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之恋
2020-09-26丁颜
丁颜
一
窗户正对着拉卜楞寺的殿堂,不知是风还是人,将悬在殿角的铜铃摇了又摇,一声一声的,像在给清水里面滴清凉油,凉凉地沉浸下去,又迅速浮上來,浮出一层淡青的油花。他在窗前的椅子上坐着,很静,坐了很长时间。远处山脉之间隐约露出的雪山峰顶,在寂静中隐隐发蓝,完全不同于近处的未融化的雪的白。
他是临潭马姓人家最小的儿子。临潭赫赫有名的马姓人家开在夏河的藏器古玩店因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同时不幸烧死在里面的还有他们雇来给他们看店的藏族青年扎西。
最后在各方协调下,双方都以拿命价来私了。但临潭这边因为大火的损失,一时拿不出这么高昂的命价。夏河这边说,拿不出也行,就用临潭人在夏河的一整个古玩仓库来抵。临潭这边当然不愿意,若是将仓库抵出去,被大火烧没的生意,以后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老父亲脸色晦暗,跟全家人一起商量的时候,眼睛一瞟,瞟到小儿子马贞身上,他不是生意圈里的人,刚留学回来,是惯宠在家里的富贵闲人,大腿一拍,当即决定让这富贵闲人去守仓库,不但要守还要住到夏河人家里守。夏河这边一听,立马明白了,这是放一个人过来做人质,也可以,等临潭这边什么时候拿来全部的命价,就放守仓库的人什么时候离开。
进入夏河的时候,山谷中大雪纷飞,不多时四周的荒芜灰色尽被白雪覆盖。他扭头望着窗外,一点都不想理正在开车的马坚。车厢里很闷,窗外远近虚白浮生,他望着,心境和视线几乎一样,白茫茫,寂然无声。
马坚作为大哥,专门开一辆皮卡送他过来。过来后先挑了一个茶馆靠窗的位置,同他坐了一个下午。雪天茶馆里没什么人,对面是之前被大火烧成一片焦炭的店面,只剩下砖墙的框架,竖在窗框里的防盗钢筋一根一根,焦黑而潦草地伸展在汹涌的风雪之中。
马坚大概也是有意让他看清楚家里现在到底有多残败。他也真的看了,看完仰起头叹了口气,双眼竟有点红。马坚抿了口茶,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安静住在那个家里,直到家里的钱都周转开了,能拿出命价为止。”
他本就是一个话不多的人,在这种完全被动的情况下更是无话可说,只重重点头,“嗯”的答应了一声。
仓库在扎西的家里,从店铺走路过去不过十分钟,马坚从车厢里扯出一捆铺盖,夹在臂膀间,与他并着肩走,边走边说:“扎西的父母早亡,现在家里就剩下他阿婆和他妹妹雍措,两个女的。你住进去后安全是没问题的。”
雪已经停了一会儿,街道沉寂空落,但大风刮得猛烈,不远处的拉卜楞寺像是雪天停滞在荒凉高原上的一艘华丽船舶,上面各色旗子哗然翻飞。这于他来说是难以轻易寻觅和观望的景致。穿过房屋林立的巷道,到了扎西的家。大门是开着的,院子十分宽敞,雍措正铺开唐卡,目光放在上面安静地描绘,漆黑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浮动,脸上的皮肤很薄,被冬日的寒风吹透出天然的少女红晕。他第一眼先看到的是画唐卡的颜料,一盘子全都是传统的金、银、珍珠、玛瑙、珊瑚、松石、孔雀石、朱砂等矿物质以及藏红花、大黄、蓝靛等植物粉末。都是天然的。他知道,他学细密画的时候,用的也都是与这些类似的天然颜料。再看看雪地里的雍措,穿的是深紫色的直筒马蹄领缎袍,一条湖蓝色的围巾缠腰,发辫长长地搭在腰背上,再加上身后恢宏的拉卜楞寺,像极了纷飞大雪之后突然出现的假象和幻觉。
马坚对一切都很熟悉,刚一进院门就大声问:“雍措,画画儿呢,阿婆在不在?”雍措停住画笔,转头看向他们,一双圆而漂亮的眼睛,因白雪的映照清澈到透净。马贞向雍措略略点头礼貌一笑。雍措十分冷淡。马坚咧开嘴讨好式地笑着说:“我这个弟弟同你一样,也喜欢画画,你去拉卜楞寺画唐卡时带上他,让他开开眼界。”雍措听也不听,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走进了房间。一位发辫斑白蓬松的老阿婆,腰弓背驼从里屋走出来,穿的是一身反毛皮的藏式宽袍,各个边上翻出来的白羊毛,早旧成了米黄色。马坚用藏语跟她打招呼:“阿婆,您最近好吗?”
老阿婆似乎一个字都听不懂,脸上的肉全部往下坠,沉沉的,没回一句话。
马坚停了几秒,态度依旧恭敬,说:“阿婆您看,这是我弟弟,我父亲最小的儿子,我们送他过来给我们家守仓库了。”
“让他去住那里吧。”老阿婆手一伸,指向藏式房子的最底层。
是一小间用木头和石块堆垒在仓库前的耳朵房,门窗低矮,很阴冷,而且没有电,黑洞洞的,像一个地窖,蒙着尘,布满蛛网,充溢着牛粪和酥油发酵的憋闷气味。马贞有一丝失神。马坚注意到,脸上歉意浮升上来,说:“你坚持一下,我们尽量早一点来接你,生活费会按月汇给你,你住在这里肚子吃饱,别让自己生病,需要什么东西就自己出去买。”随着话音一口一口的白雾只往外喷,真够冷的。
对窗的墙上砌了一座不大的土炕,炕上铺满干黄的麦草,想必之前也有人在这里住过,靠窗还放着一个干燥发黄的柏木柜子,两把旧椅子。马坚上炕帮忙铺铺盖,觉得不行,又出去买回来一张草席和一包白蜡烛放在那柏木柜上,左走几步,右走几步,太冷了,冷得耸起肩膀直搓手,说:“这里一冬几乎天天有雪,你这屋子必须得生炉火。”又叫马贞一同出门开了皮卡,寻到卖炉具、卖煤炭、卖干柴的地方,一样样买全拉了回来。屋梁上绑半截铁丝,吊住烟囱从窗户架出去,红胶泥和湿抹了炉腔,晾一晚应该可以生火。天寒地冻,到处一层冰,和泥的冷水是马坚从老阿婆那里要来的,老阿婆好像并不愿意给,马坚站在门口喊了又喊,估计四邻都听到了,才见一双手从门帘缝伸出来,将一盆冷水咣当一声倒在门口,水面晃了两晃,溅出来一波。现在抹完炉子剩下的不多,马坚一把一把撩出来洗尽手指缝间的红泥说:“我看这屋子里缺的东西不是一样两样,你住下来自己慢慢置办,虽然现在家里钱紧,但你住在这里也不要怕花钱。”
马贞坐在炕沿边上如梦初醒似的看着马坚,他依然是商人,理性使他能够将需求和付出做对应,而自己则像是流浪至此的乞丐,之前曾被安逸而富裕的生活耗费掉的大量时光,轮转回来给了他重重一记耳光。
二
马坚像是有点放心不下他,又挽起袖子帮他拾掇起房间,敲敲锤锤,又扫地、又刮墙,做完时天已经暗了,为了能早点赶回去,晚饭没吃就开车走了。窗户上装的玻璃旧了,灰沉沉的,看出去可以看见拉卜楞寺的殿堂和远处的山坡。马贞挪过椅子,在窗前坐下来,坐了很长时间。天窗里黯淡的光一格一格进来,越来越暗,暗得看不见了,才出门找饭馆吃了晚饭,又路经杂货店买了些急需的洗漱用品,顺便也买了两三斤水果,提过去给爷孙俩,算是见面礼。门帘后面的门是关着的。马贞轻轻地叩了几下门扇,又尝试推了一下,门开了。屋子里灯光暖融,老阿婆裹着皮袍,窝在一块地毡上,斜倚着墙,眼睑睡沉沉地掐着数珠,见马贞进来了,眼睛睁大了一些,眼周围打满褶,冷冷地看着,不说一句话。马贞瞬间有了心理压力,在门口立住脚嗫嚅:“阿婆好,雍措好,我叫马贞。”
雍措正坐在黄铜包脚的铁烤箱前缝制氆氇,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老阿婆的脸,继续低下头去缝制,脸容被烤箱里的火焰映成了蜜色,腮上的高原红,犹如盛开在江南岸边的桃花瓣。
房间的天花板上描有藤蔓类花纹,家具和摆饰古色古香,四面墙壁上挂了好多幅嵌珠花边纹装饰的唐卡,上面都是各类神像,喜相的、喜怒相间相的、微怒相的、盛怒相的,或趺坐或蹲坐或站立,婀娜多姿,喜怒哀乐,将一个不大的房间,挤得越发的狭窄。马贞茫然不知所措,直愣愣立在门口,立出一个魁梧的影子。他刚推门进来时若不低一下头,肯定会碰着门框。进到屋子里,房梁一低,还是小心地低着头。他是大骨骼的人,全身被大骨骼有力地撑出一种男子汉的阳刚之美。他眼睛向着雍措,盯在她一针一针迅疾而过的走线上,用流利的藏语说:“对不起,我们家的店因为安全没做到位,让你们家的人没了,是我们的失误,但请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处理好这件事。”
并又为自己来住这里打扰到她们的生活表示了歉意。他的脸是回族人常有的那种轮廓分明的瘦脸,眼睛是偏棕色的,说话的时候,眼窝变深,眼睛藏在眉弓下的阴影里面,眼睫毛一闪,毛茸茸的影子落满半张脸,鼻子也非常高挺,鼻翼两侧有深长的纹路,在汉人的命相书里,这样的纹路被称之为法令纹,代表着痛苦的隐忍。
他的头发在电灯下也是偏棕色的,泛着棕色的光,与墙上鲜艳瑰丽的唐卡倒是协调,也像是唐卡上的相,说话得不到回应的尴尬相,尴尬地站着,一丝丝、一缕缕的尴尬,无声地从他的皮肤,他的头发,他的手指散发出来,与那些神像一起飘得满屋子都是。他转过眼,望向老阿婆的脸,生硬挤出一丝笑容,左右上下看了一眼,将提在手里的水果放在就近的柜子上,出来关上了门。但也并不觉得这些事情有什么异常,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丁不幸烧死在他们家的古玩店里。这种事谁家遇上谁家能轻易接受?
窗外不着边际的夜风,将房门吹得吱呀吱呀响,他睡不着,坐起来点上蜡烛,烛光虚飘飘,映得各个角落里都是暗沉的影子,像熟睡的梦中遇见了几个醉了酒的鬼,不肯现形,又扰得他不得安宁。实在太难忍了,受不住,一口气将蜡烛吹灭,一缕烛芯的焦味直窜入鼻孔,更受不住了,溜出去到大街上,在漆黑荒凉的大街上,像个游魂一样走走停停,发现了一座清真寺,之后每天天未亮,就起来赶去那座清真寺做晨礼,尽管老远一路来来去去,全身冷得瑟缩,但毕竟找到了同类,好比一滴水融于江河,再怎么说也心安了不少。
他是穆斯林家庭里出來的人,礼貌和教养不只是干瘪单薄的客套,还有推己及人的周到和体谅,这考验的不只是他的情商,还有他的善良。扎西是在自己家店铺里烧死的,他住在这里,就将自己看作扎西的替身,每日去饭馆吃饭,顺路去杂货店买新鲜水果给祖孙俩带回去。自己推开门进去,放在就近的柜子上,与她们打招呼,没话找话说几句。每次雍措都是在烤箱前忙自己手里的活计,不抬头,也不回应他,无动于衷。老阿婆也一样,掐着数珠半躺在温暖的地方,羊皮藏袍在身边堆一堆,犹如一块坚硬的磐石,休想动摇。
没几天就进了斋月。马贞借着斋月的夜间拜,去清真寺吃集体开斋餐。这种参与、体验集体的机会,对于满寺院的孩子们来说可能只是热闹和欢乐,但对于他这样一个离了家的成年人,体验到可靠的依赖感、力量、友爱,心里更加知足感恩。那一晚他回来得比往常晚了一个多钟头,天空中无以计数的群星闪耀,巷道空落,一个人也没有,庭院的大车门,以及开在大车门上的小门都从里面上了锁。他敲门敲了半天,里面的人怕是已经睡下了,正踌躇着,突然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是雍措,裹着一件厚重的藏袍,一声不吭开了小门,站在门扇旁边等他进去。老阿婆也从房间里拄着拐杖走了出来,拉亮檐上的灯问雍措怎么回事。雍措没吭声,重新关上门,将一把大锁挂在了门扣上面。
大门正对着廊檐,一条红色方砖铺就的小道从大门一直延伸到廊檐的台阶下,夜晚被灯一照,红油油一道,像一条拉得很紧、绷得很直的宽布条,将老阿婆和雍措拴在两头。老阿婆目光沿布条过来,盯在雍措身上,有些诧异,问:“你今晚锁门了吗?你是拿大锁子锁的门扣子吗?”
“家又不是旅店,为什么不锁?”雍措皱起眉头,将目光连同些许的愤怒沿布条传送给了老阿婆。
老阿婆长长叹了一口气,吩咐雍措明天找个人来将那给人进出的小门上的暗锁修好。
斋月是一项复杂而浩繁的工程,也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必须从日常懈怠中振作起来,克服一切繁琐。马贞沉默挣扎良久,走过去,走上台阶,站在廊檐下跟老阿婆说:“阿婆,我们的斋月到了,我每晚十点钟回来,如果可以的话,门锁我明天找人来修,再另配一把钥匙,这样你们锁门早睡,我回来自己从外面开锁进来,不会再打扰到你们。”老阿婆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没有回应他。第二天一大早,门外茫茫晨雾还未散尽,马贞就去找修锁的匠人来修了门锁。
太阳明黄色,各个房顶炊烟袅袅升起。一位跟雍措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来院子里劈柴,脚上穿的是一双绿色的军用胶鞋,身体很结实,粗木柴一斧子下去齐齐两半,不大一会儿就劈了一大堆。雍措叫他唐南,他边劈边问雍措:“明天我跟几位朋友去山上骑马,你去不去?”
雍措摇头说:“不去,我没时间。”
那年轻人说:“你不去,那下次我就不来帮你们劈柴了。”
“那我们自己劈。”
“你们自己?劈得了吗?不如让住你们家的那个临潭人给你们劈。”年轻人直起腰看向马贞的房间,又说,“他脸那么白,估计也劈不了。”
“我自己劈。”雍措脸上生出一种无奈和忧伤,将劈好的柴抱过去往柴垛子上码。
马贞立在窗玻璃前,看着他们,看了半天,估量不出这年轻人是这家的什么人,是亲戚?也可能是邻居?仅剩两个女人的家里,连劈柴这种事都得求助于人。
斋月里街上的好几家清真饭馆都开始通宵营业。马贞凌晨三点去那些饭馆闭斋,再一天断食清心,生理上的饥饿感,每日都迫使他出去到处走。在以方形与菱形为主要构图的藏式建筑中,除了红黑白黄强烈的色彩之外,印象最深的就是气味,冬日的枯草和河流的气味,人群头发和皮袄上,所散发出来的特殊的气味,以及垃圾箱里的气味。他出门时看见他买过去的水果,连袋子一起原封不动被丢在门口积攒垃圾的大塑料桶里面。站着看了半天,生出的怅然,像雪花落进领子,自脖子一路向下滑,冰凉凉打了个寒噤。
但清真寺里年轻的阿訇,一脸兜腮黑胡子茬,站在大殿中央劝谏众人在斋月里要克制、要忍耐、要原谅。说挚爱的为主的出于爱,派遣他挚爱的先知带着爱去教授人类爱,只是为了爱。马贞听了,不计较了,愈加将自己替作死去的扎西,持续买水果送过去。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荒凉的高原地区电话还未普及。马贞是过了一个月去邮局兑换支票时,才顺便用公话亭里的挂机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边,老父亲问他为什么家里任何时候给他打电话过去,扎西的阿婆都说他不在。
马贞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自己多半时间在清真寺里面。
天空寒冷阴沉,街上静荡荡的,只马贞一个人闷头往回走,越走越烦恼,觉得她们为了不跟他说话,才故意说他不在。可是为什么呢?在电话里面可以跟父亲说话,在这边却不与他说话,一天一天当他是空气,当他不存在,是对他有偏见还是真将他做人质?
远远看见雍措的身影,挑着两桶水往家的方向走,两个大木桶,满满两桶水,挑一会儿放地面上歇一会儿。他加快脚步走过去说:“我来帮你挑。”
雍措没言语,将扁担放在肩上,挑起来往前走。这个姑娘一直都有一种倔强的、无所畏惧的性格。挑两个大桶,在他面前摇摇晃晃,没有再停歇下来的打算。他屏声静气跟在身后。突然她脚下一绊,连人带桶一起“咣”一声跌倒在地,桶翻人仰,水潑了一地,整张脸失色。马贞虽向前抢了一步,但还是手忙脚乱,扁担没抓住人也没扶到。雍措自己翻身站起来,不管地上的水桶和扁担,只一个人湿漉漉往家里走。待马贞捡起水桶和扁担,整理好提在手里时,雍措连影子都不见了,只留下地上一步一个水印子。
马贞推门进去,老阿婆正往烤箱里面添煤炭,脸色沉沉的。屋子里非常静,只有火燃烧的声音,轰隆轰隆响,像是要将整个屋顶都烧塌下来。马贞放下桶和扁担,眼睛刚搜索到五斗柜一角用方手绢苫起来的座机时,雍措从楼梯上下来了,赤着脚,已经换了一件很厚的皮袍,臃肿地堆在脚面上,辫子还是湿的,黑亮黑亮地垂在胸前,让暗中的楼梯又暗了几分。她看了马贞一眼,仿佛为他刚才的逞能憋了一肚子气,侧着身子从老阿婆身后移动过去,眼睫毛低着,瑟缩在烤箱前烤火。
马贞从屋子出来,一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尽是那漫流一地的水,有点恍惚,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似乎身边已悄无声息地上演了什么大事,而他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可他环顾四周,身边的人,远处的雪山,每一个所能看见的,都沉寂而凝重,都冷漠、严峻、缄默无言,都一如往常。走了几步,还是觉得空气中有什么异样在扰动,像被人推搡的情绪,像翻倒在地上的水桶,水浩浩荡荡冲出来,像见了光的伤口,自己长出一道影子。
在夏河转来转去就一条主街和零星的几条岔路。主街的尽头便是名气远比夏河要大很多的拉卜楞寺,殿宇金顶碧瓦,层层叠叠,数量非常庞大,一个一个绛红色身影在其间来来去去,像极了巨大幻觉中的繁华盛世。人最容易受幻觉诱惑,尤其是一个行至荒凉沙漠,无物可观的人,一定会扑向他观望到的海市蜃楼。
马贞去的次数多了,去熟了,再去都先直接往贡唐宝塔走,那里全寺最高,眼下一条条小路来去贯通,将经堂、佛殿、佛塔、僧人们讲经的地方纵横串联在一起。是个俯瞰全景的好地方。整个寺院节奏很慢,他像看盘里的饼一样,看清楚想要的那一块,拿过来,合着僧人们很慢很平静的脚步,细细地品。
走了一圈儿,寒飕飕的,飘起了雪,就又出来了。飞雪被大风吹出巨大的倾斜面,一条长达数百余间的转经长廊,在倾斜中随飞雪飘荡,宛如彩色的经幡,长长地绕系在拉卜楞寺的腰间。很多人就在雪中转经筒,老阿婆也在,头上肩上都是雪,缓缓地,边走边转动每一个经筒。她每天都会到这里来,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沿着长廊花费一两个小时,依次转动每一个经筒。
看上去像大雪里的戏,人影杳然,白茫茫从眼前演过去。马贞走近了些,但依然像是作为单个个体被投掷到了这里,跟他们是两样人。对于他们,这一切自然而然,似乎丝毫未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平常或不正常之处……尽管马贞以为他是理解的,但还是下意识地去想一个问题:他们与“我们”的区别是什么?当“我们”看见这样的人,多数人大抵会脱口而出一句:将每日每日的时间,死心塌地用在这上面究竟是为了什么!——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这么想。
生命的气质属先天造化之功,神秘的造化,使不同人的生命里产生不同的秩序和服从的密码,使目标和方向完全不同,如两条来自同一条源头的支流,各自蜿蜒前行,培育不同的渴望与追求。一代一代心甘情愿,传统承继。一代一代土壤培育,瓜熟蒂落。他想得远了,只觉得心里很苍凉,高处下来的雪里面,还有其他东西,比雪的重量要重上很多倍,这特殊的重量与他撞上了,将他撞得头昏脑涨。
一个孩子迎面跑过来,被自己的藏袍前襟一绊,踉跄几步,直扑在了他脚边,他弯腰将孩子扶起来,要拍一拍孩子身上的雪。一个女人头发乱蓬蓬跑过来,一口唾沫唾向他的脸,幸好他动作快,用手臂挡住脸,那一口唾液挂在衣袖上,黏黏糊糊往下滴。女人仍不罢休,一步连着一步往他身上扑,连撕带扯,他四顾无援,惊慌失措中只将胳膊肘护住头连连往后躲。老阿婆走过来,厉声喝止,用手里的拄棍挡开那女人,他才得了救。
无缘无故竟让人这么恨,他大感不解,想问老阿婆,见老阿婆脸沉沉的,又开不了口,愈加觉得自己是被流放到这里的乞丐,一具身体裸露在空气中无依无靠,任谁都可以过来践踏几脚。心跳得剧烈,从地上捏起一把雪,一下一下擦掉袖子上的唾沫,身体微微颤抖,所有的情绪化作眼泪涌了上来,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
“你没事天天来这里做什么?”
破天荒的,老阿婆主动开口跟他说话,他吃了一惊,眉梢眼梢提上去,将眼泪提没了,赶紧回答:“就想看看。”
走在老阿婆的身边,随的是老阿婆的步子,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一会儿,老阿婆停下来歇了口气,说:“他们家的人也在大火中被烧坏了。”
“什么?”
“刚打你的那个女人,她的丈夫同我家扎西同被雇去看店,一起在大火中烧坏了。”
“我都不知道,家里从没跟我说过。”他刚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脸上呆了起来。
老阿婆又说:“他不是你们家的,是另一家的。”
“我一直以为烧的那一长溜都是我们家的。”
“不是。那是两家子的。另一家是卖绸缎的。人在里面烧坏了,剩下的孤儿寡母不好活了。”
“没赔偿吗?”
“没有。”
“可以去法院告。”
老阿婆沉默了一会儿,说:“告不响,火是他自己搬电炉子进去烧开水引起的,烧了人家的店,也烧了你们家的店。”
刚推开门,就见雍措端一铁簸箕垃圾往大门旁的大塑料桶里面倒,倒完又将勾在手上的塑料袋子也扔了进去,袋子里是马贞买过去的水果。
老阿婆见了,往马贞脸上看了一眼,不大好消化似的问雍措:“好好的你又扔了吗?”
这一问,算是将责任全推给了雍措,雍措的脸僵僵的,没作声。
“以后若不想要,就将房门从里面锁了,别让他再进来。”老阿婆人老了,说话仿佛也有点糊里糊涂。
雍措正有气没处撒,说:“干什么要锁?难道明知门里有人,还要在门外上个锁,门框窗框上再箍上钢筋,失了火,将人圈在里面活活烧死?”
天还没全黑,但马贞闭着斋已经坚持不住了,眼前的一切都是暗的,雍措的脸是暗的,飘飞的雪花也是暗的,心情糟糕透了,抬起脚步往自己房间走去。脚下一软一软的,也不知是铺厚的雪软还是自己的腿软。
雍措问老阿婆:“你今天怎会跟他一起回来?”
老阿婆说:“刚在寺院外面央金差点唾他一脸,还要打他,我劝开了。”
“好久都没见央金了,她好点了吗?”
“没有,人的绝望哪有那么容易被填平的。”
“你竟跟他一起回来。”雍措又抱怨起来。
“他住在我们家,我们要保证他的安全。”
雍措跟老阿婆说:“我们说好的。”
老阿婆咳几声清了清嗓子,说:“我没法看着一位真心诚意的年轻人平白无故受伤害。”
“受伤害,真正受到伤害的是我们好吗?”雍措有些恼怒。
老阿婆沉默半天之后才说:“那我以后继续不理他。”
雍措没接口。
大雪将支画板的架子,覆盖得连形状都没有了。老阿婆边上台阶边跟雍措说:“你若不在家里画唐卡,就将那画架子搬进来放好,放那里又是太阳晒又是雪水泡的,也没将它值个钱。”
雍措生着气,说:“不搬,不要了。有一个不信佛的人在这里,成天地出出进进,我看着心烦,画不了。”
老阿婆听见这话笑了,嘴皮子底下低低地说:“大地上到处是不信佛的人,你管得倒宽。”
马贞走得无声无息,回想自从他来这个家之后,那个架子连同画板一起就一直扔在那里,没动过,也没见雍措再在院子里画过唐卡。原来是这个原因。
三
夜晚天晴开了,月亮的白光映着雪,大地自下而上发出银白的光芒。马贞回来往火炉里添了一些煤,又点起一支蜡烛,盘腿坐在炕沿上,翻开《古兰经》来读。越读心越静,斋月是阅读它最好的时机,最初它就是在这个月中被启示给一位目不识丁的文盲,再由这位诚实的文盲将它传达给一群牧驼人、劫掠者或黑奴……这证明它真的如它自我描述的那样,是朴素的语言,明白的指导。它里面没有黄金屋、粟千钟的现世报,但那些簡洁明了、动人心魄的句子,使人明白,世界是怎样一个世界,人该是怎样的人。突然就听见院子里有声响,马贞心想自己从寺里回来是不是忘记了锁大门,从窗户看出去,看见雍措一个人,裹着一件厚袍子,用一排手指扫那画板上的雪,扫净后看了半天,然后又在画板前忧伤而清冷地走来走去,大有走一夜的架势。马贞隔着一块玻璃远望,被她发现了,望了一眼,匆匆回了屋。
马贞自来的那天起,就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惧怕,还是在渴望?反正就竭尽全力地压制自己,抵御那令人战栗,不由自主,属于禁忌的吸引。但越抵御越感觉已抵达危险的边缘。就着月光走出来,走向那画板,旧而薄脆的画纸被风吹得发出声响。他用手指轻轻地抚平纸张,在室外放得久了,纸鼓鼓地变了形,但颜料的好处,虽有褪损,图像依然清晰,是一个未画完的怒相之神,手持多种武器,头部和身上挂满可怖的骷髅和人骨,怒目圆睁配上龇牙咧嘴,反而天真喜乐。
这让马贞想起曾见过的一幅细密画,画中不知名的年轻男子,眉目清秀,一副典型的中国人面貌,但满头弯曲的鬈发在表明他是雅利安人,身上的蒙古式衣裳,用朵朵金花点缀,偶尔翻起的卷边还露出红色衬里。那男子斜倚靠枕坐在地上,靠枕上有鹿、树木和云彩,都是典型的波斯风格织锦纹样,旁边放的是金壶和金盘,金盘中有石榴和梨,身后是用浅金色描绘的草地和树。
他能清晰地想起来,不是因为人物的形象,而是它们所用的颜料和画法都很相似。雍措画的是唐卡,但画法明显受到克什米尔艺术风格的影响,那种印度贵霜王朝时期的犍陀罗佛教艺术为母本,吸收西亚波斯艺术之后形成的一种融合式佛教艺术样式。一种几乎全部都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的画法,他惊讶竟然能在这里见到。
斋月断食数日,人的感觉被磨砺得锋利,思考也变得较日常更为敏锐。默默地立在画板前凝望了很久。自问艺术是从哪里来的?法国拉斯科山洞里的第一幅壁画是怎么来的?画它的人想到信仰、禁忌了吗?他是画给他的族人们的?还是被表达的欲望所驱使,想给自己的感觉、经验和爱恨一个永恒的形状?他是不是感到必须要画,他就画了?还有唐卡,它在青藏这块广袤的土地上,少说也已相传了千年,为什么自己一到这里就非要将它与自己不能接受的偶像崇拜放在一起?
再去拉卜楞寺,他不再刻意避开各处的神佛雕像、壁画唐卡。他已经用一幅未完成的天真喜乐的怒目之神说服了自己,他现在正在一个艺术的盛大殿堂。就如他初到伊朗,去伊斯法罕的四十柱宫,看到满墙的细密画风格的壁画一样。
他自十三岁母亲去世后,就开始在学校寄读。早先受父兄影响立志当一名成功的商人,去大学学的是金融。直至一次偶然的机会,只听到“吱呀”一声,生命的门开启一条缝,光线瞬间进来像捕获猎物一样捕获住了他的心灵。他喜欢艺术。他讲不清楚什么是艺术,但是他感受得到,他看到了会知道它是或者不是。他的天性里有对艺术无法逃脱的追逐与爱恋。有时候是对外界的艺术。有时候是对他自己的内心。而像他的父亲以及他所认识的知道的所有的商人,是看不起艺术的,他们看不起所有天马行空无实际效益的想象,看不起所有与感情有关的事物。他们总是自以为是地谋杀掉生命中的感性,说话做事,字字带金,应有尽有,却又一无所有。
与他父亲有往来的一位老生意人,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去伊朗闯荡的中国人,在伊朗西北部承包了一座玉石矿山,开采大理石、玉矿给国内的商人,从中赚取差价。伊朗矿石开采成本低,加上当时汇率较为稳定,再加上伊朗政府对商品出口有一定的优惠补贴,从事双边贸易赚取的利润非常可观。
此时家里生意正兴隆,他父亲又是旧式的生意人,见了自然也想从伊朗扯一条生意线,但苦于没人没门路。此人建议他父亲不如让刚大学毕业的马贞再去伊朗留学,一批又一批前往伊朗开创事业的中国人,走的都是“学语言—当翻译—创业—挣钱”的发展模式。他父亲一听,说这个可行,家里也不靠他养家,就应该让他去。便立即派他去德黑兰大学学习语言和国际贸易,不要他挣什么前途,就眼睛放亮学一学,学回来帮家里扩展生意。
他在他二十二岁的秋天,一个人踏上了伊朗的国土。伊朗虽是什叶派国家,但同宗同源,他适应得很快。生活安静又悠闲,各处所见的细密画以及从阿拔斯大帝的萨法维王朝开始,就聚集在王侯广场周围的画坊和画师又一次照亮了他,他在最细小的笔触和最微末的细节中再一次感受到自己曾被捕获的心灵。这是一次机会,在这里他必须要打开自己裹藏了很长时间的隐疾,并让它痊愈。
他先是去广场周围出售细密画的商店里,依照细密画画师家传的技艺,在纸上,在驼骨上作画。后在学校选修了美术,加入画细密画的画坊,跟专业的学生一起学习。
拉卜楞寺寺内所有的经堂、佛殿的四壁及天花板上,几乎都绘有壁画。除了那些佛、菩萨、护法、佛传、佛本生、六道轮回的主旨壁画之外,还有大量山石流水、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历史故事、音乐舞蹈、宗教建筑装饰和民俗风情这样的,更注重艺术性和创造性的壁画。绘制的人深怀宗教的虔诚和浪漫,从波斯、古印度、伊斯兰乃至中国艺术中吸取养分,每一处都追求尽善尽美。
走至一扇门前,看见门上画着一个手拄拐杖、艰难行走的盲人。路过的喇嘛年纪很大,赤足而行,见他是生人,便跟他说,这画的是一位无明庶人。
“什么是无明庶人?”
“眼不看,耳不听,心不崇,身不入的人。”
门开了,喇嘛要沿着陡而狭窄的石头阶梯上去,他跟了上去,又是两扇朱红的木门,太阳亮亮地晒在上面,推开门,里面不知是何年代的壁画,或被香火熏染污黑,或起甲开裂空鼓,或斑驳脱落严重。喇嘛边往进走边说,这地方是很寂寞的,没有多少人会来。
四面墙壁上都有小窗口,浩浩的风,白亮的光自这一窗口进来,又自那一窗口出去。马贞被吸引,一个窗口一个窗口看过去,雍措?定睛一看,真的是雍措。她和几位画师正在临摹败壁上的图像,照原样临摹在大幅的画布上。原来她每天来这里所做的就是把将要消失的壁画临摹下来。
她在棕色的麻布藏袍上面穿了一件水波紋的灰羊绒大衣,垂落下来的衣角被太阳的光线照亮。她寂静而专注地在那里临摹壁画,像极了忘记尘世的修行人。马贞隔着一面墙,用一个窗口看着她,像看壁画,她是壁画上温柔的相。看久了,纷繁的意识和景象在他内心流动,不自觉用壁画上脱落的金粉银屑将她从芸芸众生拉拽出来,塑成了金身玉躯。
窗外照射进来的洁白光线颤抖不定,墙壁龟裂处鼓起的一块儿坚持不住又跌落了下来,上面的图像摔至粉碎。原来壁画也只是一面强大的幻镜,内中种种幻境跌下去,不过一地的碎棱破角。幻影消逝,壁画为屑为尘。这样忽而极低忽而极高的支点调度,着实吓着了他,一种莫名的恐慌从心底压迫上来,使他站不住脚,往走廊这边走,走廊里的天花板和墙上也都有壁画,腻着一层黑油的烟渍,喇嘛正拿棉签一点一点地清洗。他慢慢看过去,看至兴起,跟喇嘛说:“这里的壁画也许是世界上所有壁画中的一个奇迹。”
“哦?”喇嘛见生人这么说,先是惊讶,又问他为什么?
他说:“不同地方的壁画所用的颜料大同小异,但风格不同。壁画的风格取决于被它所映照的客体,取决于在这一文化背景下的绘画者。”
“而这里……”他沉思着,“我为什么说这里的壁画是世界上所有壁画中的一个奇迹?它并不那么精致,但是……”他又沉思了片刻,说,“它包罗万象。”
他站在壁画前,手指想要摸上去,又觉得不妥当,停在空气中,顺着壁画继续慢慢地走,说:“而我之前见过的……”话未说完,又有一处新的发现,驻足细看了一番,才接着说:“我之前见过很多壁画,也学过细密画的绘制,上过专业的绘画课。萨法维王朝的细密画技术臻于完美,无数的纹饰极端繁复、无限发散,让人眼花缭乱。波斯、撒马尔罕和土耳其的画师们喜爱描绘历史事件和传说。印度壁画里的人物具有完全的印度特征。它们各有各的风格。还有伊斯兰的细密画,最早的细密画创作中,画师们因惧怕可能带来的偶像崇拜,就完全避免创作任何脱离故事与诗歌的独立场景。直到16世纪伊斯兰教中的苏菲派在伊朗兴起,阿拔斯大帝的宫廷中出现伊斯法罕画派,才打破窠臼。”
他脸上洋溢着些许的快乐,转过身,对着喇嘛又说:“但是这里,这里的壁画完全没有窠臼,许许多多的风格和画法在这里都能找到,这里像一个天真浪漫的庞大糖果盘。”
“可是这里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的目光回到壁画上,盯着壁画上的六道轮回图,说:“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风格这么多画法?”
他的目光投向喇嘛,喇嘛没有给他答复,目光转开了,在满墙的壁画各处略略滞留后,重新看向他的脸。
他又转过身,雍措就在他的身后,默默地,眉宇间刻出一道深纹,正看着他。他哑住了,将说未说的话,挂在半空中像苍蝇的翅膀,闪一闪连带身体一起飞没了影。雍措飞快地收回目光,一双手硬硬地插进大衣口袋,又抽出来,转身下了台阶。
房檐上挂下来的吉祥纹帐帘随风浮动,他感到紧张,回头问喇嘛:“她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喇嘛笑了笑,说:“你说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里,站在那里听了半天。”
马贞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与惊讶,浓黑的眼睫垂下去看向已经走下台阶的雍措。
“雍措。”喇嘛走过来两步,叫住了雍措,说:“要走了吗?别忘了将自己的画笔和颜料都收了,别让风白白给吹干。”
雍措没转身,抬起头朝空中回答:“都已经收了。”
马贞照常在寺院转到下午四点多出来。这个时候阳光温热,街上的人最多,男男女女全都坐在街边的台阶上晒太阳,一长排一长排,像是一张涌动的河床,回荡着血脉在岁月深处打转的声响。走到黯青的街头尽处,马贞抬头望着,望向更远的地方,那些绵延起伏的山脉,以及挺立在山脉之上,被冰雪覆盖的雪峰。他立在街头,面对着夕阳金辉映衬下的雪山,雪山的封顶是清冷的白色,即使被太阳照着还是清冷的白色,越看越遥远。几乎疑心眼前的雪山跟那壁画一样,根本是个幻境。
还没走近大门,就从大敞的门里望见院里多了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唐南,一个是修鞋修鞍具的匠人,有点佝偻,将自己的一整套工具搬过来,放在廊檐下帮雍措修理常挑水的那根扁担。唐南脚上还是上次那一双军用绿色胶鞋,好像和修扁担的匠人很熟,先跟他说话,然后又像混迹于街头巷尾的小贩,跑过来殷勤逡巡于雍措周围。
马贞走进去,没有人搭理他,他像一个隐形人,直直走进自己的屋子,再由窗子往外瞭望,南墙根儿下的雪一直都没有化,被太阳一照,泛起一波光晕。一个小孩正滚着铁环,从门里进来,铁环脱了环架,自己一路滚过去,滚进雪里,翻倒了。是他那天在雪地里扶起的那个孩子,依然穿着那天那一身过厚的小藏袍。
雍措见了,问道:“罗布,你多久没来我家玩儿了?”
那孩子手上戴着混色毛线手套,跑过去将铁环从雪中抠出来,套在环架上又滚起来,边滚边说:“我妈说你家有坏人,不让我来。”
“那今天怎么又来了?”
“铁环不听话非要往你家滾,将我也带进来了。”
“罗布,你真可爱,你竟然有这么聪明的一个铁环。”雍措笑着拍了拍那孩子的头,双眸中闪现出水一样的灵气。
修扁担的年轻人在旁看着,有点心醉,说:“雍措你比罗布更可爱。”
唐南听见,立即站起来警告:“你可别打雍措的主意,我和扎西是可以割头换颈的朋友,看我不打扁你。”
修扁担的年轻人放开音量大笑:“哈哈,雍措,扎西要为你打扁我。”
“唐南是苍耳,向来不待人兜揽就自动粘上来。”雍措不甚热心,安静地接了一句,然后进房间端出来一碟煮得白烂的洋芋,跟那孩子说:“刚熟的,你端回去给你妈吃,铁环先放这里,你端过去再回来拿好不好。”
“我能一起拿。”小孩子很灵巧,将铁环往头上一套,一只手臂伸出来,接过一碟熟洋芋小跑了出去。
天气晴朗,寂静的太阳晒满了院子,廊檐下老阿婆正盘腿坐在一块用来匍匐磕头的木板上,将这一切都收进眼里,笑得双眼紧眯,眉头微蹙,像极了以火焰环燃烧为背衬的那幅壁画里面的人物。马贞坐在窗前,看了许久,感觉那壁画里的火焰一点一点过来也燃到了自己身上,燃着,不热也不烫,像在烧一个拼装的没血没肉的机器人玩具。
四
正月里的拉卜楞寺节庆法会很多,早起街上满地都是飞落的风马旗。空气里有一种特殊的情味。马贞虽然孤独,但对这些并没有多少好感。他在这里将自己比作白天驰骋飞走,晚上又头顶星空一动不动思考信念戒律的修行者。可以在事物之间自由出入,不沾染任何悲喜尘埃。
这一天,马坚来看他,带来一大包食物,油煎的花馃子、馓子,大烹小割的各类肉食,都是家里嫂子们为迎开斋节做的,往桌上一放,连连皱眉,说脸黑了,又说瘦了,问是不是不能适应。马贞一直直率坦诚,说:“刚开始可真觉得日子漫长,但一进斋月,用‘遇到任何困难,都应当主动、心甘情愿地忍耐,将自己给劝好了,再后来常去对面的拉卜楞寺看壁画,时间过得还挺快。”聊及看过的各种壁画,情到深处,还紧握拳头,闭着眼睛,身体微微发抖,像极了黑暗中错将一道洁白闪电当成轰响的雷,潜意识里面已经劈了自己。
马坚坐在一边,立刻双目炯炯十分注意地提醒他:“你小心点,小心被迷惑引诱,误入歧途。”
马贞笑笑,说:“那不会,我去看壁画打发时间,能入什么歧途?”
马坚是极认真的生意人脾气,说:“这不一样,一个完整的你自己的世界,一旦被外界侵蚀了,你就没有了。”
马贞笑着点点头,偏偏身将自己的脸往挂墙上的小镜子里照了照。
坐着说了一会儿,马坚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封信,说:“给,李天乐写给你的。”
马贞呆了一呆,才接过信,笑着说:“这是自我来这里她写给我的第一封信。”说完又有些难为情。
马坚只笑了笑,在他肩膀上拍了两拍。
李天乐是马贞还在留学时他父亲托人给介绍的女孩子。李天乐的父亲是官场上的人,生意人喜欢结交官场,说金钱以及权力,才是最忠诚的朋友。官场上的人大概也有这么说的。无论是什么,只要寄附在权力和金钱上,那一定都带着利益。马贞起初非常抗拒,但见过李天乐本人之后,又态度大转。
李天乐是一个聪明又漂亮的人,敢说敢笑,看人的时候眼神灼热,这样的女孩就像是困兽场中开出的曼陀罗,喷射毒液,又妖冶醉人。马贞很喜欢跟她在一起,而她自己也十分愿意。若不是家里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大概今年是要结婚的。
送走马坚,急急拆开信来看,却是一封分手信,整整大半页,说来说去,说的都是他们不合适。如果不愿意,一千个不合适的理由都能找到。马贞看着气笑了,一桩暗到看不出交易的交易,最后还是交易,眉头一皱,眼泪静静地从眼里流出来,流了一脸。
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对面山坡上有人迎着风扬起一把风马旗,像无数的灯火星星点点在风中明暗不定,又有人唱起了歌:
在那拉卜楞寺的边上,
升起了银色的月亮。
那不是银色的月亮,
而是皎洁的白色佛塔。
是什么不是什么,像什么不像什么,歌声与红尘,红尘与佛门,既相融又飘离,既不像佛门又不像红尘,真应此时的心情。嘴里有点发苦,意识到自己正在斋戒,必须要忍耐和自控,就当她是生命中奇遇的一次烟火,划过天边的刹那烟火,亮了,灭了,没了。吐了一口气,将手里的信撕了两下,又觉得没必要撕成粉碎,又不恨,就团了一团,飞进了垃圾桶。
到这一天,闭斋已闭了二十七天,再三天斋月就出了。一整天阳光始终稀薄,到傍晚去清真寺参加集体礼拜时,天就变了,大雪如鹅毛飘飞。大殿前的小黑板上写了字,大雪纷纷扬扬看不清,走到跟前去,是白粉笔写的阿拉伯语:这个月中有一个夜晚,比一千个月更尊贵。
来做礼拜的人比往常更多,大约用半个小时的时间吃饭、洗漱、解决其他事情。又大约用两个多小时完成宵礼和站礼,然后静坐沉思。他们都知道这个月中有一个夜晚,比一千个月更尊贵。这一个夜大约在斋月的第二十七天。所以都低着头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拾起所有松弛的已知事物和尚未完全实现的未知定然。
四下静悄悄的,马贞也不知道是生出了怎样的一种心境,竟在这样的夜晚一点也坐不住了。寒冬雪夜,天气在零下二十度不止,一路拿手电筒照回来,落了一身白雪,冻僵了,掀开炉盖,炉子闷得太死早给闷灭了,屋子冷得像个大冷柜,搓手跺脚一转身,看见引火的碎柴也用完了,只得艰难地拿了板斧,去院子里劈几片。
夜深人静,咣咣的劈柴声,引起隔壁惶惶的犬吠声,老阿婆开门出来拉亮檐灯问他在做什么。
他说:“炉火灭了,屋子里冷得待不住,我劈点柴引火。”冷得牙齿打战,说出的话抖抖的,都是颤音。
老阿婆说:“现在生火,等屋子热起来,你就先冻死了,你来,你先来我屋里烤火,将自己烤热再说。”
马贞放下板斧,往过走了两步,又踌躇起来,老阿婆说:“你来,雍措去她舅舅家没回来,我也还没睡。”
马贞考虑的倒不是这个,这样尊贵的夜晚在大殿里坐不住,却进一个挂满佛像的屋子待着,不奇怪么?
那么怎么样呢?不进去吗?真的快要冻死了,更何况他实在没想到老阿婆会主动邀請他进屋。他已经冻麻木了,一句话也没有,僵僵地跟着老阿婆进了屋。
屋里热气非常大,热烘烘地腾在脸上,一会儿冻过的脸就火辣辣地烧疼起来,手指脚趾也是。刚才真的是被冻过头了。他坐在烤箱前,烤到手暖脚暖,不再发抖的时候,才想到老阿婆这么晚怎么还没睡?大概是人老了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是没睡意的。
向老阿婆看过去,她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就窝在烤箱前那把垫了厚羊皮的椅子里面掐念珠,已经掐了好几轮,半闭着眼睛,有些倦怠。莫不是担心他?在等他才没睡的?他今晚的确回来得也太晚了,但不管有没有在等他,他都得谢谢老阿婆,若不是今晚她叫他进来烤火,估计他真的就冻死了。
老阿婆听他说感谢的话,就随口问道:“你一个学生娃娃,没跟着你父亲做过生意,怎么也会说这样一口藏话?”
“哦,阿婆,我妈是藏民,说藏话。小时候跟她学的。”
“你们家也能娶藏民吗?”老阿婆露出些许疑惑。
“也不是,我妈是藏回,说的吃的穿的用的戴的都是藏民的,信的是回民的。”
“唔。”老阿婆点点头,“这样啊。”
“嗯。”
马贞坐的位置是雍措平时坐的,旁边的小桌上还放着雍措未做完的氆氇,针线顶针都放在一起。他平时站在门口时,对这如洞府一样的房间是好奇的,但此时坐在它里面,坐在老阿婆的对面,倒不知从哪里看起,眼睛从挂在墙上的那些唐卡上转了一圈儿回来,又停留在旁边的小桌子上,未做完的氆氇旁边还有一张纸,起初一扫而过没注意,再看纸上粘了胶布,眼睛眯缝起来细一看,是他的那封信,李天乐写给他的那封。怎么会在这里?不由得将两道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怎么会?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连同其他垃圾一起丢进了大门旁积攒垃圾的大塑料桶里了。伸手拿了过来,撕过的信从背面用胶布粘得很仔细,正盯着胶布发愣,忽然听见老阿婆说:“那个是雍措的,早上从外面拿进来粘了半天,你看了给放好,找不到跟我要,我不识字。”
马贞好不容易从脸上退下去的烧热,又一阵阵传上来。拿在手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心里一窘迫,脸更加地烧热起来。想悄悄塞进棉衣口袋里拿回去,可是都粘好了,想必也一定是看了,再拿回去有什么用。心里沉沉的,身上也沉沉的,沉沉地靠在椅子的背靠上,两手插进棉衣口袋,脑袋耷拉下来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才站起来跟老阿婆说已经缓过来了,可以了。
老阿婆站起来,端起揽煤的铁簸箕,倒进烤箱里很多煤,说:“你再等一会儿,等这些煤燃红了,你掏几块过去,倒进你那边的炉子里,再放些碎煤将火生着了再睡。”他照办了,但一夜没睡着。先是尴尬,一个女孩历数他的不是,被另一个女孩看了个详尽。再想其中的缘由,一个向来有相当隔膜的人,究竟为什么这样做?能想的都想到了,还是想不明白,边想边将煤炭往火炉里添,添了又添,可是火炉这东西向来就是这样,一烧开,心一空,给它添多少它就敢给烧多少。他一看,已经烧得炉盖子和炉壁都红了,再添,烟囱红了,估计房子就得着起来。想到这一点,赶紧收了手。不敢相信地摇摇头,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悄悄关注他。
有些人内心比较强大,对于这些事情可能就不管。可是他,他的心本是空的,收到那封信以后更空得自由。平时做完晨礼,常将日出当成孤独漫步者的黄昏,一路漫步回去,一直要睡到十一二点才行。但今日下过雪,大地是白的,天空就那样自己亮了,没有好看的日出,他恍恍惚惚地回来,睡下去怎么也睡不着,翻身起来,院子里也静悄悄的,就又去了拉卜楞寺。上早课的喇嘛们进经堂前,都脱了靴子放在经堂外的踏步台子上面,这一双那一双,黑乎乎的,像收了翅膀匍在屋瓦上的乌鸦。他径直走去雍措临摹壁画的地方,急急走上台阶,有人已经在那里开始工作了,清洗过烟渍的地方,红的鲜红,黑的墨黑,异常的鲜艳。他看了一会儿,才见雍措抱了一个装满画笔的笔筒从台阶往上走。
雍措看见马贞一双眼睛看向她的脸,就皱起了眉头,脚步略有犹豫,又很快地往里走,轻轻从马贞身边绕了过去,然后就听见“当啷”一声,雍措抱在怀里的画笔筒掉在了地上,里面的笔撒了一地。雍措连忙蹲下去低头尽在地上捡,一支一支的。马贞也过去帮忙,捡一支往她手里递一支。她抬起头,看了马贞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像是怕他从眼里读懂她的心事。可马贞从昨晚就已经知道了。两个人手底下只顾忙着捡笔,没有声音,直到捡完也都没有声音。雍措抱着笔筒走远了,马贞看着她的背影,那背影散发着能量,将人缠绕包裹在里面,给了谜底,但依然是个谜底,囫囵的谜底。
默默走下来,又在寺院里闲逛了半日。对面几个八九岁的小喇嘛,也都穿着绛红色的僧衣,正攀在楼梯的栏杆上往下滑,滑下来跑上去再滑。楼梯上面是给他们习经的地方,马贞走上去,满桌子都是乱摊乱放的书本,墙上也都是各种涂鸦。原来各处儿童学习时的场景都这般的相同。在非常近距离内看到墙上一处用铅笔画了两个小人,一个标的是悉达多,一个标的是导师。儿童的笔迹是有憨态的,很可爱。悉达多说的话,歪歪扭扭写在一个花边的框里:“一切都是幻象,要用智慧去判断。这幻象就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我已感受到生命背后的能量,而那之后,又是何物?”导师旁边只有一个空框,像喷出来的呼吸的气,说了什么,画画儿的小喇嘛大概给忘了,或者是贪玩儿没来得及写。
马贞看着,忽然又想起雍措,刚才他看她的时候,她眉头紧锁,眼睛冷冷的,如往常一样,一句话都没有。难道是自己想多了,要是真想多了,那就更尴尬了,心里竟也痛苦起来。在台阶上一声不响坐下来,看几个小喇嘛从栏杆上滑下去,跑上来再滑下去,将脑子都给跑乱了,摇摇头,细顺了一下,刚才还是有区别的,她接了他帮忙捡拾给她的画笔,全都接了。而那天她拒绝他帮忙挑水,还给摔了一跤。
接下来好多天,马贞都没有再见过雍措,在寺院里或者提水果去屋里,都没有见过,但他知道她在,每次晚上灯亮的时候,都能从她住的二楼的窗户影子上看到她。她是在有意避开他。
拉卜楞寺要举行晒佛仪式,说是每年正月十三都会有这么一次,要将一张宽4米长10米的彩缎绣制的佛像抬过去,挂在寺庙对面的山坡上晒一晒。寺里喇嘛们脚底下匆匆的,很忙。寺外大堆熙攘人群来回涌动,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晒法。同时天色阴冷,天上飘起了雪,是落哪儿,就打湿哪儿的水雪。马贞头发上已经嵌满了雪水消融的小水珠,身上寒丝丝的,他是那晚被这里的风雪寒天冻怕了,忙忙地回来,想加件衣服再去。刚进大门,就看见唐南提着两只木桶站在院子里“阿婆”“雍措”地喊。
老阿婆拄着拐杖出来了,唐南说:“我那天看雍措挑水的那两个桶也不行,太大了,就帮忙给她新箍了两个小的。”
老阿婆说:“这真是太好了,我们家那木桶对雍措来说也真的是太大了,常常晃来晃去挑不稳。”
唐南为自己的奉献,得意地摇头晃脑,问老阿婆:“雍措呢?”
“在房子里。”又转过身对着房门喊:“雍措,唐南给我们送了两只小的木桶。”
“哦,谢谢唐南。”
雍措的声音从房间里面传了出来。
唐南一双绿色军用胶鞋泡在泥水里,一走带起一脚泥,走来放木桶在檐下,还要等雍措出来。老阿婆着急要去参加晒佛仪式,一个劲儿地拉着他说:“谢谢你唐南,我跟雍措都谢谢你。”
“可是,雍措怎么不出来?她是不是不高兴?”
老阿婆忙说:“高兴的高兴的,雍措刚回来被冻着了。”
“雍措不去看晒佛吗?”
“她不喜欢热闹。走,我们走,一起走。”老阿婆边说边拽着唐南一起往外走。
常扔在院里支画的架子跟画板已经被水雪打湿了,马贞走过去见了,心想,不妨就顺手搬过去,放在檐下。他搬起来正往檐下走,就听见走至门口的老阿婆大声喊:“你将那个直接搬进房子里去,估计再放就要灰沉沉地散架了。”
“阿婆,今天我的心情糟糕透了,真的好痛苦,他们还是要在原来的画上描摹一层新的颜料。好像前人所留下的东西,是取之不尽的,任我们胡乱折腾,做败家子。”
马贞怔住了,平日里倔强安静的雍措,今日穿了一身盛装。雪天屋子里的光线不是十分明亮,雍措身上一件梅花底蓝缎子缠腰藏袍映得人眼前蓝汪汪的。像也是刚从外面进来,正背对着门,将头上的珊瑚、玛瑙之类的一个一个拿下来往盒子里装,边装边说:“在上面涂一层新的颜料,就相当于将悠远的灵魂剖出来做新,新是新了,但原来的就没有了,毁掉了,以后的人们再也不能看到它们了。”
一转身过来,说了这么半天,竟然是马贞,惊得瞳孔遽然收缩,慌忙转回去,在烤箱旁边的椅子上扑通坐下,将两脚往上一缩,蜷曲在椅子上面。鸦雀无声。
马贞搬着一个支画的架子立在门口问她:“这个放哪里?”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就不由得向她这边望了一眼,椅子是靠背的,只望得见她的脖子和后脑勺。再向四面望了望,自己捡了一个能搁支架的地方放下了,要出来时,又向雍措看了一眼,她剛说的他都听到了,她说痛苦,坚持的人是会更痛苦一些,但痛苦比麻木有生命力。踌躇了一下,跟她说:“你不要因为我的存在,就将自己的创作环境搞得很压抑,艺术是需要自由表达的。”
她还是静止在椅子上,像一尊雕像,肩膀上蓝蓝地发出一圈光雾。马贞忍不住向她走近几步,又停住了脚。一位看似倔强又内心无比敏感的女孩儿,总是沉默,总是装作对他视而不见。马贞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世界上一切美好的艺术,都是人性的往来。艺术没有界限,在艺术面前人人的感受是一样的,就像……”想了想,说:“就像人世间人们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有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却只有一种生命。”
雍措背对着他,还是一句话都没有,沉默对抗的气流在整个房间弥漫。
但就算是这样,就算她什么都不说,也没有关系。比理性的意识更为诚实的东西支配着马贞,他又走近了几步,停在雍措的身后,雍措或者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可以看见她后面脖颈上的柔腻的皮肤在微微颤动,但依然是沉默,沉默中,一种奇特的,一阵阵荡漾的渴望,令他愈加想靠近她,然而就在这愈加想靠近的一瞬间,他好像忽然醒悟了,绵亘在两人之间的,是无法逾越的东西。马贞的手指张开又弯曲,弯曲又张开,最后又弯曲,紧紧地攥着,攥成一支收紧的花蕾,闷声垂悬在空气中,心脏一下一下跳得疼痛。他默然站在她身后,站了半天,才说:“支架和画板我给你搬进来了。”说完转身走出来,站在檐前发了一会儿愣。
水雪的阵势比刚才更猛烈,漫天飞扬,肆意洒落。他想还要不要再去看晒佛仪式,走至大门前,突然想起自己是来穿衣服的,又转了身。大门旁大塑料桶里面积攒的垃圾,被雪水盖得湿漉漉一层,他看了一眼,心里想到,好长时间都没有再见买过去的水果被扔在里面,紊乱的心绪中升起一丝愉悦,又想,女性的确有比男性更强大的东西,她们的母性和慈悲。可能这也是女性对待世界更细腻、更复杂一些的原因。
进房间穿了一件大棉衣,眺望着窗外,又不想出去了,在炕沿上坐下来,很放松的一脊背瘫在炕上,仿佛跋山涉水终于到了目的地,多了一桩无法释放、容易造成内伤的心事。静默中,眼前还是那一个背影,那一个沉默的背影犹如墙上的壁画被钉在了他心里。让他的心生出了一道秘密的潜流,于无声处随血液流经了全身脉管。
五
沿著夏河主干街道一路向西到拉卜楞寺,再向南,庙宇群落的西南角有一座古老的石桥。石桥横跨大夏河。走过石桥,就是一座落差大约50米的山坡。有人要去那里遛马,马蹄嗒嗒从石桥上走过。马贞听见了,便向那边张望过去。阳光很好,结冰的河面鱼鳞似的闪着光。他隔三岔五就去拉卜楞寺转,转来转去,发现转经筒不似初见的那般鲜艳,都是斑驳粗糙的,跟那些晴天下雪,日出日落都来转经的人一样,都已经饱经风霜,但总也转着,在一个一个右手的推动下,沿着顺时针往下转。
他有点怅惘,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时间被大口大口吞噬掉后,很多东西也就会失去初见时的新鲜。这大概就是异乡难住的原因,初来时气味不相投,好不容易适应下来了,一切又都旧了,旧的东西在故乡,因为感情的寄托是嫌不了旧的,但在异乡不由得迫使人焦虑。他又往四周看了看,无数的叩拜者正在红色高墙下一拜一叩,奉献一种超乎痛苦和普通欢愉之上的形象。他看着感觉自己是从陆地潜入了无垠的海底,到处都是海水。他习惯了咸涩,却习惯不了孤独。再往远处看,是雪山,也唯有雪山,因为可望而不可即,初来时怎样,现在依然怎样。
天空蔚蓝,一个安静的漫不经心的颓唐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马贞看见老阿婆坐在寺院的一处石台子上摇着经轮晒太阳。那台子上还有很多人在晒太阳。他便也走过去在老阿婆身边坐了下来。老阿婆寂然无语,只摇得经轮一圈一圈地转。他也不说什么,全身放松下来,向那雪山看去,它一如往常宁静洁白,似乎伸手就可触及,却又遥遥相望,驱使人追求毫无瑕疵的圣洁的美。
他默默地看着,他喜欢雪山,但是怎样的一种喜欢又说不清楚,喜欢的不是雪山峰顶终年不化的雪,也不是宁静安详,而是别的东西,神秘的崇高的东西。使雪山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谜。
他在经轮反复旋转的声音中,就那么看着,他是愿意看着的,像在精神的、形而上的层面上,为自己的孤独寻了一个依靠,一个守护者。看着看着看困了,闭起眼睛变成了倾听,被太阳晒得迷迷糊糊,只感觉暗潮汹涌的东西一波一波涌到眼前,非常愕然,慌忙睁开眼睛,发现老阿婆已经走了,身边留下一个空位置。
他又坐了会儿,等到太阳角度斜过去,就起身回去拿洗漱用的毛巾,准备去清真寺。
一进门就听见老阿婆那边房子里,东西摔得噼里啪啦响,尖叫着:“干什么?你干什么?……干什么?……放开我!滚开!……”
是雍措的声音,马贞慌忙跑过去,房门大敞着,唐南在里面,雍措头发潦草,藏袍上的马蹄领被扯开,领下衣襟上的核桃结也扯崩了好几粒,胸脯白晃晃露在外面,如同欲飞的鸽子,雍措一双手正握着搛煤的火钳做武器自卫,其他的全然顾不上。
唐南看见马贞,有点慌,慌慌地跨过门槛,用那一双软塌塌的军用绿色胶鞋,一步子从廊檐台上跳了下去。雍措见势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暗影里,忙遮掩自己。
马贞不作声。在这一刹那间,他想起很多的事情,想起扎西烧死在他家的店里,让这个家失去一个顶门立柱的保护者,柴劈不动,水挑不动,还给人大白天的上门欺负。他想到这一切,心里像生了芒刺,太阳穴下的青筋直起,像一条暗黑的蛇一样扭动游走。
唐南仓皇往外跑,跟刚从门里进来的老阿婆差点撞个满怀。阿婆觉出家里气氛不对,皱着眉看向马贞,很注意地向他脸上看着。马贞紧张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
雍措已经将身上扯开的衣服收拾好出来了,马贞见了,不禁有一种迷惘之感,她仿佛是从黑暗中乍走到阳光下的,镇静功夫太惊人,冷冷静静的,简直没一点人性。
老阿婆十分着急地问她:“怎么了?”
雍措终究还是无法冷静,眼里的泪花泛了一泛,又咽下去,摇了摇头。老阿婆更着急了,看向马贞,再看向雍措,密切注意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神情,问:“发生什么事了?”
“能发生什么事?什么事都没发生!”雍措这样发作了两句,就气呼呼地跑进去,跑上了楼梯。老阿婆跟了进去,将房门带上了,剩马贞一个人在院子里。湛蓝的天上一只鹰在盘旋,太高了,只一个轮廓,一圈一圈的,马贞看着只觉得惆怅,它怎么就瞅准了这一个地方旋来旋去,很懊悔刚才没将唐南揪住揍一顿,若是扎西在,这一顿揍唐南肯定是跑不了的。
开斋节那天,马贞为分享节日的喜悦,特意买了一斤茶叶和两大箱水果给祖孙俩送了过去,估计那水果能吃一段时间。但是今天发生这样的事,连他都很难释怀,何况是她们,晚上出去吃饭,又买了水果,以此为由,推开门去看祖孙俩。依然是老样子,老阿婆窝在温暖的地方掐数珠,眼也不睁,雍措依旧静默无声,低着头缝制氆氇。马贞的眼睛从老阿婆的身上过来,停落在雍措这边。雍措手里的针一不小心过去,戳到了另一只手,惊得一跳,发出一声难以察觉的“嘶”,移到眼前,手指上已凝出一颗小小的血珠。雍措将受伤的手放在氆氇上,转头找可以擦血的东西。那暗红的血珠在不停涨大,攫住了马贞的目光,寂静温暖的房间里,还隐藏着一种看不清的东西,像雾一样,浓浓的,十分压抑。马贞放下水果,什么话也没说,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院墙上,好像是从走人的巷间升上来的,试图要将这一院的迷蒙照出一点人间味。
不知道为什么,夜晚临睡的时候,马贞想起白天的那一幕,过了这么半天突然想起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睡下了,那一幕跟着睡眠涌动进了魂梦,萦绕着,如欲飞的鸽子碰触了一串铜铃,在春风中连绵不停响起来。拨弄他的心弦,他痴迷地看着,抑制不住,内心一阵冲动,想偷偷画下来,想偷吻她,心里怦的一跳,眼前一片浓黑,比黑夜的黑更黑百倍不止,是混合着凌辱、搅拌着恐惧、黏附着寂静而成的黏稠黑酱,兜头浇下,蒙住眼睛,捏着鼻子往他的嘴里灌注……没顶的黑酱里,百鬼狰狞,一声一声的尖叫声,叫到黑暗的最黑暗处,阳光下洁白的雪山崩塌了,无数的冰雪铺天盖地呼啸而来。他看着,看见了无数的幻觉和幻觉地破灭。
他神志昏沉,在惊天动地的崩塌声响中,只顾仓皇挣扎,克服潺潺涌来的欲望,沒有力气了,干渴得要命,感觉自己在发烧,浑身燥热,好像正躺在刚焚烧过的灰烬里面。
终于醒过来了,梦使他通过现象领悟到本质,若不是致命的迷恋深深钻进了他的心底,渗透了他的心,又何以这样软弱矛盾,被这样的梦魇折磨得如此不堪。天空隐约发蓝,还是一片昏暗。他坐起来,缓了一会儿,起身去清真寺的浴室,将热水开得很热,让蒸汽漫了整个浴室,他的眼前只有雾气。水流洒扫洗濯中,胸臆间寸寸冰释、紧绷的肌肉发达的身躯渐渐轻快,似有缕缕清风钻进全身的血管,似苍茫雨雾弥漫,但已是和风细雨,内心完全另一番景象。
静心正意,再抬起头来,异常湛蓝的天空中有疏朗的白云,远处雪山峰顶寂静地高过一切连绵起伏的山脉,不动不移,白得无懈可击,周围空气新鲜而轻盈,他眼睛从峰顶移下来,轻轻呼吸一口,走去日常吃饭的餐馆吃早饭。突然街上乱哄哄的,很多人都向一个方向走,餐馆的女老板从外面进来说:“前面有个女人将一个年轻人给捅了几刀,估计是捅死了。”
“我去看看。”男老板停下手里的活,围裙一改,搭在椅背上边说边往外走。
在一旁餐桌上吃饭的马贞,因不明所以地恐慌,心里抽搐了一下。但独自在异乡,这样的热闹还是少凑为妙,吃完饭就逆着人群走了回来,感觉身上某种疲累还未完全散去,就连着鞋子躺在炕沿上,想小寐一会儿。
半梦半醒间,突然听见大门被人推开,用力过猛,飞旋过去“咣”一声砸在墙上,打破了整个庭院的静寂。
雍措飞跑进来,跑得满头大汗,在院子里边哭边声嘶力竭地喊:“阿婆,阿婆,阿婆……”
一声连着一声,像是要将肝肺摧毁掉。
“怎么了?”老阿婆慌得鞋也没穿,光脚从房间跑出来,惶惑地问:“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被人给杀了。”
“谁?”
“马贞!”
“马贞?”
“住在我们家里的马贞,马贞……央金捅了他几刀。”雍措满脸泪水,声音已经崩溃。
“啊?”老阿婆也被惊到。
“一起画唐卡的人过来亲眼见的,就在被烧的古玩店门口。”雍措浑身颤抖,好像愈加崩溃了,瘫坐在院里,用手抱住自己的头哭得伤心欲绝。
倒是想不到的事情,马贞走过去,对着这情形一时说不出话。
雍措嘴唇发白,眼泪流满整张脸庞,抬起头疑惑地对着马贞。马贞望着她,心里雾一样的东西仿似被她满脸的泪冲散了,冲得窗明几净。
这……荒谬得像一场闹剧,老阿婆站在旁边再也看不下去了,眉头紧紧蹙起来,说:“起来,别坐在地上受凉。”雍措因奔跑和大哭耗费太多体力,想要站起来,又站不起来,伸手往老阿婆的手臂上搭了一把,支起身,颤颤抖抖地向屋子走去。
事情有蹊跷,马贞惶惑不安出了门,热腾腾的白日下,所有的人都已风闻和谈论这件事情。
古玩店本就被烧得一片焦黑,门口的水泥地上又好几摊血,被太阳一晒,成了暗褐色,相映衬着,看得马贞心跳得剧痛,似乎要跌碎一般。从围拢在一起谈论的人们口中得知,央金因要不到赔偿金,绝望至极,日日蹲守在这里等绸缎铺的人来,终于见人来了,扑上去就想要了对方的命,一命抵一命。是一个跟马贞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被央金连捅了几刀,人没死,被抢去拉到了医院,但看那样子,救不救得活难说。
这消息对于马贞不能不说是一个意外的打击。他想如果有悲剧,那一定是建立在各自崩塌的废墟之上的。因此他也多了一份清醒,一道一道的铁丝网一样的东西,一直横在他与那祖孙俩之间,若不超越,终会出事。可是……本就是不同的两样人,南辕北辙,如何超越?他在街沿上踯躅了很久,才走了回去。中午的阳光下,雍措正坐在台阶上研磨用来画唐卡的颜料,石臼中的矿石一圈一圈在研,冷清的院子里咯吱咯吱在响。马贞沉默了一会儿,走过去问:“你磨的这是孔雀石吗?”他是想随便开个话题,随便跟雍措聊点什么,先打破与她之间顽石一样的沉默再说。但雍措什么都没说,继续机械地磨颜料。倒是老阿婆,拄着拐杖从房门里走出来,咳了一声,脸上冷冰冰的,眼神里尽是敌意,死死地盯着马贞,像是在盯手已经伸进人口袋里的盗贼。
真叫人难受,马贞望着老阿婆的眼睛,自己刚问的什么都忘了,就直挺挺地站着。雍措抱起研磨的石臼,走过去,走上台阶,跟老阿婆一起进屋关上了门。
沉寂中听见外面有车响。是马坚的那一辆皮卡,直接从敞开的门里开了进来。马坚一听说了店铺门前发生的事,就立即赶了过来,要接马贞回去,手提包里提着几栋子钱,直接推门进屋跟老阿婆说:“阿婆,钱我连借带拉账给您凑了一大半,那一整个库房先给您押着,钱没给清前您怎么处理它都行。我家兄弟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给接回去。”
马贞转过头去看老阿婆,她沉着脸,默默地坐了半天,才说:“接回去吧。”
马坚一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趁势将钱往桌子上一放,说:“您先将这钱给点一点。我车里还给您带了半个羊过来,现在就去给您抬。”
都是从银行里取的整栋子钱,老阿婆一栋子一栋子拿过去,摞在一起交给了雍措,让她收进去。
马坚扛着半扇子羊肉进来放在桌子上,对站在身边的马贞说:“你去收拾一下,我们走。”
抱着钱正上楼梯的雍措,掉转头向马贞这边看过来,目光落在马贞的目光上,相对望了一眼,马贞有些迟疑,又望了望了马坚,惘惘地问:“这样行吗?你们在家里都商量过了吗?”
关键时候富贵闲人的傻气就出来了,马坚瞪了马贞一眼,正要说话,见老阿婆将脸一沉,先说了:“怎么不行,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真没了。”说着,难过地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马贞的目光,说:“那点地方就是一个黑影,吃人吃惯了,接二连三地要吃年轻人的命,回去吧。”
回来不多久,马贞的父亲因胆囊结石动了个手术。活得再有远谋再坚强的人一老再大病一场,就容易想到死,术后躺在病床上时不时嘴唇一颤,老泪纵横,说万一就这样眼睛一闭归去了,那一笔没还清的命价怎么办,重重地拖着,心灵得不到安宁,怎么过那一道比头发丝还细比闪电还快的桥。手术还没将他怎么样,这一心理压力就先将他给拖垮了。几个儿子商量来商量去,能卖的也就只有家里那野大野大的后院了。那是先人们留下的,等以后有钱了可以赎回来。
还是马坚和马贞开皮卡去还钱。马贞从夏河回去又过来还钱前前后后还不到一个月,寂静的大门口,就已经换了一副模样,柏木的大车门重新刷了一层亮漆,一个流浪汉手里拿着木棍,肩上携着一羊皮做的夸张面具,站在门口又唱又跳,引得许多人围观。
马贞看着,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就问马坚:“他们在干什么?”
“在唱‘折嘎。”
“唱‘折嘎?”
“唱‘折嘎就跟那些流浪的游吟詩人吟诗差不多,我想可能是雍措要结婚了,上门来祝福的。”
事出意外,也太突然了。马贞站在门口,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心绪,搅乱了他的气息,不太连畅地问:“你是说……雍措今天结婚?”
院子里放着好几辆大小不一的汽车,有人正在给车头挂哈达,马坚说:“就是雍措在结婚,看,娶亲的车还没走。”
“娶亲?”本一颗直往下沉的心,又停在了半空,简直不敢信:“是给雍措招了上门女婿吗?”
马坚说:“藏区可没有招女婿一说,可以男的娶女的,也可以女的娶男的,这一点上他们是绝对公平的,不像我们,去给人家家里做女婿的不是家庭贫穷娶不上老婆的,就是自身带点残缺难找老婆的。”
雍措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打扮,只有老阿婆一个人在院子里忙着主事,院里院外人多脚乱,听是还钱来了,就特意将他两人带进去,带进了一个没人的房间。
马坚将钱交给老阿婆,含笑望着她问:“阿婆,雍措这是要结婚了吗?”
“是啊。”老阿婆因高兴,脸上比往常温和了许多。
马贞站在旁边,微笑着向老阿婆微微一点头,说:“不知道雍措要结婚,我们没带任何贺礼过来。”
眼神里尽是不好意思的犹豫和腼腆,马坚看笑了,将仓库的钥匙从皮带上解下来递给他,说:“我们一个库房就在这里,进去给雍措挑一件贺礼也是一样的。”
老阿婆虽然极力拦阻着,马贞还是进仓库去给雍措挑礼物了。直到老阿婆点完那一堆钱,还不见马贞出来,马坚又进库房去看。仓房没窗子,用电灯来照明。黄黯黯的灯光下,一个仓库像一个天方夜谭里的市场,数不尽的奇珍异宝。马贞细细地察看,看来看去,竟挑不到一件合心意的,不免生出一种沧桑感。马坚问他:“还没有挑好吗?”
“嗯,好像没合适的。”
“玛瑙、蜜蜡、珊瑚、翡翠、松石,金耳坠子,银手镯子,哪一样不能给女孩子做结婚礼物,怎么会找不到合适的?”走了两步,就挑出一副硕大的绿松石耳坠,转身给马贞看,“这个就挺合适。”马贞问:“就这个吗?”马坚说:“这个现在很值钱的,你是舍不得还是看不上?”
马贞开着玩笑说:“看不上。”
马坚哈哈大笑,拍着马贞的背说:“我知道那天老阿婆为什么愿意放你了,看你这副样子,是怕你住在这里拐了她的孙女。”
马贞一颗心突突地跳着,知道马坚是在开玩笑,也继续跟着玩笑:“你这一说,好像让我来守仓库是我们这边做成的一个圈套。”
两兄弟个子都很高,从仓库出来的时候都稍稍弯了一下腰,马坚边锁仓库的防盗门边说:“可不是吗?你办事不力,让人给识破了。”
马贞不禁微笑,微笑里面带着点失落。天空是寂寥而沉重的灰蓝色,空气中飘浮着喜宴的醉人气息,唱“折嘎”的人还在大门口唱,将一顶黑色毡呢帽玩转在手中,唱得一句比一句快。马贞在旁边默默看着,只觉这歌声像奔腾咆哮的急流自脑中而过,迅即得不留下一丁点回声。
马坚拿绿松石耳坠过去交给记礼的人记上了礼簿,向四周看了看,没一个认识的人,就跟马贞说:“走吧,我们再在这里不能吃不能喝的,白占人家地方。”
说着,两人就从门里走了出来,马坚打开车门,先一步坐进了副驾驶,说自己不想开车,这次由马贞来开。马贞刚要进车,就见雍措从门里面跑了出来,一身藏式的婚服,上面嵌满银饰,珊瑚、蜜蜡之类的东西,看上去光彩夺目,仿佛是从荒凉高原古老宫殿中跑出来的一缕幽魂倩影。马贞平静面容下一颗心激烈地跳着,收回已踏入车厢的一条腿看着她。
马坚自副驾驶将头探出来问:“她怎么出来了?”很诧异,“我以为他们结婚前新娘子也是不能让人见的。”
雍措手里拿着那一对绿松石耳坠,跑来不说话,眼睛里泪汪汪的,就看向他们,越看眼泪越多,像是受了什么说不出来的委屈。
马贞见她这种神态,当下顿住,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内心惊诧。许久,雍措才哆嗦着嘴唇说:“谢谢,谢谢你们的贺礼。”声音轻轻的,像鸟群掠过水面漾起的涟漪,一圈一圈,打破水面上的平静。车里的马坚带着笑说:“雍措,不用跟我们这么客气,给你的结婚礼物喜欢吗?”
雍措满脸带泪,没说话,朝马坚略点了点头,又看向马贞。
马贞僵硬地站着,看着她的眼泪,从她的眼泪中看到自己,看到自己与她之间的关系,是投入幻境中的想象,幻境中万物按照各自的轨迹生长运转,想象没有用,没有实现的途径,他没有路,她也没有路,都太清醒,都不愿意给自己找路。车里的马坚“哎”的提醒了一声,说:“人家今天要结婚,我们该走了。”马贞略顿了顿,再看雍措,依旧在距离之外,就朝雍措微微笑了一下,跟她道别,转身钻进了皮卡。走了一段,用手指抹掉车窗玻璃上白茫茫的雾气,看出去,看见雍措还站在那里用力地对他们挥手,脸上的表情已经看不清了,脸容也不见了。
马贞揉了揉眼睛,却看见车窗外飘着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的。他加快油门,专注往雪花里面开,一直开一直开,愈开愈白,开到无声无相的洁白中,有光,再开到光处,还是白,一片白,整个大地已经被白雪覆盖了,但那一个梦幻似的美丽影子,还好像在飒飒寒风中立着,也是白的,混沌沌的,像他仰望过无数次的雪山的样子。他带着好奇,热忱地注视着,兜转了一圈,又擦身而过,过远了,很远了,感觉那影子也没有了。
责任编辑.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