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过境
2020-09-26弋舟
弋舟
这种时候,一个乐观的父亲会让人气馁。他不知道,当他在卫生间冲澡时,我会贴过去,支起耳朵,会调动记忆的库存,竭力将他喉咙里哼出的声调碎片拼凑成完整的旋律。还好,我拼出来了,《张三的歌》。一首不折不扣的老歌。但它肯定没父亲老,记忆无误的话,它流行在我的少年时代。那时候,对于父亲和我,它都算是新歌。这歌我都有年头没听过了,否则脑子里也不会在扒拉它时仿佛飘满了蛛网和灰絮。现在,父亲一边洗澡,一边哼哼。老歌新唱,或者新歌老唱,总之是有些拧巴——尤其在这种时候。
谁都知道,这种时候,是怎样的时候。至少,我觉得它是不太适合哼哼老歌的时候。
两个多月前,我从北京回来和父亲一起过春节。那时候,差强人意,我还算得上是一个对生活有所把握的男人,说是踌躇满志,也不算太过分。没人能料到,却劈头撞到了此生最漫长的假期。困在父亲身边一个半月的时候,我告诉了父亲:如今我已经成了单身男人。我对父亲坦白道:有朝一日,当我返回北京时,我就要独居了,公司给我找好了一套不错的公寓。父亲一下没听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或者他的心思压根不在我这儿,我进一步解释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地说:
“噢,离婚了呗。”
那一刻,电视开着,屏幕上尽是从头裹到脚的人。两相映照,我重新成了单身男人这种事儿,可不就是——“噢,离婚了呗。”微不足道,和世界遇到的麻烦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这么说,你小子对我撒了个谎,”父亲挤挤眼睛说,“不过没事儿。”
他真大度啊。也不知道是在说我对他撒谎没事儿,还是在说“噢,离婚了呗”没事儿。他这么大度,对我,却成为了事儿。那就是,我感觉他很强,而我很弱。他的乐观,对我构成了挤压,并且,这个挤压现在看上去遥遥无期,所以我对摆脱的那一天,用了“有朝一日”来想象。
“孩子和刘珂去桂林玩儿了,我回来陪你过节。”这是我对父亲撒的那个谎。
重新成为单身男人这个事实,我是没打算跟他撒谎的,没必要,离婚在什么时候都不算什么好事,但在三个月前,却也不会让人觉得生活将因之天翻地覆。那时候的世界,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不过是想将如实相告的时间延宕一下,好让父亲度过“一个祥和的春节”。但我哪儿能知道,时间并不掌握在我的手里,仿佛游戏机的开关,任由我来启动或者暂停。而且,现在我也知道了,某些被我们视为紧要的真相,原来压根也没那么紧要。世界的麻烦给我们带来了麻烦,却也覆盖了我们的麻烦。
一度,连我自己对自己的那点儿麻烦都不怎么惦记了。然而两个多月后的现在,我感到心里有颗不安的种子正在抽枝发芽,开始伸张它的爪牙。既往的感受与认知,重新复盘,都有了不同的滋味。最为显著的是,我开始想念刘珂,更为剧烈地开始想念儿子。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无力并且很无能。
这种情绪,在一个洗澡时都兴致盎然的父亲面前,就成了煎熬。天哪,他居然还能天天骑着电动车出门,行动力饱满得让人嫉妒;他居然还能一边洗澡一边哼哼,哼哼的居然还是《张三的歌》。我都快四十岁了,却一点儿硬汉的影子都没有,相较眼前这位老歌新唱的父亲,他的够劲儿,让我简直就像是一个茫然无措的婴儿。
我得重新找回点儿什么。即便是妄念,也得让自己再次去试着摸索“游戏机的开关”,试着重新回到那种对世界有所把握的中年男人的自尊中去。这对世界不重要,对我很重要。我还有个未成年的儿子,我也想当我老了的时候,面对麻烦的世界,也能在儿子面前哼哼《张三的歌》。
可谓灵机一动,隔着卫生间的门,我对父亲说出了一个建议。我说,爸,咱们去趟甘南吧,省内交通现在没问题了,高速公路已经开放了。本来,这只是一个偶发的念头,但说着说着,却唤醒了我那中年男人深谋远虑的自信感。那就像一个老司机重新握住了方向盘的感觉。建议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能够再度对生活给出“建议”、运筹帷幄似的决断力,让人来电。我兴奋地告诉父亲:自驾,即便春寒料峭,可毕竟也是春光,一路高山峡谷,造物万千,是时候让我们的心胸为之一阔啦!
父亲还在哼哼他的,和著水声,都有点儿不太像是《张三的歌》了。
我对着卫生间的门自说自话,憧憬着将要重新夺回点儿什么,如同一个老司机般的再度上路,决定一趟出行,左右自己的父亲,规划自己与他人的方向。我说,你看,我在甘南有朋友,路上遇到什么麻烦的话,解决起来也不是事儿;从兰州启程,一路向着西南进发,拉卜楞寺和郎木寺在等待我们,雪山草地在等待我们,兴之所至,我们尽可以一头闯进四川,白龙江的对岸,就是九寨沟……这么口若悬河地说着,站在卫生间外的我,真的仿佛是在诉说着自由,仿佛借由掌握着的人间关系或者地理知识,就能佐证出自己的价值。
“羊肉好,”父亲回了一声,“甘南的羊肉好。”
“对!甘南的羊肉好,让我们去吃个够!”
“不缺羊,我们不缺羊,蒙古国人民捐了我们三万只呢。”父亲快乐地说。
这事儿我知道,刚刚在手机上刷屏才看过相关的消息,说是那三万只羊正在友邦牧民的悉心照料下加紧“贴春膘”。
可这个睦邻友好的消息,跟我现在所说的,有什么关系呢?费了些心思,我才理清楚一些头绪。我想,父亲的逻辑大约是:甘南的羊肉好吃,但现在我们不缺羊,所以——甘南,就不用去了呗。这就像“噢,离婚了呗”一样,举重若轻,有股顺理成章的云淡风轻劲儿。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摸黑钻进被窝。这么多日子无所事事,人却感到精疲力竭。黑暗中,风吹草低,我想象“三万只”这样规模的羊群,正漫山遍野地涌上甘南高原的地平线。我当然知道,自蒙古国而来的羊群焉能从甘南入境?但那种地理知识拥有者的自以为是,此刻毫无意义。我只能,也甘愿,在黑暗里眺望羊群与高原。至于它们应该从哪儿入境,真的一点也不重要了。
昨天下午,我正给一盒龙虾解冻,公司分管人事的副总打电话跟我说:“没那么糟糕,下半年海南归你。”
夜里九点多钟,父亲背着琴盒回来了。他好像还喝了点儿酒,进门后就钻进卫生间去冲澡,随后,《张三的歌》再次响起。
我小心翼翼地贴在卫生间门外问他吃饭没有。
“吃过了,以后我回来晚你别等我。”他说。
“你至少得给我打个电话吧。”我说。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别瞎操心。”父亲的声音听不出有什么异常,他接着说,“还有啊,清明节给你妈扫墓的事你也别操心,我都计划好了,陵园关闭,我们可以在天台上遥祭一下。”
是的,他都计划好了。我有半天不知道怎么应答,渐渐意识到自己已然陷入到了确凿的困境之中。这个困境,与父亲无关。下午那会儿,公司的管理群发布消息,公示了第一批裁员名单。尽管我不在这个名单之上,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只是我那会儿居然听之任之,直到被父亲再次拒绝的这一刻,才回味出了严肃的危机。
“有事你跟我說,不用跑到学校去啊。”父亲哼着歌,间隔着说出一句。
“她答应过我保密的!”过了很久,我才颤声说出话,感到自己像被整个世界背叛了似的。
“别这么孩子气,保什么密嘛,她跟我熟还是跟你熟呀?”父亲十拿九稳地说着,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从卫生间出来了。
他可能也没做好和我劈面遭遇的准备,慌忙用手去遮挡赤裸的下身。这的确很尴尬,我也记不清了,我们父子有多久未曾赤裸相见。
“爸,我得跟你说说。”我一边转身走开一边说。
父亲也转身返回了卫生间,是一个和我彼此回避的运动轨迹。
“行,你泡壶茶,我们边喝边聊。”他说。
起初我真的走到客厅去泡茶了,但走到茶几前时,我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想按父亲说的去做。我不想再跟他说一遍高原风物,当然也不想再听他跟我说一遍生活运算法。此刻,我放弃一切角色,无论是做个父亲还是做个儿子。
我爬到了天台上,迎着夜风站了会儿。这里我上来过许多次,从没像现在这样靠近过楼体的边缘。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恐高,但他们都没我知道我到底有多恐高。童年时,父亲带我穿越华山的百尺峡,我腾云驾雾一般地过去了,让他见证了我的恐惧,但我没告诉他,我都被吓尿了。这会儿,我走到了天台的边缘,探头向下一望,有如看到黑漆漆的深渊。
这栋楼并不是特别高,是那种只有七层的洋房,但是于我而言,超过两米,七层跟七十层没什么区别。矮矮的水泥护栏之外,楼体原来还伸出了大约有半米多的雨檐。小区里一片岑寂,但我分明听到了咆哮之声,那来自天际的声息,无外乎,还是怂恿我去做一个勇敢的人。
是啊,除了鼓足勇气,你还能怎样呢?
我目测了一下雨檐的长度,从我所在的位置,到下一个转折处,大致有十五六米的距离,这应该就是家里客厅的纵深。不算长,和漫长而狭窄的人生畏途相比,它不算长。我想,我现在需要克服的,不过就是这样的一段距离。
那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抬脚跨过了天台的水泥护栏。不用说,我的腿完全软掉了,于是只能四肢着地,匍匐着,趴在了悬空的雨檐上。一瞬间,我在夜空中看到了昔日的儿子,那日,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他在贵州深山里的索桥上,就是这样爬过了他的至暗时刻。和我小时候一样,儿子也吓尿了,为此,刘珂和我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时候,关于怎样教育儿子,关于生活的性质,关于人该如何在这世上不屈不挠,我们之间有着巨大的分歧。此刻,我想,刘珂也许是对的。
春夜的风是软的,我在黑暗的天空爬行。爬过十五六米之后,没准,我就能焕然一新,成为一个真正刚健的人。闭着眼睛,向前一寸一寸蠕动,渐渐地,软风变硬,我的脑海浮现出辽远的幻觉,我真的看到了,本来,那如同一个巨大负数一般空洞的前方,那像皮子被鞣制过了一般的锈色夜空,开始泛出沉着的普蓝,在那普蓝色的天边,苍穹之下,高原的地平线上正有滚滚的羊群无声地越境而来。
责任编辑.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