的鳗鱼。这个外号一般用于顽皮的男孩子。
野猫感到很没劲,提醒道:“嬷,我现在是面线独立团的团长,每个要进巷子的人都要接受我的检查!”
外婆根本不理会这些,她看到野猫头上包着毛巾,满头大汗的,就一把扯下毛巾说:“夭寿!这么热的天包毛巾干吗,不怕中暑啊!”
野猫快崩溃了,他抢回毛巾说:“你快走吧!”
外婆还没完,又问:“你妹呢?没跑出去玩吧?”
野猫推着外婆硕大的屁股说:“你快进去吧,我们在执行任务呢!”
外婆边走边说:“不要站在巷子口,堵人家的路呢!”
外婆走后,野猫有点泄气了,心想要是爸爸进来,怎么检查他呀?不是讨打吗?
矮脚南没想那么多,他觉得刚开始执行任务,第一个就放过去有损独立团的威风。幸好后面还有两道门,还可以起作用。他对站在第二道门的老七喊:“注意,地主婆来了,拦住她!”
野猫却不干了,骂道:“屁!你敢说我嬷是地主婆!”
矮脚南说:“不是假装的吗?”
“我嬷是真的!”
矮脚南也傻了,现在是真假难分,没法玩了。
老七把两条清鼻涕吸进去,正准备投入战斗,野猫突然灵机一动,从巷子口跑过来,冲到外婆前面,来到老七面前,大声喊:“立正!敬礼!”他们都看过电影,这些操作都懂得,立即有模有样地立正敬礼。可惜老七的鼻涕又流出来了。
外婆走过来,看他们这副怪模样,笑哈哈地问:“你们在干什么?想要惊死我呀?”
野猫实在拿外婆没办法,他又推着外婆说:“你快回家吧!”
最后一关就在小豆芽家门口了,把这一关的人不知前面发生什么事了,看他们在立正敬礼,觉得好玩,也准备立正敬礼。但野猫怕他们惹外婆不高兴,弄不好自己中午饭都没得吃,就对他们喊:“敌人来了,撤!”
那几个跟着喊:“敌人来了!”立即弓着身子,从学埕跑到方石门那边去了。
喊声引来了屋里的小豆芽,她到门口看到外婆来了,高兴地迎上去叫了声“嬷”,又看到二哥他们都在巷子里,问:“你们在干什么?”
二哥对他的部下一挥手:“不要告诉她!”又冲到巷子口去了。
“我偏要问!”小豆芽要追过去,被外婆拉住。
外婆说:“你不可以蹦蹦跳的,回家坐着,嬷给你吃麦仔膏。”
“不给二哥吃吗?”
“等他回家才给他吃。”
小豆芽就偷笑着搂着外婆的腰回家了。
野猫和矮脚南重新站到巷子口。矮脚南说:“你不也说你嬷是敌人?我说地主婆怎么就不行?”
野猫生气地说:“敌人比地主婆好听!”但他感到事情不好办了,刚才进来的是外婆,还好对付,要是他爸,可能就被一巴掌扇过去了,独立团可就没面子了。
他正在想要是爸爸来了怎么办,矮脚南突然慌张起来:“糟!我爸回来了!”
矮脚南的爸爸许进财从城门顶的方向走过来,距离还有十几间厝,矮脚南却吓得掉头就想跑。野猫拉住他说:“别怕!”他决定改变行动,凡是巷子里的人进来,他们都立正敬礼,陌生人进来才盘查。
但矮脚南觉得给他爸立正敬礼还是有可能挨打,大热天的戴他爸的黑呢帽就是该打。他不管野猫的命令,扯下帽子就往家跑,至少把帽子先放回去再说。
但是,白庆祥却在矮脚南的爸爸前面从南门头的方向先进来。野猫赶忙给他敬礼。
白庆祥奇怪地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他看着跑在前面的矮脚南。
“报告庆叔:我们是面线独立团,负责保卫面线巷子!”
白庆祥明白了,现在社会上有很多战斗队、独立团、革命派、娘子军,面线巷子里没几个能当的,大部分人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没资格当。倒是这些小屁孩先组织起来了,他高兴地说:“好啊,你们看紧一点,别让坏人偷走了我的斗鸡蛋。”他的斗鸡品种珍贵,很多爱好斗鸡的人都在打他的主意呢!
野猫一下子觉得重任在肩,立即挺起胸膛喊:“保证完成任务!”
这让白庆祥很满意,他发现这些孩子可以发挥作用,就说:“这样吧,白天你们多巡逻,别让坏人进来。晚上帮我抓蟑螂喂斗鸡,抓蟑螂是除四害,也是革命行动。我呢,给你们独立团支持经费,一瓶蟑螂5分钱。怎么样?”
野猫的眼睛都亮了,抓蟑螂对他们来讲太小意思了,他们经常抓蟑螂来喂小鸡小鸭,现在却可以卖钱,他马上说:“好!今天晚上就开始抓!”
白庆祥交代:“我一天只要一瓶,要活的。”然后就走了。
矮脚南的爸爸进来时,野猫满心都是蟑螂和5分钱,都忘了立正敬礼。
野猫通知大家撤下岗哨,回去准备晚上抓蟑螂的东西。
南门街的男孩子基本都会抓蟑螂。蟑螂是夜间活动的害虫,南门街两边的下水道里藏着数不清的蟑螂。夏天的晚上,它们就从排水沟盖板的漏孔爬出来找吃的。他们抓蟑螂是拿一节竹筒,一头锯成斜面,一头是竹筒的节子密封的底。在斜面用炒熟的花生在竹筒的内腔往里擦,就有一股香味。然后把竹筒的开口放在排水沟盖板的漏孔处,蟑螂闻到香味就从漏孔爬出来,钻进竹筒里。他们只需一手拿起竹筒,一手用一张厚纸盖住筒口,蟑螂就跑不掉了。然后把竹筒的斜面对准一只玻璃酒瓶,放开一个小口,竹筒里的蟑螂又会慌慌张张跑进玻璃瓶里,玻璃瓶很滑,蟑螂进去就爬不出来了。
他们一般是一个盖板摆一个竹筒,沿路摆好几个竹筒。竹筒放上不多久,就可以开始收。一个晚上就是轮流放竹筒、收竹筒,一个玻璃瓶装满了,用纸头塞住瓶口,再装另一个玻璃瓶。一个晚上可以抓好几瓶蟑螂。
家里养的鸡鸭吃了他们抓的蟑螂,都长得又快又壮又会下蛋。但是,抓蟑螂的手很臭,用肥皂洗好几遍还有臭蟑螂味。另外冬天就抓不到蟑螂了。现在有钱赚,臭点不要紧,要不冬天就赚不到钱了。野猫赶紧回家找竹筒、酒瓶、厚纸皮,还要跟外婆要2分錢到巷子外的零食摊买一小包炒花生米。
野猫回家时,看到小豆芽坐在靠背椅上,跷着脚,嘴里含一根筷子,两只手捻着筷子,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野猫大叫一声:“啊?麦仔膏!我怎么没有?”不用问也知道小豆芽是在吃麦仔膏。
香州人管麦芽糖叫“麦仔膏”,认为麦仔膏大补。女人坐月子、久病的老人小孩康复身子,都要吃麦仔膏。当然还要配上其他调料,比如茯苓粉、白芝麻、葱头油等,这些东西炒熟后拌到麦仔膏里,那真是香甜滑润好吃到咬舌头。
大人一般会买来一坨麦仔膏,有时加料有时不加料,装在瓷罐里,平时揪出一小块给孩子当零食吃。揪出来的麦仔膏缠在筷子上,像棒棒糖一样吃。
所以野猫一看小豆芽的样子就明白了。妹妹有麦仔膏吃,自己却没有,他立即向外婆抗议。
外婆说:“你都当团长了,还要吃麦仔膏?”
小豆芽从嘴里拿出筷子问:“什么团长?”
二哥没吃到麦仔膏,满肚子不高兴,抢白道:“你管不着!”
外婆骂道:“你敢凶妹妹,不给你吃麦仔膏!”
二哥就不敢吭声,听起来自己也是有麦仔膏吃的。他就眼巴巴地看着外婆,等她拿麦仔膏。小豆芽得意地嘎嘎笑。
外婆从早上她带来的菜篮子里拿出一个陶瓷小罐,里面就是麦仔膏!终于野猫也分到了粘在筷子上的一小团麦仔膏。大人交代,嘴里插着筷子的时候,不可以走动,更不能跑,才不会摔倒或撞到什么,筷子扎进喉咙里。所以野猫拿了麦仔膏,就像小豆芽那样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吃,面线独立团的事被他忘到脑后去了。
10
矮脚南从他家厨房跑到小豆芽家,看到兄妹俩正跷着脚坐在椅子上吃麦仔膏。他犹豫一下,就退回去了。
那时候,大人都教育小孩,看到别人在吃东西,要赶紧走开,不能围着看人家吃。因为看人家吃东西是嘴巴馋,另一方面,人家被你围着看,不好意思自己吃,就要分一点给你,那等于是在跟人家讨,这是不行的。那时候,一点吃的都很珍贵。
所以,有的小孩子看到别人在吃东西,为了表示自己不馋、不讨,就赶紧把身子背过去,等人家吃完了才转过来。
而有东西吃的小孩,为了表示友情和慷慨,也会从自己的吃食里分一点给朋友。比如几粒爆米花或花生米,一分钱两个的酥饼折一小片。特别要好的朋友,会把自己嘴里含着的水果糖吐出来,让朋友舔几口,再放回去。今天矮脚南如果不掉头回去的话,野猫会把麦仔膏拿出来让他咬一小口的。这是那个年代孩子们的情意和交友方式,有时候,一条萝卜干,也可以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吃。
有一次,小豆芽去爸爸的单位玩,爸爸被叫到楼上开座谈会。桌上有一盘奶糖,每个人可以拿一颗吃。爸爸拿了一颗糖放进嘴里,却憋着嘴不敢动,不让口水溶化了奶糖。坚持了一会儿,他假装上厕所跑下楼,对在楼下与小朋友玩的小豆芽招招手。小豆芽跑过去,问爸爸什么事。爸爸不说话,拉过小豆芽,嘴对着她的嘴,把奶糖吐到她的嘴里。糖果移过去的时候,两人心领神会,一下子都笑了。爸爸让小豆芽坐在台阶上慢慢吃,自己又上楼开会去了。那一粒奶糖,是小豆芽吃到的全世界最好吃的糖。
麦仔膏吃完了,外婆要鲈鳗吊满一缸水才能出去玩。而小豆芽要躺到床上休息,最多只能坐在学埕的石板上看别人玩。
野猫还在吊水,矮脚南又从他家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小包“李咸”。他爸是蜜饯厂的工人,他家总有各种蜜饯吃。“李咸”就是一种咸甜味的蜜饯李干,他是来挑战麦仔膏的。有时,小孩吃零食也要互相比拼。他们的零食除了花钱买的、亲友送的,还有一种很特殊的来源,就是爸爸妈妈从上班的地方带回来的,叫“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比如矮脚南家有蜜饯吃,白炳祥家有药吃,他们把中药也当零食吃了。
有一次白炳祥的小女儿白玉在吃一种黑乎乎的东西,像红糖丸子,有龙眼那么大。她每次剥一小团,在手里捻成老鼠屎的样子,再放进嘴里嚼,吃得很香的样子,牙齿都吃黑了。
小豆芽问:“你在吃什么?”
白玉说:“我不告诉你!”
“哼,你是吃老鼠屎!”
白玉不高兴了:“哼,你想吃还没有呢!我吃的是乌鸡丸!”
“什么是乌鸡丸?”
“哼,连乌鸡丸都不懂!”因为她爸在制药厂上班,白玉已经知道很多中成药的名字和功用了。她说乌鸡丸是专门给女孩子吃的补药,吃了以后会生很多孩子。
小豆芽问:“那你怎么没生?”
白玉更瞧不起了:“哈!要结婚才会生孩子的,你真是个笨蛋!”她比小豆芽大一岁,懂得多。
小豆芽不服气地说:“你才笨蛋呢!你以后就会像‘母猪有那样!”巷子里的女人都在背后议论,“母猪有”很不值得,生那么多的孩子,把身子掏空了,整天病恹恹的,她男人还嫌弃她。小孩子都听进去了。
白玉反唇相讥:“那你也会像我婶那样!”
她的婶就是白庆祥的老婆,白家嫡传到这里恐怕要断后了。巷子里的女人都瞧不起白庆祥的老婆,她叫阿英,生不出孩子,还整天跟白庆祥打架。
阿英原来是香州歌舞团的舞蹈演员,结婚后几次怀孕都因跳舞流产,变成习惯性流产,最后连怀孕都怀不上。后来歌舞团解散,她被分配到被服厂当工人,整天踩缝纫机车男式短裤。结果她孩子没生成,舞蹈功夫也废了,心情很不好。
他们夫妻打架是巷子里的保留节目,一段时间就要上演一次。什么原因打架,谁也说不清楚,总之是没生孩子的缘故。一般都在吃过晚饭以后,先是听到阿英高亢的叫声,然后就是碗盘砸碎的声音,一会儿,两人就扭着从月亮门里面的一个侧门出现了,在月亮门内宽敞的小院里扭打。基本套路是白庆祥揪阿英的头发,阿英抓白庆祥的蛋蛋。
一会儿,细柳婆就迈着小脚从月亮门里出来,跑到白炳祥家,叫他来劝架。细柳婆是白炳祥的妈妈,住在小院正面的厢房里,他们一到小院里打架,她第一个知道。然后邻居们听到动静也过来劝架,一般是两三个男的拉白庆祥,两三个女的拉阿英,小孩子们在月亮门以外围观。还在吃饭的人端着饭碗边吃边看。住在临街的人家听到消息也会大老远地跑到里面来看,因为他们叫骂的时候,会把私密的事情抖出来,大家听了就很开心,常常是一会儿就一阵哄笑。白庆祥和阿英比说相声还管用。
通常要劝两三个回合后,才能暂告一段落。如果顺利的话,白庆祥被拉到白炳祥家喝茶,阿英被拉到小豆芽家哭诉。如果不顺利,他们趁劝架的人不注意,又扭到一起,那大家又要再劝一遍。如果是夏天,大家都满头大汗,有时,劝架的人还会被误伤。
但是,喝过了茶、哭诉过后(阿英的哭诉都是白庆祥只爱斗鸡不爱她),两人又回到月亮门内的小天地里。他们住在小院内再拐进去的侧门里,里面又有天井、客厅、厨房、饭厅,上楼还有一厅两房,一个大露台——香州人叫“砖坪”,是红砖铺的地面,葫芦形的墨绿色陶瓷围的护栏。有月亮的日子,可以看到他们在砖坪上喝酒赏月唱歌甚至跳舞。他们跳的是大家都感到难为情的“国际舞”,一男一女搂在一起,那是资产阶级和流氓阿飞才跳的舞!据说白庆祥就是在某次舞会上被阿英迷住的。这个时候,你想象不到他们会披头散发地打架,会为生没生孩子发愁。
打过架的第二天,太阳照样从东方冉冉升起,邻居们又听到了阿英清脆的歌声,看到他们夫妻有说有笑地双双走出巷子。那些在劝架中被误伤的人就会骂:“干!人家又好了,我们管什么闲事!”因为阿英爱跳舞,爱穿裙子,巷子里的女人都说她风骚,该打。大家开始等待他们下一次的节目。
所以,白玉说她婶就很不屑,其实她走路都学她婶的样子,踮着脚尖走路。巷子里的女孩子都偷偷地学阿英的样子,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男孩子也暗暗期盼将来娶个像阿英这样的老婆。
白玉不仅吃乌鸡丸,她还吃其他不同的中成药,比如枸菊地黄丸、枇杷止咳糖浆等。看她吃得很好料的样子,小孩子们真是又爱又怕,看着羡慕,却不敢讨一点来试试。大家对制药厂都感到很神秘,特别是野猫烫伤后,白炳祥拿来的片仔癀,更让人感到那些中药的神通广大。孩子中只有野猫吃过片仔癀,大家问他味道怎么样。本来片仔癀是苦的,野猫也怕得要死,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吞下去的,但为了显示自己吃过这么厉害的药,他装着经常吃的样子说:“有点苦,但吃进去片片的。”大家不知道“片片的”是什么感觉,野猫就怒目圆睁,撮起嘴鼻,叉开手脚,摆一副四大金刚的样子,说:“这就是片片的!”他想片仔癀应该就是“片片的”。大家就明白了,都盼着哪天自己也能吃上片仔癀,像四大金刚那么吓人。
但是,这种爸爸妈妈做什么,自己就能吃到什么的运气,就像从娘胎里带来的一样,是没办法选择的。大家对爸爸妈妈能从上班的地方带回吃食的人很眼红,因为大部分人的爸爸妈妈带回来的东西是不能吃的。像小豆芽的妈妈,她是雨伞厂的女工,负责油漆工序,她身上总有一股桐油味。家里也到处是桐油,妈妈会从厂里拿桐油回来,把家里能油漆的地方都刷上桐油。小豆芽担心妈妈也会在自己身上刷上桐油。而爸爸在一个她叫不出名字的地方上班,专门在开会和喊口号。爸爸能带回来的就是“上级精神”,再了不起就带几张传单和稿纸回来。他每次喝了酒就要给大家“上课”,传达上级精神。小豆芽觉得还不如曲老大修理自行车好玩。
还有人在耐火砖厂、丝钉厂、煤球厂、蚊香厂上班,他们家的砖头、铁钉、煤球、蚊香就特别多。而像曲老大没有工作,什么也拿不到。他在他家临街的店面开了一家修理自行车的铺子,他总不至于把自己铺子里的东西拿回家吧!倒是巷子里的自行车都到他家去打气,需要修理也请他,他有时收钱,有时不收钱。
阿玲姐最可怜了,她妈妈编漏勺,漏勺不但不能吃、不能玩,那些剪下来的碎铁丝还会扎人,阿玲的手指经常被扎得鲜血淋漓。她想编一把小漏勺给小豆芽玩,可攒了好久也攒不出用来编小漏勺的铁丝。因为让她们加工漏勺的人给铁丝是用秤的,拿来多重的铁丝,编成漏勺后还要称,剩余的铁丝连同碎铁丝还得还回去。阿玲只能一根两根地攒,后来总算编了一把她自己设计的小漏勺,勺只有一个小茶杯大,柄却长长的,小豆芽可以用来舀玻璃珠子。小豆芽爱不释手,很想在小朋友中炫耀一番。但阿玲姐交代,不能让她妈和她弟弟看到,看到了她会挨骂的,因为虾龟琴也想攒出铁丝来给家里编一把漏勺,害得小豆芽只能躲在家里的床铺上玩小漏勺。
阿玲姐的爸爸在削甘蔗卖,他把甘蔗皮挑回来,在大石埕上晒干,当柴火用。晒甘蔗皮和煮饭都是阿玲的活,小豆芽想帮她晒甘蔗皮和收甘蔗皮,阿玲都不让。她说甘蔗皮的边很锋利,小豆芽的手很嫩,会被割破。她自己就经常被割破。一割破手指,她就用嘴吸流出来的血,还告诉小豆芽:“自己的血可以吃的,是咸的。”
小豆芽经常看到她捡了甘蔗皮和她爸削掉不要的甘蔗头尾,洗干净了再吃,还请小豆芽吃。小豆芽有一次把外婆给自己买的削好的甘蔗折了一截给阿玲姐。那是白白的、甜甜的、都是肉的甘蔗!阿玲姐家有整捆整捆的甘蔗,她却很少吃到这样的甘蔗肉。看着阿玲姐笑眯眯地、小口小口地用门牙咬着甘蔗吃,小豆芽下决心,以后要给阿玲姐買一根从头到尾的大甘蔗,让她吃个够!
但是,阿玲却厌恶甘蔗。她说以后自己能独立生活了,她要养一窝小鸡,小鸡长大后变成母鸡,下好多蛋。她要孵“鸡仔胚”给小豆芽吃。“鸡仔胚”是还没孵出小鸡的鸡蛋,香州人认为这是大补的东西,味道鲜美,大人小孩都爱吃。但那时候大家基本上等不到孵成鸡胚就把鸡蛋吃了。阿玲家的鸡蛋都是虾龟琴和她弟弟吃的。吃鸡仔胚成了她的梦想,她首先想到要给小豆芽吃。
矮脚南不再理睬苍蝇,他觉得父亲在睡眠中赶苍蝇的样子很好玩,他看到父亲胸前的乳头也像两只苍蝇母,他想,父亲怎么不把它们也赶走呢?他用扇子扇了两下,乳头岿然不动。他想跟父亲开个玩笑,就折回客厅里,一眼看到饭桌上有一把哥哥刻纸人的锯板刀,就是把废弃的钢锯片一头磨尖做成的小刀,约十来公分长。锯片钢水好,磨成的刀很锋利,刻纸时不会破。那时候,每一个小男孩都有两三把这样的刀,除了刻纸外,还可以削弹弓、削木头枪,还可以在学校的课桌上刻任何图案。矮脚南也玩过这种刀,所以他一把抓起来就又跑出去。
他心里非常得意,想着父亲等一下的样子,他强忍着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动手前,他先提了提自己的三角裤,屏住气,然后用刀尖在父亲左胸前乳头的地方轻轻地、像苍蝇一样划过。
父亲像刚才那样用手来拨,矮脚南躲过去了,父亲的右手无力地搁在胸前,他还睡着,但嘴巴已关上了,脸上是一种烦躁不安的表情。父亲没抓到自己使矮脚南更来了兴致,他又把刀子伸过去,这次人也靠前一点,做得更精细一些。突然,父亲放在胸前的手猛地一巴掌拍过来,他稳稳地拍中了矮脚南斜在他胸前的小刀,小刀很欢畅地在两根隆起的肋骨间沉下去,矮脚南拿着的刀从手里脱落了,小刀在他眼前仅剩下一小截,大部分埋到父亲的胸膛里了。他看到小刀周围的皮肉往里卷,把小刀结结实实地夹住,他有点儿沮丧和惶恐。
父亲“哼”了一声,睁开茫然的双眼,费劲地看着矮脚南,眼里有一种凄楚的笑意,矮脚南看到父亲想对自己挤眼睛,但没做成。他的手举起来,伸到矮脚南前面,矮脚南笑着往后逃,他护住三角裤,怕父亲把它拉下来。但父亲的手像断了电一样落下,挂在披椅外沿晃蕩,眼睛也闭上了。
矮脚南认真看父亲一眼,觉得害怕,他不想玩了,他想赶快把小刀取出来。小刀被夹得很紧,用两根指头抽不出来,矮脚南想到刀扎在父亲身上,一定是很痛的,他害怕极了,也难过得要命,他惊叫了一声:“爸——”两手抓住刀柄,使劲一拔。
在他拔出小刀的瞬间,他往后仰起的目光正好被一缕阳光刺中,他眼前一片花白,同时听到一阵凄厉的蝉鸣。蝉鸣声悠长而锐利,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脑门上,他觉得自己已被劈成两半,白花花的脑浆连同阳光搅和在一起,人就像灵魂出窍一样变得轻飘飘的。他不记得以后怎么样了,只隐隐约约看到眼前一片红光,还有腥甜黏稠温热的东西抚摸着他的脸。他眼前老是刺眼的阳光,耳里只有凄厉的蝉鸣。
实际上是,他跌坐到地板上,父亲心脏喷出的血浇在他的脸上,他已失去了其他感觉,只觉得父亲温热的手在抚摸着自己。他一直耷拉着脑袋坐在地板上,任父亲的热血在脸上流着。
后来,妈妈发现了,惊叫起来,喊来了邻居。人们跑来跑去,矮脚南被踢了几下,又被踩了几下,他绊了别人的脚,被提起来,放到台阶上,他坐不住,又从台阶上滚下来。等大人们发现父亲已经没救了,转而要问事情的原因时,才想到他。他们摇他,喊他,掐他,他都说不出话,甚至也没有睁开眼睛,像一个橡皮人。只有野猫记得,他那时鼻青脸肿,浑身是血,还有他那三角裤包不住的小鸡鸡变得跟玻璃珠一样小。
12
小豆芽没有看到矮脚南和他爸爸,妈妈不让她过去。小豆芽自己也不敢去,她怕死人。但她很想跟矮脚南说:“你不要难过啊,我会跟你好的,我会到你的新娘房。”可矮脚南一直没出现,这些话就说不出去。她又急又怕,好几次自己躲在家里哭了。
矮脚南的父亲出殡时,许多人对他指指点点。他没哭,也没睁开眼睛,姐姐不时要拉他一下。棺木下土的时候,他听到后面有人说:“这个也给他踢下去。”他缩着脖子等着那一脚,但没人踢他,他又被领回家。
那几天,他觉得自己心上长了一团流动的东西,外面有一层薄薄的膜包着,那东西一涌一涌地越来越大,他心里也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他要那层膜快点破掉,好让那团东西流出来。但是,没人把他踢下去,也没人来抱抱他,他一直不能把那层膜弄破。他想要母亲把他搂到怀里,他要在母亲的怀里哭,告诉她,他是在跟爸玩,他跟爸好。可是,母亲不理他,她有时半夜了还戳着他的额头哭。矮脚南假装睡得很死,但他心里和母亲一样在流泪。哥哥和姐姐也经常打他,他每次都主动蹲下来,抱着头,让他们随便打。
从那以后,矮脚南再没说过一句话,家里也没人管他。父亲死后的夏天,他都只穿那条三角裤,每天中午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愣愣地看着照在腿上的阳光,他经常听到“吱——吱——”的蝉鸣,他想那是父亲在叫他。
夏天过去了,矮脚南还是穿着三角裤坐在门廊的台阶上。巷子里有穿堂风刮来,像刀子一样锋利,葡萄的黄叶子也经不住秋风的刮扫落了一地。矮脚南冷得直发抖,但他固执地坐在那儿,在凛冽的寒风中,眼睛盯着葡萄架看,耳朵支棱着。太阳已经照不到他身上了,蝉也躲起来过冬了,等了很久都等不到阳光和蝉鸣。他终于明白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心上的那层膜终于破了。他开始伤心地抽泣起来,声音由小变大,最后放声大哭,哭了很久很久,后来就躺在台阶上睡着了。
父亲死的时候36岁,矮脚南以为所有的男孩子都跟父亲一样,父亲几岁死,自己也会几岁死。他更想那天就跟父亲一起死,这样就可以继续跟爸玩,给他扇风,给他赶苍蝇,给他冲凉水。现在没有人需要他做这些了,家里没有人关心他吃饭穿衣,没有人问他难过不难过,害怕不害怕。只有小豆芽会来跟他坐在一起,拿零食给他吃。他不敢跟小豆芽进新娘房了,也不敢跟她说话了,因为他很快会死,他怕吓到小豆芽。
矮脚南家的不幸,使面线巷子沉浸在悲痛之中,孩子们都不敢再嘻嘻哈哈地闹了,他们似乎在那一天突然长大。
特别是小豆芽,她不相信那个经常坐在摇椅上,像变魔术一样往自己手心里放蜜饯的进财叔死了。她不明白死是什么意思,人到哪里去了,永远不回来了吗?她很想跟变成哑巴的矮脚南说说话,想跟他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要难过”,可矮脚南好像不认识她了,小豆芽站在他面前他都看不见。
小豆芽又说:“我们去新娘房好不好?”他也低着头,咬着唇,一声不吭。小豆芽伤心得哭起来,矮脚南也不管她。
她想到矮脚南以前常拿蜜饯给她吃,现在他父亲没了,他没有蜜饯吃了,就自作主张去食杂店买了一小包李咸,自己都舍不得吃,直接送给矮脚南。
没想到矮脚南一看到李咸就“哇哇”吐起来,泪流满面。他说不出话,也不要李咸。
小豆芽知道他又想他爸了,結果自己也跟着流泪。
巷子里的小朋友轮流去叫矮脚南出来玩,但他哪里都不去,没事时就坐在他爸爸去世的地方,盯着葡萄架发呆。渐渐地,小朋友们不再来叫他了,矮脚南从玩耍的小孩子中消失了,他变成了一个小老头。
矮脚南的父亲去世不久,多年不孕的阿英突然怀上了,乐得白庆祥整天围着她转,不再搞斗鸡赛了。
通常他月头和月尾各搞一次斗鸡赛。他那些鸡友们带来自己心爱的斗鸡,在土堆仔上用篱笆围出一个圈,两只雄赳赳的斗鸡放进去,就像决斗士一样,开始打斗供人观赏。
以前玩斗鸡都是有钱的公子哥儿,有斗鸡种苗的人家不多。因为斗鸡是养着玩的,不是用来吃的。有的斗鸡老死,或受伤、病死,主人都带到郊外去埋葬。斗鸡肉是紫红色的,都是瘦肉。因经常打斗,大家认为斗鸡肉有毒,吃了会发癀,没人敢吃。
现在,白庆祥沉浸在后继有人的喜悦里,他想好了,将来要把他养斗鸡、玩斗鸡的窍门教给儿子。
面线巷子好像一下子变了样。至少没了白庆祥和阿英打架的戏码,没了矮脚南的身影,孩子玩耍也七零八落的。小豆芽看到矮脚南就难过,她觉得好像有个紧急的事情在等着自己,可又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妈妈看到小豆芽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点担心,问她:“小豆芽,你在想什么呢?”
小豆芽问:“妈妈,每个小孩子都必须长大吗?”
妈妈胆战心惊地说:“是的。”她不知道小豆芽又会冒出什么想法。
小豆芽若有所思:“那我得为长大准备好多力气。”二哥说他长大要做惊天动地的事业,她不知道什么是惊天动地,但她相信,那一定是比面线巷子还要大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心中也有一个这样的梦想。
妈妈问:“你长大要做什么呢?”
这是大人常问孩子的问题,也是孩子爱说的话。大人一般喜欢孩子说“长大要当医生”或“老师”或“工农兵”,有文化一点的会说当“画家”,当“音乐家”。
但小豆芽说:“我长大要当全世界!”
“什么?”妈妈没明白。
小豆芽展开两只手臂比划了一下,解释道:“就是最厉害的!”
那时候,大家都爱用“全世界”这个词,二哥说:“全世界最讨厌的是臭豆芽!”矮脚南说:“孙悟空是全世界最会变的猴子!”小豆芽自己也说:“藏在爸爸嘴里的糖果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小豆芽以为全世界就是大到不能再大的世界,她就要当这么大的人!
妈妈明白了,她提醒小豆芽:“你悄悄努力就好了,不要告诉人家。”
“为什么?”小豆芽正想把这个好主意告诉人家呢!
妈妈沉思了一下说:“因为全世界包括了所有,只能一个人当。如果你当了,别人就当不成了。”
“哦。”小豆芽有点明白了,她也提醒妈妈,“我只告诉你一个,你不能跟人家说,连爸爸都不能说!”
“好!”她们郑重地拉钩保证。
从此,小豆芽心中有了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