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民间文艺诙谐美学风格探析
2020-09-26杨海英
杨海英
诙谐是通过滑稽、幽默、机智、俏皮等方法表现出来的一种喜剧风格。《挂枝儿》就是这样一部体现了晚明民歌诙谐特点的优秀之作,它是万历年间兴起于民间的时调小曲,现存小曲近400首,为晚明通俗文学专家冯梦龙整理编著。
苏联著名文艺理论家巴赫金指出,民间诙谐文化是民间创作中研究得最差的一个方面。本文借鉴巴赫金有关民间诙谐文化理论,对明代民歌《挂枝儿》进行解读,了解明代市井民众对待世界的诙谐态度,分析其诙谐艺术手法及其美学风格的重要意义。
一、《挂枝儿》诙谐风格原因分析
(一)人生态度转变。晚明,随着城市商业经济繁荣,民众日常物质生活得到满足,由原来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旧开门七件事”,发展到“新开门七件事”:谈谐、听曲、旅游、博弈、狎妓、收藏、花虫鸟鱼。加之,王阳明心学广泛流行,倡导张扬个性,人们要求轻松的生活,需要欢笑的生活。冯梦龙在其《笑府》序言中说:“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与若皆在其中供话柄。不话不成人,不笑不成人,不笑不话不成世界。”诙谐成为了晚明普遍的生存状态,晚明人们开始用调侃的态度把握人生,诙谐也就成为明代民歌的普遍风格。
(二)审美情趣转变。晚明,农业文明逐步向工商业文明转变,与此相应文学也从内在的精神到审美形式向着世俗化、个性化、趣味化流动。晚明时兴着一种“世俗之趣”,提倡文学之用即在于“供人爱玩”(郑超宗《媚幽阁文娱自序》)“足资谈笑”(天许斋《古今小说题辞》)。文学作品,尤其是民间作品带有诙谐色彩,是明代文学的普遍特点。
(三)民歌功能转变。民歌接受对象是普通市井群众,有着明显的消遣性和娱乐性。《水东日记》云:“吴人耕作,或舟行之劳,多讴歌以自遣,名‘唱山歌”。而传入市井,“北里之侠”、“闺阃之秀”填词唱之,“亦不关世事”,取娱乐而已。”明代专门设有清唱局,一些乐妓也时常在酒馆茶楼侍侯过往客商,清唱一些民歌时调小曲。《卖油郎独占花魁》中就有西湖子弟编《挂枝儿》戏谑花魁的情节。诙谐本是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之一,作为兴起于市井歌楼、传唱于民众口耳的明代民歌,民歌的娱乐性决定了其诙谐风格的广泛运用。诙谐作品引起的审美效果是笑,符合市民的审美趣味和消遣需求,“唱者歌之既自娱又娱人,听者耽之为娱情”,是群众心理压力释放的一种途径。
二、《挂枝儿》诙谐艺术手法举隅
《挂枝儿》中诙谐艺术手法大略有五:
(一)无理有情。在貌似“无理”中透出深情。《挂枝儿》中《鸡·又一首》:
五更鸡,叫得我心慌撩乱,枕儿边说幾句离别言。一声声只怨着钦天监,你做了闰年并闰月,何不闰下一更天?日儿里能长也,夜儿里这么样短。
时间是公平的,不为尧短不为舜长。这首民歌通过“何不闰下一更天”的异想天开,热恋心理被作者毫不费力地勾画出来,忍俊不禁。
《挂枝儿》中《打梅香》:
害相思,害得我伶仃样。半夜里爬起来打梅香。“梅香!为何我瘦你偏壮?”梅香复姐姐:“你好不思量,你自想你的情人也,我把谁来想?”
“为伊消得人憔悴。”本是常理,却夜半怒打梅香,描写无聊极似,亦趣亦真。
(二)以反为正。对寻常的事物现象,以违反常规事理的方式,夸张到荒诞不经、不合逻辑、不近情理的地步,给读者造成心理上的奇特感。《挂枝儿》中《小尼姑》:
小尼姑猛想起把偏衫撇下,正青春,年纪小,出甚么家。守空门便是活地狱,难禁难架。不如蓄好青丝发,去嫁个俏冤家。念什么经文也,佛,守什么的寡。
《小和尚》:
小和尚就把女菩萨来叫,你孤单,我独自,两下难熬。难道是有了华盖星便没有了红鸾照。禅床做合欢帐,佛面前把花烛烧。做一对不结发的夫妻也,和你光头直到老。
人们从来都把和尚和尼姑作为清规戒律的模范遵守者。但奈何一个“小”,小和尚、小尼姑正青春年少,他们对爱情“难禁难架”,违反了人们的心理常规。“做一对不结发的夫妻也,和你光头直到老。”反常意而用之,颇有黑色幽默意味,表现出小和尚、小尼姑一往而情深,读后不由莞尔。
(三)出奇制胜。通篇以戏谑的口吻出之,以戏剧性的描写创造出一种滑稽幽默的气氛。《挂枝儿》中《送别》:
送情人,直送到丹阳路。你也哭,我也哭,赶脚的也来哭。赶脚的,你哭是因何故?道是:去的不肯去,哭的只管哭,你两下里调情也,我的驴儿受了苦。
在描写情人依依不舍的相送场面时,突然跑出一个赶脚的也来哭,这一哭,送别的悲戚气氛陡转,执手凝噎的恋人会破涕为笑,读者也会解颐大笑。这篇妙文构思奇特新颖,真正鬼斧神工,冯梦龙评:“语诙而意讽,送情人诸篇,此为第一。”
(四)谬趣横生。运用反语、讽喻、比拟等修辞手法,在内容的表达上故意制造不协调,形成诙谐风格。《挂枝儿》中《假相思》:
秃子梳了个光光的油鬓,缺嘴儿点了个重重的朱唇,齆鼻头吹儿个清清的韵。白果眼儿把秋波来卖俏,哑子说话叫聋子去听。薄幸的人儿说着相思也,这么相思终欠稳。
这里当然不是说“薄幸人儿”生就这么多明显的缺陷,而是用一连串的对比来嘲谑他们心口不一,因而越是花言巧语,越是不可靠,写得很俏皮,而憎恶之情溢于言表。
(五)隐喻双关。在《挂枝儿》诸曲中,也有不少通过隐喻双关手法,描摹当时社会风貌、人情世态,嘲讽当时的一些社会丑恶现象。《挂枝儿》中《门子》:
壁虎儿得病在墙头上坐,叫一声蜘蛛我的哥,这几月并不见个苍蝇过。蜻蜓身又大,胡蜂刺又多,寻一个蚊子也,搭救搭救我!
通篇用的是隐喻。“虎”与“府”,在南方是谐音,暗指知府官人敛财心切,却又不敢得罪“身又大”的豪强和“刺又多”的无赖,便指派门人去“寻”个有几文钱的对象来勒索。以蜘蛛和壁虎来取喻,显示出社会势力盘根错节,嘲笑了官吏欺软怕硬的丑恶形象,一语见中的,入骨三分。
三、明代民歌诙谐美学风格的意义
《挂枝儿》中诙谐作品取材广泛,耐人寻味。徐珂《曲稗》中说:“既有悲欢离合,难辞谑浪诙谐。”巴赫金高度评价诙谐对于“解放人的意识、思想和想象的巨大作用,因为在诙谐中能锻炼出‘真正的人类大无畏的自我意识,使人们勇敢地直面无论是大自然的威胁力量,还是社会压迫的巨大恐惧,使世界上一切可怕和吓人的东西变为欢快的“滑稽怪物”,使世界变为一个毫不可怕、因而也是一个极其欢快和光明的世界。”
(一)挑战官方文学地位。巴赫金指出,民间诙谐文化的意义是巨大的,同官方和严肃文化相抗衡。明代“台阁体”诗歌泛滥,散曲在文人雅玩中一步步走向南宋雅词传统,小说、戏曲受到轻视和限制,文学创作导向贵族化、御用化,而滑入低谷,官方文学走向没落。与官方文学没落相形对照,《挂枝儿》与《山歌》风行。明人沈德符《顾曲杂言》称:“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举世传诵,沁人心肺。”《挂枝儿》、《山歌》的辑录、发行,使处于非主流文学的“民间小曲”受到了正统文人的重视, 其文化意蕴、艺术价值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关注。明中期限以来,李梦阳、何景明、袁中郎、冯梦龙把民歌富于真情实感、奇思异想和诙谐风趣的特点,作为当时文学审美理想,作为反对“假文学”的载体。冯梦龙在《山歌序》:“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籍以存之,不亦可乎?……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于《挂枝儿》等,故录《挂枝儿》次及《山歌》。” 冯梦龙这是针对一味拟古的“假诗文”而发的,在诙谐风格和严肃风格的对峙后面,是民间文学与官方文学的分庭抗礼。
(二)顛覆传统诗学风格。巴赫金认为,“诙谐从民间深处带着民众的(粗俗的)语言闯入正宗文学和高级意识形态领域。这种诙谐的审美效果与传统的诗词歌赋,有了性质上的重大差异,艺术形式的美感逊色于自我真情的表白,典雅的风格让位于世俗的趣味。”诗歌属于文学中的正统体裁,在中国文学中的特殊地位,从“诗言志”(《尚书·舜典》) 到“诗以言志”(《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 诗歌被赋予载道言志的职能,“诗可以怨”一直是中国古代文论的主流思想,诗歌中缺少“欢愉之词”。诙谐风格闯入明代民歌,“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道人喜怒哀乐嗜好”,突破了“温柔敦厚”儒家诗教的藩篱,“可继《国风》之后”,“为我明一绝耳”,是对传统典雅庄重的诗歌风格的颠覆。袁宏道在其《解脱集·伯修》中说:“近来诗学大进,诗集大饶,诗肠大宽,诗眼大阔。世人以诗为诗,未免为诗苦,弟以《打枣竿》、《劈破玉》为诗,故足乐也。”晚明,《打枣竿》等民间小曲的流布、传播,使传统诗歌“经世致用”的功能有所弱化,诙谐使得崇高与卑下、悲剧与喜剧、高雅与粗俗的界限打破。
(三)推动文艺解放思潮。巴赫金认为,诙谐是一种观察社会的视角,可以摆脱正统观念,摆脱程式俗套,用新的眼光重新发现世界、认识世界。民歌以其诙谐风格为明散曲注入了一股新鲜的气息,从内容和风格等方面对晚明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由于小曲本身表现的诙谐, 文人对小曲由赞赏到开始反思自己的创作,先有李梦阳认识到自己的创作“情寡词工”,而“真诗乃在民间”,继有李开先“真诗只在民间”,民歌向文坛灌输了一种“真诗”观念,给文人以新的审美感受和理论灵感。
参考文献:
[1]巴赫金著,佟景韩译,《巴赫金文论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
[2]夏忠宪著,《巴赫金狂欢诗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3]陈宝良著,《明代社会生活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
[4]夏樗主编,《品书四绝》之冯梦龙评点《挂枝儿》,崇文书局出版,2004年版。
(作者单位:包头职业技术学院人文与艺术设计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