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而过的悬疑
2020-09-26夏榆
夏榆
时间从未来流向我们,我们总是溯流而上。
——【阿根廷】博尔赫斯
前奏:宇宙间没有平直的事
灾难的星宿。在我家乡有个说法,人要是看见流星坠落会有灾祸临身。
这说法没道理,我还是害怕。因为我总是在天黑出门,夜里下矿井。出门的时候我很少仰望夜空,避免看到灾星。然而抑制不住好奇,还是会抬头看天。我看见过夜空有流星划过,尽管矿区的天空总是煤烟笼罩,流星的亮度像刀锋穿透云烟的遮蔽,拖着耀眼光焰的流星坠落在浩瀚而黑暗的深渊。只要看见流星我就会陷于恐慌,冥冥中觉得会有灾祸来临。为什么流星预示灾祸而不是幸福?可能的缘由是在我们的世界,灾祸更多,而真正的幸福罕有。
我妈教过我破解灾星的方法。她说如果看见有灾星从夜空划过,就在地上画一个十字,将尿盆倒扣压住十字。说这话的时候,我妈还在街道办的小煤窑做检修工,每天穿着满是煤屑的工装,穿着长筒胶靴,戴着橡胶安全帽下煤窑。跟她一起下煤窑的有数十位女工,她们像男人一样在矿坑里挖煤。女人们身穿窑衣,说话叽叽喳喳像聒噪麻雀,遇到灾祸发生时,女人们鬼哭狼嚎,屎尿失禁。我妈年轻时候在张家口技术学校进修过。毕业之后分配到工厂做车工,六十年代大饥荒,为了照顾五个儿女辞职回家。后来儿女长大,花销加大,我妈为贴补家用就到街道开办的小煤窑做了检修工。小煤窑在马武山脚下,在煤窑干活的多是女人,也有满十八岁的小伙子。我妈跟那些女人一起下煤窑,经历过落顶和透水事故(煤岩坍塌和水流漫溢),经历过放野车(成列的矿车如脱缰野马失控),那时必然有灾祸发生。
我有两个故乡,我的出生地和祖籍地。出生在幽暗的矿区,祖籍地在晋北偏关县杨家营村。我妈在年少时有过灵异体验,比如她走在湍急的黄河边时,天空晴朗,然而她会听到霹雳滚雷之声,她还看到过有人伸出舌头舔烧红的烙铁,有人赤脚在火炭上行走。这些经历和见识让她总是异于常人。我老家的乡亲们行为诡异,那个村落里的人不喜欢女婴,只要女婴生出来就会被溺死。并不是所有人都敢这么干,有的人家生出女婴不想要又不敢溺死,人们就求助我的四姥姥。满脸麻子长着门扇般宽身板和一双大脚板的四姥姥常年抽着旱烟,她的烟杆有一尺多长,铜烟锅,枣木烟杆,翡翠烟嘴,她是手擎旱烟杆咬着烟嘴吸着兰花烟溺死那些女婴的,她将女婴放到注满清水的木桶里淹死,垫在屁股下压死。四姥姥活到七十二岁,经她溺死的女婴数以千计,她在做这些事情时云淡风轻。然而在她死的时候却饱经苦痛,因为疼痛她的手指在墙壁上抓出无数道指痕,她的满身乌青,据说她得的是骨头坏死的病,这是她的报应么?或许是。
我妈来自祖籍地,她的辟邪方法可能是祖传。我们在家属区居住的旧楼没有卫生间,到街口的公厕又太远,夜里睡觉前我妈就准备一个尿盆,半夜需要解手的时候,我的父亲和母亲,姐姐和弟弟都会用到这个尿盆。只有我哥没用过这个尿盆,他在初中毕业那年像我妈一样考取矿区的技术学校常年寄宿。天亮之后早起的母亲或者父亲就端着尿盆去倒。时间长了,尿盆结满白碱,有股呛鼻的尿臊味。我妈说只有这种尿臊味重的尿盆才能驱除灾祸,也可以破解噩梦。
我尊敬的阿根廷盲人,先知般的作家博尔赫斯先生说:噩梦是地狱存在的证明,在噩梦中我们感受到一种十分特殊的恐惧,它完全不同于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恐惧。我有过恶魇,人在睡梦中感觉被什么怪物——比如鬼魂或巨兽之类压住而难以挣脱,怪物更多是无形之物,人能感到压迫却无法看见压迫者的形状,想挣扎又动弹不得。遇到恶魇,醒来之后在地上画十字然后倒扣尿盆。这是民间巫术么?我至今不明白。我妈就是这么教我的。可能是因为我们的世界灾难和祸患太多,我妈想教授给我避免灾祸破解恶魇的方法。尽管没有道理,逻辑也可疑。在尘世间行走,防备和抵御总是必需的。不过当我遇见更多灾难和祸患时,当我在睡眠中出现恶魇难以挣脱时。我还是怀疑我妈教给我的方法是否有效。
灾祸难以破解时我就疑心是灾星临身。
我猜想1990年深秋的这个傍晚就可能有灾星照耀到我。
那时我走出家门骑自行车上班。我斜挎军绿帆布书包,出门前在书包塞了两本书。《卡夫卡的寓言与格言》、威廉·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书包是我在城里的服装批发店花二十六元钱买回来的,书包盖印着红五星,样式时髦。这书包我极喜欢,出门必背着。军绿书包跟我的长鬓角披肩发型,跟我的黑皮夹克黑牛仔裤高腰棕皮靴很搭,这发型和服饰带给我新潮的格调。当然这是矿区或者小镇青年的新潮。我愿意自己是这个模样。
然而张秀财看见我这样子就生气。他会瞪着他的金鱼眼威胁我说:“哪天等你睡着老子拿剪子给你剪了。”张秀财是我的父亲,平常我是很听他的话,不敢违抗他的意志。可是说到留什么样的发型,穿什么样的衣服,我会坚持自己的想法,我把这坚持看作是叛逆。在矿区中学读高中时,我就训练自己不服从的意志,留长发穿新潮衣服就是叛逆和不服从的象征。话虽这么说,我还是会留心家里的剪刀。张秀财在家,我就把我妈裁剪衣服的剪刀藏起来。
张秀财是1937年参加革命的复转军人。15岁那年他在黄河边上放牧马匹,在汛期时泛滥的黄河水咆哮而来,受惊的马匹四散奔逃。失去了放牧的马群,张秀财畏惧惩罚,跑到县城躲避。遇到在县城的游击大队,跟着上山打游击。十五岁的少年不及马背高,他给游击队做杂务,三年后才跃上马背扛起枪杆作战。自此之后开始他浴血征战的生涯。先后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1953年从朝鲜战场归国,转业返乡。张秀财即使转业到矿区之后也还是怀念他昔日从军的剽悍生涯,在张秀财的眼里我就是一个
货。
我读高二年级时,张秀财退休。矿上有政策,退休职工可以由子女顶替上班,这是国家给国营企业职工最后的政策优待。我辍学顶替退休的父亲当矿工。开始我被分配到工资科做考勤员,工资科长是个长着浓黑长寿眉身材像电杆的中年人,他像我爸一样不喜欢我的奇装异服。科长指派我所在的考勤组长约谈我,他说告诉这小子,留人不留发,留发不留人。约谈者是个身材像冬瓜的胖阿姨,她是我小学女同学邢志红的妈妈,也是我的街坊。阿姨说咱何必为这些小節影响前程呢?头发理短又不费事还落好。我嘴上说您说得对,可心里打定主意走人。结果我就从机关调到矿井下看守变电所,通常这都是老年人干的工作。
我妈得知我被调离考勤室到井下看守变电所,牙立即就痛。我下井对她来说是致命打击,我妈是知道矿井的危险,知道矿井是什么样的世界,急火攻心,牙疼是最直接的生理反应。母子连心,或许只有母亲会有这样的体验。牙疼一个礼拜,疼到不能忍时我妈找牙医拔牙,四川籍的牙医在昏暗诊所用手电照着我妈张开的嘴巴察看牙齿情况,察看完毕牙医对我妈说,拔牙很疼的,即便打麻药也很疼,你能忍么?我妈觉得必须要忍,横下心让医生拔牙。为防止她因为疼痛而挣扎,牙医从街上找来一女人从身后抱住我妈,锥心之痛使她晕厥。坏牙拔出来,但拔掉一颗坏牙也开启多数牙坏的旅程。
我骑自行车上班。从家里到井口的交接班室,骑车大约三十分钟。
长街是必须经过的,长街分布着单身职工大楼、行政大楼、俱乐部、图书馆、汽车队、职工食堂、招待所、幼儿园、矿子弟中学。骑着自行车经过矿行政中心大楼前的广场时,我看见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那儿。有人打开车的后备厢取行李,黑色提包、黑色皮箱、装着脸盆的红色网兜,包裹好的针织花被褥卷儿,这些东西堆在地上。司机坐在驾驶室里,隔着摇下的玻璃窗跟下车的人说着什么。下车的是个穿着黑色棉猴的姑娘。看到她的背影我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心脏加速跳动。我骑车减速前行没有停下来跟她打招呼,天色暗黑她没看见我。
我也装作没看见她从广场前的马路驶过。瞬间的偶遇却使我内心崩塌。
到交接班大楼,在车棚存好车。出车棚走过幽暗的长廊是澡堂,进出矿井的人要在澡堂更衣室换工作服。我的更衣箱是1026号,铁皮打制。打开更衣箱时我感到心慌意乱。街头遇见的那个姑娘的身影刻在脑海里让我失魂落魄,躲在一个角落里,屁股下垫着橡胶安全帽。我要坐一会儿才能缓过神。有浑身冒着热气的男人裸体从澡堂出来,也有满脸煤黑的裸体走进澡堂。
过片刻我缓过神。起身换衣服,脱下身上的干净衣服和鞋子放到柜里,换上满是汗碱和煤屑的蓝布工装,套上胶靴,戴着胶壳帽。这都是常规动作。我的非常规动作是,将书包里带的书取出来。威廉·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和《卡夫卡的寓言与格言》。我经常会带不同的书下井。为防备在井下看书弄脏书页,我会给书包上封皮,套上塑膜。将书揣在怀里,锁好更衣箱到楼下的灯房窗口领取矿灯。一个头发盘在工帽里的女工接过我递到窗口的灯牌,一盏矿灯从窗口扔出来。我腰系矿灯,拿着拧亮的灯头进入矿井。
我的工场是在矿井里的变电硐室。坐缆车下到井底,再步行进入大巷。巷道里铺设着矿车行驶的钢轨,钢轨向着巷道的深处延伸,如果坐疾驰的矿车到我工作的硐室需要二十分钟,步行需要走一个多小时。为了安全我通常会选择步行,因为疾驰的矿车经常会脱轨,或者与另一列矿车相撞,在巷道里这样的事故很常见。但是步行的问题是时间漫长,我独自走在漆黑的巷道,跟随着我的就是手里的一盏矿灯。孤寂和恐惧是此刻的体验。在漆黑的巷道里行走我会想那些寄生在黑暗中的物质,比如幽灵或者亡魂。尽管我无法看到它们,恐惧感总是在心里萦绕。老鼠是常见的,巷道里的老鼠硕大毛色灰黑,遇见老鼠也会使我心悸。
这个夜班与以往不同的是我心里有了念想。我的脑海浮现着街头看到的那个姑娘。
她为什么会在夜晚出现在长街呢?从汽车的后备厢卸下来的那些东西像是她从学校带回来的。是的,我知道她在城里读书,她就读的那所中专是培养会计师的学校。我知道她最初报考的是省城的大学,她的理想是攻读社会学,或者犯罪心理学,医学也是她怀有兴趣的。她的理想是做学者或者医生。唯独会计学是她不喜欢的,最后她进入的是最不喜欢的学校,学的是最不喜欢的专业。“很无奈。但这就是命运。人面对命运除了接受和顺应还能有别的办法么?”
有次她对我这么说。我和这姑娘的交往当然不仅限于街头偶遇。
如果不骑自行车时我会走铁路。沿着笔直延伸的铁路漫游。铁路延伸之处会经过她的家。那是铁道北家属区。那栋建在铁道边的平房我进去过,在她家的老屋前有一条冒着热气的黑水河流过。坐在她家北屋的炕上就能从玻璃后窗看见隆起的路基,看见在路基之上无限延伸的铁路,火车头拖着数十节运煤列车呼啸而过,火车驰过之时她家的土炕就震动。
有段时间我就坐在铁路上等她。等她从家里出来。她沿着路基倾斜而上的石阶上铁路。铁路不像马路,两侧都是倾斜的石头坡道,无处可躲,我们只能迎面而行。她看见我,眼睛眯起来。她的眼睛近视又不戴眼镜,看人的时候就习惯性地微眯着。可我就是迷恋她的眼睛。除了眼睛,我还爱她清秀的容貌和聪慧头脑。清秀使她被众人所爱,聪慧让她考取城里的一所会计学校,还让她具有思想能力和口齿伶俐的辩才。
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姑娘。给她写过很多信件。那种情感深挚而绝望。
可是她不喜欢我,她只在短暂的时刻表达过对我的尊敬,更多的时候她对我只有蔑视。
即使在铁路迎面相遇,她的神情也是冷漠的。
“你回来了?”我停下来问她。“嗯。”她回答。与我擦肩而过。
她不愿意跟我说话。我只能回转身看着她与我交错而过。
她的骄傲和冷漠带给我沮丧。也带给我严重的挫败感。
这就是小雪。我激情的托身之处。我生命的巨大裂隙。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出井。面孔荡着煤尘。脸和手都是黑的。从井里出来先要到澡堂洗澡。
这时候我会盼着有一池好水。清澈而热气蒸腾。这样的一池热水会让我感觉温暖和幸福。
然而那时对我来说温暖和幸福总是难觅踪影。我脱掉工装塞到更衣箱,赤裸着身体走向澡堂时老远就闻到恶臭的气息。那是一池混浊的污水散发的气息。无数的窑工洗过的污水。我抑制着心头的恶感,站在池沿,用手撩着水洗脸洗手。无法进入池中洗澡。洗完脸和手脚,转身到更衣箱前换下班的衣服。走出澡堂,走出交接班大楼,我再骑自行车沿着来时的路回家。
看见火车头翻倒在铁道边。这样的情景震慑了我。火车头翻倒的样态让我膀胱肿胀,尿液有些失禁。这是清晨的时刻,很多人围在铁路边看巨大的火车头翻倒在路边。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躺倒在铁路之间,馬匹牵挂着的辕车也倾倒在铁路边。显然这是一起火车与马匹相撞的车祸。一长列装载着煤炭的车皮也都倾倒在铁路之间,倾倒而出的煤炭隆起像一座山丘。
看见这样的情景,我浑身颤抖。魂飞魄散。
没看见灾星还是会见到灾祸。
这是我黯然神伤的事情。
1. 妇产科里的行刺者
凌晨。天色微明。透过白纱窗帘,可以看到玻璃窗映着幽蓝的光。
妇科医生叶婉仪临近完成接产术。年轻产妇躺在产床上,赤裸双腿高翘在铁制支架上。粉色罩单围着她的身体,产妇双手握着产床吊杆拼命努劲。悠长凄怆地哀号,她因痛楚而变形的脸不断渗出汗水,护士用毛巾为产妇擦去汗又渗出。慌乱中可以看到胎衣包裹的婴儿的头。
“使劲,用力,孩子马上就出来!”叶婉仪对着产妇说。
哀号像海潮,声浪一阵比一阵高。婴儿的头挤出产妇的阴道口,叶婉仪看见脐带紧绕着婴儿颈部,她用产钳夹着产妇脐带,让助手陈海霞协助断脐。
“断脐时小心剪刀尖朝向,别弄伤人。”她叮嘱道。
陈海霞握着产钳的手有些颤抖,心慌。
“轻点。”叶婉仪在陈海霞的耳边说。
婴儿身体出来,胎衣剥离,如猫叫般的啼哭尖利响起,她们都松口气。
妇产科实习护士陈海霞记得这个时刻。这是她三个月实习期又一次接生经历。
最初的恐惧消失,但还是会慌乱。叶婉仪剪断婴儿与母体相连接的脐带,她把剪刀放到陈海霞端着的钢制托盘。婴儿尖利的啼哭在产房回响。几分钟后叶婉仪脱去蓝色橡胶手套,脱去蓝色手术服到盥洗间洗手。她站在盥洗间的水龙头前,在手臂涂满洗手液,让水流反复冲洗手臂。洗完手,关紧水龙头,走出盥洗间。她对跟在身后的护士陈海霞说:
“你再去看看,产妇刚生产,需要监护。”
叶婉仪独自回医护办公室。保健站的六楼是妇科所在的位置。楼道有婴儿的啼哭,清洁工清洁过的乳白色釉面地板留下的水印可映出人的倒影。陈海霞进产房,五张床位有四张床住着大肚子女人,她们是待产的。靠窗床位住着的是刚产婴儿的那位。婴儿包裹着襁褓放在产妇的身边,啼哭声止息。产妇盖着棉被闭着眼睛睡着,产妇的脸色白得像纸。陪床的应该是产妇的丈夫,坐在床上欠身不住地看襁褓包裹着的婴儿。看到母子平安,陈海霞转身走出产房。回到医护办公室。医生叶婉仪站在窗前,陈海霞进门看到她身穿白大褂的背部。
绛色的丝绒窗帘拉开,晨曦映到玻璃窗。窗台摆着两盆花,一盆四季海棠,一盆康乃馨。
叶婉仪手持塑料小喷壶给花儿浇水。清水使那些花朵变得鲜艳。
“待会儿,警察会来。”叶婉仪背对护士陈海霞说:“这儿就得你多操心。”
“好的。葉医生。”陈海霞并没听懂叶婉仪的话,就那么应答着。
她要跟医生学着让自己镇定。作为未来一名妇科医生她必须克服自己的脆弱和胆怯。
警察毛山的出现,使妇科产区出现短暂肃静,也使护士陈海霞失去镇定的能力。
警车开进医院的前院,警笛尖叫。两个警察打开车门跳下车直奔医院前厅。他们奔跑上楼,警察出现在产区的医护办公室时,实习护士陈海霞吓懵。
“别怕,警察是来找我的。”叶婉仪对陈海霞说。
几分钟之后,警察带着叶婉仪走出妇产科办公室。围观的人们惊骇地看到叶婉仪的双手戴着手铐,虽然片警毛山用一件白大褂披在她的身上盖住她的手臂,护士陈海霞还是看见戴在叶婉仪手上的手铐。她战栗一下,身体如被电击。叶婉仪微笑着,笑容使她的样貌端庄而柔美,这是她惯有的神情。她跟那些围在走廊上的人打招呼,那些人有她的同事,有患者家属,人们神情紧张地看着叶婉仪从面前走过,步行下楼,在围观者的注视中被人押进停在保健站楼前的警车。警车开动,在尖利的警笛鸣叫声中远去。
在很长时间,这个午夜都让护士陈海霞感觉奇异而诡谲。
这个午夜,妇科医生叶婉仪用她的手术刀杀死丈夫王迎春。
也是这个午夜,她从家里赶到妇产科值班,为一个临产的年轻女子接生。
陈海霞无法想象,叶婉仪怎么可以同时完成这两件性质相反的事情。
死亡与诞生。她就那样在惊悚中完成。
妇产科主治医生叶婉仪杀死她的丈夫王迎春。
我是在下夜班听说这事的。消息总会滞后,因为在矿井里,跟地面的人间相互隔离。工场在地腹里,一间石头砌起的硐室。在我的石头硐室与地表之间如同千层饼,隔着沙土层和岩石层,岩石之下才是煤层。煤经过亿万年的演变,由瀚海里的森林衍化而成。在地质学上被称为侏罗纪。如果量化硐室与地表之间的距离,(我特意请教过矿业工程师)大约有610米。我也去过离地表1050米的硐室。我不知道北京的地铁与地表的距离,不知道上海黄浦江下的隧道与地表的距离,当我穿行过北京的地铁、上海黄浦江下的隧道,穿行过纽约和东京的地铁、华沙和柏林的地铁、斯德哥尔摩和奥斯陆的地铁之后,再回想穿行在晋北矿区的地下巷道,我觉得它们在某种状态下具有相似性。都是进入地腹。区别只在于城市的地铁明亮而安全,矿区的巷道幽暗,险象环生,危机遍布。
我的地下硐室狭长,摆放着六台漆成黑色的万伏高压变电器,还有九台漆成灰色的大肚开关。这是工业时代的产物,对于非工业者会觉得陌生,对我来说它们亲密如睡榻。高200厘米有着凸起油管的变压器是我睡觉的床,我练出一种本领,身体可以像蛇一样盘在变压器上,我可以避开凸起的油管在上边睡觉。而大肚开关我必须看守它们,不能掉闸,掉闸就会断电,工人没电就没法干活。没电矿井会停风,瓦斯的浓度会积聚,瓦斯浓度积聚到2%就会爆炸。这是矿难的起头,我必须加倍小心。变压器有万伏电流运行,硐室会暖和,有时甚至燥热,需要脱去衣服才行。通常我要在硐室待够十二个小时才能出井。
多年前这个早晨我下夜班。从矿井出来在澡堂洗过澡,换好衣服骑自行车回家。
刚进家门,我妈就跟我说了一句让我震惊的话:
“叶婉仪杀了人。好好的一个女人咋就做这灰事情。”
下夜班回家,我最想做的事情是倒头睡一觉。妈的话让我不能再睡。
“杀的是什么人?”我的困倦消散。
“她男人。”我妈说。
脊背泛凉气。
叶婉仪弑夫。如果这个说法成立,并不算孤案。
工业时代的矿区。这是我的家乡。现在如果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仿佛穿行在小众文艺电影里。无限延长的铁路轰鸣着疾驰而过的火车,没有火车时独有钢轨在星空下闪耀幽冷的微光。我踩着铁轨的枕木走,当然也会察看前后是否会有开来的火车,那是必须提防的。铁路两边是堆满工业材料的老工厂,工厂用铁链锁着的铁门。高大烟囱冒着滚滚浓烟的锅炉房,家属区连片的陈旧灰砖楼。偶尔可见从街边饭馆摇晃着身子出来的酒鬼。置身这样的街景仿佛是走在具有质感的电影里,而在矿区发生的各种奇崛诡异之事如同悬疑剧。
我家是在一栋家属楼的底层。门牌为新东里4栋—3单元1号。很长时间里也是我身份证上的住址。我家楼上三层发生过凶杀案。这家户主名庞尔聪,是采掘区的工人,然而他的相貌英俊。庞尔聪的媳妇宋玉雇人杀了庞尔聪,留下一个六岁的孩子跟人潜逃,据说有人在内蒙古看见过他们。有段时间凶杀的消息传遍矿区,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没见过凶杀现场,也是妈告诉我案发的经过。血从三楼庞尔聪家流出来,沿着楼梯流下来。早晨有打扫卫生的女人清扫楼道,看见血迹就顺着找,结果找到三楼东门庞尔聪家。清洁工给派出所打电话报案,来了两位片警,踹开紧锁的门,看见庞尔聪满身血迹倒在地上。他是被三棱刮刀捅的,或许是行凶者慌乱,刀具就丢在现场。庞尔聪身上有多处刺伤。警车停在楼下,120急救车也停在楼下。
急救医生摸到浑身冰凉的庞尔聪对警察说:“没救了。”
“这个庞尔聪是个灰鬼,输耍不成才,还成天打老婆。”这是我妈说的话。
在晋北方言语系里,人们形容“坏”时用“灰”字。
庞尔聪整天在家里聚众赌钱,经常打老婆。他的老婆宋玉是锅炉房的司炉工。锅炉房就在家属区,跟医院一墙之隔。到冬天锅炉房矗立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挥动铁锹铲煤到炉膛里,燃烧的烈焰映红脸膛,那就是宋玉干的工作。
庞尔聪和宋玉经常争吵打架。每次争吵打架宋玉都会跑到娘家去,跑回娘家又总是被叫回来。庞尔聪叫宋玉的时候就给她下跪,抽自己的嘴巴。每次看他这个自我作践的样子,宋玉就会心软,架不住哄就跟他回家。结果庞尔聪还是恶习不改,照样赌钱也照输不误。喝醉酒还是照打老婆。庞尔聪还有跟别的女人鬼混的毛病,他跟一个歌厅小姐乱搞,被小姐纠缠不休。
有次庞尔聪带小姐回家被宋玉撞上,这样的事情重复多次,宋玉就对男人彻底死心。
宋玉是我认识的。她的娘家住在铁路北的家属区,在矿子弟小学读书的时候,她高我两年级。宋玉会武术,她的师傅是矿上有名的拳师。我在河湾看见过她跟拳师练拳。河湾辟有演武场,拳师带着一班年轻人习武。在暑期学校会开运动会,宋玉是武打明星,她出场的时候,一身黑丝绸运动衣,白运动鞋,手持银光闪闪的大片刀,或者是长棍。随着一声大喝,大片刀在她的舞动中上下翻飞如流星闪电,她的身轻如燕,或者凌空腾跳,或者跳跃或劈叉,看上去好不威风。她挥舞长棍舞动时,只听见长棍掀起呼呼的风声。宋玉的样子我很是羡慕。
我也好奇,这样的姑娘以后谁会敢娶呢?一身武功,惹恼一掌就可以把男人拍死。
后来我们看到宋玉坐在一个名叫庞尔聪的男人的自行车后座上,也经常见他们形影不离。
庞尔聪我也认识,他是我小学同学庞尔佐的哥哥。兄弟俩有一个共同特征,都长着大眼睛,长睫毛,看上去很讨喜。他们还有个在小学当教师的姐姐。在我看来宋玉跟庞尔聪谈恋爱也算般配。他们结婚之后搬到我家楼上三层东门住。因为住到眼前,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看得就清楚。楼上经常有争吵打架的声音传下来,这个庞尔聪就是现在人们所形容的渣男。
宋玉是会武术的人,可她竟然镇不住自己的男人,这是我不能理解的。
最后她是雇人收拾庞尔聪的。有一天宋玉对锅炉房爱慕她想跟她睡觉的司炉工刘军说:“我心里有口恶气堵着出不来,没心思跟你睡。”
“啥恶气?谁惹你了?我给你收拾他。”刘军长得人高马大,说话的口气也不小。
“惹我的是庞尔聪。”宋玉看着刘军的眼睛说:“你要是能替我收拾庞尔聪,我就跟你睡。”
“庞尔聪,不是你男人么?”刘军的口气变得低缓。
“我没这个男人。他已经不是我男人了。”宋玉说。
“敢不敢替我收拾他?敢收拾,我这辈子都跟你。”
“你说话算数?你只要跟我,我就给你收拾他。”刘军被激将起来。
“那就看你表现了。”宋玉从随身的挎包里摸出一把三棱刮刀,她将刀握在手里看着刘军。
夜深的时候,宋玉带着刘军坐辆黑出租车到她家楼下。她有家门的钥匙。钥匙交给刘军,她在楼下的出租车里等,出租车没熄火。事情总是这样。她听到三楼从她家里传出争吵打斗声。
十分钟后刘军跑下楼,他的神情惊慌,煞白的脸上溅着血迹。衣服上也沾着血迹。
我并没有看到他们。然而我姐夫看见他们。姐夫从城里开车来给母亲送豆腐。
姐夫是市老干部局的小车司机,经常开车拉着老干部下乡,也经常会带来乡下的土特产。
“我见他们慌慌张张的样子,那人下楼坐上出租车跑了,不知道他们是杀了人。”姐夫说。
有人报案,警察就会来。警车停在家属区。警察到庞尔聪的家里勘查他冷却的遗体。
庞尔聪的遗体被人用担架抬到警车上,警车开走,围观的邻居们感到惊魂未定。
邻居被这样的恐怖事情惊吓。后来有人清洗庞尔聪家里的血迹,不过房子再没外人敢住。
有一年庞尔聪的弟弟庞尔佐结婚后搬来住,住进来之前把房子彻底装修过。
多年来宋玉一直负案在逃。然而似乎警察也没有认真破案,因為庞尔聪的老母亲跟警察说:
“我儿媳妇是好媳妇,是我儿子对不起媳妇,你们不要追究她了。不管咋说她还是我孙子的娘,她要是啥时候回来就回来吧,我们家的事情自己解决,不劳公家大驾了。”
老人家把话说到这分上,这事就没人再认真追究。
庞尔佐搬到我家楼上以后,他的老妈就跟我的老妈成了朋友,她们相互串门。
现在宋玉或许在内蒙古,或许在河北,跟着杀了她丈夫的刘军一直在外当盲流。
庞尔聪的老妈经常念叨宋玉。老太太还把宋玉当儿媳妇。
“我那儿媳妇是个好闺女,打着灯笼也难找。庞尔聪这个鬼东西是个没福货。”
老太太说起来总会长吁短叹。
2. 保健站的刀锋与产房
妇产科是我熟悉的。在保健站五楼就是妇产科。保健站是一栋六层旧楼,楼里有医务各科室,外面有阔大长满杨树林的庭院。从河湾流过的一条河流经过它的属地。汛期时河流暴涨,混浊的河水滚滚东流惊涛拍岸。河水枯竭时期波澜不惊,当地的人会在河道开垦土地种植庄稼。保健站的医务大楼与我家居住的家属区只隔一道带荆棘的灰砖围墙。有一道月亮门是家属区通往保健站的出口。以前家属楼没有卫生间,我们上公厕的时候就穿过月亮门到保健站的公厕解手。女厕所的砖墙总是被凿出孔,有时候女厕所的墙会被人撬走一块砖,没了砖的位置可以是瞭望孔,在男厕所蹲在坑位的男人抬眼就可看到女厕所。不知道这是谁干的,我总是看见楼上王援朝家的二儿子王迪经常蹲在茅厕偷窥女厕所。这是个唇上留有黑胡髭身材高挺健壮结实的年轻人形迹诡秘,据说他喜欢赌钱,也喜欢追逐姑娘。他被女厕解手的女人们逮住过,被偷窥的女人大喊:“抓流氓啊!有流氓偷看女厕所!”这样的事情曝光总是会令偷窥者名誉扫地,后来王迪因为打架和偷窃被关到监狱。
然而偷窥女厕所的并不只是坏孩子。我知道有家属区的公厕抓住过一个偷窥女厕所的男青年。谁也没想到那个青年是矿上公认的好人家的孩子。他的父母是上海人,家庭成员都说普通话而不是当地方言,他的父亲是矿上的工程师,母亲是机关职员,典型的书香之家。这样人家的男孩偷窥女厕所,说起来总是有辱家门。然而在我看来也是正常。青春期的男子对女性的好奇就源于此。他们没有机会接触异性,就会在女厕所偷窥。这当然不是体面的做法,原因也是因为他们都过着不体面的生活。
在我看来,性的压抑和污名化,是禁锢与匮乏时代最不体面的生活。
除了保健站的公厕跟我们的关系密切,太平间也是我们熟悉的。
那是一栋灰砖砌起来的平房。矿上有矿难发生的时候,比如瓦斯爆炸,或者透水,或者冒顶,在矿难中死去的矿工的遗体就会停放在太平间。然后就总会看见披麻戴孝的妇女和孩子出入太平间,她们会伏在亡者的遗体前号哭。女人和孩子们的哭声会从灰砖房的太平间传到家属区。听见这样的哭声我们都会感觉悲伤。生命的消逝总是令人难过。
保健站的内景也是我熟悉的。想起保健站仿佛就能闻到来苏的气息。每次走进医务大厅就闻到那股浓烈的消毒液气息。在保健站我看到太多痛苦的人。疾病、伤残和死亡是出现在保健站的日常景物。我觉得那是一个病菌丛生之地,即使被清洁工清洗过我也觉得那里的走廊和墙壁充满病菌。我觉得空气也弥漫着病菌。那些身穿白色衣服的医生护士穿行在走廊和病房之间,他们和满面病容的人和被疼痛折磨神情晦暗的人,一起构成保健站日常的景观。保健站也有特异的时刻,比如矿井里发生事故的时候,比如透水,比如冒顶,比如瓦斯爆炸。那些事故出现的时候,保健站的日常景观就被强烈改变。它们变得紧张和慌乱。甚至弥漫着悲伤的气氛。那些从矿井里抬出来满身炭黑的人在这时就成为主角,他们被送到急救室里施行各种治疗手段。截肢是保健站外科大夫做得最多的手术,也许因为这是最为简单易操作的手术,被送到急救室的伤残者总是被这里的外科大夫截取他们的肢体。在保健站的庭院,我看得最多的就是失去腿脚的伤残者坐着轮椅,他们在庭院里亮出自己的假肢晒太阳。
在矿上医生是高级职业,在保健站工作的站长、医生和护士都受尊敬。
然而他们的医术如何就难说。保健站的外科医生很少有专科医学院校背景,都是自学的医术。外科医生周离就是用解剖狗来练习医术。周离平时出现在街上的时候,肩膀上架着一只凶悍的鹰。鹰嘴尖锐,鹰眼犀利,巨大的花形翅膀拍击着,看着令人畏惧。周离的弟弟下矿井,腿被钢丝绳崩断,送到保健站的手术室,主刀的是周离,他给弟弟做截肢手术,手术完抱住弟弟哭,遗恨自己没能保住弟弟的腿。
保健站站长名叫肖忆敏,身形挺拔,容貌英俊,可说是风流倜傥。肖忆敏跟我家同住一栋家属楼,他有三个女儿,各个相貌出众,也各有能量。大女儿肖冬嫁了军人,一个在军企下开煤矿的矿主,其人能量很大,家里如有金山银山;二女儿肖丽,个性强烈敢爱敢恨,爱了矿上一个已婚的年轻工程师,工程师因为秘密参加当地一家会馆的轮盘赌输十二万,追债人整体上门威逼还债。这样的事情只能私下做,如果被矿上知道必定会降级撤职。年轻工程师绝望得想跳楼。是肖丽帮他还债,自然他也要接受肖丽,娶他回家。在爱上年轻工程师之前,肖丽有过很多情史,最后选中工程师作为出嫁的对象。这当然也是预谋,包括还债,最后工程师只有就范。三个女儿最了不得的是三姑娘肖兰,容貌漂亮,当几年兵,转业以后在矿上档案科做机要员,据说矿长很喜欢这个俏丽的姑娘。
我妈不喜欢站长肖忆敏,对他怀有难以消除的怨愤。原因是我二姐高烧不退需要转院。转院需要站长开转院诊断书,但是肖忆敏拒绝开,说是在保健站可以治疗。我妈急疯了,最后给肖忆敏跪下求他开转院诊断书。然而等父亲拿着开出的诊断书,找到我当卡车司机的同学,开着卡车把二姐送到市医院时,她已经人事不省。“肖忆敏,是个枪崩货。葬良心。矿上的残疾人多是因为他落下残疾的。本来不需要截肢的,他都给截肢,为练医术,能转院的他也不让转院。”我妈这么说。我妈的看法总是与众不同。
然而保健站也给予过我们快乐的时候。比如生命的誕生。这是妇产科的功劳。
我的女儿是在妇产科出生的。小雪躺在产床上等待分娩。小雪是我的前妻,她是五个产妇中的一个。产房是我从未进入过的现场,女人哭嚎的声音撕心裂肺,让人心烦意乱,那是阵痛中的孕妇。小雪肚子隆起像只企鹅,临出家门时,我妈说到保健站要找个接生的好大夫。保健站与家属区相邻,隔着一道灰砖围墙。我扶着小雪往保健站去的时候,取500元钱作为送给叶婉仪的红包。那时给医生的红包标准还没有升高。妇产科最好的大夫就是主治医生叶婉仪,有她在我就会有安全感。在产房待两天,小雪生产。女儿诞生。我的血脉得以延续。
很早我就知道妇科医生叶婉仪,二姐活着的时候生产就是叶婉仪给接生的。
那年深秋,我妈神情惊慌地敲一栋楼房的玻璃窗,她急迫地喊着:
“叶大夫,叶大夫,我家闺女快生了,肚疼得满地打滚!”
我妈焦急地敲着叶婉仪家的窗户,其时叶婉仪跟我们同住珍宝岛的家属区。
窗户打开,叶婉仪探出头来,她的头发上别着很多塑料发卷。
“您别急,我马上来。”她对我妈说,窗户又关上。
很快她就从屋里出来,边走边穿扣着上衣的扣子,她跟着我妈到家里,为二姐接生。
二姐顺利生产,得了一个儿子。然而在她二十六岁那年,因为那场高烧意外猝死。医生说二姐是死于伤寒,我不太相信。在现在的医疗条件下,伤寒不至于夺人性命。“你姐就是让保健站的医生给耽误,他们治不了病还不许转院。这些枪崩货。”每次说到二姐的死,我妈都会这么说。妈对保健站的医生怀有怨愤,然而对妇产科医生叶婉仪总是满口称赞。
“叶大夫就是个送子观音,人好。”妈说。
因为能写作,有时我会被抓差。临时借调到工会机关,给工会主席写总结材料和讲话稿。
我在机关期间工会组织歌咏比赛,我见到过叶婉仪的表演。保健站的男女医生和护士组成的歌咏队出现在晚会舞台,叶婉仪是主唱,担任主唱是因为她是主治医生,也因为她相貌端庄,还因为她能歌善舞。保健站队选择的歌曲是电影《小花》插曲《绒花》。叶婉仪身穿紫红长裙,黑色高跟皮鞋,站在舞台上。她身后簇拥着保健站的护士,随着音乐起,她的歌声悠然飘出: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
那是青春吐芳华
铮铮硬骨绽花开
漓漓鲜血染红它
啊……绒花,绒花
啊……一路芬芳满山崖
她的演唱显然是花了工夫经过精心练习,气声的运用可以跟原唱媲美。
演唱大受欢迎,观众掌声不断。
我在工会机关工作期间,与叶婉仪接触的机会还是有,比如我会打电话给保健站的妇产科,让她们报先进材料,获得主席会议通过可以确定为单位标兵,有了标兵的资格,可以有奖励,可以被提拔。这是很多基层单位求之不得的事情,也是我临时获得的一点小小的权力。
矿上有我欣赏的女人,这是超越环境而生长具有美仪的女性。然而她们犹如夜空的星辰,我只有仰望。她们与我无关,属于她们的爱人或情人。我在矿井下的硐室里看守变电所的时候,每天早晨上班的路上总会遇见一个姑娘,她穿着军大衣,脚上是棕皮靴子,也是步行上班。我每天都会遇到她,这个姑娘梳着两根麻花辫,有着晶莹的大眼睛,面容俏丽,穿着军大衣也难掩颀长身材。然而我只能远望着她,因为自尊也因为内向从没开口跟她说过话。显然她也注意到我并且怀有好感,每次我们在路上相遇,在交错而过的时候,她会眼神幽深地看着我,我也会与她对视,我们在短暂的对视中交错而过。但是后来我借调到工会机关,竟然在矿行政办公楼见到她。我去矿办公室送材料,她去送打印文件,看见我,她怔了一下。
我知道她的名字叫郑化青,再后来还知道她是矿长的情人。
我还知道广播站的播音员林丹妮是宣传部长的情人。
知道保健站的医生许小平是院长路国忠的情人。
当然叶婉仪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对她的好感会让我多出某种关切和注视。
有时候她来工会机关报送材料,有时候她会派妇产科的护士来。她来的时候机关比较热闹,她会挨着门拜访机关的领导,主席和副主席,她都会到办公室跟人寒暄一下。普通干事的办公室她也会进去,跟干事们打招呼。她是受欢迎的人,有着强大的气场,人们愿意跟她聊天。
她的气质是特别的。有矿上女人少有的美仪和优雅感。看得出来叶婉仪在年轻时候端庄貌美,成熟之年依旧风韵犹存。她的肤色白皙,面容细致俏丽,眼睛总是晶莹神采毕现,俗语说的电眼就是指她这样的。她有大城市生活的气质,举手投足看着大气,是所谓见过世面的人。
每次她来,机关里的女人们都围着她转,各种家长里短海聊。
能看出女人之间的妒忌。总有她的流言传出来。每次在她离开办公室,女同事们就在背后议论。她们说矿上的某矿长跟叶婉仪相好,保健站的某站长跟她关系暧昧。
据说叶婉仪是美容院的常客,也有人说她的美貌是做出来的。
“她的身上沒几样是真的,她经常去韩国做美容手术,赚的钱全扔到整容上。”
“还不是为讨好那些男人嘛。”女人们讥笑她。
这就是机关生活。八卦和绯闻齐飞,流言与毁谤共生。
临时借调到工会期间,我的工作职责会接触到职工档案。
有一天我去矿档案室查阅职工档案,特意调出保健站的部分,找到叶婉仪的个人档案。我看到她的家庭和工作关系。叶婉仪/籍贯:北京;父亲/叶建国,外科医生;母亲/丁临燕,中学音乐教师。叶婉仪中学毕业后应征入伍,在某陆军下辖连队做卫生员。服役期满转业,分配到矿保健站妇产科任主治医生;丈夫王迎春,出生在大同矿区。父亲名叫王跃进,是采掘区的工人;母亲肖桂珍为家庭主妇。王迎春中学毕业后应征入伍,在河北保定某部服役,做过坦克手,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荣立三等功。曾经在北京驻防。1991年转业分配到副食品店肉联组做售货员,现职百货商场的库管员。叶婉仪丈夫王迎春的姓名和简历我看着分外眼熟。
他让我想起失联多年的一个朋友。
3. 王迎春和他的诡异之死
黄昏降临的时刻小雪对我说:“我们要到单身大楼找王迎春玩。”
小雪说的我们并不包括我。甚至是对我的拒绝。她坐在办公室靠门口的一把木椅上,那儿有她的简易办公桌。木椅是直背的,被亮油漆过颜色发黄,手摸上去光滑,但要移动时就沉重。简易办公桌下是三个并置的抽屉,抽屉下是脚踩的横档和四条桌腿,桌下的空间放她的两条腿足够宽裕,如果有什么危险到来的话,躲藏一个人也可以。这当然是我后来观察到的。事实上在我最初进来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注意这张桌子。心脏狂跳,从浮起念头想要看她,心脏就加速跳动,要是我有透视眼的话准能看到心脏跳动的样子。心脏跳动的剧烈几乎要撞破胸口蹦出来。后来我发现很多麻烦就来源于这个心脏。小雪不同意,她说给你带来麻烦的不是心脏,是头脑——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她的说法好像有些道理,然而更多的事情证明主导我们行为的是比心脏和头脑更神秘的力量,那是属灵之物,人们常说的灵魂。我知道世上懂灵魂的人不多。
我们都在阴影里。小雪面对我的到来如矗立的冰雕。映照到玻璃窗的夕阳消逝,深隐在胡同里的灰砖平房陷在幽暗中。我是不受欢迎的人。进入这个院落前就可以想见。我进门以后她把门打开,外边有人走来走去,各种人声喧哗,有人探头朝敞开门的办公室张望。这是她要的效果。她不看我,坐在木椅上,双腿交叠架着,一手端一纸袋瓜子,一手捡着瓜子一粒粒扔到嘴里,她嗑着瓜子仁儿嘴里噗噗吐出瓜子皮散落到地上。办公室生着煤炉,炉火并不旺,室内显得清冷。煤炉的弯道接出来的铁皮烟筒横穿室内,从开在玻璃窗的圆孔伸到屋外,有轻烟冒出消散在屋宇之外的空中。
这是服务公司的会计办公室,小雪从城里就读的财会学校毕业刚分配到这个单位两天。我循着她的踪迹找来,她的同事们看见我都躲出去。办公室只剩下她坐在办公桌前,她的神情冷漠倨傲,举止也不怎么文雅。她故意做出这种不雅的样子给我看。我不能遇难而退。我想。迎接她的冷漠和倨傲。服务公司所在的院落以前是保健站旧址。矿上的级别不够,不能有医院,只有保健站。那些住过病人的病房后来改造成办公室,改成办公室的或许还有太平间。
到这个院子,我只想来看看小雪。没预约就闯进她的办公室。然而她的神情冰冷让我浑身发凉。她坐在办公桌前,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我也说不出什么利索的话来,估计说什么她都不愿意听,爱答不理的样子。我进来的时候办公室还有她的同事在打牌,有的人额头黏着纸条。看我进来他们就放下扑克下班走人。办公室只剩下我们俩,她不让坐,我只能像根电线杆子戳着。这么过了几分钟,她也做出要下班的样子,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用力开关抽屉,抽屉撞击桌板的声音啪啪响。她起身出门的时候我跟在她身后出来。我想那个大院的很多人能看到我的
样儿。我这个样子很给我老爸丢脸。这是谁谁的儿子。人们总会这么说。
走出她的办公室,我看到将要落到群山后面的夕阳,橘红的夕阳染红天边。当然天是没有边际的,我的视线有边际。橘红的夕阳照耀到大院里,映亮堆在院子里的积雪,我都不知道这些积雪是哪天下来的。走出办公室时我竖起呢制大衣的衣领,冷风吹来头脑被冷风吹彻我感觉舒服很多。初冬的清凉比她的冷漠让我感觉舒服得多。
这个姑娘的冷漠让我烦恼好长时间。她是想甩开我。走出服务公司所在的院子就是大街。走下大门的两级台阶,她的步伐加快。她挎着军绿的书包,穿着黑蓝的棉猴,头上裹着黑色白点儿的丝巾,脚上是棕色翻毛皮鞋。我紧跟在她身后,也不说话,就那么跟着。看我不退缩她停下来说:“你脸皮挺厚啊,别人不理睬你也不觉得无趣。”
她的话让我陷于张口结舌的境地,可冲她这态度我必须得反驳:
“我信任你的头脑,你迟早得回心转意。”
“我是真的不喜欢你。眼下不会,以后也不会。”
“别把话说这么绝,山不转水转,你的心又不是石头。”
“你是不跳黄河心不死。”
“我是见到棺材也不掉泪。”
“随便你,想咋就咋,碍不着我。”
她又继续走。我继续跟着。
相跟她去单身大楼的还有小朱和海桃。小朱就是矿工商所的税收员,是个体态有点胖的姑娘。海桃是会计,戴近视眼镜。这是小雪回到矿上以后建起来的朋友圈,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闺蜜。她们经常在一起玩,逛街、买零食吃,洗澡到厕所也会叫着一起去。我跟她们去单身大楼,她们计划先找小马,再找王迎春。我跟小朱和海桃见过几次面,她们总能在劳动公司的财务室里看见我,也总能在传达室分发到财务室的报纸和信件里看到我写给小雪的情书。她们知道我在追小雪,也知道小雪不喜欢我。夹在她们中间,我当然是尴尬的,为了小雪也只能厚着脸皮。
单身大楼住着单身职工。矿上有两栋单身大楼,隔着一条水泥马路,东西各一栋。我跟着小雪走进单身大楼的二楼,在一间宿舍门前站定,小朱敲门。门开,我看见一个穿着蓝色运动衣、白色运动鞋,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男子。门是他开的,小雪对我说这是小马,小朱的对象。在姑娘们拥进宿舍里的时候,小马站在门边伸手给我握。他的力气很大,握着我的手感覺有些痛。看到小马我想起我是认识这个人的,他是矿篮球队的队员,我经常会在篮球场看职工篮球比赛,在篮球比赛的运动员里就有小马。他应该是打前锋的。走进小马的寝室我看到摆放在地上的篮球,有四五个赭色篮球放在墙角。“咱们去找王迎春玩吧。”小朱没有往床上坐,而是站在门口对小马说。小马没有犹豫就跟我们出来。胖胖的小朱紧跟着小马,能看得出来她对小马的喜爱,站在他身边很有小鸟依人的模样。
王迎春住在四楼。那是没有手机也没有传呼机的年代,要找一个人就得跑到宿舍找。很多单身职工都住在这栋大楼。我跟着小雪和她的朋友们上到四楼,看着小雪敲响一间宿舍的木板门。出来开门的正是王迎春。在我还没见到人的时候就知道他,在到单身大楼的路上,她们都在议论这个名叫王迎春的男子,议论他在副食店的工作,她们都在夸赞他的能干。门开的时候我果然看到的是一个很帅的男青年。小马和小王都是很帅的男子,比较起来小马偏黑(打篮球暴晒的结果),小王显白而且更英俊。男人之间初次见面必须得握手,我只好又把手伸出来。
其时我已知道有人为小雪牵线介绍王迎春搞对象。出现在他的寝室里,我有些尴尬,我在追求小雪,而王迎春是别人介绍给小雪的男朋友。我对三个姑娘错综复杂的交际网初次领教,糊里糊涂地跟着她们进入这个网里。三个姑娘都有男友,海桃的男友不在矿上,她的男友是现役军人,在部队的小煤窑当矿主,很难有时间跟她们一起玩。
小马是在机修厂的液压车间工作,他是矿篮球队的队员,长得像他的姓氏,人高马大体格魁梧,找到小马再找王迎春,我感觉浑身不自在。初次见面,见到这两个男人的时候自然要伸手相握,他们的手掌和手臂是力量的象征,我的手掌放到他们的手掌显得单薄又柔软,如果我弹钢琴和写作,我的手掌形状占据优势,然而拳击和打篮球就是短板。更要命的我是在井下工作的矿工被人轻视。他们都是在地面工作的职员受人礼遇。后来我明白这是小雪的计谋,她就是要带我来看看这两个体格健壮相貌英俊的男子,用他们的优越感打击我的自尊,阻退我追求她的意志。正如小雪所料,见到这两个哥们之后我的信心就崩溃。
那天我们就在王迎春的宿舍喝酒。他烹饪的技术很好。围起围裙,在电炉坐上鐵锅炒菜,青椒炒肉,清炒白菜,清炒蒜薹,番茄炒蛋,很快就做好饭菜。小马买来啤酒,姑娘们上床盘腿坐着,我们三个男人坐着椅子,围在床边吃菜喝啤酒。边说笑。姑娘们斗嘴耍贫,气氛很是热闹。跟他们相处融洽,我想跟王迎春处好关系,以后要到副食店买什么紧缺东西可以让他帮忙。想到这些企图,我让自己融进这个跟我没有什么关系的小圈子。
喝酒喝到痛快的时候小马和王迎春划拳,哥俩好啊,三心照,五魁首啊,六六六。我一直搞不懂划拳的规则和口诀,脑子也似乎不灵光玩不了这个,坐在旁边看他们玩,划拳输了的就喝酒。姑娘们在一边起哄,她们是想看着谁被喝倒出洋相。
那天我们在单身宿舍玩到很晚才回家。离开他们的时候我的情绪陷在沮丧的泥潭。
他们从根本上说距离我是遥远的。我是局外人,他们的快乐跟我没什么关系。
然而不管我怎么想,王迎春是不可阻挡地进入我们的生活。
同时他也进入自己的命运轨道。
王迎春是被手术刀刺破颈部动脉失血而亡。
2009年初冬。这是前往妇科主治医生叶婉仪家勘查死亡现场的法医做出的鉴定。
黎明,有清洁工清扫居民楼,看见从位于七楼的叶婉仪家门的缝隙之间流出来的血迹。清洁工总是比常人起得早,他们也总是会有异常的发现。接到报案的警察毛山赶来,猩红的蔓延开的血迹已经被冻凝。躲开地上的血迹,警察毛山敲门,房间里没有人应,毛山抬脚踹开门闯进房间,王迎春衣服整齐地斜躺在沙发上。毛山用手指试了一下,他的鼻息冰凉,身体已经僵硬,颈部创口的鲜血还在涌动血沫,流到身下的血迹洇湿他穿在身上的淡蓝色睡衣。在现场没有看到搏斗的痕迹,从颈部创口形状判断是刀具的划痕。在那间发生命案的房间里,墙壁悬挂着男女主人的婚纱照,男的英俊,女的端庄。
毛山认出照片上男的是王迎春,就是死在眼前的这个人,他是供销社肉联厂的售货员,女的是保健站妇科主任叶婉仪。毛山从死者身体的姿态判断,那是在熟睡中的谋杀。谋杀总是发生在熟睡的时刻,这让他对自己睡觉的状态有所警惕。毛山已经习惯看死人的样子,他戴着白色手套,用照相机拍下死者在现场的样貌,拍下房间的陈设,布局和景致。
有人在这栋房屋后楼下的树丛里也发现一具女尸,显然是从七楼的后窗坠落而下。女尸落在一辆停在楼下的黑色桑塔纳汽车顶上,又反弹落到树丛里。死者的面部被严重改变,流出的血迹洇着她的披肩长发冻凝在地上。毛山走出弥漫着血腥之气的房间,他站在街上深呼吸一下,冬天凛冽的寒风刺着他的脸颊,让他感觉头脑冰凉。他看着从城区公安局赶来的法医和护士把王迎春的尸体和落在后楼树丛间的女尸,放在担架抬到急救车里。尸体照例要接受各种检查,包括解剖式的检查。那是法医的工作。毛山看见被警车吵醒的居民躲在远处张望,他们的眼神惊慌又兴奋。毛山钻进警车。他离开那个居民区,那间弥漫着血腥之气安卧着被杀死男人的居所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他想在那间居所里会不会留下王迎春的灵魂。人应该是有灵魂的。然而人死后灵魂去哪里就不清楚。
片警毛山喜好研究星象学和灵异学。他从警校毕业两年,但是很快就进入职业倦怠期,在派出所要混得开就要跟所长搞好关系,他看见同事们整天围着所长转,拍所长的马屁,那些贱贱的嘴脸和表情让他在心里很是轻蔑。当然这想法只能藏在心里,不然的话,惹麻烦的还是自己。比起跑来跑去办理这些命案,他更感兴趣研究推理和悬疑。
他并没有为这桩命案耗费太多时间,因为不需要侦破。
很快他就接到电话,杀人者自首。
叶婉仪被警察带走,她成了一名难以赦免的囚徒。
妇科医生杀死丈夫王迎春。这个消息就像投在海洋的震撼弹,激起流言的喧哗与骚动。
保健站有医生去监狱探监,带回来的消息是叶婉仪很平静,她对探监的人说:
“我是早已死去的人。在坐牢之前,我已经宣判自己死刑。”
形容端庄柔美的女人成为一个冷血的弑夫者,这样的事情让我惊诧莫名。很难想象叶婉仪的私人境况。私域总是外人难以窥见的。而人在私域的生活可能是更真实的生活,它的幸福和不幸,它的苦难和痛楚,它的煎熬和沦陷对于生活中的人才是致命的。
我想叶婉仪是被变异的日常生活吞没的。那些偏离人性的生活如同铁器击穿她的存在基石。
倾颓和坍塌。这是她的状态。破碎和沉沦是她必然的命运。
现在我不知道还有谁会记得叶婉仪,即使是弑夫这种事件,时长日久也会被人遗忘。
我没忘记,也是因为曾经对她怀有的好感。
性情温柔的叶婉仪怎么会萌生杀机呢?而且是杀死自己的丈夫。
为人热忱的妇科主治医生怎么会有冷酷之心呢?她在心起杀机的时候有恐惧么?在手持锋利的手术刀刺向丈夫的时候会颤抖么?这些问题在我心里存放日久,如悬疑布置在心间。
在矿井做工的时候,这些悬疑只能存放在心里;到工会机关做干事的时候,我也只能想想这些心头的疑问。我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去求索这件事情的事实和真相,没有可能为我释疑。
直到我借调到局机关《矿工报》做记者,这份悬疑才有机会解开。《矿工报》社副刊部主任电话通知我,他想借调我到报社做记者,协助他们工作。这消息让我兴奋莫名。尽管是借调,未必真能调到报社。我也还是狂喜。正是在冬天,我特意为自己买了军大衣方便从矿上到局里的坐远途班车跑家御寒。到报社上班,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查叶婉仪的弑夫事件。
在我的采访计划里,警察毛山也是我想访问的。我觉得毛山对案情的观察和理解有助于我对真相的廓清。我去派出所找到毛山。片警毛山的表情有点严肃,甚至冷漠。他不喜欢接受记者的采访,因为话语权被限制。在派出所只有所长可以接受采访,别的警员和工作人员一律不可以。这是他们的纪律。但最后他还是被说服。也是因为派出所所长的同意。我以记者的名义找所长,还有比所长更大的领导,毛山就无法拒绝。
片警毛山有一天在值夜班。派出所来了一个女的。那时毛山刚调来,还不认识什么人。那个女的闯进办公室,她进来的时候把外边的冷风带进屋里。這是数九寒天,还是在夜里。毛山有点不高兴。看那个女的时候眼睛就不会那么和善,问她话的时候也不会那么客气。
这个女人就是叶婉仪,保健站妇产科医生。她来找派出所所长。找所长做什么事情她不说,那会儿所长不在办公室。毛山就看见她在办公室里急得团团转。他不问她什么事情,让她在那里打转。最后她终于忍不住跟毛山说她来派出所的目的。她想把她的儿子接回家去。她说她的儿子被片警收审。她这一说毛山就知道。在那天下午他们查抄一家俱乐部,在俱乐部的一个包厢里查到几个聚众吸毒的年轻人。
在矿区年轻人沾染毒瘾的很多,这风气不知道是怎么开起来的。以前只听说城里人吸毒。
毛山当然不能放人。他说:“我们要审讯,看审讯的结果再做处理。”
她就在那里哀求,女人都是这样。遇到这种事情理智就没了。
“你哀求也不管用,我们总要有工作的原则。”
在领导发话以前还真不能答应她的要求。她就那么不甘心地走了。她也没有见到儿子。她的儿子被关押在拘留所里。拘留所在离派出所百里之外的地方,已经出了毛山管辖的范围。
这是毛山第一次见到叶婉仪。那一次他知道她有个吸毒的儿子。老实说当时就有点同情她。知道人是不能沾染毒品的,沾了准废。后来他们审讯抓来的那几个年轻人,毛山特意看了叶婉仪的儿子一眼。这孩子还真不大,说是十九岁,也就是十六岁左右的样子。这么小的小孩就沾毒瘾,以后还不早早废了么?也不知道这孩子什么背景,所长给毛山打电话,让他把那个孩子放了。还没开始审呢,毛山跟所长说。算了审什么审先放了吧,审不审也是一个样,放人。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完全没个准谱。很多被抓到的人,有的人情节很恶劣,可是总会有各种关系被找到,然后这些人就被捞出去。所以这工作不能认真,谁认真谁傻逼。我现在当然可以什么都跟你说,反正你要写文章要给我看。不合适的我删掉就行。你这个采访做出来的文章,没我的同意就是不能发表,这事没得商量。”毛山说。
在矿上,家里要是有什么人染上毒品那就是大麻烦,像头顶一颗炸弹,随时会爆炸。矿区吸毒的那些人我也清楚,有私营煤矿的矿主,有放高利贷的,有开歌厅和洗浴中心的老板。
“叶婉仪的儿子这么小的年纪就染上毒瘾够她头痛的。后来我对这一片也算熟,各种情况也掌握一些。知道这叶婉仪虽然是妇产科主治医生,在这矿上也是能量很大的人,矿长书记都会给她一定的面子。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红人。这红人过着黑暗的日子是我后来知道的。”
叶婉仪的麻烦除了他染上毒瘾的儿子,还有她的丈夫。
矿上开了一家KTV。很多人都来玩。这又成了一个高危人群聚集的地方。所谓高危人群就是那些混社会的人,人们经常说的混迹黑道。流氓、地痞、无业人员,当然还有就是风流的人,男人和女人都有。这样的场所当然是我们警戒的地方,因为犯罪率高发。比如打架,KTV经常发生打架斗殴,打群架,火拼,有的地痞会纠集很多势力来这里捣乱,砸场子。来这里的人经常会为一个什么女人争风吃醋。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为男人争风吃醋。
毛山就是在这个地方认识叶婉仪丈夫的。他先看到她的,在歌舞厅。那天晚间他正在值班,在歌舞厅巡查。他当然没惊动任何人,他穿着便衣。看到叶婉仪进来,她的身上还落着雪花,头上也都是雪花。她推门进来的时候毛山还觉得意外,这样的场所好像也不是她应该光顾的。事实证明她确实不是来玩的,她是来找人。走进歌舞厅她就在人群里穿行,她的样子就是在找人。她拽住一个男人往出拉的时候毛山才知道她是在找谁。
没错是王迎春。她拽着这男人往出拉。男人的身边是几个姑娘。有个姑娘显然跟王迎春的关系不一般。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叶婉仪也是糊涂,她这么精明的人也会有糊涂的时候,她就在那里拉扯男人,争执肯定会发生。那姑娘也是要面子的人,肯定不愿意她喜欢的男人被当众拉扯,她上前理论,结果就打起来。叶婉仪先动手,估计她是受不了那个姑娘,她恨那个姑娘。
后来我调查过之后知道,这姑娘叫罗丹妮,是矿区文工团拉小提琴的。唉,你说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不能好好找个小伙子恋爱结婚,非要当第三者插足别人的家庭?这不是自取其辱?
人啊,在感情这上边眼里总是难揉沙子。再有教养的女人也不会把自己的男人拱手相送给别的女人。这很俗,人过日子就没个不俗的。她们打起来的时候就有别的人起哄,这样的场合是等于给男人难堪,是等于羞辱他。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出事是迟早的。
杀与被杀都不是意外的事情。
片警毛山说。
4.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金水桥
我上夜班的时候多,白天有不少空闲时间。傍晚我会在家属区独自打网球,网球拍是我去省城看朋友带回来的。省城打网球的人多,矿区很少看到有人打网球,没有对手,我也不需要对手。独自对着五层家属楼的侧墙持续练习击球,绿毛茸茸的网球在墙壁和挥动的球拍之间来回反弹撞击。我的样子估计有些怪,路过的行人会用讶异的眼神扫过来。在墙根下反复挥拍击球,这个动作跟真正的网球运动比有些单调,我是想用这方式锻炼手臂的力量,想通过奔跑挥拍击球能把手臂的肌肉练结实,也能把腿脚的力量练精壮,我想以此改变自己文弱的模样。我猜想文弱是我爸不喜欢我的缘由。看你这个
样。这是我爸经常说我的话。
样是他对我的看法。他的说法总是使我自尊受伤,我爸不在意我的自尊。他是个扛過枪打过仗在血雨腥风穿行过的复转军人。我家的墙上有玻璃镜框镶有他骑着马挎着枪的老照片。还有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徐向前先生签署的嘉奖令。我爸从军队转业的时候带回一堆金属制作的军功章,我妈用一块花布包起来军功章放在衣柜里,有邻居姑娘来串门,那包放在衣柜的军功章就不见了。
到晚年的时候,我爸每天背着球杆到篮球场跟一群退休老人打门球。他们动作缓慢,基本没有什么对抗性。也无法起到强身健体的功效。而我的网球拍击锻炼敏捷度也增强力量。我希望有天我爸能改变对我的看法。我总是在黄昏之时打球。那时的天光还好,火烧云总是浮在天边,将要沉落在群山之间的夕阳在最后时刻变得殷红仿佛黏稠的血。我是专门挑选这个时刻出门打网球,来回奔跑的时候偶有失手网球会滚落到草丛,或是滚落到堆着沙石瓦砾的地方。在它又一次滚落到远处的草丛时我去捡球。还没到近前,我看见球被一个人捡起。
那是个姑娘。她站在草地的边缘,那个草地是矿区绿化队培植的苗圃。
“你的球技不错啊。”姑娘把球递给我时说。
我不认识她。从她手里接过球时跟她道谢。我要转身离开草地时她开口说话。
“你好。我是小雪,大小的小,雪天的雪。”
“你好。”我说。
“你肯定奇怪为什么在这里看到我,告诉你,我是受人之托来的。”
估计她是看到我脸色的惘然就进一步解释。
“我是刘红的朋友,我哥是萧国庆。”
她这么说我就清楚。她是我中学同学刘红的闺蜜,她的哥哥是工会的美工师兼俱乐部的电影放映员。她是受刘红之托来找我。据她说刘红经常跟她谈起我。她们经常在一起,她在城里读书每个星期的周末会回矿上的家,只要回家她们就住在一起。她们在一起的话题就是在聊我。有一次刘红跪下来跟她说:“求你了,拜托你去跟他说就说我爱他。”
刘红对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人在为她介绍男朋友,那是一个货车司机。
货车司机在相亲时看对了她,通过媒人过了彩礼。但是她的心里一直爱着别人。
“求你了,跟他说我爱他,我要让他知道。不然我不死心。”刘红对她说。
她打了刘红。狠狠给了她两个耳光。希望能打醒她。
“你真他妈贱!你这样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咒骂刘红。
“我就是贱。我愿意给他当牛做马。他只要爱我,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小雪就是这么见到我的。听完她的话,老实说我还是有点感动。可是真正吸引我的是这个做媒人的姑娘。她戴着眼镜,清瘦,聪慧而又有书卷气。我跟她说从心里讲我是不愿意谈恋爱,因为我想考大学,还想写作当个好作家。她说谈恋爱也跟你这些想法不矛盾。
“你看马克思那么伟大的哲学家也还是有燕妮这样的爱人。”她说。
她的话让我觉得很有趣。也击中我。这个时期我正迷恋着书籍,迷恋着写出书籍的那些人。事实上也是迷恋着由书籍指引着的生活。从前我家里找不出一本教科书之外的书籍,我要阅读就要去矿上的图书馆,去城里的新华书店和报刊零售亭购买。那时我热爱书写出杰出书籍的作家,包括马克思和恩格斯。这两个人在我还上高中的时候,由北京插队知青而抽调到中学当老师的付仰之站在讲台上用粉笔勾勒出他们的简笔肖像。马克思、恩格斯、斯大林、毛泽东,他们是革命的导师和全世界无产阶级的伟大领袖。我的化学老师付仰之经常穿着银灰或者雪白的中山装,衣领扣得一丝不苟,他留着长发相貌很像阿尔巴尼亚人,我们都看过阿尔巴尼亚电影《勇敢的人》,化学老师很像阿尔巴尼亚的游击战士。那个姑娘说到马克思,我就想起画在黑板上的马克思的简笔画。这个戴着眼镜书卷气十足的姑娘让我油然生出好感。
我答应她见中学同学。因为她对我说:“你要帮帮她,让她从情感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小雪说完这些话就算完成她的使命。她离开时对我说:“祝你顺利。”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黄昏的夕阳之下,我开始收拾球拍,将它和网球装到球包里。
我的心情不再平静,像潭深水被投下石子儿。我开始认真想跟刘红约会的事情。
女人。这是在我感知之外存在的生物。我当然幻想过她们,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怀有对异性的隐秘的情感,爱着那些美的姑娘。在我看来她们属于造化创生的美的部分。长久以来我幻想着她们的一切,包括身体以及身体的秘密构造。但是我还没有真正接触过异性。作为一个青春期的少年,当然是致命的缺陷。这是匮乏的生活带给我的影响。收拾好球拍回到家里,我在厨房里给洗脸盆倒水洗脸,在脸上打上香皂沫,我对着镜子洗涤自己的时候,我觉得改变我生命缺陷,改变我经验缺陷的时刻到了。
然而我也没忘记提醒自己。不能陷入太深。不能让这个姑娘缠住。
我梦寐以求的事情是离家出走,出外闯荡世界。我想要去北京。到首都。在那里生存、梦想和奋斗。这是我给自己的誓愿。那时我通过每天阅读的报纸,通过每天看到的电视和听到的广播,知道北京正在发生重大事情。这是历史性时刻。我想要成为时代的见证者亲历时代风云。
第二天傍晚是我跟刘红约会的时间。地点是在我住的家属区后的医院大楼前。
保健站迁到这个靠近河边的森林带,资质也获得提升。河边的树木被砍伐之后平整出的空地盖起六层楼的保健站。各科室齐全,包括太平间也盖在这里。每次我会穿过一道月牙形的小门进入医院楼前的树林里做运动。那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在这里锻炼身体。当然在那时我就能看见各种病患和残疾的病人。偶尔也能看到太平间有妇女号哭。但是我在见刘红那天的情况不错。
正是秋天。夜间天气凉爽,鸟语花香。我换了衣服,洗漱得干干净净等在园林里。
然后她就来。她也换了衣服。当然即使如此也不会令我产生爱情。
我的全部爱恋在别的姑娘身上,对眼前的这个姑娘没有激情。但我还是拥抱了她。坐在台阶上刚说两句话我的手就拥住了她。我并不爱她,但还是亲吻了她。这亲吻如同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她的身体战栗着。牙齿咯咯地响,那是她身体抖动的反应。这或许是她渴盼已久的时刻。
这算是我第一次吻姑娘。然而她不是我爱的。不爱而又亲吻她,很难说清楚我的心理状况。
“你是在玩弄她的感情。”后来小雪见到我时这么说。这也是她鄙视我的缘由。
让我们停止拥抱和亲吻的是一个少年。在我到树林的时候,那个少年也在树林里。他和他的伙伴们在玩耍。我不认识他们,也完全没在意。我没有想到在这群少年里有一个是刘红的弟弟。
在我和刘红拥抱亲吻的时候,她的弟弟骑着自行车冲过来。大概少年的伙伴看见他的姐姐和别的男人拥抱接吻,或许他们讪笑他。少年骑着自行车就冲过来,他的自行车突然滑倒。
那是因为我们的脚下有很多流沙。自行车遇到流沙就滑倒。
我惊了一下。赶紧松开她。
“别怕,是我弟弟。”她在我耳边低语。
“姐你咋这么不要脸,跑到这儿给我丢人现眼哩。”男孩从地上爬起骂她。
“跟你有屁的关系,滚开,玩你的去!”刘红对着弟弟说。
我有点慌乱,一直没抬头看那个少年。
我们只好终止约会。她回家,我也回家。
当晚我夜班。进入矿井里到值班的硐室也始终忐忑不安,不知道她回到家会遇到什么情况。
下夜班回家,妈对我说:“有个女子找你哩,疯疯癫癫的。”
看妈的表情不高兴,我觉得她不怎么喜欢刘红。当然我也说不上喜欢。
我拥抱和亲吻过她之后,她就认为我接受了她的感情,同理她也认为有权利到我家来找我。
顾虑到母亲的态度,她再来找我时不方便跟她在家里说话,我就带她出門,沿着马路走,过石桥后上山,那是我经常漫游的地方。午间山上没有人,我们坐在山崖边,我的心事重重。
但我还是挺担心她在昨夜回到家里时的情况,就问她:
“你回家,你妈打你了么?”
“我妈没打,我弟打我了。他拿凳子砸我。”
她撩起裤腿让我看,她的小腿有磕出的血痕和瘀青。
看到她的腿伤,我还是会觉得心疼。我再次搂住她,拥抱亲吻。
我们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她舒展开胳膊和腿脚,仰躺在草地上。
“我是你的。你想咋弄就咋弄。”她对我说。
我有些懵懂。可我并不想做什么事情。她希望我解她的裤带。可是我不能跟她发生关系。她并不是我喜欢的姑娘。我也不想待在矿上,幻想有一天远走高飞。我要是跟她发生关系就会被她羁绊住。我想飞离故乡的翅膀就会被剪断,我会老死在矿区。那是我恐惧的生活。正午的阳光照耀着我们。阳光使我眩晕,也使我放松戒备。掀开她的衣襟,伸手抚摸住她的乳房。我看见她的乳房从乳罩挤出来。眩晕感再次袭击我。我将头埋在她胸前用舌尖裹着她的乳头吮吸。
她的身体开始战栗。你操我,给你操我。她抱着我的头吻着我梦呓般耳语。
我看见她满脸泪水。然而在此刻我突然看见有放羊的羊倌赶着羊群从山下上来。
走上山坡的羊倌和羊群使我中止汹涌而起的激情,热涨的头脑归于冷静。
5. 死水微澜的漩涡
矿区的生活大多时候是死水一潭。从街道的寥落能看得出来。马路两边的餐馆总是有男人喝酒,醉酒的人们总是话多饶舌。在餐馆里没完没了地闲扯,出了餐馆就脚步踉跄,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走。男人酗酒,女人扯闲篇,这是矿区的日常风景。
当然也有刺激性的事情发生。1991年深秋的某个下午,我听到人说铁道北家属区有人被刺杀。总能听到这样的消息,某某被杀害。或某某死于械斗,死于谋杀。开始我并没往心里去,因为不认为这件事情会跟自己有关系。到傍晚时消息逐渐被确认。被杀的是个少年。据说少年当时并没死,他从一栋居民楼里走出来踉跄而行,身上的某个部位流着血(后来法医鉴定是腹部),他走到哪儿血就流到哪儿。他走过自由市场,血就流在自由市场。后来血流过多他就栽倒在地,有人叫急救车,少年在送到医院的途中就失去生命特征。更进一步确认的消息是,死去的少年是刘红的弟弟。
我恍然记起,就是在我和刘红约会时,有个骑着自行车冲过来又栽倒在地的男孩。
在我们坐着的台阶前有散落的沙土。不远处就是一个工地。男孩骑着自行车,因为速度过猛车轮碾在沙土上打滑栽倒。使男孩倒地的还有他燃烧在心里的怒火。就在我们约会的附近,有一片树林,在树林之间有几个男孩在聚集着玩。我不认识那些男孩子。刘红是认识的,显然她比我更在意周围的环境,她观察到在树林之间玩耍的几个少年,其中就有她的弟弟。
那个骑着自行车冲过来又栽倒在地的少年吓了我一跳。
“姐你咋这么不要脸,跑到这儿给我丢人现眼哩。”
我记得那个男孩从地上爬起来时骂他的姐姐。
“跟你有屁的关系,滚开,玩你的去!”刘红对她的弟弟说。
我的手从搂着她的后背拿下来。刘红在我耳边说:“是我弟,没事的,别管他。”
刘红就和她的亲弟弟站在那里争吵。约会的兴致消失,我隐约觉察到自己的不安。
“你先回家吧,完了再说。”我对刘红说。草草结束了我们的约会。
因为是午夜,那个骑着自行车的男孩子,我始终没有看清楚他的样貌。
然而在一个夏日的下午,少年被人用刀刺死。
我觉得刘红的家遭遇灾祸。她本来就不幸,弟弟被刺杀她的不幸是雪上加霜。
那天傍晚,我写了一封信给刘红。表达我对她所怀有的同情。我说我愿意帮助她。
我愿意帮助她的家庭,搞清楚她的弟弟是怎么死的。谁是刺杀那个男孩的凶手?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头脑里萦绕着看过的谍战和悬疑电影的情节。我想我也可以做这个事情。运用勘查和推理调查清楚那个男孩子的真正死因,找出那个刺杀他的凶手。
信件是经过邮政所寄出的。我的家其实和刘红的家相隔并不远。我完全可以找到她的家门,可是我更习惯用信件投递的方式跟她联系。第二天我就接到刘红的电话。我如约到了她的家。
此时距离我与刘红短暂的交往之后迅速地分手,相隔两个月的时间。
我们的分手使刘红内心破碎。她迅速地嫁给一个开大货车的司机。货车司机是经媒人介绍给她的,那个男青年老实看见她就害怕,实际上是看上她了。最初刘红对货车司机不理不睬,不冷不热。我结束跟她的交往之后,她在傍晚找到那个货车司机。她对他说:“你不是想要我吗?给你吧。你想咋操就咋操。”货车司机很害怕,刘红将他带到仓房里,她迅速解开他的裤带,让他坐在一个废旧木箱上,她坐上去跟他做爱。
刘红是矸石场的女工。上班的时候她就穿着工作服,头上罩着头巾在矸山上捡起煤矸石。
矸山上有很多和刘红一样的女工,也有男工。多是中年男人。工歇的时候,那些男人就调戏女人们。刘红有一天把经常调戏她的一个男工带到后山坡下。
“你就直说吧,是想操爷吧。就给你操。”她自称爷,对那个男人说。
男人遇到她这样的都会
。“你今天操也是操,不操还真不行。”她说。
她将那个男青年撂翻在地骑在他的身上解他的裤带。刘红就在后山坡干了那个男青年。
“我有复仇的快感。跟男人做爱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复仇。”
刘红后来对小雪说。小雪打了刘红。狠狠抽她耳光。小雪骂刘红:“你活得真他妈贱。”
“我就要做个贱货。你知道被男人抛弃的滋味么?我知道。”刘红跪在地上对小雪说。
这样的情景是我看不到的。是小雪在愤怒之中讲出来的。她蔑视我,也憎恨我。
但是寫信给刘红时我是懵懂的。我只怀着帮助她的心意。或许也是我对她怀有的歉意。
我是能猜到小雪会在她家的。在我出场的时候,小雪必定会出场。刘红会告诉小雪我到她家里的情况。会告诉她我愿意帮这个遭遇杀身之祸的家庭的讯息。刘红带我到她的家。这时候她已经出嫁。她的男人是一个货车司机。在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除了她的弟弟遇刺身亡,还有此前她因为悲伤和绝望而远嫁他乡。在她母亲家的客厅摆放在东墙下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幅装在镜框里的黑白照片。照片里就是那个跟我在午夜照过面我却没有看清他面目的少年。
按照礼仪,我点燃了一炷香插到黑白肖像前的香炉里。
我也没来得及细想要对这个男孩说什么,把香插到香炉,我就转身进了里屋。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里屋已经有小雪等着。她是从城里的学校特意赶回来。
在那间狭窄的房间里,我们讨论着这起显然起于凶杀的案情。
是凶杀。然而矿上的派出所以斗殴草草结案。这样结案,当然没有赔偿,也不会有人为少年之死承担刑事责任。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找出凶手,将凶手绳之以法。我们使用推理逻辑,学着用谍战和悬疑电影里看过的情节判断案情。最后我们决定在次日由我陪同刘红到矿务局,去矿区司法局去找我们在那里当主任律师的班主任老师。找他帮忙搞清楚事情真相。
那个晚上我可能有些兴奋。据说当时我的眼里闪烁着光泽。这当然是刘红观察到的。
她还观察到我面对着小雪说话时脸上的神情,注意到我看着小雪时的眼神。
刘红对小雪说:“他是爱上你了,你等着看吧。”
这话当然是在我离开她们之后说的。显然我的介入使她们不仅要面对遇刺身亡的少年案件。
也要面对我带给她们的复杂情感。
第二天清晨,我在矿上的公共汽车站等刘红,我们乘坐班车到矿务局去找当律师的老师。
刘红当然是敏感的。她愿意跟我到矿务局。除了办理弟弟的案子,她还是愿意见到我。
能跟我一起待几个小时,一起做事情,在她看来是隐秘的激动和幸福。
这话是她后来对小雪说的。然而在见到她之后,在我们一起挤进公共汽车之后混杂在乘车的人群中,她也看见我在前夜见到她和小雪时脸上的兴奋神情消失。眼里的光泽消逝。很多事情是不能掩饰的。比如爱和咳嗽。它们到来或消失都是直接而凌厉的。乘坐着班车前往矿务局的途中,我的脑海里想得更多的是小雪戴着眼镜的清秀面容,是她微眯着的眼睛和精巧的鼻子和唇线分明的嘴。我喜欢她的这个样貌,很快那个被刺身亡的少年的案情被我疏淡,占据我心头和脑海的全部就是小雪的容颜。这样的变化刘红当然是看得出来的。失望不可避免。
其实在我们去找中学班主任的时候,我就明白结果会是什么样子。
这不是我第一次找已经做了律师的老师。以前也找过他。为了小雪的同学许春英。
许春英的弟弟在街头跟人斗殴被刑拘。那个男孩也是复转军人,刚从部队转业半年,在家等待分配工作。男孩到街上的一家餐馆跟战友聚会,他们在街边的餐馆喝酒,遇到另一拨年轻人也在喝酒。不知为什么两拨人就发生口角,有人挥起啤酒瓶砸向那个寻衅滋事的人。结果引来两拨人的恶斗,拳脚相加,酒瓶乱飞,餐馆被砸了个稀巴烂。有人报警,赶来的警察当场刑拘了斗殴的男孩。那个男孩已经有了女朋友等待着结婚。结果刑拘之后被以寻衅滋事罪判刑。
许春英急疯了。她想捞出弟弟。她知道我的老师在矿区公安局的公证处做律师,就找我帮忙。我也带着她去找老师,她带着一个装满现金的大信封。我们找到做了律师的老师。老师留下了那个装满现金的大信封。简单问了一些情况就让我们回家了。
许春英在焦急之中等待着消息,然而久等没有消息。她就单独去找律师。选择午休的时候到律师的办公室,刚在外边跟人吃完饭喝完酒的律师回到办公室,他剔着牙对姑娘说:
“办事有难度。现在要想办事还不能只是花钱,还得赔上人。”
律师暗示许春英要陪他上床。许春英很本分,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赶紧借故去厕所,逃出律师的办公室。听到这样的事情我很生气,我想不能找这样的律师办事,得给姑娘把钱要回来。我去了律师的家,上中学的时候我和同学给老师搬过家,逢年过节也会看望他,知道他住在哪里。结果他已经把那笔钱存到银行里,看我坐着不走,知道必须得还这笔钱,律师就打发老婆到银行取了那笔钱。我拿着钱还给了许春英。最后的结果是,许春英的弟弟被以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这次为刘红弟弟的事情我再次想起找当了律师的班主任老师。在矿区政府办公区的公证处我再次见到了律师,旧事不提,他看着刘红问:“有事么?”刘红就跟她说弟弟的诡异之死。
在那间放着双人床的办公室,我们简单地交换了对少年凶杀案情的看法。
老师的神情是淡漠的。他倾斜着身体,仰面坐在一张皮制转椅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我觉得他不会忘记此前我代许春英讨钱的事情。
我有些后悔。一时冲动又找到他。此行失败是必定的。我想。
我都不记得老师给我们的具体建议,总之是在我们乘坐班车回矿时感觉一无所获。
很快我就忘记为那个被刺身亡的少年甄别真相,少年诡异的死亡如同梦境在我的记忆消逝。
告别刘红之后,我的热情聚集到小雪的身上,全部心思都转移到对小雪的爱情。
当然这是我情感生活中的插曲。它像电影蒙太奇一样储存在我记忆里。
6. 像阿信的小雪和肉铺里的前坦克兵
小雪很像那个日本电视连续剧《阿信》主角。
就是由日本女演员田中裕子扮演的青年阿信。生长在日本佐贺县的佃农的女儿。
那时我喜欢看297集的日本电视剧《阿信》,很长时间我都会在傍晚的时候,守着家里的一台2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追看这部剧,女演员田中裕子就长着这样一双眼睛,眯起来看人的时候极有魅惑力。我是因为她的眼睛而狂热地爱着她。
2016年春天,在樱花盛开的时节,我有两次机会去日本。开始是乘坐哥斯达国际邮轮在太平洋走,目的地是日本冲绳的石桓岛。我前往那里的海滨度假;后来我搭乘国际航班从上海浦东机场飞往日本福冈市,从那里到日本东部小镇伊万里。然后又从伊万里到京都,从京都到东京。在伊万里住到民俗旅馆时,我看到停在旅馆门前的车辆,就有来自佐贺和长崎县的车牌。
佐贺是阿信的故乡。长崎是她经常往返的城市。看到佐贺和长崎的汽车牌照我的心海涌荡起波涛。其时随行的翻译兼向导告诉我,日本NHK重拍297集的日本电视剧《阿信》。
看《阿信》的时候,我很喜欢剧中的一个男人:高仓浩太。一个左翼的革命者。社会运动分子。为了农工的利益与当权者对抗。他的革命事业失败后到处躲藏。浩太深爱阿信。从青年时期到满头华发之际,最后一场戏是浩太和阿信在海边漫步。我被这个相貌冷峻神情坚毅的人深深吸引,很希望自己能像浩太一样。然而我什么也不能做。左翼。社会运动分子。工人运动。这都是被矿上禁止的。除了每天到矿井里工作,我做不了任何事情。
我们只能谈情说爱。我暗中祈祷上天成全。
祈愿王迎春跟小雪的爱情成不了。这样我能赢得爱情。
1990年春天,王迎春还是供销社副食店的售货员。
他的名字听起来很像女性。可他是副食店肉联组唯一的男性。站在柜台后卖货的是清一色的女人,相貌和身材各异的女人们并不招徕顾客,有人来买东西就卖,没有顾客,她们就闲聊天。王迎春总是闷头干活,闲下来的时候很少。除了是肉铺的售货员,王迎春还有一个身份:复转军人。他在河北保定服役,毕业于哈尔滨某军事学院。做过坦克手,属于陆军装甲兵。他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在北京驻防过,还立过三等功。
偶尔我们会聚在一起,找个餐馆吃饭。或者在宿舍自己动手做饭吃。
酒是少不了的。一箱啤酒放到跟前,酒瓶相互碰击,很快空酒瓶就摆满桌子。
王迎春举手投足还保持着军人的风度。小雪是刚离开学校的文青,她还保持着学生的自由不羁。说话时言辞多有锋芒。我是桀骜不驯,这是小镇青年的桀骜,也是外省青年的不驯。我们生活在被重山围困的矿区,然而头脑整天幻想外部的世界。去北京。这是时刻萦绕在我头脑间的念头。我知道王迎春是去过北京的,然而他经历的事情是我不愿意知道的。我能接受他的部分,就是他是副食店肉聯组的售货员。我跟他碰杯,酒瓶互相撞击,然而嘴对瓶口,一饮而尽。我开始信任王迎春。对他生出隐约的好感。他的容貌是干净清朗的,眼神是清澈的。肤色白皙也是我所认识的男人中间少有的。他的爱好也广泛,除了在副食店卖肉,业余时间他会打篮球,打台球,也会进城滑旱冰。在球场奔跑、躲闪、带着篮球投篮,在旱冰场滑旱冰,俯身大回环旋转滑行,跳跃式花样滑行,在做这些运动时他会显示出男人矫健的魅力。
小雪邀请我们到她家里去玩。王迎春、小马、小朱、海桃,加上我,还是在单身宿舍聚过的几个兄弟姐妹。小雪的家在铁道北家属区,门前是一条黑水河,一座在雨季经常被洪水湮没的小石桥。屋后紧邻铁路,日夜有运煤的火车从窗外的铁路轰响着疾驰而过,我们坐在炕头喝酒,有火车驶过,整盘炕都在震颤。小雪的父亲萧长河看中王迎春,显然他将这个年轻人看作是未来的女婿。王迎春举着斟满白酒的酒杯敬萧长河时他高兴得合不拢嘴,然而老人的眼睛转向我的时候神色就变成冷漠的样子。或许我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萧长河可能觉得我就是一个浪荡子,流氓青年。我其实不喜欢这样的聚会。可是我爱着小雪就必须忍受这一切。我们围着炕桌喝酒唱歌,在火车隆隆驶过的时候纵情欢笑。
我觉得小雪在用这样的聚会测试我,她希望我知难而退。在小雪的死党或者朋友圈里,只有王迎春让我感到友善。他的性情温和,让我觉得很舒服。后来我经常会找他说话。那段时间,我只要到副食店都能看到王迎春。隔着副食店的玻璃橱窗就能看到他英武的身姿。卖肉是特殊工作,得有把好力气才能胜任,挥刀剁肉,手臂没有劲道不行。副食店卖肉摊上的砍刀,就是开刃的一块钢板,长一尺宽四寸,沉厚笨重,力气小的人还真举不起来,更别说用这刀连续几小时剁肉,没有持久的力道还真不行。王迎春年轻,算起来那时是26岁,正值青春之年,身板挺拔,骨骼和肌肉都结实。他手上的劲道过人,我们握过手,从他握手用的劲儿就能感觉出他的力道,挥刀剁肉这种活儿想必他应付起来不会吃力。
副食店在我家所在的街道巷口,出家门沿着平行的深巷走,不到五十米的巷口是一片空地,空地边的高坎之上有排灰砖砌成的平房,大门的顶上挂着牌匾,白漆底上写着黑字:晋华宫矿副食店。木板的门窗是老式的,窗玻璃不怎么干净,我经常会看到副食店的门窗挂起护板,挂起护板是打烊,摘下木板是开业。玻璃窗下经常有小孩玩耍,也有中老人躲在墙根晒太阳,当然是冬天。如果是夏天他们会在墙根躲阴凉。隔着玻璃窗能看到副食店里的内景,那是静止的货物和运动中的人。王迎春围着黑皮裙,站在柜台之后举刀剁着肉块,把剁开的肉块放到秤盘上称。送肉的大卡车停在副食店门口,车上的冰库铁门打开,副食店的工人踩着斜搭起来的铁梯上车,进结满冰霜的冰库搬整扇整扇冻成冰坨的猪肉。猪肉堆积在副食店肉铺,由服务员用刀剁或者斧头劈开块儿,分成大小不等的份儿摆放在柜台卖。柜台前放着一个如桶粗的树墩,树墩的切面就当肉案,王迎春围着黑皮裙站在肉案前挥动刀斧砍剁肉块,肉铺响着刀劈猪肉声。
副食店在我们的生活占据重要的位置。离开副食店几乎难以活下去,副食店掌管着吃和用。我们要吃的东西必须从这里购买,用的所有东西必须从这里购买,那些东西都由国家计划配给供应。买粮凭粮本,买肉凭肉票。逢年过节我最愁的就是购买年货,最愁的就是买肉,因为到年关副食店里就跟发生战事一样,买肉的人拥挤在店铺里,人潮可以拉出很长,人们拥挤拼抢争夺大打出手。这时候要靠蛮力,到这时候我就犯愁,因为没有蛮力去挤,没有体格去拼抢。我是家里的男孩子,父母亲在家忙着的时候,出门买肉这种事情必然落在我的头上。
去副食店买肉,看到现场情景我就害怕。那里人多的程度是人挤人挤死人。孩子不能靠近,只能站在人群之外看着别人往里挤。人们打破脑袋地往里挤,都想买到最好的猪肉,这是人们不要命往里拥挤的缘由。那时候的日子——人们平时是很难吃到猪肉的,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敢放开吃几天。每次走出家门来到副食店门前时,我是怀着热望的。手里攥着父亲给的几块钱,我希望能买下副食店里最好的肉。但是愿望多半会落空。去副食店的人多,人们拼命拥挤。我没有力气跟人挤,也就没有办法买到猪肉。不仅是最好的买不到,等我能走进副食店的时候,摆放在门前的长条肉案只剩微少的骨头渣,更少的肉末。站在副食店外通过玻璃橱窗看到的悬挂起来的整扇整扇的肉都被抢购一空。这样的情况自然难以回家复命,回到家会被我爸骂。
见到王迎春,我觉得以后买肉有了指望。这让我觉得朋友的重要。
回想起来,王迎春曾经像一枚钉子锲入过我们的生活。跟王迎春熟悉起来以后,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偶尔我们聚在一起玩,他就告诉我他读过我写的文章。那些文章有时发表在《大同日报》,发表在《大同矿工报》,还有的发在《工人日报》,副食店都订着这些报纸。也有顾客来买肉的时候,售货员会用报纸包肉。那些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让我在他们面前找回一点自信。朋友们各有所长,也各有资本。在工商所工作的小朱吃得开,在银行工作的海桃也受人尊敬。小雪并不满意自己的工作,她在喝多酒时自嘲,说自己是受到惩罚被发配回家乡。
“我是受到了惩罚才回矿干这个工作的。”她端着酒杯舌头僵硬地说。
“我们这一届同学和老师都被处罚,很多同学都被发配回原籍。”
说到这个话题小雪就感伤,众人劝她想开点儿,她还是会把杯中的酒干掉。喝完就呕吐。
呕吐完她还喝。在我们的劝阻下,她自己拿起酒瓶斟满酒杯,她端起酒杯冲着王迎春说:“你告诉我,你手上沾过学生的血吗?没有沾过血,我就跟你喝一杯。你要沾过血,我告诉你,滚你妈的!”她说这话时是真的醉了。然而我也觉得小雪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才会说出真话。王迎春不回答小雪的问话。他只是搂住她的肩膀说:“你不能再喝了。”
小雪问王迎春的话也是我想问的。然而话到嘴边被我咽回去。我觉得问这些没有意义。
我们都是个人。在历史的洪流中如同沙岸的沙砾。也如同海浪激起的泡沫。
一起玩的几个姑娘,只有小雪的爱情是不确定的。我和王迎春都是围着她转。可是貌似她对我和王迎春都不作选择。我们都是她的普通朋友,或者也算她的备胎。我知道的情况是她在财会学校时跟她的老师很好。那个有妇之夫喜欢她。然而顯然这是没有结果的情感。
我觉得小雪会选择王迎春。他的条件明摆着要优于我。
然而有天晚上我在知晓了王迎春的秘密之后,彻底放下心来。
那天正下着大雪。这是真正的雪。白雪覆盖着楼群和房屋,覆盖着街巷和道路。
我在副食店的值班房跟王迎春喝酒。值班房在后院的胡同里,一栋旧式砖瓦房的一间。从屋顶悬垂而下的一盏灯泡,油腻的灯绳上落着尘土。值班室有一铺大炕,炕上分层铺着各种东西,竹叶编的炕席,绘着花卉鸟鱼的油布,被褥倚墙垛着。我们就坐在一张炕桌前面对着说话。
摆放在当地的煤油桶改造的铁炉生着炉火。炉火通红,火焰燃烧的声音如行进的火车轰轰作响。王迎春用铁壶烧水,他取来两个杯子,沏好茶端给我一个杯子。他也是难得的雅兴。然而我也觉得他是需要跟一个人说话,他需要我的倾听。我们天南海北地聊。他的安徽老家,在乡间生活的父母,在部队的训练,跟女兵的恋爱。第一次跟女兵的性爱经历,他都会讲出来。
我知道他在北京驻防过,就是不愿意问他在北京的经历,仿佛那是我的一道隐秘创伤。
“你什么时候也写写我吧,有好多好故事,讲出来把人吓死。”他这么说。
到傍晚时有人推门进来。我看见是一个姑娘。她没有敲门,是直接推门进来的。
姑娘围着银色的绒毛围巾,头上落满雪花。她穿着蓝色的确良材质的便服,蓝色长裤,一根带儿的黑皮鞋。进到屋里她的双脚留下雪渍。姑娘留着披肩长发,肤色白皙,看人的时候眼睛明澈。“这是我朋友,局文工团拉小提琴的。”王迎春指着进来的姑娘跟我介绍。
姑娘从军绿的印着红五星的帆布书包里取出一个铝制的饭盒,王迎春把靠墙放着的一张桌子清理干净桌面。铝制的饭盒放上去,揭开盖儿,里边是冒着热气的水饺。姑娘取出带来的醋瓶,倒在一个白瓷碗里。取出两双筷子摆放在桌上。
“咱们一起吃。”王迎春对我说。
我看着那两双筷子,知道这饺子没我的份儿。
我谦让着,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你们待着,我先告辞。”
我对王迎春说完就抽身退出。天空还在飘着大雪,雪掩埋了道路。
他们都挽留。我知道这只是礼貌。显然他们更愿意单独待着。
送我出门的时候,那姑娘依偎着王迎春。看她自然流露的那种亲密感,说明他们相处的程度很深,关系已经很密切。离开副食店的值班室,我突然感到瞬间来临的快乐。
是的。我看到了我们情感的处境和真相。也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
王迎春并没有跟小雪谈恋爱。他只是把她当好朋友。
真正跟王迎春好的是那位容貌清秀的女子,文工团拉小提琴的姑娘。
我觉得我应该死心塌地地追小雪,她应该是属于我的。
小雪不再拒绝我。她可能觉得没必要把事情做绝。
能跟我一起在街上走了。对我来说这也是微小的进展。
我也会邀请小雪到家里玩。当时正是预防大地震的时候。我们总是会被大地震的传言所恐慌。家里搭着防震棚。我爸在我们的房间里将两件衣柜移到当地,在衣柜上搭起木梁,在木梁上搭起木板。在房间里又有一个木质的空间。这样如果地震的时候,塌落的砖瓦不会砸到人,而是落在防震棚上。这是我爸的想法。防震棚为我制造了一个隐秘的空间。小雪到我家的时候会从后阳台进入,不用惊动父母亲直接进入我的防震棚。然而我还不敢对她做什么,生怕做什么不对的事吓跑她。她来到我的防震棚时,我就想着各种讨好她的方法。
我给小雪看过一个报纸剪贴簿。那是用硬壳的会计账簿做的报纸剪贴。
那时我都会将我在报纸发表的文章剪下来贴在会计簿上。
有诗歌和随笔。也有小说。她翻看着那些长短不一的文字,我觉得她的眼里渐渐生出善意。
显然这些报纸剪贴拉近了我和小雪的关系。
午夜。她告辞回家,我去送她。走到僻静的街巷,我突然就拥抱住她,捧起她的脸对着她的嘴就亲吻。对这突然袭击她未及防备,我担心她会发怒,结果相反,她接受了我的亲吻。这一次我是真的吻到了喜欢的姑娘。在我吻完她之后仰起头,我看到满天的星光。这是少有的一次天空被繁星所照耀。我带着幸福和欢娱的感觉跟她分开,回到家整夜都在想着吻她的余味。
几天之后,小雪找到我。她说:“晚上到我办公室吧。”
看着夜色黑下来,月亮也升到天际,我就走出家门到她在服务公司的办公室。
她进了办公室没有开灯,反手锁了门。她在黑暗中拥抱我,亲我的嘴。
她这么主动我很有些意外。那些冷漠和倨傲在这样的时刻都消失不见。我有些兴奋,迎接和回应着她发起的温柔攻势。我们在黑暗中相互抚摸。我要注意避开办公桌的锐角,避免我们在激情中碰到。我的手伸进她的胸衣里摸住她的乳房,我吻着她的乳房,吸吮着她的乳头。她的身体战栗着。仓皇中她解开裤带,拉着我的手伸到她的裤裆里。显然作为正值青春期的年轻人,我还是明白这些事情的。她的身体颤抖着,她贴着我的耳边说:“你打开左边的抽屉,那儿有安全套。”我听她的话就拉开她的抽屉,果然我借着幽暗的微光看到一个纸盒子,仓皇中打开,我看到是几个连缀在一起的安全套。此刻,我当然知道怎么做,撕开一个封套取出里边的透明胶质的安全套。
我聞到一股胶质气息。然而走廊里突然就响起脚步声。
有人在走动,脚步轻缓,停在办公室门口。
小雪竖起手指对着我示意安静。巡夜的工人。她说。到晚上都会做安全检查。
我们起身坐在沙发上,屏住气息。巡夜的工人并没发现什么可疑,脚步声远去。
然而当我们重新回到激情之中,我拿着安全套,无论如何都戴不上去。
真正到了需要我表现的时候,我
了。
热量从我的身上迅速退去。突然间身体开始发凉。
我觉得自己在那时候就是一个废物。心灵重新沉陷到黑暗中。
那是我在这一年最为熟悉的体验。
7. 我们的冬至与砒霜
我就是我自己,我因此而存活。博尔赫斯引述休谟的话说:当我寻找自己时,我从没找到过那个我熟悉的人。世界就是如此。他还在某处说过,不幸正是作家的幸事。不幸是一个作家的多种工具之一。不幸、孤独,这一切都应为作家所用。甚至噩梦也是一种工具。
我一直觉得我是需要救赎的。因为久在黑暗中,因为对黑暗的刻骨铭心的体察,内心也布满黑暗的阴影。我渴望神明也渴望神性的力量能够垂爱,救援我脱离黑暗中的困厄。我对神明和神性力量的需要最后化为对出走的向往,化为对漂流生活的向往。我希望自己的生活成为奔流的大河,而不是死水一潭。这时候我开始写作,在矿井的硐室里,我也会用纸笔记录下来想要表达的情绪和感想。出井之后下班回到家里,我最先做的事情就是趴在书桌上,在稿纸写下自己想要写的情绪和体验。我秘密地写作,写完之后就将那些稿纸(或笔记簿)藏到抽屉里。
我发现拯救之于我就是写作这个行为,就是怀着无望的心情沉浸在写作之中。
现在博尔赫斯这句话令我慰藉。可是在我年轻的时候写作令我惶恐不安,让我有异类感。
我爸对我醉心于写作更为忧虑。对我的沉默寡言更为不安。我爸无法理解我正体验着前所未有的精神创痛。那是远方的北京城给予我的哀殇和创痛。
“这小子咋成了这么个样子?整天不想别的事情就鼓捣这些破书乱写些东西。”
我爸跟母亲议论我的状态,他担心我这样干会成废物。
“连个女人也搞不了。搞不了女人还算是个男人么?”
我爸这么说。他期望我能从外边带回一个姑娘。期望我能被姑娘喜欢,这样他看着就放心。
可是我办不到。我带到矿井里阅读的《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集》,这部书收录了茨威格写过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在读这小说时深受震撼。小说里有位深挚而绝望的爱着的女人。就情感的炽烈和强度而言,我很像茨威格笔下的那位女子。我苦苦爱着的姑娘拒绝我,爱着我的姑娘我又很烦。我向往的出走和漂流难以实现,我渴望的外面的世界对我封锁着道路,没有一条可以踏上的道路能在我脚下延伸,我进入了属于自己的困境。我在幽暗衰败的困境中挣扎,没有人能帮助我,也没有什么力量能解救我。跟小雪做爱的失败使我的困境雪上加霜,令我坠入绝望的深渊,困苦的谷底。
然而我爸并不愿意体察我心灵的煎熬,他看不到,看到了也只会更蔑视我。
对于前军人,参加过各种战役,经历过硝烟和炮火的父亲来说,我心灵的困境是自寻烦恼。
“废物一个。”父亲经常看着我眼神犀利地咒骂。他的咒骂也是口头禅。
他的咒骂也是爱和牵挂,是他深刻的忧虑和哀愁。
这是我后来洞察到的父亲的心迹。
冬至。这个时节家里要储存冬菜。包括储存肉类。
没有冰箱的年代。储存冬菜就靠地窖,储存肉类就靠仓房。
父亲让我买肉,他叮嘱:“顺便再买一包耗子药。得治治仓房里的耗子,免得它们偷吃肉。”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还是不情愿去。我不想见到王迎春,不想跟人挤破头去买肉。
小雪跟我断了来往。显然她不能接受我的
样。那天她提起裤子的时候是有点恼羞成怒。
我也没敢看她。提起自己的裤子,系好裤带,走出她的办公室的时候我都不想活了。
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废物呢?这是我不能接受也不能原谅自己的。那时候我将手伸到裤裆里,再次摸着自己稀软的性器,绝望感如夜雾笼罩了我。这个夜晚我很想去死,可是又没有勇气。不知道怎样的死法才是好的。我是个废物,就连死的勇气都没有。这让我更加绝望。
回到家里没跟父母说话,进了我的卧室一头栽到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就哭开了。
昏昏沉沉地睡去。夜里做着各种噩梦。梦醒之后痛苦的感觉犹在。
父亲却不管我精神的境况,一大早他就推我卧室的门让我去买肉。
“得买一整扇肉,为过年做准备。”父亲安顿我。
我厌倦做这样的事,可也没办法拒绝。洗漱过后,简单吃过早餐就出门。
带着买肉的钱,也带着口袋和绳索,我出门走在前往副食店的路上。看见像潮水一样蜂拥在副食店前的人我就心里发愁。人群朝里拥挤着,挤不上去的人很可能就买不到猪肉。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都集中在这个时间来买,为什么对买不到猪肉那么在意。或许是因为那个年代过年所能吃到的东西很有限。吃到猪肉成为重大的事项。那些威猛的人可以爬到人头上去,还有更厉害的人爬到副食店的屋顶上去,直接从屋顶吊下来跳进人群。这样的情况自然会引起骚乱,这意味着后边排队的人始终在后边。人们怒骂着,更混乱地蜂拥着。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会茫然。
有人会从后门进去。比如医生从后门进去,再从后门出来,他们都会带着买到的肉。
我不认识把守后门的人,自然无法进去。直到人们散去我才走进副食店。但已经没用。
副食店的猪肉都卖光,只剩一些剔下来的碎骨和肉末。
这天上午我没有买到肉,只在副食店前买到一包耗子药。也没看见王迎春在副食店。心情沮丧地回家。
然而到中午,突然有人敲我家的门。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我有些慌。
我知道这样的敲门声总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开门是小雪。她出现在我家门前,更让我惊诧。
“王迎春出事了,上午他没去上班,有人发现他死在寝室。”
小雪的話让我有眩晕感,瞬间我感到魂飞魄散。
我赶忙骑自行车去单身大楼。小雪跳到自行车的后座上,我快速蹬着车蹬,驮着小雪往单身大楼疾驰。到了王迎春的寝室,有人告诉我们,他被送到保健站抢救。
“跟他一块儿死的还有一个女的。”单身大楼值班的一个女人说。
那间寝室还是我们熟悉的。值班的女人手里拎着挂满钥匙的钢圈,然而她无权再打开寝室的门,因为警察在门上贴了加盖着公安局印章的封条。我们只能从玻璃窗看进室内。
“他们吃了砒霜,这是剧毒。那个女的带来了油炸糕,她在油炸糕的红豆沙馅儿里放了砒霜。”守在单身大楼的片警是一个身着黑蓝警服的年轻男子,他经不住小雪的再三恳求,介绍勘查过的案情。小雪总有能力让这个小警察开口。接到报警,赶到事发现场勘查的片警在王迎春的寝室里四处察看,片警当然不会放过盛在白瓷碗里的食物。铝制饭盒盛放着两个吃剩下的油炸糕。片警为现场拍摄了照片。倒在床上的男女赤身裸体,女的伏在男的身上,他们应该是在最后的时刻做了爱,可以猜想,这是一场销魂而激荡的告别礼。片警的话令我震惊。
王迎春。一个前坦克手。一个参加过越战驻防过首都的军人,一个在和平时代立过战功的军官。一个整天挥舞砍刀劈肉出售的英武男子,竟以如此无常的方式终结自己的生命。
“他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小雪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哭泣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泣。离开单身宿舍楼,我们又赶往保健站的急救室。在门诊部的窗口询问,坐在里边的医务人员指给我们前往急救室的方向。我们在走廊里奔跑。分开缓慢行走的病患者,疾速奔向急救室。这时候我的神思恍惚,不明白为什么会跟小雪一起在这里奔跑。小雪的惊慌和焦虑显示出她对王迎春的感情之深。她闯进急救室,我也跟进去。我们看见躺在急救病床上的王迎春。医生将氧气面罩戴在他头上,他的鼻子插着橡胶管。立在急救床边的氧气瓶的显示仪不断地冒着气泡。
“请问医生,他能抢救过来吗?”小雪在急救室门口拽住一位医生慌张地问。
医生并不回答,神色冷漠地进出抢救室。护士将我们撵出急救室严禁进入。
这时小朱和海桃也赶来,她们的神情也是惊慌的。
守在急救室外,想着躺在病床上被抢救的王迎春,大家心情沉痛,满怀伤悼之哀。
我们都有被厄运偷袭的时刻,每个朋友都有属于自己的问题。
很多事情的改变仅仅是因为某个瞬间。如同我们命运的改变有时候仅仅是因为偶然。
小马这时候结束他的篮球运动生涯被重新分配到矿上回采队下井,篮球选手做了矿工,小朱当然不愿意接受。好在她有办法,拎着烟酒在夜黑之时找矿长送礼,矿长收下了礼物,对她说:“小马可以调上来,但是在调到地面以前必须要下井半年。这也是要让众人信服的办法。”
小朱从矿长家出来,此后就在焦急地等待中度日。她希望小马早日脱离井下。
可是矿工到了井下,很多事情就由不得自己。下了井,小马必须像别的矿工一样干活。
矿井出事故是平常的事情,有一天小马在班上赶上了煤岩落顶。巨沉的煤岩在陷落时挤压得桦木柱嘎嘎作响,那些粗壮支撑着煤岩的桦木柱被煤岩在沉落时折断。到这时候矿工们就往出跑,必须要全部撤到安全地带,小马缺少对矿井下的经验,跑得有些慢,结果被塌落的煤岩砸住。煤岩塌落之后掌子面恢复沉寂。返回掌子面的矿工们听到有人在黑暗中发出的呻吟。他们用锹镐刨开煤岩,掘出被压在煤岩下的小马。后来小马被送到医院做了截肢手术。
小朱当然不会嫁给小马。在经历了一段伤心欲绝的藕断丝连之后,小朱痛下决心结束爱情。
现在小马不用下矿井了,但他出门需要拄着双拐。
后来我知道王迎春内心的困境胜于我的困境,他只是用一种英俊清朗的面孔掩饰了内心的荒凉,用受欢迎的性情、被喜爱的仪表遮蔽了精神的疑难和危机。当然最后他也绷不住,几乎被砒霜这种剧毒物质断送性命。我猜想他是试图以无常的方式结束自己在人世所经历的所有时光。
那天我们在保健站的急救室惊恐不安地守候了两个小时。
傍晚时分,急救室的门开,医生走出来,他对守在门口的小雪说:
“你们的朋友脱离危险了。”
我很担心王迎春,觉得他必然会遇到各种麻烦。他会面临官司的纠缠。
然而半个月之后,我又在副食店看到王迎春。他还在做着自己的工作。
“没想到吧,我从鬼门关爬回来了。”他戏谑地对我说。
他还是围着黑皮围裙。围裙前沾着肥肉的油腻和肉屑。他的两手都是肥油。
显然面色有些憔悴,然而英俊之气尚存。副食店照例是喧闹的,有顾客来来往往。
看见他好好站在那里,我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说什么妥当。
他找到一个空当。有人接替他站到肉摊上。他从副食店出来,站在门前的台阶上。
一只手在裤子的后兜里取出一盒香烟。他弹出一支烟,示意我抽。
我接过烟,也取出自己带着的打火机为他点燃一支。我们站在副食店门前吞云吐雾。
“我要是死了才好呢。死了就听不到人说闲话。”他吐出一口烟,烟雾迅速变幻成连环圈。
“无聊的闲话根本就不必听。”我说。我猜想他会受到流言的困扰。
“我才不鸟它,谁想说啥说啥。”他说。继续吐着烟圈玩。
“嗯。”我只能这么应答。因为知道他并不需要什么宽慰。
“活着还真是个麻烦。我不担心流言,我是恐惧噩梦。挺长时间我都在噩梦里,睡着和醒来都是噩梦。以前在越南上战场的时候,睡觉老梦死人。漫山遍野的尸骨。后来还是梦死人,医院里堆积的遗体。不敢入睡,只要入睡就梦见鬼魂。我也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鬼魂,梦里是常有。在这里卖肉也是我不喜欢的。每天拿着砍刀剁肉,看见那些肉和骨头我就恶心,这些肉和骨头让我想到死去的亡者。”王迎春吐着烟圈,用他一贯的腔调慢悠悠地说。
此后我再没见过王迎春。据说他被调往矿区百货商场做了仓库管理员。
或者他想要遗忘什么。他过着隐匿的生活。
我们的联系中断,多年没有消息。
这当然不是最后的结局。
8. 恋上心内科护士吴琼宇
我们每个人都像陀螺一样加速旋转,被命运的鞭子不断抽打。
小提琴手罗丹妮。矿务局歌舞团乐手。当这个俏丽的姑娘与坠楼女尸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我以为是残酷人生的冰凉显现。矿务局歌舞团。也算跟我有某种交集。曾经我去过歌舞团的排练室,看到过那里的人。我认识矿务局文工团的一个大提琴手。男性。名叫杜晓阳,容貌英俊而性情冷酷。有一个姑娘让我去见杜晓阳,她到我家来找我。她带着我到文工团找杜晓阳。
“你必须要跟他说我们之间是清白的。你必须要为我证明。”姑娘对我说。
“我没有义务证明什么。”我对她说,我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比我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的是我的心脏。我觉得心脏生疼。
“你要不去,我死给你看!”姑娘沉静而坚定地对我说。
世事变迁,情感也流转。如今小雪成为我的前妻,曾经有过的情缘终告结束。
我爱过一个写诗的名叫吴琼宇的姑娘,她是矿务局医院心内科的护士。我们相识于一次由《矿工报》组织的文学笔会。应邀参加文学笔会时我已在各级文学期刊发表实验性风格的小说和象征性诗歌。其时我深受现代主义影响,写作语调幽玄语义晦涩。我还迷恋有厌世倾向的作家,比如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迷恋画家凡·高和小说家卡夫卡。海明威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扣动枪机打死自己的做法与凡·高持枪对准自己射击一样震撼我心灵。这些如烟云逝去的人事带给我坚实的影响,使我成为一个沉湎于孤独和忧郁中的古怪的愤世者。
笔会通常都是游玩吃喝娱乐,来自各方的写作者聚在一起。在开幕酒会上,人们推杯换盏酒酣耳热。在语声喧哗的时刻,有位姑娘手擎高脚酒杯走到我面前,她说要跟我表达敬意。然后她背诵出来我写的诗歌《轮回》:
多少年以后我明白.生命的相遇
是一種深刻的因缘.今夜
当白雪再度降临大地
覆盖独居屋宇.我们以透彻三世
的悟心凝视前世因缘
我们的失散命中而定.那么你会
独自走朝觐神祇的路么
她准确地背诵出我写的诗歌,也记得刊登诗歌的日期。这令我惊讶,也让我感动。同时也不可遏制地对这位姑娘产生好感。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对我的写作和对我的心质表示尊敬的人,而且她是一个秀美的姑娘。这唤起我内心深处对人的热忱和希望。我觉得人是可以信任的。至少现实中有她这样的人。我就是这么容易被触动内心的人,这其实是不可救药的脆弱。
其时我是一个孤独的厌世者。疏于与人交往,只习惯书写、阅读和沉思的生活。
我住在一栋建于高山之上已成为废墟之地等待拆迁的旧房里。这是上下二层的老楼房。我住在楼上。脚下是石头垒砌的露台。房屋的角落里布满蛛网,也挂满尘埃。门板破旧开门的时候门轴会吱呀作响。楼房因为年久已失去修缮的必要,破裂之处用钢圈箍着避免它的塌落。
这栋老屋成为我的栖身之所。它是属于我的独立的空间。我需要它放置自己的肉身和靈魂。也放置自己的世俗爱情和婚姻生活。我的女儿已经三岁,她被母亲照看着。这样可以省出时间我独自待在房间里。在靠墙的位置放满我热爱的书籍,那都是我热爱的作家和艺术家的创造物。我愿意在居家的时刻打开它们。很多时候我还要回到我在矿井下的硐室里工作,是的,我不断被从矿井下借调到机关帮忙,可是也不断再回到矿井的硐室里。因为真正的调动需要权力和钱财铺垫,那是我匮乏的。我不仅没有权力和金钱的背景,连奉迎权力和攫取金钱的愿望也没有。
结果是吴琼宇真的在三天之后到我家来做客。
她走进我在山冈之上如残留在废墟的房屋里。她带着给女儿买的礼物,一个玩具熊。也带着给小雪的礼物,一张小提琴协奏曲的CD。当然还有给我的礼物,一支派克牌钢笔。她表现得很周到。小雪也拿出了她的诚挚。她为客人包饺子,下厨房炒菜。她以丰盛的饺子宴款待客人。我们在吃饭时喝酒,在喝酒的时刻彼此祝福。说着诚挚的话语,我都要被这场面感动。
餐后我们去屋后的山上散步。山上落满积雪,吴琼宇在积雪中奔跑,表现出快乐的样子。
在山顶之上她对我们说:“我要拥抱你们一下,让我记住你们的情谊。”
她就那样拥抱三个人。先是拥抱三岁的女儿,再拥抱小雪。然后拥抱我。
我们就在小雪的注视之下拥抱。然后松开怀抱。我们欢快地下山。
重新回到房间里。晚上吴琼宇没有回家,她说:“你们这里真好,让我留下来住一晚吧。”
小雪很高兴她能住下来。当然我和女儿更高兴。我们的家是通铺火炕。小雪铺好被褥。
分配好我们睡觉的位置。我靠右侧墙壁而睡,我的左侧是小雪,小雪的左侧是三岁的女儿,靠左侧墙壁的位置属于吴琼宇。这是我们之间相隔的距离,看上去在同一屋宇之下,然而如同天堑横在我们之间。我们装作热烈地说话,吴琼宇不时地讲着笑话逗得大家捧腹大笑。我们在倦意来临的时候熄灯睡觉。那时我开始感受到真实的忧伤。我爱的姑娘跟我在同一屋宇之下睡眠,我们之间却隔着我的妻子和女儿。我仿佛能闻到她身上的幽香,能听见她均匀而轻微的呼吸。我能想象到她盖着我盖过的棉被之下的身体。此刻我体会到心里涌现的隐痛。这隐痛到次日清晨更加令我难过。
早晨是我最先起来的。依旧坐在书桌前写作。而我所坐的座椅靠着她睡觉的位置。
我看着吴琼宇蒙着被子熟睡。我很想抚摸她散落在枕头上的发丝。
我将手放在她的头上,触动和轻抚着她的发丝。她或许在熟睡,或许是醒着。她没有动。就那样安静地躺着。
半个小时之后吴琼宇醒来。小雪也醒来为她准备早餐。很快她就要告别我们回家。
“姐姐,我要出去呼吸一下这里的空气。”她对小雪说。
她穿好大衣,穿好靴子。出门。我想应该陪她出去呼吸一下空气。
我跟着她出门在屋前的露台上站着。我看见天边微露的晨曦和天际闪烁的星辰。
这是一个清冽的早晨,微寒的冷空气让我头脑清新。我跟她站在一起。
突然她说:“让我再拥抱一下你。”
吴琼宇张开怀抱,这次她是紧紧拥抱着我。
“你亲我。”她语气低弱地说。她闭起了眼睛。
这次我紧紧地拥抱了她,我战栗而慌张地亲着她的嘴。
深深地吸吮着她柔软温热的嘴唇。我们迅速又仓皇地分开。
重新回到房间的时候她跟小雪告别。她再次抱起我的女儿跟她告别。
我们送吴琼宇到汽车站,看着她上了汽车直到从我们的视线消失。
“我要杀了你!你他妈是个王八蛋!”杜晓阳对我狂吼。
他的眼睛血红,身子摇晃,脚步踉跄。他开口说话时,身上的酒气熏天。
吴琼宇想要搀扶杜晓阳,被他甩开搀扶的手:“给老子滚远点!你他妈就是个贱货!”
我觉得眼前这个人真正地可恶。他的面容应该说是英俊而此刻却狰狞扭曲。他的长发纷乱披散。他将穿在身上的棕色皮衣脱掉扔在地上。他也盘腿坐在赭色木地板上。他的手里拎着酒瓶。残留在酒瓶里的酒所剩不多。
“你不能再喝了,求你!”吴琼宇想夺下他手里的酒瓶。
“滚开!老子不要你管!”杜晓阳对吴琼宇说。
我看见吴琼宇的脸上已是满脸泪水。
距离我们不到百米的位置是局文工团的排练室。那里有小提琴奏响。有小号在吹。有爵士鼓密集的敲击声在响。还有女声在歌唱。是练声的那种唱法。反复的咏叹。不断地重复。
我相信杜晓阳是想要杀了我。此刻他的仇恨之焰燃烧。只是他手里没有刀具。我在看到他的手型之后也断定他的手并无杀人之力。
但我相信他的仇恨如刀。他的诅咒如刀。他已用这仇恨之刃和诅咒之刃杀过我。
有人为吴琼宇介绍对象,是文工团的大提琴手杜晓阳。
介绍人是我的朋友,矿务局的青年诗人徐芳菲。她也是小雪的青岛老乡。
当然她同时也是诗人吴琼宇的朋友。她做介绍人是合适的。
小雪当然愿意这次介绍能成功。“吴琼宇应该找个跟她般配的人,文工团的大提琴师,这条件还真是好。难得有这样的绝配。”小雪对徐芳菲说。
我猜她们都希望事情能成功。包括吴琼宇。在她离开我们乘坐公交车回到矿务局之后,我相信她已在内心跟我诀别。她以拥抱和亲吻来忘却。她回到家之后我们就再没有电话,更无见面。我写给她的信件都被退回,打给她的电话也从不接听。
听说吴琼宇跟杜晓阳见面了。见面地点在诗人徐芳菲的安排下定在某家咖啡馆。
他们应该会一见倾心的。我想。吴琼宇是个好姑娘,条件也优越。
文工团的大提琴手杜晓阳,应该也是优秀者。我这样想。
然而我还是会想念吴琼宇。她在最后时刻留给我的拥抱和绝望的吻让我每次想起都会痛彻心扉。后来杜晓阳骂我是混蛋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反感。我觉得某种程度我就是。我懵懂而糊涂地对待一个姑娘的情感。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跟她交往,将她带入一个古怪的情感迷局中。
当然一切都已晚。悔之不及。或者哀恸绝望都已没有意义。
我又参加一次《矿工报》社的笔会。渴望能在笔会上见到吴琼宇。
我知道在这个笔会形成的圈子里很多人在猜测我跟吴琼宇的关系。让他们去猜疑吧。
笔会期间她并没有出现。或许她也在回避什么。就在我失望之际,最后笔会结束的仪式上她出现了。还是如以往一样留着披肩长发,穿着天蓝衣裙,棕色靴子。她的模样依然柔美动人。
已经有男士在打她的主意。这个圈子就是这么恶心。当然事实上我也未能免俗。
她并没有看我,没有像最初那样到我近前举杯敬酒。我知道她在回避什么。
让我难过的是在我知道她住在那里不顾一切闯进房间找她时,她也并没有表现出热情。
她的漠然仿佛我们从来不相识过。还没等我开口她就说:“你喝多了,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那是我们在拥抱和吻别之后的相见。曾经萦绕在心的深情,如同燃烧又冷却的余烬。
这就是人心和爱的情感。脆弱而易变。它让我伤感和哀恸。
然而我只能在心里为自己挖掘出墓穴,将自己的爱情安葬在这精神的墓穴中。
事情过去两个月,我和吴琼宇再无联系。小雪也不再提起她。
小雪应该是胜利者。她或许还会为这个结果的出现而称庆。她终于可以安心。
因为她担忧和焦虑的事情消失。被她看作是情敌的那个姑娘开始了她的恋爱生活。
她会满意的。遇到一个条件优越的恋爱对象,她会彻底遗忘此前萌生的爱情。爱着一个有妇之夫。这样的情感对一个未婚的姑娘来说充满风险。它在愿望难酬的同时会带给她羞辱感。
我也相信事情会沿着这个路径发展。曾经出现在内心的激情和爱在隐秘中沉寂死灭。
然而有一天下午吴琼宇却出现在我家门前,这让我深感意外。
她站在我面前。她的神情是忧戚的。眼神黯然又漠然。
我请她坐。其实寒屋陋舍也没什么可坐。
“我来是想请你跟我去局里,你要跟杜晓阳说我们之間没有什么。他在怀疑我跟你有不正当关系。我们的恋爱有了麻烦。你必须得跟我去一趟做这个说明。”
她的要求让我有伤痛感。可我决定跟她去局里,帮助她澄清真相。我收拾了一下跟她出门。
我们乘坐公交车去局里。在车上她没有看我一眼。我们保持着两米之间的距离。
我们之间不仅是爱意消失,友谊也不复存在。有的只是误解和由误解带来的憎恶。
她带我去矿务局文工团。那是一栋平日我只能仰视的12层欧式高楼。
它如城堡一样矗立在楼群之间。俱乐部在后楼,文工团在后楼的三层。
“就在这儿等着吧。我去找杜晓阳。”吴琼宇说。
我站在前厅等。不时看到有俊男美女走过。排练室的门开着。有人拉琴,有人高歌,还有人吹小号。我可以看到里边的人,姑娘秀美,男人英俊。这是我需要仰视的生活,也是我需要仰视的人群。我猜吴琼宇也爱上了这里的人。杜晓阳是属于这里的。她如果能跟杜晓阳恋爱和结婚应该也是幸福有所归属。然而我站在这里预示着这种生活跟她的无缘。或者他们之间蕴含的某种危险。她需要为自己的愿望奋斗,需要保卫她对爱情的幻想。
过了片刻,杜晓阳出现。他留着披肩长发,面孔清秀,身穿棕色皮衣,黑色牛仔裤,棕色皮靴。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拎着一瓶白酒。他的神情慵懒,身上有酒气散出来。
“我知道你。知道我见到你想做什么吗?”他对我说。
“我想你是误会了,我跟吴琼宇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是认识。”我对他说。
“你就相信他吧,我们真没什么。”吴琼宇说。
杜晓阳的醉态已经使他神志不清。他嘴里骂道:“你他妈就是一个贱货。”
我坚持对事情的澄清。也算坚持我要履行的责任。
“你应该相信吴琼宇,她是非常优秀的女孩子。”我对杜晓阳说。
“你给老子闭嘴!”他对着我咬牙切齿地喊:“我他妈想杀了你!”
杜晓阳对我说出这句话让我不寒而栗。他的仇恨如锋刃,嫉妒也如锋刃。
这个英俊而年轻的大提琴手此刻像个失去理智的流氓。
我怒不可遏又满心悲怆。我们都没有像流氓那样动手攻击对方,在我来说是因为自尊,在杜晓阳来说可能是缺乏勇气。他是被仇恨和嫉妒的火焰所焚烧,然而我相信这个年轻人心底是怯懦和软弱的。有人围着我们看,围观者的眼神和表情都是鄙夷和轻蔑的。
这是我看到的在文工团工作的人与街上市井之流的区别。他们是骄傲的,强烈的优越感就写在俊美的脸上。更多的人还在排练室。我听到那里演奏的乐声和爵士鼓敲击的声响。
“求求你,别喝了,我给你跪下。”绝望的吴琼宇在杜晓阳面前跪下。
她伏在杜晓阳脚下,头磕在地上。眼前这一幕激起我满腔悲凉。
人生是如此哀怆。人心和情感又是如此脆弱浇薄。
9. 女囚叶婉仪在录音带里
王迎春与叶婉仪的结合令我惊诧,他们的婚姻生活更令我惊诧。
有生之年,我们和很多人交集,也和很多人离散。错失和遗忘。几乎是命运的变奏。
见到叶婉仪是在矿区第一监狱。她被关在女子监区。她身穿灰色囚衣出现在会见室的时候我还是有被触痛的感觉。她的面容还有俏丽的姿影,然而某种阴郁和沧桑感像细密的皱纹长在她的眼角。她的肤质沉暗,不再像我曾经见过的那样白皙和细致。眼神也显出某种涣散。
2009年春天,我是通过矿区司法局的负责人找到市区第一监狱。她当然还记得我。也因为记得,她的神情里有种难以觉察的羞愧感。我们的谈话是在监狱看守的注视下进行的。她的双手合拢,放在桌面上。这是对犯人会见的要求。监狱规矩的一部分。她的手指纤细,然而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柔润感。手臂上残留着疤痕。或者是烧伤,或者是刺伤的遗迹。
我的索尼牌微型录音机放在蓝色的冰凉的橡胶桌上。
磁带舱里的微型磁带在转动。
——当时为什么那么做?我指的是你用手术刀杀死你的爱人。
——就是不想活了。生无可恋,不如死。在死之前我也得把我爱的人带走。麻烦的是我并没有死,我爱的人都没了,我丈夫死了,儿子死了。只有我还这么无耻活在牢狱里。
——现在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还能有什么愿望?我爱的人都没了,要说有愿望,我就是希望自己早死,死了以后或许我跟他们还能相见。哪怕血债偿还需要做牛做马我也愿意。
——你为自己做的事情后悔过么?
——我只能这么做。爱情是美好的,它是我此生的宝藏。如果没有了爱情,如果爱情消失取代爱情的是欺骗,是阴谋和背叛。这样的生活我不要。与其活在被欺骗和背叛的耻辱中,不如结束自己。我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保护自己的爱情,也保存自己的爱情。
访问过叶婉仪之后,我才可以在意识里如蒙太奇般拼接起王迎春的样子。
他们隐匿的婚姻和情感生活在叶婉仪的讲述里像幽光的折射,映照着她黯然的囚禁时光。
那天傍晚。叶婉仪把装有手术刀的鐵盒放在随身的皮包带回家。回家之前在超市采购了蔬菜鱼肉水果。她想着要好好做一顿美餐。王迎春在家里。他总是待在他的房间里。他们分房而居已经有数月。冷战的气氛令人压抑窒息。但她还是会到厨房做饭。在她忙碌的时候他开着电脑打游戏。他对她是蔑视的。这是能感觉到的。或许频繁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争吵和打架令他心灰意冷。对于她来说比心灰意冷更甚的是绝望。王迎春是看上去的好男人,相貌英俊,身体健壮。然而只有她知道他的真实样子。她上夜班的时候,或者她不在家的时候,不在他的视线里时,他会是另外的样子。他会跑出去跟女人幽会。或许女人会跑到家里来。或许还上她的床。
有一次她在卧室的地板上看到几根长发,那是染成褐色的长发丝。在这个家里只有她的头发最长,但她的头发是黑色的。这掉落在地板的褐色发丝说明家里有女人来。他当然可以在她回到家来的时候将所有的异常都收拾整齐,让她看不出任何破绽。然而她总能看到那些被刻意隐藏或者掩饰的破绽。女人当然有本能的敏感和警觉,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她就能猜出他背着她做的事情。她无法忍受欺骗,当婚姻和家庭出现欺骗的时候,阴影就会出现。
她感觉崩溃。她失去正常状态,经常陷于精神性疾患。妄想和受虐。这是她的体验。
爱情如此快速死亡。这是她意外的。她本来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
叶婉仪与王迎春相识于一次战友聚会。那是在春节期间,她还记得当时的热烈喧哗和群情欢腾。预订的希尔顿酒店包厢。有五桌,每桌十人。召集者是转业做了某企业总经理的战友吴胜友,前来聚会者从不同的地方赶来。在烟雾缭绕,酒气冲天的环境之下,战友们聊天,歌唱,频繁举杯,酒杯相互碰击的声音喧响。
王迎春是在那次聚会上出现的。他神情沉静,眉宇间有种难掩的英气。然而他似乎心神游离在欢闹之外。她对这个人有些好感。很多人都过来跟她敬酒,红葡萄酒、五粮液交错着喝,很快她就感到晕眩。也是因为那天太兴奋,她喝酒太多。最后跑到洗手间趴在盥洗池前呕吐。
有人在敲着她的背,帮着她吐出在胃里翻腾的物质。呕吐的时候她需要抓住什么东西,她紧攥着那个人的手臂。每次醉酒呕吐的时候她都觉得是在塌陷的深谷里挣扎。
后来的事情就记不清了。半夜里她被干渴醒来,嘴里嚷着说想要喝水。
有人端着盛着水的玻璃杯站在她面前。她看见那是她见过的那个战友。
“是我带你到这儿的。你喝多了。他们也喝了不少,基本都瘫了。”他对她说。
她身上的衣服还在。他穿着深黑的西装。客厅里有一张沙发,他应该是和衣躺在那里的。
这样的醉酒经历以前也发生过。她总是在心情沮丧或者不开心时容易醉酒。那段时间是她为父亲守丧的时期。因为身患肝癌,父亲在五十七岁时辞世。她并没有在父亲身边,然而看到父亲最后被病痛折磨近于枯槁般的面容身形她心如刀绞。父亲在弥留之际都是弟弟叶涛陪护,而母亲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就因患子宫癌病逝。这不是她第一次体验亲人间的生离死别,却是最为痛彻心扉的一次。安葬父亲之后,她和弟弟叶涛相拥而泣。她知道在人世她失去生命的源头,也失去生命的庇护,她只有和弟弟相依为命。
参加战友聚会也是想转移一下心里的哀伤。她用酒液麻醉自己过于敏感的神经。
结果是大醉人事不省。
“房间是吴胜友开的,我负责带你过来休息。”他说。
他是清醒的。依然是她最初见到的冷静。甚至有几分孤傲。
“我不喝酒,只喝水。所以你放心,我还是能照顾得了你。”他说。
“我叫王迎春,吴胜友的朋友。也是他的战友,现在百货商场工作。”他自我介绍道。
她有些难为情。他拿走她喝过水的玻璃杯,出去之前说:“你再睡会儿。”
王迎春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睡。他是老板吴胜友的同乡,也是哥儿们。
后来她知道吴胜友是给他们单独相处创造机会。他是唯一清醒者,也应该是称职的护花者。
吴胜友的身边美女如云,或明或暗的妻妾成群。典型的中国暴富者的生活。
那夜平安无事。这是她想要的状态。她就是想沉沉地睡一觉。
长期的失眠折磨得她几乎神经崩溃。离开酒店的时候他送她到汽车站。
她开始对这个人怀有好感。也对他怀有好奇。
“我这个兄弟,就是一个义人,难得的好。他上过前线,立过战功,就是这几年运气不好。”
后来吴胜友打电话问候她时对她这么说。
她没想到会收到王迎春的信。在信里他表达了对她的问候和挂念。他的字迹有力也美观,有硬笔书法的味道。这带给她奇异感。这几乎是一个书信消失的年代,然而每个星期她都会收到他的信。开始是讲述他的生活,各种见闻,后来就是情感倾诉。那些信件渐渐让她迷恋。
她跟王迎春第一次有性爱关系是在三个月之后。尽管很少见面,他们的情感交流却可以深入。她请假到他工作的地方。预订好旅馆,他请假出来。
再见时她的心里对这个男人涌动着亲密感。没来由地信任这个人。他走在身边,高大的身躯和沉毅的性情都带给她安定踏实感。他们利用短暂而难得的假期出去游玩,在公园划船,看电影,在餐馆吃饭。情侣们做的事情他们都做了。到傍晚回旅馆的时候他已经靠近她了,她挽着他的手臂贴着他的身体走路,暗中呼吸着他身上的男性的气息,有种迷醉的感觉。回到旅馆他们做爱,双人床被他撞得直响。她裸着身体在他的身下呻吟和呼叫,眩晕和战栗阵阵袭来。
那个夜晚是她最幸福的时刻。他们赤裸相拥着,彼此的身体缠绕着,十指紧扣睡去。
她体验到的亲密感激发她对人生无限美好的遐思,也带给她心灵深深的安慰。
在父亲辞世之后,一直伴随着她的身心痛楚渐渐被情爱的幸福感所取代。
她以为寻找到人世中的至爱。这爱情让她超越现实,超越身份的差异和处境的隔离。
后来她从部队转业,她跟随他到晋北矿区。
然后结婚。她以为从此会开始幸福之旅。
然而結果是在婚后的第三年,她发现王迎春婚外的秘史。
他跟矿务局歌舞团的一个名叫罗丹妮的小提琴手纠缠在一起。
那个女的经常给他电话。有时电话打到家里的座机。他接电话时的样子极不自然。他也会出去幽会。回到家里就编造谎言搪塞她。她的敏感使她很容易猜想出来事情的真相。他的身体反应也会验证她的猜测。在睡觉的时候他开始躲避她。找理由分被睡。他说自己老失眠睡不好,也怕影响她的睡眠。事实是他的阴茎总是绵软无力。在她伸手触动他的阴茎时他会本能地紧张退缩。她知道自己遭遇了劲敌。这使她倍感困扰,但是又不能发作。生活的突变令她猝不及防,人性的善变也让她困惑万分。她的境遇说起来也并无奇特。就是时下人们寻常的情感出轨和婚姻困境。然而她的幸福感如海边沙岸的泡沫迅速消退。现实带给她的更多是挫败和崩溃感。
那天傍晚她在厨房里做饭。红烧鲤鱼、四喜丸子、回锅肉、清炒虾仁、番茄炒鸡蛋。一桌丰盛的晚餐。他们坐到餐桌前吃饭时,尽管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漠然。然而她想着这是他们最后的晚餐,哀伤和惋惜还是会在心里涌动。她抑制住内心的柔情没让它们漫溢出来。她知道柔情只会使事情更坏。在过去的时间里,为了挽救情感和婚姻,她用尽了心力。甚至她不断到美容院做美容术,让自己更年轻也更美丽,希望能带给他吸引力。最后她体验到的还是深渊般的绝望。属于她的就是暗中的背叛。那些隐藏在暗中的阴谋和算计。
这是她憎恶和仇恨的。憎恶和仇恨诞生杀机。
而厄运是她下降沉落的命运缔造的果实。
终曲:今天所发生的事,
是宇宙全部神秘的一部分
我的故乡,诡异丛生,也奥义无穷。
现在我想到叶婉仪,仿佛更能理解她的心迹。也更理解她的哀伤和苦痛。理解她的身心和精神困境。
叶婉仪给派出所打电话自首,她说她杀死了丈夫。她等待和迎接着随后到来的灾难。
在服刑的第三年开始在监狱做狱医。她的刑期开始被判死刑,后改无期徒刑。
这是我回故乡时我妈告诉我的情况。我妈是我了解故乡秘境和变迁的最可靠信息来源。
矿区建起了棚户区,矿工家属多迁转到棚户区住。有钱的人家也会在市区买房搬到城里住。
住在矿上的人日渐稀少。老妈一直住在矿上的老房里。这是矿家属区六层的老楼。楼房的外墙泥皮脱落,砖瓦发霉,露出糟朽的木头。然而跟我少年时所见的矿区比,这里天空湛蓝,阳光灿烂,走出大街到处是盛开的花朵,尽管在我看来有些艳俗。有花开放总是胜于幽暗之地。
2010年,我远别故乡迁徙北京。两年后我解除与小雪的婚姻关系,成为情感和律法上的自由人。我爸在六十九岁时辞世,老人家在胃癌的病痛折磨到身形枯槁,他撒手人寰时我满怀哀伤,守在他灵帐覆盖的遗体前静坐,为他默祷往生之喜乐。然而在我体验着丧父之恸时也同时体验着解放之感。自此之后我就是完全的自由人,精神上再也没有什么禁锢和压迫。是的,很久以来,父权对我而言是压迫感的来源之一。现在八十岁的老妈独自住在老房里。老妈不愿意到别处住,哥姐和弟弟的家,最多去两天,时间一长就闹着回家。在老房里住着舒适自在。这是老妈的想法。还有就是有一些老街坊每天来串门说话。住在这楼里的女人都是寡妇。矿上男人可能因为劳碌和苦辛,都活不过女人,留下满楼的寡妇。
“就是一群等死的老人儿。”我妈开玩笑说。
每次我回故乡时总会在街上遇见身穿白衣送葬的队伍,矿区一直保留着丧葬风俗,匠人们吹着唢呐,敲着锣鼓,有人鸣放爆竹,鞭炮噼里啪啦暴响。身穿白衣手拿哭丧棒捧着祭品的人沿着马路走,这是哭灵。每次看到这些景象,我就想人的凋谢,也如花的凋零。
我妈却很少感怀伤逝。她觉得家属楼里的寡妇们聚在一起也快乐,老人们平时多靠闲聊解闷,结伴逛街跳广场舞。有年轻女人也会到老妈家串门。她们中有小学教师,保健站护士,锅炉房司炉工,修剪园林的园艺工。她们有快乐,当然各家也有各家的烦恼。
住在六楼的王援朝,六十七岁,脑门贼亮,有着赤红的脸色,大冬天也是光头。他的两个儿子在监狱是几进几出。最早是大儿子王平,在云冈石窟抢劫军人被抓,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那时王援朝经常到我家找我,他知道我能写文章,想让我给他写诉状,他带着写好的诉状到太原上访想给儿子减轻刑期。结果大儿子的刑期还没减,小儿子王迪因为打架被抓到牢里,判了有期徒刑十二年。王援朝彻底死了救儿子的心。虱子多不咬,债多不愁。老人家说。
王援朝还有一句话常挂在嘴边:“这光景过得泼烦的,横横心老子就挂起来了。”
他说的挂起来是指上吊。那是矿区的人自寻无常的方式。
某年王援朝得了重病,监狱放王迪回家看望重病的父亲。王援朝在河湾里种着三亩地,养着五匹马,十几头猪。在那里搭了个简易窝棚,老人平时就住在那里,放马喂猪,侍弄庄稼。但是老人一病不起。在病床辗转多日,终于不治。王迪葬完父亲,突然不想回监狱。趁着假期他坐火车到北京,他想抢珠宝店。结果刚撬开珠宝店的门警报就响,他被赶来的警察拘捕。
知道他的来处,他又被警察遣返回监狱。抢珠宝店属于重罪。他被判无期徒刑。
楼上的王援朝跟叶婉仪的公爹王跃进是同族表兄弟。
“王家也是黄狼不下黑崽,犯罪都是一窝。”妈说。
我尊敬的睿智者博尔赫斯先生说:我们能够了解过去,但是现在却远远避开我们。只有在历史学家们,或那些自诩为历史学家的小说家们才能了解现在。至于今天所发生的事,那是宇宙全部神秘的一部分。此刻我愿意讲述我所了解的故事,我无法破译的悬疑也陈述如下。也借我的所知向博尔赫斯先生致敬。感谢他在语词世界和智性空间给予我的指引。
每次回故乡我都会见朋友,见当年在矿上的兄弟。
卡车司机陈继贤是我每次回去都会见的。他是我中学的同学,在高中有两年时间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我们还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生,这位女生是他的邻居,后来却嫁到了外地。这种兄弟情义让我们交情深厚历时久长。我二姐在病危的时候,大姐去找陈继贤,他开着卡车送二姐到局里的大医院就诊,尽管二姐没能活命,急救的情义我会感念。
然而这些年来陈继贤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多变化。最初他的家庭环境优越,他的父亲是1937年参加革命工作的退伍军人,作为山东桐柏山游击队的战士,他的父亲当年参加过解放战役。攻打济南时立下过特等战功。1957年他的父亲从军队转业,受派遣到平城煤矿工作,担任采煤区区长。这也是我高中辍学只能下矿井,而他高中辍学却可以在短暂做矿工之后调到运输公司当卡车司机。我从北京回故乡的时候,因为矿上的经济低迷,汽车公司裁员,陈继贤失去卡车司机的工作,转而下矿井做了采掘工。他的父亲患肝癌去世,妻子据说医检时确诊患有白血病。
陈继贤的妻子李果兰是保健站药房的药剂师,她曾经是省医科大学的高才生。
当年我们为兄弟能娶到医科大学的高才生而欢呼雀跃,真心祝福他们。
如今他们是困境与艰辛相连。雪上加霜的生活,然而朋友间的情义并没有消退。
我请陈继贤到我妈家喝酒,老妈做油炸糕和粉条土豆炖肉给我们下酒。
喝酒时他的话匣再度打开,话语滔滔不绝,各种秘闻和事变都能从他嘴里倒出来。
我自然会问起关心的事情和人。有的人活着,有的人已经不在人世。
说起叶婉仪。陈继贤说:“你们都让人家成功地给骗了。叶婉仪根本就没杀人。杀王迎春的是她的弟弟叶涛。她是为弟弟顶罪才投案自首的。是叶婉仪的弟弟到她家送东西,撞上王迎春在家里跟情人幽会。叶涛是替姐姐叶婉仪打抱不平,愤怒之下杀了王迎春。王迎春的情人躲避时因为慌乱从七楼的阳台坠落身亡。医院里只有很少的人知道,知道的人也都不会说。叶婉仪家里发生太多的灾祸。人们愿意为她保守秘密。”
陈继贤的这个说法令我意外。
他建议我说:“不信你可以问我女人,我女人跟叶婉仪的关系还挺近。”
晚间陈继贤带我到他的家吃饭。我也是多年未见李果兰,应该去探望她。药剂师李果兰下厨房为我们炒菜做饭。看不出她是白血病患者。只有脸略微的浮肿,这是她长期服用抗生素的缘故。“我们谁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都是在传说。”李果兰否认陈继贤提供给我的真相。
王迎春的后事是他在供销社同事帮着办的,保健站也派人帮忙。毕竟同事一场。
遗体告别仪式在市殡仪馆举行。李果兰作为叶婉仪的同事出席,现场有四五十人,多是王迎春的生前好友和亲朋。哀乐响起时来宾环绕灵柩绕行。王迎春被修过妆容后穿上黑色西服,他静卧在鲜花丛中。这样的场景并非第一次见,有人哭泣的时候她的泪水也涌出来。
追思仪式之后,王迎春的遗体被送到焚化间焚化,这个死亡充满悬疑的人顷刻化为灰烬。
人的死亡方式难以逆料。王迎春死在密谋的利刃之下,这件事情让人匪夷所思。
“他死在别人的仇恨和嫉妒,也死在自己的欲望和情感的迷津。”李果兰说。
王迎春与叶婉仪的婚姻生活的暗疾在医院也不算秘密。有医生看见过王迎春跟别的女子幽会,看见的人曲折地告知叶婉仪,希望她能处理好情感生活。然而这种提醒有可能也是帮倒忙,它会带给叶婉仪羞辱感。自己的丈夫移情别恋,说起来男人当然有问题,然而女人的问题更大。因为她不能有足够的吸引力吸引她的男人。通常人們都会这么想。尽管这么想会加剧女人自我的危机感和挫败感。医院的人们眼看着叶婉仪的身上发生显著的变化。比如她更频繁地出入美容院,更频繁地做美容术。她做拉皮和除皱手术,做身体的吸脂手术,做隆胸手术。她还做阴道护养的紧缩术。人们也看到她的失望。因为这也并不能改变爱情消亡,婚姻濒临解体的事实。
叶婉仪的弟弟叶涛到她家的时候,撞上了姐夫王迎春与小提琴手罗丹妮幽会。事实上那不仅是幽会,也是一次现实的摊牌。罗丹妮要求王迎春离婚,她要求王迎春为她的情感负责。他爱这个男人日久已经难以分离。罗丹妮跟王迎春争吵,他们吵得挺凶。叶涛认为姐夫背着姐姐跟别的女人鬼混,当弟弟的肯定不会看着不管。叶涛动手打了王迎春。谁也没有防备,罗丹妮会从阳台坠楼而死。
真正的问题是谁先动手杀人。这不只是判定责任的问题,也是判定未来生活幸福感的问题。
“我不知道是谁先起杀机。只知道王迎春死了。他的情人死了。叶婉仪坐牢。这是个连环悲剧。至于真相,除非找到叶婉仪的弟弟叶涛,他应该能说出事实真相。但是我怀疑他是否会说出最后的真相,假如说出来会改变案件的裁定,说出来他会坐牢可能就不会说。人们情愿相信,也情愿接受现在的结果。”李果兰说。
叶涛无意中闯入一个情感迷津和困局。不能排除叶涛动手杀死王迎春,事实上在他到家里之后看出了异常。王迎春和他的情人在争吵,那个女人在死命纠缠王迎春。他们激烈争执。叶涛的不平激发内心的愤怒,他的愤怒又激发杀机。在王迎春家的客厅茶几上放着装在医药盒的手术刀。那是叶涛熟悉的。愤怒之下叶涛用手术刀杀死王迎春。
这是李果兰的推理。这位前医科大学高才生比我更认真地讨论这些问题。
“事情可能的情形是叶婉仪为弟弟顶罪,她也因为情感破裂和婚姻困局生出对王迎春的仇视心。王迎春的死也是叶婉仪期望的结果。”李果兰说。
“你们都是书呆子。你们怎么不想想,可能事情根本就跟叶涛无关。因为谁也不能证明叶涛在现场。你们怎么不想想,或许就是王迎春的情人用手术刀杀了王迎春,然后坠楼自尽。”
这是陈继贤的插话。他总是以他前卡车司机的直白单向度思考问题。
我们的讨论很像一个语言游戏。这样的事情只能发生在老朋友之间。
然而李果兰是患有白血病的重症患者,她有这样的意趣我觉得意外;陈继贤是从司机职位上下岗,在采掘工职位上再就业者。他的热情也让我觉得好玩。他们的说法带给我颠覆感。
也许生活就是如此。生活的奇崛和诡异远超我们的想象力。
真相未明,或者难以获知真相。这是我收获的结果。
此刻叶婉仪身上隐藏的某种玄机和悬疑,如同急骤的狂风呼啸而过。
责任编辑.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