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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脸上有朵糖梨花

2020-09-27刘照如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5期
关键词:智勇姥爷兔子

刘照如

1

有福街上的人没事闲聊的时候,都喜欢笑话笑话我四舅。这倒八辈子的,他们说,有一只老鸹在有福街街尾一棵榕树上蹲了两个时辰,总共拉了一泡稀屎,那两个时辰里从树底下走过了九九八十一个人,可是那泡稀屎就偏偏砸在“倒八辈”的脑门上。老鸹屎顺着鼻梁往下淌,他们再加上一句。他们都是这么笑话四舅的。

我四舅的大名叫王连发,可是有福街整条街以及陶城认识他的人都不叫他的名字,他们都叫他“倒八辈”。在陶城,大家习惯把“倒霉”说成“倒”。如果一个人时时“倒”,事事“倒”,经年累月地“倒”,或者一“倒”就“倒八辈子血霉”,他们就管他叫“倒八辈”。

实际上我并没有大舅,也没有二舅和三舅,只有四舅这么一个舅舅。我姥爷姥娘在四舅之前曾生过三个儿子,但都在三岁之前夭折了,到了第四个儿子出生,我姥爷还是忘不了那三个夭折的儿子,便叫新生的儿子“四儿”。我就是这么得了一个四舅。

我姥娘死得早,我妈嫁到我们家之后,常常回娘家接济姥爷和四舅。每次从姥爷家回来,我妈总是说四舅站没站形、坐没坐形,整天嘻嘻哈哈的,还一脸的倒霉相,也不知道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妈说,有一回四舅惹姥爷生气,姥爷甩足了力气往四舅脸上扇了一巴掌,四舅的脸上立马出现了五个手指印子。四舅大概知道自己脸上起了手指印子,他摸了摸脸,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好像那五个手指印子不是巴掌扇出来的,而是油彩画上去的。

姥爷扇了四舅一巴掌,接着就后悔了,他摸着四舅的脸,问:“孩儿,你疼不?”四舅眨巴了两下眼睛,笑了一下说:“不疼。”姥爷又问:“是不疼还是装作不疼?”四舅还是笑了一下,说:“是真不疼。”姥爷摸着四舅的脸,叹了一口气说:“我不信,你看你这脸都肿了。”四舅也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说:“不疼,就是有点痒痒。”

我妈也笑话四舅。我妈笑话四舅是个身上疼却不说疼只说痒痒的人。

2

四舅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待在家里。

四舅在街上逛荡,姥爷看不顺眼。姥爷想让四舅跟着他打蜂窝煤,蹬着三轮车去叫卖。要是肯吃苦下力,生意好的话,用不了一年,就能把脚踏三轮车换成机动三轮车。然后,再用几年的时间,四舅娶媳妇的钱也能攒够数。

可是四舅不愿意卖蜂窝煤。四舅嫌打蜂窝煤这活儿太脏了,整天把脸和脖子弄得黢黑,洗都洗不干净。姥爷是靠卖蜂窝煤把我妈和四舅养大的,现在遭四舅嫌弃,他接受不了。姥爷朝四舅瞪着眼珠子吼起来:“嫌脸黑?县长脸白,有本事你去当县长!”看着姥爷脸红脖子粗地吼叫,四舅巴咂巴咂嘴,不说话,可是吃过饭碗一撂,还到街上去逛荡。

這样逛荡了几个月,四舅遇到了他的高中同学张智勇。

张智勇是康庄镇人,因为家里穷,高中没有读完就辍学了,离开学校后靠小聪明小打小闹挣钱。四舅在夜市上遇见张智勇的时候,张智勇正在大声叫卖“上等毛皮”。张智勇的背后有一张三合板,三合板竖在墙上,上面钉着五六张野兔皮。原来,张智勇经常扛着土制霰弹枪打野兔,然后赶夜市卖野兔皮。

四舅也想用土制霰弹枪打野兔,他想象提着枪在野外跑的样子一定帅呆了。打野兔这活计张智勇已经干了两年多,可以说是行中老手了。当天晚上两人密谋了好一阵子,四舅不停地把打火机从张智勇手中抢过来,为张智勇点烟。张智勇说,打了野兔子之后,扒皮吃肉,肉吃不完,还可以拿到市场上去卖,现在人都喜欢野味,能卖个好价钱;野兔皮呢,则卖给市里的兔皮收购中心,零碎的几张野兔皮,赶夜市,比卖给兔皮收购中心的价钱还要高。张智勇愿意手把手地教给四舅如何玩霰弹枪,如何给兔子扒皮、敷皮,以及如何用花椒大料炖兔子肉。四舅听着,再给张智勇点烟的时候,手就有点哆嗦。

不几天,张智勇就为四舅弄来了一管土制霰弹枪和一口袋铁沙子。

别人打野兔,都是结帮拉伙去,相互也好有个照应,而四舅打野兔,喜欢单干,他担心结伙出去僧多粥少,碰到一只野兔大家一起举枪。跟着张智勇出去打了几次野兔之后,四舅就不再听张智勇招呼了,一个人独来独往。

张智勇他们那帮打野兔的人,一般是去黄河南岸,那地方远,有三十多里路。四舅选中的地方,是万福河的河漫滩,那地方离陶城近,也就五六里路。四舅骑自行车从有福街的街尾走出去,穿过一条二级路,就到了万福河的北岸漫滩。万福河北岸漫滩是一望无际的盐碱地,基本上不长庄稼,只长野草,散落在河漫滩上的一小块一小块农田,像是野草地的补丁,里面的庄稼长得也和野草差不多。不过,这种地方正是野兔们生存的福地。四舅把自行车锁在万福河河堤的一棵柳树上,提着枪,在漫滩的草地上小跑,追寻野兔的踪迹。远处看,四舅跑起来一跳一跳的,他自己倒也很像一只个头硕大的兔子。

四舅打兔子,还有一点和张智勇他们那帮人不一样。张智勇他们打兔子,一般是挑在冬天,或者深秋和初春,这样的季节旷野里没有青纱帐,兔子们藏身不深,容易有所斩获。尤其是冬天下过雪之后,野兔出来觅食,它们在雪地里简直就成了摆在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打一个准。四舅打兔子不挑季节,一年四季,无论春秋,不管兔子们藏得深与不深,他都提着枪,一跳一跳地在万福河河漫滩的草地上小跑。

在河漫滩的草地上小跑,让四舅产生一种想要飞起来的感觉,草棵子里散发出来的那种有点甜又有点苦的涩涩的味道,像是细细的沙子,他一跑起来,那味道就把他的脸打得发痒。到了晚上,四舅也停不下来,梦中他感到已经不是在草尖上飞了,是在水里游,自己是一条大鱼,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而那些水也不是水,是味道,就是那种有点甜又有点苦的涩涩的味道。枪管里射出去的铁沙子,也好像根本不是在打兔子,那只是四舅胸膛里射出去的一口气,就像大鱼在水里射出去的一口水一样。

3

有一天张智勇提了一只刚打来的野兔,说自己有事要去市里,想让四舅到康庄镇小张庄去一趟,把兔子交给他的妹妹张小芽。以前四舅听张智勇说起过,他的老爹过世了,老妈瘫痪在床上已经好多年,张小芽是他的孪生妹妹。张小芽胆子很小,“从来没有见过胆子这么小的人。”这是张智勇说的。

四舅没有说什么,骑了自行车就去了。四舅车把上挂着那只兔子,骑到了离陶城二十里路的康庄镇,在镇上问路,又骑行三四里到小张庄。在小张庄的村头问两个孩子张小芽的家在哪里,那两个孩子往一处院落指了指,接着就唱起来。他们唱的是:“张小芽,没婆家,脸上有朵糖梨花。”他们在四舅的背后唱,四舅却不明白他们的唱词是什么意思。

四舅没有进张小芽家的院子,而是站在墙外,把脸搁在墙头上,朝院子里喊:“张小芽,张小芽!”四舅喊张小芽的时候,喉咙里像是塞着一团棉花,声音暄软,尾音拖得很长。四舅觉得以前他的喉咙里从来没有发出过这么奇怪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张小芽从屋里出来,看了看墙头上四舅的脸,警觉地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说着,她还往后退了两小步。四舅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是你哥的同学,张智勇的同学。”张小芽又往后退了一小步,说:“我哥不在家,他出门去了。”四舅说:“我不找张智勇,我找你。”张小芽还在往后退,退回到了屋门口,并且顺手把放在门口的一根半截柳木棍抓在了手里,凶凶地望着四舅。四舅就强装着哈哈地笑:“我又不吃了你,是你哥让我来找你的。”

应该是张智勇说过的,张小芽的确长得很好看,又干净又清爽,穿着很旧的衣服,衣服还不太合体,但在四舅眼里,这样的张小芽越发显得像一棵雨后长出来的新庄稼苗苗儿。张小芽的眼睛很小,眯成一条缝,她朝四舅凶的时候,四舅却觉得她是在笑。四舅说:“你哥让我来送一只兔子。”说着,四舅把手里的兔子往上举,举过肩,这时候墙头上四舅的笑脸就和一只死兔子并排在一起了。张小芽手里抓着半截柳木棍,又问:“那是我哥打的兔子,还是你打的兔子?”四舅说:“是你哥打的兔子,他不得闲,让我送過来。”停了一会儿,张小芽放下棍子,慢慢地朝四舅走过来。

张小芽个子不高,她伸手从墙头上接过兔子的时候仰了仰脸,两腮的头发散开了,四舅看到了她脸上的“糖梨花”。原来张小芽的左脸颊上、眼角下面,有一块比铜钱大、比杨树叶子小、形状不规则的疤痕,疤痕表面和边沿有一些纹路,那些纹路是粉红色的。张小芽脸上的这块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烫伤,但张智勇倒是从来也没有提起过。这个时候,四舅才突然明白村头的两个孩子为什么唱张小芽“糖梨花”了。不过,四舅又咽了一口甜丝丝的唾沫,仔细想象了一下,觉得脸上有糖梨花的张小芽比脸上没有糖梨花的张小芽要好看多了。四舅拿不准张小芽有没有可能邀请他进家里坐一会儿,心里有些迷惑。天气已经很冷了,四舅的两只耳朵冻得有些发木。

第二天,夜市上一起摆摊的一个胖大姐看见四舅一直嘿嘿地傻笑,就把他拉到一边,神神叨叨地小声问:“我说倒八辈,你知道张智勇为啥让你送一只兔子给他妹妹不?”说完自己绷着嘴笑。四舅憋着一口气反问:“你说为啥?”胖大姐凑近四舅的耳朵,小声说:“他想让他妹妹和你,俩人……”胖大姐伸出两只手的两根手指,做了一个“俩人好”的手势。四舅还在憋着一口气,脸都憋紫了。胖大姐又说:“听说他妹妹是破了相的,脸上有块疤……”

四舅想要改天自己打一只野兔给张小芽送过去,而不是去送张智勇打的兔子。

4

一下子就到了这一年的寒冬,下了一场大雪,雪后是个大晴天,天光很亮。四舅扛着他的霰弹枪,去了万福河北岸漫滩。这一天四舅心情大好,心劲十足,双腿对雪野的覆盖范围比平时大了好多。大雪把深的和浅的壕沟以及地上的一些深坑都抹平了,当然被大雪抹平的还有一眼机井的井口。那天四舅还没有打到野兔,就掉进了这眼机井里。

四舅人掉进机井里,他的枪被横在了井口。井里的水深,刚好到四舅的脖子那儿。四舅在井水里愣神了几分钟,认定能够继续活着的唯一办法是自己爬出去。四舅又在井水里站了几分钟,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就是:双脚踩着井壁,双手撑着另一边的井壁,平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往上拱,像蜗牛一样慢地往上拱,不管花多长时间费多大力气,最后总能拱上去。

那天四舅花了一个多钟头的工夫,才从井底平着身子一点一点地拱了上来。一开始的时候完全不行,四舅拱上来一米半米的,总是会掉下去。掉下去几次之后,四舅站在井水里,望着井口的一片天,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之后还是用同样的办法往上拱。再次掉下来,四舅望望井口又嘟囔了一句什么。最后一次,当然是四舅从井底爬上来的这一次,爬到离井口还有三尺的时候,四舅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但他感到好像有人顶了一下他的腰,助力给他。四舅咬了咬牙,伸手抓住横在井口的霰弹枪,就上来了。

过了几天,不知是因为内伤,还是因为惊吓,四舅的一只眼睛瞎了。不是完全瞎,是影影绰绰的,看不清东西。看不清东西的这只眼睛是右眼。姥爷让四舅闭上左眼,只睁右眼,双手捧起一只尿壶,问四舅是什么东西,四舅说,看着像西瓜。

到医院看医生,医生没有好办法,走了好几家医院,市里的医院也去了,医生都说没办法。四舅只好用一只眼睛将就着。看眼睛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一下子冬天就过去了。

四舅一直惦记着要送给张小芽的那只兔子。过了年,四舅提着枪出去了。

可是四舅是个右撇子,他出门打野兔,是把枪托放在右肩上,闭左眼睁右眼瞄准开枪的,如果把枪托放在左肩上,闭右眼睁左眼瞄准开枪的话,他就打不准靶子了。现在四舅的右眼出了问题,这影响到了他瞄准,因此每次出门打兔子,四舅都是空着手回来。空手回来的四舅在有福街上见了人,就脆生生地笑:“哈哈哈,”他说,“眼睛不好使了,兔子和母鸡分不清楚。”一个多月,四舅再也没有打到过兔子。

不久四舅养成了一个习惯,他想仔细看看什么东西的时候,就把好使的左眼先用手掌捂住,用瞎了的右眼看。当然,这样看东西的话是看不清楚的,四舅再把手从左眼上拿下来看,他就看清楚了。夜里,四舅拿一个马扎坐在屋檐下看星星,先把左眼捂住看一阵,然后再把手从左眼上拿下来。

万福河的漫滩上,青草冒出芽来了,一些对春天更敏感的青草长到老高。四舅一手提着霰弹枪,一手时不时地捂一会儿左眼,在青嫩的草上小跑。那些野兔总会跑出来的,总会让四舅撞上。四舅小跑一阵子,会停下来警觉地四处张望,然后再小跑一阵子,再停下来警觉地四处张望。

可是这一天,四舅又遇见了倒霉的事。

5

当时,在万福河的北岸河漫滩上,四舅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小坟头大小的土堆,土堆上以及土堆周围的青草,比别处的青草长得更高一些。四舅的眼睛瞄过去的时候,正巧看到青草棵子晃动了几下,有一团肉亮肉亮的东西一闪,他断定那是一只野兔子,就朝着晃动着的青草棵子开了枪。可是这一枪打到的并不是野兔子,而是一个叫有根嫂的寡妇。穿着青绿衣裳的有根嫂拿土堆遮挡,在青草棵子里小解,她的肉亮肉亮的半边屁股让四舅看走了眼,霰弹枪的大部分高粱米似的弹丸都射进了有根嫂的皮肉里。

有根嫂也住在陶城有福街,和四舅是街坊。四舅住在街头,有根嫂住在街尾,平时没有来往。有时四舅在街筒子里遇见有根嫂,两人也不打招呼。不过这个女人身上有两大惹人的地方,四舅倒是早有耳闻。说街上要是走过一个走路风摆杨柳的女人,摆得东一扫帚西一扫帚的,这女人一定就是有根嫂;还说要是有一个喜欢和人抬杠、见人就怼的女人,这女人一定就是有根嫂。

这天有根嫂到万福河的河漫滩来,是来找一些新生芽的猪耳菜(苍耳子),用偏方为她的女儿治鼻炎。有根好几年前就没了,有根嫂娘家在乡下,她贪图有根家在有福街的房子和城里的生活,从而不肯改嫁,一个人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儿。有根嫂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稳定收入,靠打些零工过日子,手头拮据得很。因此,四舅把一大把一大把的铁沙子射向了有根嫂,约等于把一大把一大把的钱射向了有根嫂。

四舅和有根嫂打了一场官司。官司一开始在街道居委会打,居委会管不清,又打到城关镇司法所。当然是四舅输了官司,四舅要负责为有根嫂治伤,还要赔她一些钱。

给有根嫂治伤加上赔她的钱,花去了姥爷家几乎全部的积蓄。姥爷家的这些钱,都是姥爷倒卖蜂窝煤攒下来的,四舅瞎眼那一次,花去了一部分,剩下的这些,现在都花在有根嫂身上了。四舅打兔子大半年,总共也没打到几只兔子,没挣到什么钱。本来,四舅瞎一只眼,姥爷觉得这样的四舅找媳妇就很困难,现在娶媳妇的钱也没了,看来四舅只好打光棍。

把有根嫂的皮肉伤治好以后,很快,四舅又和她打了第二茬官司。

第一茬官司结束不久,有根嫂屁股和大腿上的肌肉开始大面积萎缩,神经坏死。有根嫂落下了毛病,一条腿瘸了。随后,四舅和有根嫂的官司直接打到县法院,三个月之后,法院的判决才下来了。法院判四舅每个月付给有根嫂80块钱,直到有根嫂百年老去。四舅拿到判决书的时候,感觉自己被判的不是每个月80块钱,而是一个看不到尾巴的无期徒刑。

从把铁沙子射到有根嫂的屁股上,到拿到法院判决书这半年时间,四舅再没有打过兔子,没有去过夜市,也没有见过张智勇。在两茬官司的间隙,四舅去找过一次张小芽,但是那次他并没有见到张小芽。他骑着自行车到了康庄镇,然后骑到了小张庄,他在小张庄的村头上站了半个小时,就又返回到了陶城。

6

去康庄镇小张庄找张小芽,起因是四舅的一个梦。

四舅的梦中有两个四舅,一个四舅站在张小芽家院墙外面,手里提着一只野兔子,把脸搁在墙头上喊张小芽出来。另一个四舅则飘在空中。张小芽从屋里出来之后,飘在空中的四舅看见站在院墙外面的四舅把兔子举过肩,让兔子和自己的脸并排在一起。张小芽红着脸,笑一笑,到墙头边来接兔子。接过兔子,红着脸,再笑一笑,张小芽就往屋里回。

醒了之后四舅就再也记不起梦中别的情景了,只记得在梦中心慌,心慌得喘不上气来。那些日子刚刚给有根嫂看好了伤,赔了她一些钱,可是有根嫂大腿的肌肉却开始萎缩,四舅心慌是常有的事。

一大早,四舅身上穿了自己最喜欢的衣裳,头发上打了发蜡,慌慌张张地推了自行车从家里走出去。一路上四舅还是心慌,脑子也乱得像一碗玉米面糊糊。到了小張庄村头,四舅从自行车上下来,站定之后,发现他这一次来找张小芽,少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一只又肥又大的野兔子。

这大半年四舅没打过兔子,所以没有把一只野兔子挂在车把上。四舅见张小芽心切,出门的时候把兔子的事忽略掉了,到了小张庄村头上,他突然心慌得直冒汗,两条腿发软。四舅扶着自行车站了一会儿,还是心慌、腿发软。没有兔子,四舅没有脸面见张小芽。如果他趴在墙头上喊张小芽,张小芽眯着眼睛出来了,朝着他笑,可他却没有野兔子举过墙头,那让他对张小芽说什么呢?如果张小芽说:“你咋大半年没来呢?”那又让他对张小芽说什么呢?四舅慢慢地蹲在了路边。

在小张庄村头蹲了半个小时,四舅心里生出一个主意,他回头去了康庄镇。四舅想在康庄镇转一圈,看看能不能花钱买一只野兔子;如果买不到野兔子,就买……比如说一个发卡或者一块纱巾什么的,送给张小芽,他甚至想好了纱巾要什么颜色、发卡要什么款式。可是四舅在康庄镇转了三圈,并没有看到有人卖野兔子;当他跑去商店看中一款纱巾的时候,又发现自己身上没带一分钱。

四舅身上没有零花钱,已经很久了。给有根嫂治伤和打官司,花光了家里的钱。再说,姥爷卖蜂窝煤也挣不到几个钱了,很多人家做饭都用煤气,管道煤气或者液化气罐,没有几家人再生蜂窝煤炉子。姥爷不知听谁说,液化气罐那玩意儿侍候不好会爆炸,一旦爆炸,比日本鬼子从飞机上扔下来的炸弹还要厉害。姥爷害怕液化气罐,照样卖蜂窝煤,但他常常在外面转悠一天,天黑回家三轮车上的蜂窝煤还是满满的。家里没有钱,四舅身上自然也就没有零花钱了。好在四舅从小养成了一个习惯,把一张两张的零票放在鞋垫子下面,以备救急时派上用场。这天四舅蹲在街边,脱掉鞋子,在鞋垫子下面找到了钱,那张折叠过的钱已经被压得像一片树叶子,钱是一张紫红色的五毛的票子。本来,这张五毛的票子四舅已经看清楚了,但他还是仔细地把钱展开,把好使的左眼用手掌捂住,用瞎了的右眼看,当然,这样看东西的话是看不清楚的。然后四舅再把手从左眼上拿下来看,这下他就看清楚了,那的确是一张紫红色的五毛的票子。这张钱买不到纱巾,也买不到发卡,甚至连一根头绳都买不到。四舅在街边蹲了好久。

最后四舅拿这张钱买了一个烧饼。四舅蹲在街边吃烧饼,大口吃,没有水喝,他被噎得脖子一伸一伸的,眼泪都出来了,喉咙里发出“咕咕”的闷响声。有一个老大爷推着自行车从四舅身边过路,被四舅的吃相引得停下来。那大爷看着四舅吃烧饼,笑起来,他说:“你这个人,吃烧饼咋像个饿死鬼?”

7

每个月的14号,通常是在傍晚的时候,四舅就要穿过有福街整条街,到有根嫂家里去。一年四季,不管冬天还是夏天,不管刮风还是下雨,也不管四舅高兴或者不高兴,他在这一天的傍晚一定要到有根嫂家里走一趟,给有根嫂送80块钱过去。

第一次给有根嫂送钱,有根嫂没让四舅进她的家门。有根嫂家的院子很小,有两扇窄窄的、朽出三四个窟窿的院门,通常有根嫂在家的话,这两扇院门都是大敞着的,进去之后就直接面对正屋门了。当时有根嫂关着门在屋里,四舅站在门外喊有根嫂,说他是来给她送钱的。有根嫂在屋里说:“你是倒八辈?”四舅站在门外说:“是。”有根嫂在屋里说:“你把钱从门槛子下面塞进来吧,我不愿意看见你的苦瓜脸。”有根嫂家的门槛年深日久,早已经变形,中间还有一块朽掉了,四舅很容易就把手伸进去,把钱放在了门槛里面。放进钱之后,四舅站在门外说:“我把钱从门槛子下面塞进去了。”有根嫂在屋里说:“我已经接着了,你滚蛋吧。”

姥爷用绿色帆布做成了两个小布袋,一个大一些,另一个小一些。每天卖蜂窝煤回到家里,姥爷把赚来的钱都掏出来,钢镚儿摆在桌面上,皱巴巴的纸币仔细用手指捻开,然后用四舅上学时用过的《现代汉语词典》压一会儿,那些纸币就平展了。做完这些,姥爷就往那个小一些的布袋里放些钱,有时是三块,有时是两块,三块或两块,一个月就能攒够80块,这是给有根嫂准备的钱。余下来的钱,放进大一些的布袋里,这是姥爷和四舅的生活费。如果有一天一块蜂窝煤也没有卖出去,一分钱也没有赚到,那也不要紧,姥爷会从大一些的布袋里拿出三块或者两块钱,放进小一些的布袋里,这样就能保证下月14号的时候,不欠有根嫂的。只是接下来的一两天,家里就不炒菜了,吃咸菜或者清水煮白菜。

姥爷让四舅跟着他去卖蜂窝煤,四舅闷头不说话。但是第二天,四舅还是和姥爷一起出去了。四舅只负责蹬三轮车,姥爷让他到哪里他就蹬到哪里,一句话也不说。吆喝了,讨价还价了,卸煤数数了,收钱找零了,这些杂碎活儿,四舅一概都不管。有时候人家顾客需要把蜂窝煤给搬到屋里去,也是姥爷搬,四舅在三轮车旁边蹲着,弓着腰,低着头,像是在看蚂蚁搬家。到了晚上回到家里,看着姥爷一块一块或者一毛一毛数钱,把钱分别放进小一些和大一些的绿帆布布袋或者在两个布袋之间倒来倒去,四舅还是不说话,只在姥爷用凶眼珠子瞪他的时候,吧嗒吧嗒嘴。

再一次给有根嫂送钱,就赶上了下雨天。是那种夏末秋初的雨,雨下了一阵就停了,四舅出门的时候,看见街边的几棵槐树往下飘着几片黄黄的叶子,空气也有点儿凉。四舅踩着地上一汪一汪的积水,贴着墙根低着头穿过有福街,往街尾有根嫂家里走。四舅觉得就这么往有根嫂家里送钱,是一件说不出口的事,所以他不愿意看见街上的人,如果感觉到有人注意他,他就把头再压得更低一些。

从初春青草刚刚长出来,到现在已经快要初秋了,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四舅一直憋着一口气,憋得他喉咙发硬,脖子发梗,他忽然想把这一口气吐出来。四舅转过身,对着谁家的一面墙,深深地吐了一口。可是四舅吐出来的并不是一口气,而是一口浓痰。按照四舅的理解,世界上最脏的东西除了屎就是浓痰了。四舅愣了愣神,从裤兜里掏出了一直暖在里面的80块钱,照准一张20元的票子,把浓痰吐在了上面。过了一会儿,四舅感到有些恶心,他又愣了愣神,觉得自己并不恶心有根嫂,而是恶心自己。他就蹲下身,用地上的一汪积水把那张钱上的浓痰洗掉了。洗过的那张钱,四舅先是把左眼捂住,用瞎了的右眼看一阵,然后再把手从左眼上拿下来。看清楚那张钱上已经没有痰渍了,他才站起身。

有根嫂还是没让四舅进她的家门,还是让四舅把錢从门槛子下面塞进去。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又到了14号。傍晚的时候,四舅来到有根嫂家大门口,发现两扇窄窄的烂木门紧闭着。四舅犹疑了一会儿,就把两只胳膊搭向了大门旁边的一小截院墙,把脸搁在墙头上,朝院子里喊:“有根嫂,有根嫂!”四舅喊有根嫂的时候,突然脑袋蒙了一下,喉咙里像是塞着一团棉花,声音暄软,尾音拖得很长。四舅恍惚觉得以前他的喉咙里曾经发出过这么奇怪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风摆杨柳的有根嫂从屋里出来了,看了看墙头上四舅的脸,没有说话,朝着四舅摆过来。四舅的腿弯软了软,膝盖顶了顶墙,看见有根嫂把院门打开了。

四舅随着有根嫂往院子里走,走到屋门口,有根嫂扭身瞪了四舅一眼,自己进了屋,却随手关了屋门,把四舅关在了外面。因为往送给有根嫂的钱票子上吐过痰,四舅心里有愧于有根嫂,他把钱从门槛子下面塞进去之后,对屋里的有根嫂说了大意如下的话。四舅说,有根嫂子,对不起,是我把你弄残了,我就该养活你;以后我每个月都过来,你放心,我不会耍赖;要是我出门“找钱”去了,就让我爹过来,要是我爹不能过来,我就把钱攒起来,两个月也好,三个月也好,一起给你送过来;哪怕是我被罚一年劳役,我都会把这一年的钱攒起来……有根嫂在屋里听到四舅提到罚劳役的事,马上说:“呸呸呸呸呸!咋说罚劳役?不吉利!你个倒八辈!”

8

罚劳役的事,四舅本来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并没有想得更多,但是却说中了。过了几天,四舅被公安的人逮捕了去。两个月之后,四舅被判刑,刑期一年。

四舅犯的是私藏和持有枪支弹药罪。在四舅和有根嫂打官司期间,国家颁行了枪支管理法,本来之前张智勇来找过四舅,说现在家里再有霰弹枪就犯法了,会被判罚劳役,让四舅把霰弹枪上缴给公安局。四舅不以为然,四舅说,我有枪,可那是打野兔子的,我又不打人,犯啥法呢?张智勇说,你不打人,那有根嫂的屁股是谁打的?两人抬了一阵子杠,张智勇的话四舅没往心里去。公安的人也曾到家里问过四舅,有没有持有一支土制霰弹枪和专用弹药,四舅撒了谎。四舅撒谎也就是一念间的事,他心里还惦记着给张小芽送野兔子,如果没有了霰弹枪,那又哪来的野兔子呢?过了一些天,公安的人又来找四舅,他们在姥爷家的小阁楼里搜出了那管霰弹枪和半口袋铁沙子。

四舅被送进了40公里之外的市监狱,这个监狱还有一个名字叫市生建机械厂,分机械制造、服装、鞋业、电子产品等车间。四舅在服装车间劳动了一年,他的工作是拿一个小锤子往已经成形的衣服上钉子母扣。小锤子的锤头像个核桃那么大,手柄像个手指头那么粗,钉子母扣的时候,锤头不需要扬起来再落下去,而是在上面“点”一下,但速度要快,像母鸡啄小米那样,要不然的话,就完不成当天分下来的任务。有一天四舅心算了一下,一天下来,他手中的小锤子要在子母扣上“点”大约4200下。从这天开始,四舅每天都计算这个数字,而且他发现,这个数字还是在不断上升的,一个月之后,就到了4800下。四舅觉得再过几个月,也就是到了他刑满释放的时候,也许他能够在一天之内“点”6000下,或者不止。

自从认识了张小芽,发生了很多事,四舅觉得是这些事把他和张小芽耽搁了。一天到晚,四舅常常会想到张小芽,如果是在钉子母扣的时候想到张小芽,他就会分心,一分心,小锤子“点”下去就有些乱,或者小锤子悬在子母扣上面许久都没有“点”下去。甚至有的时候,张小芽这三个字会被四舅喊出声,然后再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

不久四舅又养成了一个习惯,他的右手总是不由自主地上下点动,就像母鸡啄小米那样快速点动。不是在车间钉子母扣的时候,是在放风、吃饭甚至睡觉的时候,他的右手不拿小锤子,也快速地上下点动。出狱以后的很多年里,四舅都改不了这个习惯,以至于他的右手根本拿不住东西。比如说吃饭的时候,如果用右手端碗,碗里的饭会不停地往外撒。比如说和人说话的时候,他的右手抬得高了,就像是在点人家的鼻子;放得低一点,就像是在点人家的心窝;放得再低一点,就像是在点人家的裤裆。这样很不好。所以后来四舅走路的时候、做事的时候,都把右手插在裤兜里,只把左手放在外面。

四舅刚到市生建机械厂三四个月,家里就发生了两件天大的事。一件是姥爷没有等到四舅出来,突然去世了;第二件是张小芽也没有等到四舅出来,突然嫁了人。

姥爷是突发大面积脑出血去世的。姥爷生病后昏迷了好几天,去世之前又忽然清醒了一阵子。清醒的姥爷交待了我妈一些事,其中最重要的是两个绿色帆布做成的小布袋。这两个小布袋藏在家中姥爷的枕头下面,里面装着一些钱。大一些的小布袋,里面装的钱也多,姥爷的意思,让我妈把这些钱用于他在医院看病的花销和料理他的后事;小一些的小布袋,里面装的钱也少,是个整数,960元。很明显,这个钱是给有根嫂备下的。四舅的刑期从羁押那天开始算起,一共12个月,每月80元,四舅欠有根嫂960元。

9

张小芽嫁到了康庄镇,婆家是镇上的老户,家境比张小芽的娘家富裕,吃的穿的都比在娘家好得多。但是张小芽命不好,她到了婆家两个月,丈夫骑摩托车摔断了腰,成了瘫子,从床上下不来了。

张小芽的婆家在镇上有一个卖干果炒货的摊子,卖些瓜子、花生、核桃、大枣之类。张小芽进了婆家门之后,主要就是看管这个炒货摊子。丈夫成了瘫子之后,张小芽卖货总是出错,要么是斤两差错,要么是钱票差错,因此赔了一些钱。张小芽的婆婆就到摊子上来算账收钱,只让张小芽出货。其实婆婆担心赔钱是次要的,她主要还是到摊子上看紧张小芽。儿子成了瘫子,她怕张小芽跑掉。

四舅到康庄镇找张小芽那天,正赶上午后,镇街上车少人稀。四舅推着自行车,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女人坐在炒货摊子旁边,很像张小芽。四舅赶紧停下来,把好使的左眼用手掌捂住,用瞎了的右眼看了一阵,然后再把手从左眼上拿下来看,这下他就看清楚了,那个女人的确是张小芽。张小芽变了模样,也黑了,也瘦了,脸呆呆的,双眼茫然地望着街对面的某一处。

张小芽没有认出四舅来,她把四舅当成了顾客。四舅把自行车支起来,站在张小芽对面,还没有说话,右手就开始快速地上下点动,就像母鸡啄小米那样。四舅这个不由自主的动作吓到了张小芽,她往后退了一小步,神情有点慌乱。这时候四舅才把右手插进裤兜里,说:“张小芽,你不认得我了?”紧接着四舅又说:“我是张智勇的同学,你哥的同学。”张小芽认出四舅了,低着头说:“你来了?”四舅说:“嗯。”张小芽又说:“你出来了?”四舅说:“嗯。”张小芽说:“在里面没受罪吧?”四舅说:“没有。”四舅想看一看张小芽脸上的糖梨花,他往旁边挪了两小步,来到张小芽的侧面,但他发现张小芽的发型也变了,她脸上的糖梨花被她的头发遮挡得严严实实。

四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实际上四舅是想问问张小芽,他没看见她的这些日子她活得好不好,她在康庄镇上活得好不好,可是四舅觉得这些话只要说出来就会像一口痰一样砸在地上,张小芽接不着。张小芽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张小芽想说的话,四舅猜不透。两个人就这么站着,表情差不多是一样的,好像很渴的样子,又好像很尴尬。

“你这个人,你是谁?你想干啥?”张小芽的婆婆从远处走过来,还没走到炒货摊子,就朝四舅嚷嚷起来,“我老远就看见你了,你买东西就买,不买东西滚开!少啰啰!”四舅哈哈笑了一下,脸红到脖子,想向张小芽的婆婆解释点什么,他还没有说话,右手却从裤兜里抽了出来。四舅的右手点向了张小芽的婆婆,由于他的右手抬得比较高,看起来像是在啪啪地点着张小芽婆婆的鼻子。张小芽的婆婆觉得四舅是在挑衅找茬,就从炒货摊子底下抽出一根棍子,朝四舅扑过来。

四舅不敢再去找张小芽了。四舅倒不是因为害怕张小芽的婆婆用棍子打破他的头,他是害怕那个恶婆婆打张小芽。再去康庄镇,四舅就到张智勇那里。张智勇在镇上开了一间包子铺,就在镇子的另一条街上。四舅把自行车放到张智勇的包子铺门口,然后迂回到张小芽的炒货摊子附近,躲避在墙角远远地看张小芽。这样两次偷看张小芽之后,张智勇就说话了。张智勇告诉四舅说,当初张小芽嫁到镇上来的时候,他们家里要了男方三万块钱彩礼,所以张小芽的婆婆并不是害怕张小芽跑掉,而是害怕她家的三万块钱没地方找回;道理很简单,要是四舅有三万块钱的话,就能给张小芽赎身,把张小芽领走。“你要是还待见张小芽的话,就去掙钱吧。”张智勇说。

10

四舅没有别的本事挣钱,只能打些零工。一开始四舅在汽车站帮人扛行李,但他力气小,眼又看不清,一天下来,别人能挣20块钱,他只能挣15。很快四舅就不搬行李了,改成了擦皮鞋。擦皮鞋用不了多大力气,眼睛看不清也没有大碍。四舅擦一双皮鞋,收费一块钱,每次收到一张纸币或者一枚钢镚儿,他都要把好使的左眼用手掌捂住,用瞎了的右眼看一看,然后再把手从左眼上拿下来看,看清楚了再装进裤兜里。擦一双皮鞋身上却只有八毛或者五毛零钱的顾客,会对四舅说一句不好意思,四舅并不计较,哈哈地笑两声,接钱的时候他比顾客还不好意思。擦一双皮鞋给两块钱的顾客也有,逢到这种时候,四舅会对那顾客的背影说:“您要是从政,您就当大官;您要是经商,您就发大财。”

遇到阴天下雨,没有顾客,四舅不摆擦鞋摊,再去搬行李,还能挣得到外快。或者帮着急于投宿的旅人介绍旅馆,介绍一人住宿,四舅可以从旅馆老板那里拿到五块钱。再或者帮着急于吃饭的旅人介绍饭馆,介绍一人吃饭,四舅同样可以从饭馆老板那里拿到五块钱。总之,只要是汽车站附近能赚到的小钱,四舅一律不放过,他知道钱这玩意儿和水一样,越流越少、越积越多是硬道理。所以四舅自己不做饭,自己做饭浪费时间,花掉时间挣不到钱;他也从不下饭馆,饭馆的饭太贵了,钱吃下去就变成了粪,不值得。四舅一天三顿饭都吃吊炉烧饼,两个烧饼外加一瓶矿泉水。

四舅挣的钱,零碎钱多,面额10元的纸票就是最大的钱了。挣到的钱,四舅不存银行,不管钱票面额大小都藏在家里。四舅把我姥爷活着的时候用过的两个绿色帆布小布袋找出来,每天晚上回到家里,都把身上的零碎钱倒到小布袋里面。其中小一些的小布袋,是专为有根嫂攒的钱,有时候放进去三块钱,有时候放进去五块钱,每个月放够80块就打住了。更多的钱放在大一些的小布袋里面,留作大用处,娶张小芽。这个大一些的小布袋,四舅用蓝色圆珠笔在布面上描了张小芽的名字,放在枕头底下。

四舅计划最多用两年的时间挣够三万块钱,把张小芽娶回家。他觉得张小芽现在陷在泥潭里,他要把她捞出来。

一年多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四舅攒下的钱,连三万块的一半都不到。四舅有些着急,晚上睡觉经常做梦赚到了大钱,醒来披衣坐在床上,直到天亮也睡不着。这年冬天,我妈知道了四舅的心思之后,给了四舅三千块钱,加上我妈的这些钱,四舅的希望大增。也许到了开春,四舅有更多的钱可赚,他就可以在腰里揣上三万块去找张小芽了。

随着严寒到来的,是张智勇带来的坏消息,张小芽突然死了。

一年多以前,在四舅见了张小芽一面之后,张小芽得了一种病:梦游。隔三差五的,张小芽就会在半夜里起来,从家里走出去,围着康庄镇转一圈,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不等,然后再回到家里,继续睡觉。一开始,张小芽的婆婆发现张小芽半夜出去,不知道张小芽是在梦游,以为张小芽是想趁天黑跑掉,她就偷偷地跟着张小芽。后来,张小芽的婆婆渐渐明白了真相,张小芽不是想跑,是在梦游。张小芽半夜起来转一圈,再乖乖地回来睡觉,就和去一趟茅房差不多;张小芽胆子那么小,如果不是因为得了怪病,半夜里她根本就不敢出门。从那以后张小芽的婆婆就不再跟着张小芽了。到了寒冬,夜里张小芽围着康庄镇转悠的时候走进了水塘,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了。

四舅没有挣够三万块钱,如果他能在张小芽死之前挣够三万块钱的话,或许张小芽就不会死。四舅觉得,张小芽是等不及了。

11

这辈子,四舅好像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了,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每个月给有根嫂送钱。

头几年里,四舅给有根嫂送钱,有根嫂从来不让四舅进她的家门,钱都是从门槛下面塞进去的。几年之后,四舅再去送钱,有根嫂开了门,让四舅进屋了。但四舅进了屋,两个人却没有话说,四舅在屋子里站一站,或者坐一下,一分钟半分钟的样子,四舅说一句:“那我走了。”离开了有根嫂的屋子。

两个人第一次坐下来说话,是有根嫂先开口的。有一年快过年了,有根嫂让四舅坐在马扎上,她自己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摸摸这里,一会儿动动那里。其实有根嫂什么也没干,她只是用这样的方式和四舅说话。那时候有根嫂已经显老了,身体也发胖了,她在屋里走动的时候不再风摆杨柳,而是像一个酱油瓶子。

有根嫂对四舅说:“以前80块钱能吃半个月,现在啥东西都贵了,80块钱只能吃六七天了。”四舅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有根嫂的意思,马上笑着问:“哈哈,那现在多少钱能吃半个月?”有根嫂说:“你自己不会算算吗?现在200块钱能吃半个月。”四舅还是笑着说:“哈哈,那我从下个月开始,给200。”

有一年,汽车站整顿,擦皮鞋的、卖茶叶蛋的、搬行李的、倒卖车票的、卖报纸的,全都撵走了。四舅也不能再擦皮鞋了,他就扔了擦皮鞋的一套小零碎,在街上逛。有一天,四舅正在街上逛,猛然间发现,他还是和年轻的时候一样喜欢逛街。有了这个发现,四舅逛街上了瘾,只要是没活儿干了,没钱挣了,或者是心里没有着落了,小腿肚子痒痒了,他就瞎着一只眼,在街上逛。

四舅逛街,不承认自己是在逛街,说是在“找钱”。“找钱”,在陶城一般理解为打点零工、挣点闲钱的意思。遇见熟人,问他:“出来逛逛?”他就说:“找钱,我出来看看哪里有钱哈哈。”街上的人都觉得,四舅常常遇到倒霉的事,这些倒霉事都需要用钱来弥补,所以“找”点“闲钱”还是大有用处的。四舅这么一说,别人就分不清他到底是在逛街还是在“找钱”了。更何况,四舅个头不高,有些驼背,再加上眼瞎,他只要一上街,就像是在找东西。他在街上嘻嘻哈哈地告诉那些不太认识他的人说:“你不知道我啊?我姓倒,我叫倒八辈哈哈……出来找钱呢。”

四舅给有根嫂送钱,一开始是送80,后来是送200,这么一送就送了十多年。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我姥爷也走了,剩下四舅一个人。因为四舅挣的钱都一点一点地送到了有根嫂手里,所以他直到40歲也没有娶上媳妇。

这一年入秋以后,遇到连阴天,小雨淅淅沥沥下得没完没了。四舅在一个黄昏又一次来到有根嫂家,奇怪的是这一次有根嫂像很多年前一样,没有给四舅开门。四舅站在门外喊了一声。有根嫂在屋里说:“你是倒八辈?”四舅站在门外说:“是。”有根嫂在屋里说:“你把钱从门槛子下面塞进来吧。”四舅站在门外说:“我没有钱了,我今天来是想问一声,那个钱能不能宽限几天?”四舅没钱给有根嫂,还要到有根嫂门上来求情宽限几天,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

屋里好久没有动静。四舅出门的时候没有雨伞可打,只找了一块塑料布顶在了头上,现在在有根嫂家的屋门外站得久了,除了头和肩膀以外,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湿,觉得有点冷。后来有根嫂终于说话了。很明显的,有根嫂已经移到了门口,站在门里面,可是她仍然没有开门。有根嫂站在门里说:“倒八辈,你给我送钱送了多少年了?”四舅站在门外说:“快20年了吧。”有根嫂说:“这些年你一共给我送过多少钱?”四舅说:“我没有算过。”有根嫂说:“很多是吧?”四舅说:“是。”有根嫂说:“一共有三万块。”

四舅站在门外打了一个寒战:“你说是多少?”有根嫂站在门里说:“不多不少,一共有三万块。”停了一会儿,四舅说:“你再说一遍,是多少?”有根嫂又说了一遍:“三万块。”

有根嫂站在门里接着说:“你挣个钱也不容易,这些钱我都没有花,都存着呢。我把闺女养大了,都没有花这些钱。”又停了一会儿,有根嫂说,“挣点血汗钱都送给别人,心疼不心疼?”四舅站在门外说:“不心疼。”有根嫂说:“说实话。”四舅就没有说话。

屋里又好久没有动静,后来有根嫂还是站在门里,说:“以后挣了钱不用送给外人了,拿回家,给自己的老婆,你愿意不愿意?”四舅站在门外说:“我没有老婆。”有根嫂说:“我是问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四舅又没有说话。有根嫂说:“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过了大约10分钟的样子,有根嫂还在门里站着。有根嫂站在门里说:“倒八辈,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可是这个时候,四舅已经走了。

四舅从有福街的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这个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街灯亮了起来,在街灯下面的光影里,雨丝像线一样细密。四舅仰着头,让雨淋他的脸,走几步之后,他还要低头看路,路看清楚了,仰起头再让雨淋他的脸。四舅头上顶着的塑料布早已被风吹掉了,他的衣服和头发都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像一个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怪物。走到有福街的街头,拐向万福街以后,四舅放开喉咙唱了起来。不过,四舅的唱词和这个雨夜一点都不搭,他唱的是儿时的歌谣:“月亮地,明晃晃,锔盆子锔碗锔大缸……”

四舅一会儿仰着头唱,一会儿低头看路,他的声音像狼嚎一样尖锐,撞开了很多人家的窗户。人家看见在细雨中,街灯下面有一个大男人,唱着儿歌,从万福街一路走了过去。

12

那个雨天之后,四舅就从有福街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还会回到有福街来。只有有根嫂,每个月还都能收到一张200元的汇款单,汇款单不写汇款人的详细地址,但从邮戳上能辨认出“济南市中区”的字样。有福街的人这才知道,四舅去济南打工了。

直到一年之后,我妈突然打电话来,说有人在济南一个叫全民健身中心的地方看到了四舅,让我去那里找一找他。我妈在电话中特意说,四舅现在剃了一个光头,皮肤晒得很黑,老远就能认出他来。我妈还说,四舅就一个人,没有人照顾他,他就是死在路边让野狗吃了,恐怕也没有人知道。我妈在电话中的声音有些发颤,我知道她肯定流泪了。

我是在高高的跳伞塔下面见到四舅的。跳伞塔就在全民健身中心的活动广场。我到全民健身中心打听四舅,他们告诉我说,在跳伞塔下面,大概就是我要找的这个人。这个人负责看护跳伞塔,修剪花草,打扫卫生。这个跳伞塔,大约60多米高,建于20世纪50年代,以前是给跳伞运动员和空降部队训练空中跳伞用的,后来因为建筑年代久远,废弃不用了。过了两年,跳伞塔又被粉刷成砖红色,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围护起来,供人观赏。

四舅双手握着一把大得有些夸张的剪刀,正在弓着腰修剪跳伞塔下面的圆形龙柏和冬青带。就像我妈电话中描述的那样,四舅剃了一个光头,皮肤晒得很黑,他的背也驼得更厉害了。我站在四舅身侧,但他并没有认出我,他只是微微抬头躲躲闪闪地望了我一眼,把我当成了普通观光客,然后低下头接着干活了。我站在那里想如何把四舅喊醒,對他的第一句话怎么说,我在济南生活了很多年,这中间很少和他联系,也从未帮他渡过任何一道难关。四舅没有认出我来,一点也不为怪。这么想着,四舅左脸上的一块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原来,四舅的左脸颊上、眼角下面,有一块比铜钱大、比杨树叶子小、形状不规则的疤痕,疤痕表面和边沿还有一些纹路,一看就知道是烫伤;四舅的脸很黑,可是那疤痕和疤痕上面的纹路却是粉红色的,很扎眼。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走过来,仰着脸望四舅。四舅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计,扭转身来,把好使的左眼用手掌捂住,用瞎了的右眼看了看小男孩,然后再把手从左眼上拿下来看,他就开始朝着小男孩哈哈地笑。看来四舅和小男孩是很熟的。四舅伸出右手来指着小男孩的脸,他右手开始快速地上下点动,就像母鸡啄小米那样。小男孩望着四舅,唱起来:“倒八辈,王连发,拐骨手,瞪眼瞎,脸上还有一朵糖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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