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法

李七修

一

杜华娥想过另一种生活，把SOS儿童村的村长张月兰给惊呆了。

儿童村1号楼的妈妈杜华娥，从省党代会开完会，一早刚上班，就向张村长交上了自己的退休申请。

张村长戴上花镜，将申请认真地看了两遍，摘下花镜用手指紧捏着皱起的眉头，熟悉村长的人都知道，这是她发火的前兆。果不然，张村长怒道，你知道自己是谁吗？知道自己的身份吗？知道退休后的结果？

三个知道把杜华娥问得晕头转向，她想了半天认真地说，我是儿童村的妈妈杜华娥。

张村长的脸涨红了，调门升了起来，你不但是妈妈，你还是市里的劳动模范，全国三八红旗手，省党代会的党代表，全国民政系统的一面旗帜，在写这份申请的时候，这些你肯定都忘了。

杜华娥点点头，是的，这些都没想，只想到了退休。

张村长感到自己刚才有些失礼，说，对不起华娥妈妈，我这血压一升就容易激动，也可能到了更年期，你别介意。

杜华娥心里说，村长你这个更年期反应是够大的，我不就写了个申请至于吗？杜华娥正想着，张村长又问，你听说过妈妈还有退休的吗？

杜华娥摇摇头，没有。

张村长，华娥妈妈，你这个人哪都好，就是做事脑子一根筋欠考虑，认准的事犟得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你回去静下心来，把我刚才说的话再琢磨琢磨，想好了再找我。

杜华娥正要离开，张村长又叫住了她，说，村里申请盖老年公寓的报告你交给王书记了吗？

杜华娥这才想起王书记的批示复印件还在自己的兜里，刚才被村长问得有些发蒙，忘了报告的事。

张村长在报告右上角，看到了市委王书记的批示：同意。请张市长阅处。王浩然。

张村长兴奋地喊着，华娥妈妈，你为儿童村立了一大功，为了这座公寓我都快跑断了腿，我代表儿童村全体妈妈谢谢你！说完朝杜华娥深深鞠了一躬，神态庄重又严肃，杜华娥又蒙了一次。

二

午饭过后，孩子们上学了。杜华娥躺在床上想休息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对于张村长上午对两个报告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一个普通的申请退休的报告，惹得张村长大动肝火，血压都上升了。村里盖公寓的报告，还是在王书记跟自己聊天时问她有事没事时，她把报告递给了王书记，王书记很痛快地在报告上签了字，事情就这么简单，根本不值得村长又鞠躬又作揖的。望着墙上那些孩子们不同时期的合影，她心里暖意融融，她现在又当妈妈又当姥姥，在这个屋住了32年，养了34个孩子，这两个数字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妈妈有退休的吗？村长这句话她从来没想过，她退休只是想换一种生活。她想起自己是怎么来到儿童村的……

32年前，县民政局干事石家琼来到富贵夼村，让村支书杜世恒给他找个儿童村的妈妈。

进村当妈妈好，吃商品粮带户口每月还发工资，可就是一辈子不能结婚组建家庭。

杜世恒心里没底，条件好是好，就是不准结婚生孩子，谁家的父母舍得让闺女去，还不让全村人笑掉大牙！我本家有个侄女，你先过过目吧。

杜华娥跑了进来，20多岁的她扎着一对小辫，满脸的稚气，世恒叔你找我？

杜世恒说，是啊，这是民政局石领导。

石家琼说，不是领导，正股级科员石家琼。

杜华娥捂着嘴偷偷地笑，怎么还有叫家穷这么个名的？

石家琼说，一看就是个老实孩子！

杜世恒说，小娥子，让石领导过过目，行的话就到市儿童村去当妈妈！

杜华娥说，叔，那不是妈妈，城里人都叫“保姆”。

石家琼说，差不多就那个意思。这是世界著名的慈善家国际SOS儿童村主席赫尔曼·格迈纳尔在我市投建的儿童村，在中国只建10个……

杜世恒打断了他，你别啰嗦了，娥子，你听明白了吗？简单说就是看孩子。

杜华娥说，看孩子俺倒不打怵，孩子叫俺妈是怎么回事？叔，你别忘了俺可是大闺女呢！

石家琼说，不是想去的人都能去的，要政审，要体检，一关不合格就去不了。

杜世恒说，小娥子，回家把你爹找来，我跟他再合计合计。

杜华娥回到家里，见老娘一个人在家。娘问她，你爹去大队找你去了，没见着？

杜华娥说，可能走岔道了。妈，你说怪不怪，去了那里工作，不让孩子叫阿姨，要叫妈妈。

杜母說，那算怎么回事，没出门的黄花大闺女让孩子一口一个妈叫着，让村里人知道了，那还不戳咱家的脊梁骨。你三叔是啥意思？

杜华娥说，三叔没说行还是不行，让我爹过去商量商量。

杜母说，闺女咱不去，咱家就你一个宝贝，家里有一粒米娘也不让你喝稀的，娘可舍不得把小棉袄给外人穿。

正说着，杜父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小凳子抽烟。

杜母冲着吸烟的丈夫急了，老头子，你倒是说句话呀，一百脚跺不出个屁来，真是吃老鳖肉了。

杜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说，娥子去半年就回来，村里给咱记男劳力工分，这事我做主了。娥子，你世恒叔亲戚有个孤儿叫小顺子，你去要留心照顾好他。

半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按照原来杜世恒和石家琼的口头协议，杜华娥回村了。

当天晚上躺在老娘烧得热乎乎的炕头，杜华娥想美美地睡一觉，想把这半年的辛苦都歇回来，没有孩子喧闹，更不用按钟点起床给孩子做饭，催着他们上学。

可事与愿违，她闭上眼睛怎么也睡不着，4个孩子的模样个个像过电影般地从她脑子里闪过……尤其是她带去的那个杜小顺，伸出两只小手哭喊着让她抱。临走前，三叔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带好杜小顺，要不村里为什么还给她记半年的工分，人做事不能没良心。这个杜小顺说起来也怪，第一天晚上十多点也不肯入睡，闭着眼睛哭，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也许是到了新环境小家伙陌生，这孩子是闹觉。杜华娥怕把其他3个孩子给哭醒，将小顺子抱进自己的卧室，随便换一下湿透的衣服，那时农村的妇女不像城里的姑娘戴乳罩，大多数是买不起甚至没见过，一般的都是穿白背心。杜华娥弯下腰脱白背心的时候，杜小顺的小嘴一下子吸住了她的乳头用力地吸吮着，还发出叭叭的响声，杜华娥浑身像触电似的，有种麻酥酥的感觉，这是她做闺女第一次有人碰她这里，她骂了一声，小兔崽子，你爹肯定是个流氓。没想到杜小顺停止哭泣含着乳头睡了过去。杜小顺有了每天晚上睡觉都要吸两口的习惯。

杜华娥跟新来的妈妈交接工作的时候很仔细，把每个孩子的习惯、特点和脾气说得都很详细，唯独没把杜小顺睡前闹觉这个习惯告诉新来的妈妈。她觉得说不出口，自己是个未出嫁的大闺女，那个地方怎能让别人随便碰。她听村里的人形容三件不能碰的东西，手表、眼镜和大闺女的胸。

杜小顺现在认人了，新来的妈妈肯定哄不好他入睡，他要是闹得全家都不安宁，其他孩子第二天还要上学……杜华娥越想越毫无睡意，两眼盯着屋上的大梁，直到院里的公鸡打鸣。

天刚亮，她洗了把脸，饭也没吃，骑上自行车直奔镇邮电所，电话很快就拨通了，接电话的正是张村长，张村长半天才听出来是杜华娥，说，是小杜哎，你走的时候我正在开会，也没来得及送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落在村里了？

杜华娥握着话筒，大声喊着，村长，我想那些孩子，我把魂丢在了那里。说完对着话筒嚎啕大哭。

张村长半天才反应过来，小杜，我明白你的意思。

杜华娥的娘得知女儿这次还要回儿童村，而且是长期去工作，气得一巴掌把女儿打得口鼻流血，杜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黄花大闺女去给别人当妈妈，我和你爹还有脸见人吗？满村的唾沫星子也把俺俩给淹死了。你走吧，永远别进这个家门，你前脚走我后脚就碰死，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杜华娥的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当初为了占点小便宜，多得了三个月的工分，如今却把闺女弄成这个样子，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找他三堂弟。他知道三堂弟不给闺女迁户口办手续，闺女再闹也去不了。他在大队办公室找到了杜世恒，老弟呀，家里起火了！快去救救火吧！

杜世恒听后心里窃喜，马上想到那个小顺子还可以让杜华娥继续照看。

杜世恒装着很生气的样子，这个小娥子，这才出去几天心就野了，从前这闺女挺安稳的，现在怎么学得连爹妈的话都不听了，这农村的孩子就不能让她到城里开眼界。

杜华娥爹领着三弟来到家的时候，屋里挤满了来的邻居，村里的赤脚医生正在给杜华娥的娘听心脏量血压，杜华娥跪在炕前握着娘的手抽泣着，屋里的人给杜世恒让开了地方，杜世恒做了个不进去的手势，示意杜华娥出来一下。

杜华娥跟着杜世恒来到东屋，杜世恒看到杜华娥脸上红红的手印问，我嫂子扇你了？

杜华娥点点头，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杜世恒叹了口气，看来你真是把我嫂子惹急了，从小她可没舍得动你一手指头。嫂子常说，你是蝈子腚上一根毛，金贵着呢。你跟三叔说实话，这次怎么非要回儿童村？

杜华娥低着头，说，想孩子，满脑子全是他们，感情上离不开他们了。

杜世恒看了看杜华娥，儿童村那些规矩你都知道，这可不是小孩子闹着玩，一旦办了手续可就回不来了。

杜华娥说，三叔你是从小看我长大的，我做事从不后悔，你就帮帮侄女吧，俺爹娘最听你的。

杜世恒为难地说，这个工作不好做啊，事后落下的埋怨谁能背得起？你爹妈老了谁来伺候他们？

杜华娥好像已经想过这个问题，说，等他们上了年龄需要有人伺候的时候，我也快到了退休年齡，那时回来再孝敬他们。

杜世恒点点头，说，这件事你现在谁也不要说，你爹妈那里由我负责。

杜世恒当时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他三哥和三嫂，谁也不知道。杜华娥去儿童村刚一年，父亲就没有征兆地去世了，村里人都说是让杜华娥给气死的。

三

自从交了退休申请，杜华娥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临时工，她心里没有了昔日的那些牵挂，平静得很，好像时间到了，她就应该离开这个家。

她在做离开家的准备，把每个孩子的衣柜给重新整理一遍，拿起每个孩子的衣服在鼻前闻闻，凭衣服上熟悉的气息马上就知道是哪个孩子的。现在家里的3个孩子，大的马上要中考了，最小的刚刚还不到三岁，家里的负担比过去轻了不少。

孩子的衣柜整理好，她又在笔记本写着每个孩子的性格和优缺点，她按照老师年终给孩子写鉴定书那样，一点一滴各个方面都写，对于文化不高的她来说，有些为难和吃力。

华娥妈妈在家吗？门外传来村办公室主任王静静的声音。王主任是心理学本科大学生，市民政局副科级干部，到儿童村挂职3年了。

杜华娥给王主任让座倒水，王主任，有事你打个电话就是了，还得亲自跑一趟。

王主任笑了笑说，我本身就是个跑腿的。说罢从牛皮纸档案拿出一张表，这是你个人的履历表，看看有没有不准确的地方。

杜华娥的简历很简单，从参加工作到退休只在一个单位工作，那些获得的荣誉和资格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连看都没看拿起笔在王主任指的地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王主任将表装回档案袋，说，华娥妈妈，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真心要退休吗？是不是一时感情冲动还是你对村里有什么要求……

杜华娥马上打断她，没有那么复杂，我就是想退休，村里对我很好，给了我那么多荣誉，想想我有些担当不起。

王主任说，我相信你的话，要是这样的话，凭我的感觉，张村长可能要有麻烦。“凭我的感觉”是王主任的口头语。

王主任走后，杜华娥怎么也琢磨不出这话的意思，她是个头脑简单不愿琢磨事的人，张村长能有什么麻烦？麻烦与自己又有关系吗？

第二天， 杜华娥收到了王主任发来的信息：退休手续批下来了，在张村长那里，去取的时候不要多说话，凭我的感觉，张村长近日心情不好。

见到张村长，杜华娥有些惊讶，张村长和以前比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脸色灰暗，头发乱糟糟的，嘴角起了水泡，两只眼布满了血丝。这哪是原来精神十足、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张村长。

张村长见她来，从抽屉里拿出退休手续，所有的手续都在这里。

杜华娥见村长这个样子有些心疼，说，村长身体是不是不舒服？去医院看看，可不能硬撑着。

王书记有些意外地看着张月兰自言自语地说，妈妈退休了……

张村长紧张得满头大汗，说，我亲自做了好几次工作，华娥妈妈还是要坚持退休，她是个特殊人物，组织上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王书记动情地说，不容易呀，辛苦操劳了32年，养了34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也应该颐养天年好好休息休息了，不要等到劳模英雄牺牲或残疾了才想到他们，平时我们都要关心他们！

晚上，1号楼内，孩子们围着餐桌坐好，桌上摆满了菜肴和各种饮料，吴妈妈端着菜从厨房出来。

孩子们说，妈妈辛苦了！

吴妈妈举起水杯说，孩子们，妈妈祝你们节日快乐！

孩子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吴妈妈说，孩子们，嫌妈妈菜做得不好吃吗？

大孩子贾飞站起来说，吴阿姨，每年过六·一，我们都和杜妈妈在一起，今年她外出休假，我们想视频里跟她说说话。

吴妈妈说，可以，每个人在视频就一句话，要不饭菜都凉了。

贾飞开始拨电话，电话里总是“您拨打的电环暂时无法接通”的声音。

钢钢在一旁说，你问妈妈麻花买到了没有？

贾飞说，你就知道吃！继续拨着电话。

吴妈妈说，要不咱们先吃饭吧，可能旅游景点没信号。

站在窗外杜华娥早已是泪流满面，她不想再打扰孩子们平静的生活，将麻花交给了传达室师傅。

五

杜华娥从早市买菜回来，碰上胡大哥从电梯出来，说，大哥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胡文君背了个塞得满满的双肩包，说，今天是市街舞进行决赛，上午九点市电视台文艺频道现场直播，早点去准备准备。

杜华娥说，大哥，你们搞文艺的真让人羡慕，整天乐呵呵的没有愁事，能比常人长寿，你看大哥你脸上连皱纹都没有。

胡文君笑了笑说，大妹子，我让你夸得找不着北了。人活在世，住家过日子哪能都是高兴的事，不是有句俗话，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庙庙都有难念的经。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杜华娥望着胡文君的背影心里说，文化人就是会说，在家听吕剧，出门跳街舞，他还有什么愁事！

上午9点，杜华娥准时打开电视，她想看看全市街舞比赛什么样，也希望胡大哥的代表队能夺冠，毕竟自己也住在这个社区里。参加大赛的3个队水平都很高，各个队发挥得都很好，比赛达到了白热化阶段，最后评委决定，每个队再给15分钟的加时赛。评委打分要求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数。

杜华娥正看得惊心动魄的时候，收到胡大哥发来的信息：妹子，比赛时间拖了，12点我赶不回家，请你到我家照料一下你嫂子，给她喂下奶和药。钥匙在我家门口的脚垫下，拜托了，然后是抱拳和作揖的画面。

杜华娥急忙跑到楼上摸到脚垫下那把钥匙开了门。嫂子在吗？没人回答，她直接扑向南屋卧室。

床上躺着一位妇女，猜不出年纪，圆圆的脸庞白里透红，花白的短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脖子下面戴了个鸳鸯戏水图案的小饭兜。

杜华娥轻声说，嫂子，该吃药了。她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原来是植物人。杜华娥将奶倒在碗里，又将小粒药压碎倒了进去，然后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喂着……一切完毕后，杜华娥用湿巾擦了擦嘴角的奶渍，随手掖了掖她身上的被子，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她知道病人尿床了。她一只手轻轻地托着病人的身子，另一只手将枕巾旁的尿不湿塞到她的身下，这一切忙完了，杜华娥早已是汗流浃背了。

杜华娥回到家中，见手机上有4个未接电话，都是胡文君一个人打的。她马上把电话打了过去，电话刚通传来了胡文君焦急的声音，哎呀，你怎么手机不接，可急死我了，你嫂子什么情况？喝水呛着没？药吃了吗？你再不回电话我就弃权回家了，媳妇比奖杯重要。杜华娥的耳朵被胡文君震得嗡嗡直响，她怕耽误比赛只说了一句，一切都好，放心吧！

六

胡文君执意要请杜华娥吃饭，杜华娥怎么谢绝都不行。请客有两个理由，一是他们在全市社区街舞大赛得了冠军，市里和社区都发了奖金，二是对杜华娥照顾夫人表示一下谢意。不去高档饭店，就在门口刚开的火锅店，不请别人就他们俩。话说到这份儿，连杜华娥自己都觉得应该参加。

火鍋店刚装修好，雅间气味很大，俩人就在大厅选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好在都没有忌口的，不一会，羊肉、肥牛、蛤和海蛎子各种蔬菜上了满满一桌子。

胡文君问，妹子，你喝酒还是饮料？

杜华娥举了举杯子，我喝这茶水就行。

胡文君说，那我就不管了，我可是想喝点酒。说罢从包里拿出一瓶酒，竟是贵州茅台酒。

杜华娥有些惊讶，说，大哥挺腐败的。

胡文君笑了笑说，这么高档的酒我哪能买得起，都是朋友送的。当初这酒才卖一百出头，现在可好都涨到快两千了，听说商场还买不到。

他把酒打开倒在杯中，一股香味扑鼻而来，酒在杯中呈现淡黄色。他接着说，我过去在剧团唱主角，戏迷朋友们，现在叫“粉丝”，特别爱听我的戏，他们遇上过生日、乔迁新居、小孩满月和公司开业的喜庆事，都请我去唱几段助助兴，送红包我坚决不收，那样我不就成了旧社会卖艺的了，知道我爱喝酒，这些酒就是那时攒下来的。

茅台酒的芳香，让杜华娥有了想尝尝的欲望，她把杯子推到胡文君面前，说，大哥我尝尝茅台酒的味道。

胡文君手一拍，说，这就对了，好东西就得大家分享。不是有句俗话吗，一人不喝酒，两人不赌钱。

火锅沸腾了，胡文君举起杯子，说，妹子，这第一杯酒我感谢你对我家属的照顾，那天如果没有你的帮忙，我非中断最后的加时赛跑回家不可，那冠军就泡汤了。我当时曾想过，什么冠军、亚军都没有我照顾老伴重要。更让我感动的是，你那天不嫌弃还把你嫂子的尿不湿给换了，非亲非故做到这一点，让人感动。说完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

杜华娥被说得不好意思，说，大哥，邻居之间举手之劳的事，真不用这么客气。说完将手中的酒一口干了下去。

胡文君惊讶地说，妹子好酒量，不过茅台这么喝那可是老头娶媳妇——糟蹋东西了，好酒要慢慢品才有滋味。

杜华娥老实地说，我从来没喝过酒，不知该怎么喝，你别给我倒了，净浪费好东西。

胡文君说，就倒一点，你不能空着杯。别看你嫂子那样，她心里明白着呢，这些年我觀察她，碰到高兴或者生气的事她都流泪。比方说，她病前最爱听《李二嫂改嫁》那段吕剧腔，要是哪天我忘放了这段录音，不出20分钟她就会流泪。

胡文君是喝酒有反应的那种，就连那双白细的手都发红了，他感叹，人哪，这一辈子谁都不知道能摊上什么事，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得罪。说完又抿了一口杯中的酒。

一般人到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再让胡文君说下去的，会打岔换个话题，碰上杜华娥一根筋的人却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给胡文君又倒上了酒，说，大哥不急，慢慢喝，慢慢聊，嫂子得的是什么病，在床上躺了多少年了？

也许胡文君这些年日子过得太苦太孤独，也想找个人倾吐一下心里会痛快些，碰到杜华娥这样的人他也想把肚子里的苦水倒一倒，他说，妹子你要是想听，老哥给你说说你嫂子得病的事……

那年腊月廿三过小年，我们俩结婚一周年的日子，这个日子我刻骨铭心一辈子忘不了。你嫂子是县中学语文老师。戏迷们请客给我们俩庆贺，酒喝到兴头的时候还是老规矩，我给戏迷来了一段《马大保我喝醉了酒》。戏迷们叫好后，有一个跟我学戏的造钟厂工人叫李宝三，他带头起哄喊了一句，请师母白老师来一段。你嫂子是个腼腆人，从来没在这种场合出头露面，直摆手说，俺不会，俺不会。戏迷们直鼓掌，李宝三还喊着，要想会跟着师傅睡，跟师傅都睡一年了，一晚上学一句这一年也学会了……我怕扫了大家的兴，鼓励你嫂子来一段，你嫂子那天喝了不少酒也有些兴奋，就站起来说，我来一段《李二嫂改嫁》吧。我这是第一次听你嫂子唱吕剧，真是不露不知道，一露吓一跳。她唱完后获得全场喝彩，那天晚上大家都很尽兴，一直喝到11点才散场。只是李宝三走到我面前轻声说了一句，师傅，白老师怎么唱了这么一段，我感觉不吉利。我当时没在意，还说了他一句，你别整天神神叨叨疑神疑鬼的。谁知道还真让李宝三这张臭嘴给说中了。

那天夜里，睡到下半夜两点多，我发烧浑身烫得慌，你嫂子用温度表量了一下38度多，她要用自行车带我去医院，她才1.60米的个头，外面飘着大雪，北风刮着，我1.83米的个头，哪能带得动我。我劝她等天亮找个熟人弄个三轮车去医院。她提醒我第二天的演出千万不能耽误了，县革委会主任带着县剧团到部队去慰问，那时每年年终地方和部队相互走访慰问，叫新年春节慰问团，是落实毛主席军民团结如一家，试看天下谁能敌重要指示具体活动。我想可是个大事，要是耽误了可了不得。我让她去医院先买些退烧药回来，等天亮时我再去医院。

你嫂子走后，我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天亮的时候，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来人是你嫂子学生的家长，在环卫处工作，他告诉我，你嫂子出事了，正在医院抢救。原来你嫂子骑自行车匆匆往医院奔，掉进了大雪覆盖着的马路上城建开的一条沟里，环卫工人扫雪的时候才发现她。

杜华娥将瓶里不多的酒倒进了自己的杯里，说，胡大哥你别喝了，喝多了回家照顾不了嫂子。

胡文君见她的举动说，妹子，酒场上才能看一个人的品行，你是个实在人，也是个值得交往的人。

杜华娥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俺娘从小就说我是个张着嘴看到肠子的“彪”闺女。

胡文君看了看表说，妹子，快到点了，我把后面的事简单和你说说……

我在医院抢救室等到第二天中午12点，怕耽误演出就先跟慰问团去了部队。第二天回来，当医生告诉我，你嫂子要一辈子躺在床上时，我顿时觉得天塌了下来。我们都那么年轻，还都是独生子女，双方四个老人加上你嫂子，5个人的生活负担全都压在了我的身上，我不敢想下去，那一夜我彻夜未眠，第二天早晨洗脸的时候，照照镜子发现头发白了一半，用梳子一梳大把大把往下掉。为了照顾你嫂子我不能上班，团里按病退给我发工资，所有亲戚朋友的钱都借遍了，那些平日崇拜我的戏迷，见了我老远就躲了起来，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思前想后，感到只有死才能解脱这一切。望着买好的安眠药，我心想，吞下去睡过去是多么幸福的事。我躺在你嫂子身旁，对她说，媳妇，我在阴曹地府等着你，你早点去，别让我等太久……我将药片倒在手上往嘴里倒，你嫂子的头突然偏了过来打在我的胳膊上，药片全撒在地上，我转过头来，见你嫂子的眼角挂着的泪珠滚了下来……我瞬间猛然想到，这也许是天意，你嫂子不让我把她扔下，我不能违天意一个人走。

杜华娥听得泪流满面，胡文君递给她一张面巾纸。

“杜大姐，这小日子过得挺潇洒，幸福得热泪盈眶。”村办公室王主任不知从哪里过来站在桌前。

胡文君站起身来说，你们聊吧，我去把账结了。

王主任望着胡文君的背影，意味深长地说，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着急办手续，原来是要享受新的生活，速度不慢，凭我的感觉……

杜华娥怕她再说下去，让胡文君回来听了难为情，忙打断她，我们是邻居，帮了点忙，非要表示表示。

王主任微笑着说，不用解释了。我跟你说一个事，张村长住院了，凭我的感觉，她的病比较棘手，有空去看看她吧，住院病区我一会儿发给你。

七

张村长平日身体壮得像头牛，这些年从未因身体问题而请过假，有时拔下吊针直接回办公室工作，这次怎么会突然住院呢？听王主任的口吻根本不是一般的病，难道……杜华娥不敢想下去。

她找到了张村长住院的病区，赶上是星期日，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老远就听到了张村长的大嗓门，小王你年富力强，有专业知识，到了村长的位置上肯定干得比我好。

王主任声音有些低，村长，我真为你不平，都知道你到局里任常务副局长，可怎么突然让你提前二线了呢，这对你不公平也不应该。她声音有些哽咽。

张村长安慰着她，小王，这些都是组织上的事，组织上这么安排必有一定的道理，背后不要议论，你这些话就到我这里为止。你现在是一村之长了，身份跟过去不一样了。

王主任的声音反而高了，凭我的感觉，你这次没上得去肯定与杜华娥有关。

张村长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杜华娥站在那里，进退两難，领导之间在谈论自己，进去见了面都尴尬。

王主任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村长，你听我分析得有没有道理：换位思考，如果杜华娥这次不申请退休，市委组织部组织的党代会宣讲团肯定有杜华娥，这个影响有多大呀，咱们夏局长脸上有光。老年公寓谁都知道是杜华娥找王书记批的，她这一退休，公寓的事遥遥无期没人管，这两件大事加在一起，咱夏局长能不恼火？

张村长没有作声。

王主任气哼哼地说了一句，这个杜华娥，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王主任最后一句话杜华娥没听懂，萧何是谁反正她不认识，她将买的礼品放在护士站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杜华娥打开手机看到王主任半夜统发的信息，张月兰村长夜里突发心脏病去世，定于星期二上午九点在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

杜华娥放下手机，趴在床上嚎啕大哭，她后悔自己昨天没有见上张村长一面，她和张村长三十多年的感情，张村长待她那么好，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真是应了那句黄泉路上没老少的话，如果昨天，如果、如果，一切如果都没有了，留给她的只有悔恨……

杜华娥不再想下去，决定马上去张村长家里，这个时候村长家里肯定有好多事需要帮忙。

王主任见了她，抱着她又哭了一会儿，说，华娥妈妈，谁能想到的事，昨天在医院我们还兴致勃勃谈论工作的事，没想到半夜就……

杜华娥不想再听下去，问，王主任，我能帮你干点什么？

王主任向里屋指了指，说，你就帮我照看着村长的两位老人，千万别在他们面前抹泪。村长家里就这么个状况，难怪她告诉我二线后不愿回家。

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两位老人的打击可想而知，老爷子坐在轮椅上，两眼直瞪着一言不发，老太太躺在床上，不停地哭喊着，老天爷你发发慈悲吧，让我们俩老不死的去把俺闺女换回来吧……屋里的人听着都潸然泪下。

张村长离异多年，雇了个保姆和两个老人住在一起。儿子在省城成家了，正在返回的途中。

八

张村长的突然离世，提醒了杜华娥马上回村兑现当初的承诺，她想起有人说过“子欲孝而亲不在”，再不能像张村长那样，病房和走廊就那么几步，她没有迈进去，铸成了终生的悔恨。

离富禄夼村越近，杜华娥想见老娘的心越切。当了30多年的妈妈，对“当家才知柴米贵，养儿才知父母恩”有了切心的体会。老爹去世后，娘就坚持一个人过，别人给娘介绍过好多人，娘坚决地回绝了，她就一句话，找个后爹怕闺女受委屈，那时娘还想着闺女早晚能回来，没想到一晃30多年过去了，中年寡妇在穷乡僻壤的农村受的苦可想而知。而老娘却整天不知愁，在村里得了个“哈哈神”外号。

令她欣慰的是老娘还健在。

村养老院刘院长是杜华娥的同学，她老远就看见了正在传达室登记的杜华娥，大声喊，老同学，到了大城市就把俺忘了，怎么有空回来了？

杜华娥被刘院长说得不好意思，我那里的工作你还不知道吗，现在退休了有的是时间，俺娘还好吧？

刘院长边走边说，大婶可真不像80多岁的老人，耳聪目明的，穿个针比我们年轻的都快，院里的老人都说她是个“老妖精”，能活200岁。

刘院长把杜华娥领到老娘房间门口，老娘正看中央台少儿频道播的动画片，看得入神张着嘴哈哈大笑。

刘院长说，大婶，你看谁来了？

老娘睁开眼斜了面前的女儿，眼中瞬间的惊讶马上消失了，说，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是谁。

刘院长认为老人真的没看清，大声说，是你的小棉袄回来了。

老娘摇摇头说，我现在是土埋半截的人了，用不着棉袄了。

杜华娥上前一步紧紧抱着老娘，说，我让你再装糊涂，好好看看我是谁。

老娘乐得大笑，扒了皮我也认得你的骨头。

吃过晚饭，杜华娥叫刘院长打开一个单间淋浴室，让老娘坐在椅子上，她拿热水喷头给老娘洗澡。看着老娘那瘦骨嶙峋的身子，杜华娥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老娘老了，那双曾经哺育她的乳汁饱满的乳房，如今只剩下两张皮紧贴在胸前，两条干瘦的腿呈罗圈形，只剩下令人心酸的骨头架子。

杜华娥将老娘的脚抱在怀里，用指甲刀小心翼翼剪着脚趾头上长长的指甲，然后用手沾着水抠着指甲里的污垢，轻轻地一下一下抠着，生怕弄疼了老娘，尽量让老娘舒服些，再怎么做都不能把30多年对老娘的愧疚弥补回来。

洗完澡的老娘红光满面，说，小娥子，要是按旧社会迷信的说法，你这是在送我上路。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老娘怕杜华娥这回生气，便自找台阶，说，娘说个笑话，何必当真，咱农村说，要想好，三辈没大小，不说不笑不热闹。

杜华娥说，娘，闺女现在退休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搬你到我那里去住，随你的便愿意住多久就多久，想回来我就送你回来。

老娘说，闺女的孝心我领了，你那里我肯定不去，金旮旯银旮旯不如自己的灰旮旯，在这里有老邻居和乡里乡亲凑在一起多热闹，去了你家咱娘俩整天大眼瞪小眼，能把人闷死了。

杜华娥说，娘都这个岁数了，脾气还那么犟，一点都不随和。这样吧，我说话算数，就去住半个月，时间到了我一定送你回来。

老娘摇摇头说，你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吧，我不听你糊弄呢。你娘现在是熟透了的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落地了。你忘了，今年我84，是个坎，迈坎的时候不宜随便动。

自己的犟脾气看来是像根，杜华娥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刘院长也劝她放弃吧，现在就是用八人大轿抬老娘，老娘也会从轿上跳下来。

临回城的时候，老娘非要到门口送杜华娥，杜华娥抱着老娘，说，老娘，祝你健康长寿！

刘院长也跟着起哄，说，大婶120岁还能有一个坎，到时候可得注意别感冒了。

老娘催杜华娥，快上车吧，等我闭眼那天，别忘了回来给我穿衣服。

杜华娥离开养老院的第二天，老娘就去世了。老人走得很安详，像睡熟了似的。

杜华娥对老娘的去世，心里没有很大的悲伤，按老娘说，她是熟透了的瓜，随时都会落在地上，好在这瓜让杜华娥双手给接住了。

杜华娥带着有关手续去镇派出所给老娘消户口，年轻的户籍警官从沾满灰尘的户籍档案中找到卡片问杜华娥，你是她什么人？

杜华娥回答，女儿。

年轻警官看看卡片对杜华娥说，老人是孤寡一人，没有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