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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即世界:三个美国印第安作家

2020-09-26凌岚

花城 2020年5期
关键词:印第安印第安人三文鱼

凌岚

当他们带着子弹来找上我们,我们并没停止奔跑,子弹的速度是我们尖叫声的两倍。子弹的热度和速度刺穿我们的皮肤,打碎我们的骨头、天灵骨,击中心脏时,我们还是继续向前奔跑,我们看见那被子弹打中的身体像旗帜一样在空中飞起,就像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的无数的旗子和建筑在空中炸开。子弹是鬼魂,是一个冷酷未来做梦留下的鬼魂。子弹穿透我们之后继续向前飞行,他们就是即将到来的世界对我们的许诺——一个速度和杀戮的世界,一个坚硬的边界划分清晰的世界和建筑。将一切占领之后他们又把世界磨成火药一样的齑粉。他们向天鸣枪以此庆祝,流弹落進历史的子虚乌有,历史胡编乱造又迅速被遗忘。流弹和历史的恶果至今落在我们毫无觉察的身上。

以上是《那里那里》序曲的最后一段。接下来小说进入正题,几百年后,也就是那个序曲写到的“冷酷未来”——也就是现在,印第安人的子子孙孙们已经从保留地迁出,住进了“城里”。这座城市是北加州的奥克兰,那里将举行一次帕瓦大会。十二个印第安人各怀心事,次第出场:曾经是瘾君子的阿飞女“红羽毛贾姬”,最近刚刚戒毒,试着洗心革面,带着羞愧纠结想回到原来让她蒙羞的家庭;少年丹尼,他挚爱的舅舅过世,他来到奥克兰,想以参加帕瓦大会这种方式纪念舅舅;“熊盾牌”奥普拉,她专程到奥克兰去给参加帕瓦表演的侄子奥威尔喝彩助威;奥威尔看油管视频自学印第安人传统舞蹈,这次去奥克兰是他第一次参加帕瓦大会当众表演;期待已久的选美,壮观肃穆的传统祭祀仪式,将吸引上万人前来围观……这些人带着各自人生不同的际遇云集奥克兰,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美洲原住民被暴力征服,其后进入暗淡贫困的漫长修复期。漠然的生活在继续……印第安精神在先人死亡的一瞬像引力波一样,穿透后代子孙的人生。

《那里那里》是当代印第安作家汤米·奥润吉的处女作,2018年出版后即登上畅销书排行榜,获得2019年度的美国当代文学重要的文学大奖——国家图书奖,海明威笔会奖,当选纽约时报等十多家报刊媒体的“年度最佳图书”。小说描写了城市里的印第安人,他们的来路,他们的前世今生,是美国文学的新景观,小说出版后作者承认:“正是因为没有人写过城市里的印第安人,才让我动了写作的灵感。”

汤米·奥润吉1982年出生于加州旧金山北部的奥克兰市,父亲是夏延族印第安人,母亲是白人,作者自从出生起就是一个“矛盾体”。他们住在奥克兰,父亲在家里说夏延语。寒暑假的时候全家去印第安保留地去走亲戚。荒凉贫困的保留地和繁华热闹的大城市奥克兰好像是美国折叠,两个截然不同的平行世界。“哪个族群都不属于”的孤独感从他童年起就跟随着他,这也是为什么他写到都市里的印第安人时总有一种漂泊无依的情怀和失落感,在曾经自己的土地上永远迷失,好像一个消失的族裔留下的孤儿。这种孤儿的感受,跟前辈作家谢尔曼·阿莱克西“三文鱼的鬼魂”意象一脉相承。

2018年对于少数民族族裔,弱势群体都是幸运的一年,扬眉吐气的一年。那一年,《那里那里》出版,并带出一批年纪在三十岁出头的印第安原住民作家。除了汤米·奥润吉以外,备受瞩目的还有诗人特瑞莎·麦尔何特,她出版了回忆录《心状莓子》。老一代作家路易斯·厄徳里克在两年之后推出新作《守夜人》,继续这个印第安文艺复兴。

本文从新一代的印第安作家“文艺复兴”说起,回顾前辈作家谢尔曼·阿莱克西和路易斯·厄德里克,借着这三代人管窥蠡测美国文学中最独特的原住民文学板块。

“文艺复兴”

美国印第安文学又称“美国本土裔文学”“美国原住民文学”和“美国土著文学”。第一次引起美国读者反响的小说是1969年出版的《日诞之地》,作者是纳瓦雷·斯科特·莫马迪。小说获得普利策小说奖。《日诞之地》标志着印第安文学正式在美国文坛登场,它也揭开了印第安文艺复兴的序幕。这本书的功绩不仅在于它引起美国文学评论家和读者对印第安文学的关注,更重要的是它的成功带动了稍后出现的莱斯利·西尔科、路易斯·厄德里克、谢尔曼·阿莱克西等印第安作家。后面两位作者最出色,他们的作品是美国当代文学绕不开的成就。

“印第安文艺复兴”这个标签在媒体出现之初就受到争议。印第安部落文化中一直有发达的叙事文学的传统。除了口头文学,最早从三十年代开始印第安作家已经出版英文作品。这些作品存在着但长久以来被美国读者视而不见,现在突然说“文艺复兴”,就好像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可笑。哥伦布到达美洲之前,这块土地上千百万印第安人已经生活了几千年。

印第安文学艺术运动大本营是IAIA,即美国原住民艺术学院。它在1962年建立于新墨西哥州的州府圣菲市。2012年起艺术学院开设创意写作硕士课程,谢尔曼·阿莱克西担任主要教师。最近崭露头角的新锐作家特瑞莎·麦尔何特,汤米·奥润吉都毕业于这个创意写作系。他们出道后像前辈一样再回到母校教书,薪火相传。可以说,这个原住民艺术学院是印第安作家的鲁院。

在印第安作家群落中,艺术学院和书店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它们既给作家和艺术家提供了交流的公共空间,又给充当教师的作家和艺术家提供固定收入,是一份不错的工作。路易斯·厄德里克在明尼苏达州一直开着一家书店,旨在推广印第安文学和艺术。这样的艺术学院和书店变成保留印第安原文化的一个个孤岛。这些书店和艺术学院的存在本身,跟写作一样,是对白人主流文化的持久对抗,也是多元文化身份认同的基石。活下来就是胜利,这是奥润吉在小说中和小说外常常提到的。

不同于他的前辈作家,《那里那里》的叙事框架从几百年前白人对美洲的武力扫荡开始。美利坚国家的概念,是一部武力征服史。奥润吉在《纽约时报》时评栏目里写过一篇关于感恩节的文字:“感恩是一段历史,也是一个谎言。感恩节是美国良知中见不得人的下腹部。” 这几句话,简要概括出新一代印第安人对美国文化和身份的反思。印第安人被武力征服,到迁到保留地,到卖掉保留地,归化成为城镇居民,成为《那里那里》的城市贫民,这个历史过程历经几百年,每一次都是白人殖民者和之后建立的国家对印第安族群的征服和安置,体现着不同时期的国家意志对于人(在这里是原住民)的控制和改造。射向祖先的子弹在继续向前,穿破的皮肤,打碎的骨头……这些象征国家权力的子弹从来没有消失,过去的屠杀,驱赶,和现在保留地里的贫困,拿救济的生活,是同一个国家下生命政治的不同的呈现方式。用阿甘本的话,从动物园里放出去的野生动物,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跟过去比只是牢笼更大了,贫困以及贫困带来的身份异化是困住印第安人永恒的牢笼。

《那里那里》是多声部结构,也就是历史叠加的,来龙去脉,草蛇灰线,在这本书里显示完整的时间延续框架,说明印第安小说到这个阶段已经有了一种编年史般的作者自觉。文艺的最高目的在于实现人的自我意识,而自我意识来源于群体中形成的身份认同。在几代印第安作家身上——汤米·奥润吉,谢尔曼·阿莱克西,路易斯·厄德里克,他们最大的共同之处就是对族群的身份认同。当印第安人开始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时,这些在保留地荒野中默默生死的人, 就不再是蝼蚁一样赤裸的人,他们归属于自己的族群,有了自己的文化和历史的身份。

斯波坎保留地里的孤独守林员

在汤米·奥润吉这些年轻一辈写作新锐开始出版之前,提到印第安文学,读者立刻会想到的名字是谢尔曼·阿莱克西。路易斯·厄徳里克属于更早一辈的“老作家”,虽然宝刀不老一直在出作品,但在通俗文化中她的社会活跃度远不如谢尔曼·阿莱克西。

谢尔曼·阿莱克西出生于1966年,集小说家、编剧、导演、诗人和诗歌朗诵明星多种角色一身,影视文三栖。他从九十年代初出版处女作,在近二十年中几乎成为美国公众心目中“唯一”的印第安作家。谢尔曼·阿莱克西的短篇小说和回忆录进入多种美国短篇年选和经典选集,既是高中英语课的教材,也是大学创意写作课程的必读书目。尤其是在非虚构回忆录流行的近几十年,他带着诗意又冷酷的写实风格让他的回忆录令人难忘。在诗歌节,文学节的诗歌朗诵节目上,他又是备受瞩目的嘉宾朗诵人。谢尔曼·阿莱克西朗诵时情绪饱满,极富于感染力,受欢迎程度相当于诗歌界的摇滚明星,曾连续四年获得类似于朗诵世界冠军的桂冠。这些文学带来的盛名和热闹让他一出场就被粉丝围绕,很快就成了文学名人。谢尔曼·阿莱克西的名人光环也给他后来米兔运动中跌落神坛埋下伏笔。

谢尔曼·阿莱克西的小说诗歌和回忆录的中译本目前没有简体字版,只有繁体字版。但他编剧的许多电影国内的观众并不陌生:《烟火讯号》《印第安男孩的真实日记》《花式舞事业》《吉米·皮卡尔》……这些电影根据他的短篇小说改编。最著名的电影是《烟火讯号》,改编于1993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孤独的守林员和唐头在天堂打架》(以下简称《孤独守林员》)。这本短篇小说集获得该年度的国际笔会/福克纳奖。小说集的名字中的两个人物,孤独守林员和“唐头”,来自于美国五十年代的一部电视神剧——一个守林的白人和一个叫“唐头”的印第安人联手,打击西部世界的妖怪。孤独守林员和“唐头”分别是白人和印第安种族的隐喻。在出版《孤独守林员》之前,谢尔曼·阿莱克西出版了《花式舞事业》,这是一部混杂着诗歌,短篇小说和随笔的文集,《花式舞事业》是他真正的处女作,受到美国评论家詹姆士·金凯的激赏,称谢尔曼·阿莱克西为“当代最富有诗意的声音”。這种高浓度的惊艳之词让随后出版的《孤独守林员》这部作品备受瞩目。

金凯是南加利福尼亚大学英文系的著名教授,曾获麦克阿瑟天才奖。1992年5月他在《纽约时报》整版的篇幅发表了长评论《谁有资格说他们的故事?》,梳理了当代印第安文学的版图,勾勒印第安文学和文化传统从1950年开始与主流的英语文学的关系。评论的角度是文学和政治,文学和殖民历史密不可分。金凯研究领域是美国研究文学、文化和政治的关系。《谁有资格说他们的故事》在三十年以后读来依然振聋发聩。

《孤独守林员》由十几个短篇组成,人物相互关联,命运交叠,总体构成一幅印第安保留地里的现实长卷。从人物关系上看实际上这是一部长篇作品,厄德里克的长篇小说《爱药》就是这样的结构。这部小说出版后,“斯波坎保留地”也变成印第安生活的代名词。这种“代表”性,其实是对印第安几千个部落的简单化和标签化,在“想象的共同体”这个人类学概念出现之前,丰富的原住民文化被抽象成好莱坞电影里那几个符号般的印第安面孔,这些电影里的印第安面孔大多数还都不是印第安人自己扮演的。

美国当代文学教科书的编者会无一例外地把《孤独守林员》的首篇选入。对在美国念过高中英文课的年轻人,这篇是绕不开的。同时它又是非虚构回忆录体写作的范本之一。我曾经认识的一个在大学念创意写作的年轻文友,以及我念高中的儿子,同时在读这本书。可见它在美国当代文化中的地位。

《孤独守林员》首篇写一个在西雅图打零工的印第安年轻人,在城市里无所事事,被人排挤。跟女朋友分手以后,回到了华盛顿州的斯波坎保留地,在保留地高中的学生交换项目里做秘书。上班后他开始戒酒,过正常生活。有一天他收到前女友的电话。 结尾是这样的:

这些日子,在斯波坎保留地独住,我希望自己能住的离河近一点,离瀑布近一点,在那里三文鱼的鬼魂依然跃出水面。我希望我能睡着,当我放下自己的书或者稿子,关上灯的时候,我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也许要过几个小时甚至几年才能再次入睡。失眠,没有什么奇怪或者失望的。

我知道我所有的梦想是怎么结束的。

野生三文鱼的意象,在谢尔曼·阿莱克西的各种作品中反复出现。母亲莉莉安去世以后,2017年他出版回忆录《你不一定要对我说你爱我》,其中解释野生三文鱼对于在美洲原住民中的神秘地位:“对于内陆萨力士族人,也就是我们这一族,我们对野生三文鱼的膜拜从原初开始。过去几千年里,这种神圣的物种于精神和物质上是我们基本的营养来源。但是在水坝筑成后五年,野生三文鱼消失了。我父母属于内陆萨力士族中水坝筑成后成长起来的第一代,他们一生都没有见过野生三文鱼。在精神上,他们是孤儿。” 这就是他的小说中“三文鱼鬼魂”的意象的由来。

消失的野生三文鱼变成美洲原住民生存状况的隐喻:“从海洋到淡水河那些疯狂的河口,这些三文鱼们开始了他们不要命的传奇旅行,穿越激流,河坝,开熊和渔民——这些渔民很多是我们印第安人——然后游过水里的树根,石头,污染和垃圾——游历几百甚至几千英里,就是为了操。”是的,这一切的艰难都是为了繁殖,“三文鱼是动物界最神奇的傻瓜。”用布考斯基的诗《进化物语》来说,“起初,操似乎是头等大事,在那之后——社会意识,然后知识素养,在那之后,一些人陷入宗教……”(《布考斯基诗选》)

谢尔曼·阿莱克西的回忆录,写他在斯波坎印第安保留地上贫困惨淡的童年,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印第安人像社会底层大多数的穷人,为生活所困,为钱发愁。暗,惨,但远远不止暗和惨,一贫如洗的世界,在不经意之间有一种出尘的美,连那些绝望和孤绝都带着诗意——他写母亲莉莉安以缝制工艺棉被为生。因交不起电费,被电力公司断电。她在黑暗里摸索着继续缝纫,希望尽快出活,可以续上电。这个“黑暗中继续缝纫”就像杜甫的“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是伟大的现实主义文艺。

《你不一定要对我说你爱我》中父母辈和孩子之间,自始至终有着复杂的感情纠结和家庭伤害,且这种伤害历时不能愈合,连父母去世以后都隐痛犹在。父亲酗酒成性,完全放弃自己对家庭的责任,把自己喝死。母亲为了养育孩子做出巨大的牺牲,单亲的辛劳让她变成一个暴躁无常、动不动就殴打孩子的魔鬼。阿莱克西十岁时有次跟母亲莉莉安发脾气,莉莉安抓起一瓶未打开的可乐向他砸过去。易拉罐击中他的前额,把他打晕。莉莉安径自离去,根本不管被击倒的孩子,也没有想去寻医找紧急救护。

母亲去世时,生活又永远不分场合地跟作者开玩笑。比如这段:“在母亲葬礼的早晨,我的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妈妈, 我以为妈妈已经转世可以给我电话了,我迟疑着怎么开口对她说话。最后决定这么说:‘莉莉安你好啊!对你这么快就满血复活,真是佩服,这到底是耶稣教的神力还是僵尸段子?”后来他才发现这电话不过是姐姐从母亲的旧居拿老电话打过来的。

这部回忆录是如此直接,如此诚实,既动人又可怕,新书发布会多次爆满,听众有无数的问题要问,阿莱克西心力交瘁,不得不取消全国巡回讲演。大部分怀念父母完美亲情的文字落入俗套,让成长中受到家庭伤害的人避之不及, 而这本书会让你哭的同时又给你安慰和解脱,它具有一种奇怪的治愈。贫困伴随而来的伤害和心碎是普世的,超越地域国界。这部回忆录出版后,阿莱克西被英国《卫报》誉为美国当代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创作力旺盛,已经出版26本书,要不是2018年他的文学生涯突然中断,他还会继续写下去。除了小说、诗歌,他还写儿童绘本、青少年的成长小说。他的《一个印第安少男的超真实日记》进畅销书榜,有多种版本,包括卡通绘画版,甚至还出了十周年的纪念版,可见它受欢迎的程度。

阿莱克西一直在IAIA教写作,新一代作家奥润吉是他的学生,后来成为他的同事,处女作被他加持。2018年3月,三个女性公开对他指控性骚扰,随后近二十位女性作者加入指控,他跟女粉丝的长期婚外情被曝光……这位天才作者跌下神坛,还原成一个普通的油腻渣男,利用自己的名声处处占文青女的便宜。读者对他失望得无以复加,在丑闻曝光后的短时间内他的书销量减少五成以上。不久企鹅兰登与他终止出版合同,后辈作家奥润吉的新书删除了他的推荐语。2018年末阿莱克西在《西雅图时报》上发表道歉声明。

两年之后的现在,演艺界和文学界因为性骚扰被指控的明星作家和演员,有的澄清真相后开始复出,而有的完全从公众视线中消失。阿莱克西的命运到底如何,没有人知道。阿莱克西的作品,是应该随着失色的明星一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呢,还是继续被创意写作班的学生阅读讨论,这是一个一直在被争议的问题。对作家思想和行为的清算,如果扩大到开始审查作品,那么诺曼·梅勒有家暴历史,动刀子对妻子行凶,大诗人惠特曼是一个种族歧视分子,大卫·福斯特·瓦莱斯虐待骚扰他的女友……一旦因为作者人品可疑,就把这些人的作品都统统删除的话,美国文学还剩下什么呢?

路易斯·厄徳里克

路易斯·厄徳里克的小说《圆屋》被誉为原住民版的《杀死一只知更鸟》,被授予2012年美国國家图书奖。除此以外,《圆屋》获得《华盛顿邮报》年度选书,亚马逊书店年度选书。

阿莱克西和奥润吉出现之前,厄德里克是上一次印第安文艺复兴中最著名的作家。曾获美国全国图书奖、全国书评家协会奖、美国国会图书馆小说奖,七次荣膺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已出版二十余部作品。厄德里克三部代表作《爱药》《鸽灾》《圆屋》已经在中国出版。

《圆屋》基本故事是这样的:1988年的春天,一名住在美国北达科大地区保护地的印第安女人被人强暴,身心饱受伤害后,她不愿求助于警方,陷入完全的沉默。十三岁的儿子眼看母亲日益沉沦,忍不住联合自己的好友自己动手调查。搜寻真相的努力最后领着这几个少年走向印第安部落的圣地——圆屋,而这一切才是开端……《圆屋》写出了当代印第安人跟白人共居一城的生存状态。

路易斯·厄徳里克进入文坛比阿莱克西整整早了二十年,比奥润吉早了四十年。其他印第安作家都经历了艰辛童年,路易斯·厄徳里克却生长于一个安稳的书香门第。她1954年出生于明尼苏达州,在北达科他州红河谷的一个名叫瓦佩顿的小镇上长大。父母都在镇里一所由印第安事务局开办的寄宿学校里教书。她是长女,家里还有其他六个弟妹。在《羚羊妻》中她曾致谢自己的父亲润色文字,而姐妹中另外两个也写小说。她的父亲是德裔白人,母亲是一半法裔一半印第安血统,属于吉布瓦部落的一支。吉布瓦部落是美国印第安原住民六大部落联盟中的最大的一支,其下的分属群落多达150支。吉布瓦各支的保留地遍布北美洲广袤无际的中部大平原,横跨密歇根州、明尼苏达州、威斯康星州、北达科他州,以及加拿大的安大略省。各个保留地高度自治,有自己的学校和警察治安系统。

年轻时厄德里克容貌美丽,一直是学霸。1972年,申请到全额奖学金以后她第一次离家去东岸读大学。她是达特茅斯学院改成男女混校制后录取的第一批女生之一。达特茅斯学院自建校以来只收过12名印第安土著学生。那一年,这家精英气氛浓厚的常青藤联校之一刚刚新建了一个新科系,原住民美国研究。正是这个新建的学科,让主修文学和写作的才女第一次有了“族群”的自我意识, 她意识到文化身份,独特的种族集体记忆是一个作家真正的文化基因。厄德里克成名后,每年八月都和自己的妹妹一起回到北达科他的吉布瓦部落, 在龟山社区学院开写作坊,用这种方式来回归社区,传承原住民的文化血脉。

厄徳里克的外祖父帕特里克·古努当过北达科他州龟山保留地的奇佩瓦族一支印第安部落的首领,多年来主持宗教祈祷仪式以及“帕瓦”大聚会。1954年,在厄徳里克出生的那一年,他是帮助这个部落跟联邦政府打土地官司、反对政府以“解放”的名义将印第安人的族地强卖的领袖。古努曾在当地一个小工厂当保安,在晚上值班时,只上过初中的他逐字逐句研读一个即将在国会通过的“终结法案”。该法案旨在终结印第安部落自治和保留地。法案上奥威尔式的句子让他心生疑问:“卖掉土地,你们将获得平等待遇。”“印第安人失去的只是土地,但终将得到解放。”古努意识到,失去族地的印第安人将失去一切的根基,进而变成一盘散沙。他晚上上班,白天开始团结一切力量——原住民、白人、记者、共和党和民主党人、国会议员……将这些人组成一个民间反对团去首都华盛顿进行游说,希图阻止国会通过这项法令。

外祖父这段跟联邦政府斗智斗勇的历史,成为厄徳里克最新一部小说《守夜人》的故事基础。《守夜人》于2020年3月出版。小说中主要人物之一托马斯·瓦沙沙克的原型即外祖父古努。因为祖父先知先觉的努力,龟山保留地幸运地保存下大约两个镇面积的土地,进而成为数量很少的幸存者之一。其他部落几乎都失去了所有的土地,在领土上被“终结”。失去土地后,为了谋生,一部分印第安人流散到城市里,成为社会底层人,印第安女性因为缺乏工作技能,甚至开始做皮肉生意……这样一群人在城市的缝隙中像一群无名的鱼,这些人就是后来奥润吉们的先辈,这些人的子子孙孙是本文开始讨论的《那里那里》分次登场的人们。族群命运的圆圈终于在三代作家的作品中合上。厄德里克的小说善于讲故事,到奥润吉这种最年轻的一代文学变成族群意识的告白。

越南裔诗人王海洋写的一句诗:“君王蝶归来时,已经九代。”君王蝶原产于墨西哥北部的森林,它们有漫长的迁徙路线。当一只君王蝶回到墨西哥的原地时,它是原来飞出去那只的第九代。漫长的等待总有归来的一天,只要我们不忘记自己的伤口,部落的神话。

责任编辑.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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