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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画

2020-09-26黄小初

花城 2020年5期
关键词:佳佳大师

黄小初

1

离家不到一百米的巷子里有一家叫“天天来”的家常小馆子,是冯恕和欢子经常光顾的准食堂,把第二天要送展的畫全部整理完毕,饥肠辘辘的冯恕和欢子就下意识地直奔“天天来”而去。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馆子里客人寥寥,看到冯恕、欢子进店,百无聊赖的服务员们以略显夸张的热情围了上来。她们居然没有一眼就认出店里的熟客,这让冯恕很是愠怒,但是面对这些女孩童叟无欺的职业微笑,冯恕很快便觉得自己的不快并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冯恕对这儿的菜单了如指掌,一落座就连报了五六个菜名,一个胖胖的女服务员忙不迭地把冯恕点的菜输进了手里的电子点菜器。

菜明显点多了,欢子有点不解地看了看那个泛出了不少油光的点菜器,似乎想拽住那些冯恕嘴里一口气蹦出来的菜名再好好琢磨琢磨,但是服务员没给她这个机会,负责点菜的胖姑娘眼睛一直盯着冯恕,确定冯恕点完菜,就收起点菜器摇曳着身子走了,另一个瘦高个女孩送上了塑料薄膜蒙着的一次性碗筷。

冯恕看出了欢子的不解,抹了一把脸:“累瘫了,多点几个菜,犒劳一下自己。”

欢子撕开塑料薄膜,取出一次性碗筷,用餐巾纸抹了抹:“要不要来点啤酒解解乏?”

“点了。”冯恕把身子重重靠到了椅背上,顺势吐了一口气。“整理这些旧画真不是人干的事,以后打死我也不干了。”

瘦高个服务员用托盘送来了两瓶百威啤酒,冰的,瓶身上还带着水汽。冯恕让服务员先打开一瓶,倒进了欢子刚刚用餐巾纸擦过的玻璃杯。欢子用手触了一下酒瓶:“怎么又喝冰的?前两天胃不舒服又忘了?”

“没事,不算很凉。啤酒不喝冰的,那还不如不喝。”冯恕呷了一口啤酒,又倒了半杯递给欢子,“你也尝尝,爽!”

欢子抿了一口,就把半杯酒倒进了冯恕酒杯:“太凉,吃不消。你也少喝点,一瓶够了,那瓶没开的就不要开了。”欢子一转脸招来了瘦高个女孩:“啤酒一瓶够了,另外一瓶退掉!”

冯恕伸手挡住了酒瓶:“忙了好几天,今天总算收尾了,庆祝一下,两瓶啤酒不多,我再点一瓶常温的,你也喝点!”

欢子拿过那瓶没开盖的酒瓶在手上焐了焐:“那也不用再点,我就喝这个,等菜上来就不会这么凉了。”

菜比想象得上得快,不一会儿,酸菜鱼、烧鸡公、爆炒腰花等冯恕百吃不厌的土菜就纷纷上桌了。酒还没来得及暖和起来,欢子倒了一点在自己杯子里,双手轮流在杯子上摩挲起来。

“你先吃点菜,等这些辣的入口,你就会觉得冰啤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了!”边说,冯恕边把一大块酸菜鱼连带着酸菜叶子送进了嘴里。

欢子苦笑了一下,用一块热辣辣的腰花送了半口啤酒下肚:“你点来点去总是这些菜,就不能换点花样?”

“这叫什么?这就叫忠贞不渝!从点菜这样的细节就可以看出来,你老公不是个见异思迁的人!”说完,冯恕自己先笑了,又抹了一把脸,把刚要在脸上绽开的一丝忐忑抹掉了。

“脸皮真厚!”欢子白了冯恕一眼。

初秋时分,虽说已有点凉意,但辣菜搭冰啤仍然是绝配,几口硬菜下肚,欢子喝酒的频率明显提高了。冯恕不失时机地跟欢子碰了一下杯:“先预祝一下!”

欢子当然知道冯恕说的是半个月后就将开幕的画展,她的杯子重重地跟冯恕的杯子撞了一下,但却什么都没有说。

冯恕觉得欢子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扫了几个来回,按照惯例,在这之后就会有一些逸出原先谈话轨道的奇谈怪论出现了,但这次欢子的嘴似乎被冰啤酒冻麻了,没有等到只言片语。

“有什么想跟我说的?”等了一会儿,冯恕胸腔里的小虫子越爬越多,痒得终于忍不住了。

欢子扑哧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说?”

“这还用说?你虽然没开口,眼睛已经说了两三遍了,我都感觉浑身上下快被你的眼神刮疼了。”

“哈哈哈!确实有话要跟你说,为什么一直没说呢,因为我在犹豫,究竟是现在跟你说还是等到画展开幕式上给你一个惊喜!”欢子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赶紧捂住了嘴。

“惊喜?什么惊喜?想说什么你现在就说,反正没说过,现在说出来不一样有惊喜吗?”凭经验,冯恕知道幺蛾子在振翅欲飞了。

“那我就说了!”欢子用餐巾纸抹了一下嘴,又干咳了两声,看样子像是在为即将登场的“惊喜”鸣锣开道。冯恕知道,她的“惊喜”历来是形式大于内容的。

“我准备……嗯,我决定,画展结束后,将参展的所有作品都捐赠掉!”欢子调整了一下坐姿,以手托腮,护送着“惊喜”一个字一个字地从腮帮子里蹦出来。

“你说什么?捐赠掉?捐赠给谁?”冯恕一惊,搁下手中的筷子和啤酒杯,手指在瞬间弯曲成了拳头。

“捐给政府啊。我觉得,公家的保存条件比家里好多了。公公那些画,与其放在家里整天担惊受怕,还不如藏在美术馆里,既能好好保存流传下去,又能让更多的普通百姓欣赏到,比锁在柜子里有意思多了。”

欢子伸手碰了碰冯恕的拳头,但是冯恕的拳头并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随之松开,她掰开了冯恕的右手大拇指,把自己的拇指伸进了冯恕的拳心:“你放心好啦,我咨询过懂行的人了,政府不会让我们白捐的,一定会给我们颁发一笔奖金,这笔钱足够我们过日子了。”

冯恕松开拳头,避开了欢子的拇指,“傻婆娘”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当然,最后关头他还是借助一块老豆腐把这三个字憋了回去。“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事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我告诉你,这次参展的展品,都是你外公的精品,捐出去容易,想要再拿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豆腐滚烫,咽下去时食道被烙了一下。

“既然捐了,怎么还去考虑拿回来呢?事先没跟你商量,是因为你一直说这些画是外公留给我的,怎么处置完全听我的。再说,我这会儿不是跟你说了嘛!”欢子把手掌压在冯恕的手掌上,她感觉到了冯恕手掌皮肤的跳动。

冯恕还是把手从欢子手掌下抽出来,把一杯啤酒送下了肚:“那我要是反对呢?”

“你没有理由反对。第一,画是我外公留给我的,是婚前财产,我有支配权;第二,我只是捐了外公留给我的一部分作品,并不是全部,而且外公专门为我妈和我画的画一张都没有捐;第三,这些画确实值很多钱,但是政府也会给家属一定的奖金,这些奖金虽然比不上市价,但是足够保障我们过得比一般人宽裕了。我们都是有工作的人,并不靠公公的遗产生活。”

冯恕用手捏了一下啤酒杯,这才意识到这会儿手中的杯子是玻璃的,而并非经常碰到的一次性塑料杯。其实,欢子说到后来,他已经看不到她的脸了,只看到她的一口白牙在嘴唇间若隐若现,在白牙间蹦出的每一个字符,都掉进了冯恕手中的啤酒杯,在冰冷的啤酒里炸出了一个个涟漪。

2

国画大师张肖今在睡梦中安详离世是五年前的事了,当时大师已经95岁高龄。大师一生,一直是秀城文化界、美术界的风云人物,属于那种很少见的在故乡出道、成名并一辈子固守故乡然而产生了全国性影响的名家。大师一辈子自许“非池中物”,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一辈子没有离开过秀城,满足于在秀城的一亩三分地上兴风作浪,算是在秀城的每个角角落落都留下了自己的屣影齿痕。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秀城的达官贵人就都以家里和办公室里挂一张大师的枯墨山水或重彩仕女为荣了。大师米寿那一天宣布封笔,画价随之节节升高,到大师离世时,他的水墨每平尺已经过万,重彩仕女画(尤其是早期的也就是三十来岁时画的)每平尺能卖到一万五之上,大师的书法也水涨船高,三平尺的行书也能卖到近万了。

令秀城人自豪的是,张肖今大师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在他健在时就已溢出了秀城一隅,北京人美和上海朵云轩都曾出版过大师的画册。在境内外各大艺术品拍卖会上,大师的作品也是常客,而且经常会拍出令秀城人咋舌的天价来。所以,说张肖今大师是秀城的标杆性文化名人应该是恰如其分的。秀城是个出文化名人的地方,但是绝大部分名人都是在离开秀城后才声名鹊起的,像肖今大师这样固守故土,在秀城这样一个连机场都没有的小地方闹腾出大动静的,实在是凤毛麟角,所以大师在秀城备受尊崇,活着的时候就成了传说。

但是大师一生过得并不平静和顺畅,可以说是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年轻时,大师受新思想熏陶,以反传统、反纲常为乐事,一腔热血到处乱洒,拆孔庙、骂军阀、逛窑子,什么都干,基本路数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尤其离谱的是,画山水出身的大师为赶时髦,居然在三十岁的时候改画人物,而且雇大成纺织厂的几个女工给他當起了业余模特,被当时的秀城警方以有伤风化的罪名抓进警局关了三天,后来还是上海的一帮秀城籍文化闻人集体在《申报》上为他鸣冤,才在具结悔过之后出了狱。但进入中年以后,大师突然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对别人的脸色异常敏感的小公务员式人物,过了一段看上去很不艺术的日子。熬到八十岁左右,大师又被酿成了全秀城最受尊崇的偶像级宗师,放个屁都带酒香了。而大师的婚姻,也顺着大师的人生轨迹,走出了一条完美的光头光脚大阳线。

大师此生有过三段婚姻,第一段是家里给他找的童养媳,女孩十一岁就进了张家门,大师始终视其如妹妹,只有亲情,没有爱情,在女孩十七岁那年,大师不顾父母和女孩本人反对,登报与女孩解除了婚姻关系,并自己掏钱资助女孩去上海读了美术学校,那个深感被羞辱的女孩自此再也没有踏上秀城的土地,后来听说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旅法画家。

大师的第二任妻子是秀城当年有名的交际花范素素。两人如胶似漆了一年多,一年多里,大师以素素为模特画了不少素描,有些甚至都是用朱砂直接涂抹的,两个人的浓情蜜意直接被拖拽进了那些光怪陆离的线条里。这一批素描在一些讨论大师艺术成就的论文中经常被论及,但是目睹过真容的人并不多,因为在范素素跟一个来秀城跑码头的京剧小生私奔去了上海后,大师就把这些素描锁进了床头柜,从此不再轻易示人。“范素素”这三个字,也随着这些素描被床头柜上的铜锁一把锁进了记忆的无人区。

大师第三次结婚,已经是1949年以后了,随着新的人民政权的建立,秀城社会风气大变,一贯喜欢和别人对着干的大师也不得不有所收敛。他一把火烧掉了家里的长袍马褂、夹克西装,一家伙给自己定制了十套一模一样的藏青色卡其布人民装,每隔一个礼拜就换一件,但给外人的感觉,他一年到头从不换行头,就盯着一套衣服穿。这让大师慢慢博得了周边人民群众的赞誉,大伙都说大师能做到这么朴素不容易,这说明新社会成功地让这个曾经的浪子脱胎换骨了。为了让人民群众更加满意,大师再接再厉,在将近四十岁时娶了秀城大成纺织厂的女工顾顺弟,在秀城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

顾顺弟十三岁就进大成厂当童工,嫁给大师时已过了二十三岁,她没上过学,新中国成立后上了政府办的扫盲班,所以识得几个字——但其实识不识字并不重要,关键是识大体,顾顺弟就是一个识大体的人。她比肖今大师小十多岁,长得面白身长、姿色中上,跟大师结婚时还是个黄花闺女,在厂里的那些接受了平等理念的小姐妹们看来张肖今跟她并不般配,但因为这门亲事是厂里领导介绍和安排的,所以她嫁得心甘情愿,自始至终态度都很积极,甚至比大师本人更积极。

更令大师喜出望外的是,成家以后,顺弟身上那种劳动人民吃苦耐劳的本色就闪亮登场了。她把毫无生活常识的大师照顾得无微不至,十套人民装一年之后就都被洗得脱了色。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但大师就不,见惯大风大浪的大师对顺弟这一汪清水非常满意,经常在人前人后夸自己的年轻妻子,顺便感叹和检讨一下自己年轻时浪掷岁月的荒唐。

因为日子过得平静而又舒心,大师在新婚后的那段日子里画了不少红色题材的山水和人物画,从没去过延安的他居然把延安窑洞画得比照片还要精细逼真,这些画从根本上扭转了人民政府对大师的看法,1958年秀城成立秀城书画院,张肖今就成了书画院的首任院长。

都说文化不高的顺弟有帮夫运,大师也从不否认,人前人后都说顺弟的好,唯有一样美中不足,就是结婚八九年后,顺弟都没有生养。有好事者说是因为大师年轻时荒唐,在窑子里落下了病根。这些话传到大师耳朵里,大师也不否认,通常一笑了之。但大师显然还是希望有人传宗接代的,所以据跟大师亲近的人透露,大师也曾跟朋友商讨过领养孩子的各种方案和细节,但最终不了了之,据说是因为顺弟不同意。顺弟的道理说起来很简单也很正当,就是作为女人她还年轻,后面还有无数的怀孕机会,不能这么早就向命运低头。大师对顺弟的执拗其实是受用的,不痛不痒地拿自己和顺弟之间的年龄差开过几句玩笑后也就慢慢打消了领养的念头。

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就在大师五十周岁那年的初春,顺弟居然怀上了。十月怀胎之后,在1965年的年底,他们的女儿张红缨来到了人世。

那会儿三年自然灾害已经过去,“文化大革命”还没有驾到,是六十年代少有的好年月。大师不时有稿费进账,顺弟又是国营大厂的资深工人,拿相当于六级工的工资,所以红缨得到了比一般人家孩子好得多的照料,生下来两个月就被养得白白胖胖,水灵灵的像个好人家的孩子了。大师就是大师,跟大多数俗男人不一样,他一点都不重男轻女——事实上,对这个得来不易的女儿,他喜欢得没深没浅,几乎都有点轻佻了,从来不做家务的他居然学着给女儿洗起了尿布。看起来,比起当一个好丈夫,大师显然更有能力当一个好父亲。

红缨长到两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然后,一些不好的苗头开始出现了,比如,过于安静,比如,反应迟钝,比如,身体平衡能力特别弱。再长大一点的时候,大师和顺弟不能不痛苦地承认,他们这个得来不易的宝贝女儿,确乎是与众不同的。红缨直到五岁才开始学会喊人,对爸爸妈妈的疼爱也慢慢有了反应。其实,问题也不像大师想象的那么严重,说不上是弱智,更说不上是痴呆,也就是反应慢了点,但反应慢一点有反应慢一点的好啊,按照大师的说法,女儿单纯哇,至少不世俗,不随大流,这一点随爸。

红缨长到八岁才上了小学,当然不能指望她的学习成绩会好,但是因为做事专注、肯花死力气,加上历任班主任看在大师的面子上总是以各种方式对红缨网开一面,红缨的成绩倒还是能一直保持全班中等偏下一点点的水准,当然上大学就不要指望了。女儿高中毕业的时候,大师已经是秀城艺术圈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所以给女儿在小城找个体面的工作还是不成问题的,一众亲朋好友研究来研究去,最后敲定了秀城文物商店,都说这里工作轻松收入不低,而且有头有脸,特别适合红缨这样老实正派的孩子。大师找到当时秀城文化局的主要負责人,送了两张自己画的小扇面,红缨的工作问题便波澜不惊地搞定了。

红缨长得白白胖胖,平时不多言语,见到人就笑,身上看不到一丁点的“娇”“骄”二气。刚进店的时候,同事们都很喜欢她,领导甚至还有点器重她,但是时间一长,就发现她实在不适合干跟金钱打交道的活计,主要的问题是她在柜面上经常算错账,让顾客白白捡了便宜。幸亏她经手的都不是什么大物件,给店里造成的损失有限。后来,经过跟大师商量,店里给她专门设了内勤的岗位,也就是在楼上的贵宾接待室给客人倒倒茶抹抹桌子。这些客人大都认识大师,当然也就不会去轻慢或为难大师的女儿。如此,红缨有了一份令人羡慕也让自己深感自豪的工作。为了支持女儿的工作,大师以极低的价格给了文物商店好多张画,并且经常在文化局领导面前夸赞文物商店经营管理有方,所以店里也投桃报李,为红缨营造了一个极其宽松舒适的工作环境。

也正是因为这份工作,红缨认识了她生命中的冤家季庆龙。

季庆龙当时的正规身份还是秀城机床厂的一名仓库保管员,但是在秀城的收藏圈里,年纪不大的他早就混出了道,三十郎当岁的年纪,已经是秀城收藏圈子里数得着的实力人物。举凡字画、瓷器、玉器、竹刻,他无一不玩,无一不精。圈内人都说,季庆龙(圈内人都称其为“季孙子”,意指其出生不正,是靠装孙子混出道的)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得力于九个字:脑子灵,腿脚勤,脸皮厚。他十七八岁时就跟着一帮走村串户铲地皮的人混,先是觉得好玩,后来看出了门道,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在那些陈年破烂里闻到了银子的味道。他是六八届的初中生,没读过多少书,但是智商情商都远在普通人之上,跟在几个圈内大佬后面当了几年小弟,很快学会了大佬们坑蒙拐骗那一套,在干过几桩让眼皮子浅的秀城人大惊失色的大买卖后,他一跃成为秀城收藏圈或者说文玩界新生代的头面人物,到哪个场子都有人主动让座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也成了那个年代秀城文物商店的常客。只要人在秀城,他几乎每个下午都会去文物商店的贵宾接待室坐一坐,跟圈子里那些牛鬼蛇神、倒爷掮客们海阔天空聊上一阵。话题嘛,从傅抱石到顾景舟,从徐邦达到谢稚柳,反正在他们舌尖上滚来滚去的都是公认的大师,这些风云人物狗皮倒灶的琐事囧事在他们的口水浸泡下硬是变成了传奇。

季孙子能说会道,记忆力极好,这在圈子里是一致公认的。一般在秀城人聚会的场所,他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几次一来,涉世不深的张红缨就被他的高谈阔论吸引住了,只要季孙子一天不到文物商店报到,红缨就像丢了魂似的提不起精神来,对其他贵宾也是爱理不理,而只要季孙子一出现,红缨立马像打了鸡血一样在店堂里左冲右突,搓着手恨不得给每个贵宾都泡上两杯茶。

季孙子是个百伶百俐的主,红缨的那点小心思他尽收眼底,他的大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了。其时他因为在外面拈花惹草,刚刚跟结发妻子离了婚,据说为藏匿财产跟前妻斗智斗勇、你来我往搞了好几个回合,最后保住了几乎所有值钱的藏品,好在两个人没生孩子,财产之外没有别的枝节横生出来。

红缨虽说长相一般,反应也比常人要慢半拍,但是她毕竟是肖今大师唯一的女公子,而且还是个开门见山的黄花闺女,性子又好,这样的女孩能看上季孙子,当然再一次让江湖上对季孙子的道行刮目相看,也让季孙子对自己的道行刮目相看。在周遭那帮狐朋狗友的怂恿和撺掇下,他对红缨的主动示好不再视而不见,而是真真假假、进进退退地对红缨开启了勾搭模式。

消息很快传到了大师夫妇耳朵里,顺弟听说一个离过婚、比红缨大了十多岁的男人在追求红缨,吓得差点一头栽倒。虽说肖今大师也离过婚,也比她大了十多岁,但顺弟就是固执地认为自己和女儿的情况不一样,大师和季庆龙的情况也不一样,女儿冰清玉洁,得配个冰清玉洁的小伙子给她,这才公平。相比之下,肖今大师对女儿婚恋的态度倒是潇洒多了,毕竟是个我行我素惯了的人,世俗之见大师是不放在眼里的,对妻子的大惊失色大师也不以为然,关键是摸清女儿到底有多喜欢对方,对方会不会对女儿好。

不了解不知道,一了解大师也吓了一跳,从小到大没有跟男生交往过的红缨,居然已经瞒着父母在上班时间跟着季孙子去看了一场电影。到这个地步,作为长辈再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就说不过去了。一贯对女儿百依百顺、不提任何要求的大师硬着头皮跟红缨谈了一次,这一谈还真谈出了效果,父亲语重心长,女儿敞开心扉,红缨跟老爸说她就是喜欢小季,因为小季这个人好玩,说的笑话每天都不重样。

大师知道宝贝女儿是个认死理的人,她认为小季好玩,别人如果非说不好玩,那话就说不下去了,所以他对女儿夸赞小季的所有言辞一律应之以频频点头,只是婉转地提醒女儿好玩的人可以做朋友,但不一定适合当爱人。谁知一贯温顺的红缨当即就对老爸的提醒提出了反驳:那不好玩的人就适合当爱人了?——听起来逻辑上也没啥毛病,大师一时语塞,觉得给女儿一下子戳到心窝子上了,因为大师这辈子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好玩的人,女儿喜欢好玩的人而非有权有钱有势者当然完美地继承了自己的基因,做老爸的理应自豪和欣慰,结果父女促膝谈心以当爹的完败告终。大师不但不再阻挡红缨跟季孙子来往,反而转过身子给脑瓜子仍然没有开窍的顺弟做起了工作。大师的话对红缨不起作用,对顺弟还是有足够权威的,贤妻良母顾顺弟很快放弃了抵抗,以一句毫无原则的“女儿觉得好就好”给自己内心所有的不满和疑虑铺设了逃生通道。

接下来,就是直面季孙子,了解季孙子对红缨到底是什么想法和态度了。这个不难,大师在秀城艺术圈、收藏圈都是众星捧的月,找一两个可靠的人带话并非难事。一个秀城收藏协会的秘书长,一个也玩收藏的市公安局副局长,都是跟大师和季孙子双方有频繁接触的场面上人物,两人分头给季孙子带了话,要求孙子给大师一个回话,别这样不明不白地玩弄红缨姑娘的感情。季孙子倒也是爽快人,回话很快来了。舌头给糖渍过的主,说的话就是中听,意思是红缨这么家世清白、单纯善良的姑娘能看上他,是他的福分,他愿意一辈子保护红缨、照顾红缨,让红缨过普通人过不到的好日子。而且,季孙子还加了一句——他知道大师夫妇对红缨有多疼爱,从此,这根接力棒就交到他手中了,大师可以把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投入到艺术创作中去了。

话说到这个分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半个月后,季孙子就上门拜见了大师夫妇。毕竟是个人精,孙子没有像一般的毛脚女婿那样拎着桂圆、银耳礼盒或者花团锦簇的果篮上门,而是给大师带了一方绿端砚,给顺弟带了一只青玉镯子。东西不很值钱,但都是老件頭,配上簇新的锦盒,看上去是很气派的礼物了。

大师和这位未来的女婿说不上一见如故,但是相谈确实甚欢。翁婿两个一对眼,就知道彼此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大师的牌技高一点,孙子的牌技低一点,但骨子里都是庸常生活的不屑者和挑战者。这一点很重要,决定了大师对季孙子身上一些显而易见的毛病可以视而不见或者网开一面。

顾顺弟毕竟是妇道人家,观察人的角度跟大师不一样,小季的八面玲珑、油嘴滑舌不出她的意料,但小季的浓眉大眼、身高体壮却完全超出了她的估计。单从卖相上看,小伙子配自家女儿可以说是绰绰有余了,这很要紧,除了看起来舒服,更重要的是这能保证张家的后代也长得好。到了顺弟这把年纪,脑子里考虑的都是第三代的事情了,在丈母娘们心目中,婚宴和满月酒之间是有直通班车的。所以,小季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未来丈母娘的接纳和认可,那根青玉镯子,在小季的再三恳求下,当天就戴上了顺弟的左手腕,这也是她平生头一遭在身上佩戴身外之物。

红缨和季庆龙的婚礼在一年以后的1987年国庆节举行。小季家住在秀城城乡接合部的兴龙浜,他是家里七个孩子中的老小,等他长到三十来岁的时候,父母都已离世,所以代表季家坐婚宴主桌的是庆龙的大姐庆云。庆云比小弟弟大了将近二十岁,几乎就是半个妈了,所以坐在主桌上还是压得住阵的。庆龙从小就在外面闯荡,跟兄弟姐妹亲情很淡,唯独跟这个大姐平时还有走动,大姐对这个不安分的弟弟娶了名画家千金似乎也很满意,所以婚宴上庆云和肖今大师夫妇互动很是热络。顺弟心里的一块石头也总算落了地。因为红缨过于老实,顺弟一直担心她嫁人后被婆婆、姑子欺负,但是看庆龙家的状况,这个隐忧是不存在了。

大师在婚宴上喝了不少酒,并经不住宾客怂恿起哄,席间就在一张空着的备用餐桌上挥毫泼墨,一气呵成画了一枚佛手、一颗石榴,寓意富贵吉祥、多子多福。画完后大师即把湿漉漉的画作交给了新郎官,旁观者都羡慕季孙子还没进洞房就已先尝到了做大师女婿的甜头,只有冰雪聪明的孙子本人知道这是岳丈大人以他擅长的方式给自己下了任务书。

婚后半年,孙子的表现堪用可圈可点来形容,这有红缨脸上始终不加掩饰的笑意做证。大师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觉得自己家宝贝女儿完美演绎了“痴人有痴福”的市井真理,红缨的下半生有保障了。

唯有一点让老两口略感不安的是:婚后半年多,红缨的肚子不见一点动静。对这个问题,大师和顺弟是有着痛苦记忆的,红缨本人就是这一痛苦记忆的见证,也正因为如此,大师夫妇对于这个问题远比一般父母敏感。大师不好意思问东问西,就逼着顺弟去跟女儿掰扯。这倒不难,红缨是个没有心眼的人,基本上是母亲问什么她就答什么,答案一拎就是一大串。情况很快明了了——小夫妻的床笫生活一切正常,按照红缨的说法,小季这个人很骚,花样经多,一天到晚折腾个没完。看来,小季那方面是没什么问题的,那么,红缨会不会身子有什么暗病呢?看来也不像。红缨这孩子心思简单,但是身体不简陋,从小就白白胖胖,结婚后更是一顿要吃两碗饭,一看就是那种甩个核雕进去都能长出一棵橄榄树的好身板。

既然男女双方都没原则性的毛病,那就没必要一惊一乍地自己吓自己了。大师是个想得开的人,想当初自己八九年都等下来了,红缨和小季结婚才半年,又有什么好急的呢?心里一放松,时间也过得快了,老天还真是没让人失望,就在小两口结婚快满周年的时候,红缨真的怀上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大师有点不敢相信,但事实就是事实,不但医院的各种检查报告证明了这个事实,红缨不久后开始渐渐隆起的肚子也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师,他真的要当外公了。

大师清楚,自家这个女儿跟一般女孩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单纯归单纯,干净归干净,脑子不够用是明摆着的,她有一段看上去还算美满的婚姻,甚至能像普通女孩那样当上母亲,女婿小季是有大功劳的。这么一想,大师对小季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是相敬如宾,翁婿之交淡如水,现在则把小季真正当成了自己家的一分子,碰到什么事,下意识地就会找小季来商量,甚至以前完全没当回事的小季的事业,大师也愿意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了,比如小季有几次去上海找海上名家唐云、谢稚柳、陆俨少打秋风,大师都给他写了条子,人家看大师面子,不但赏茶,而且赏饭,个别热心肠者甚至还会赏画。这样,小季在秀城文物古玩圈子里就一跃成了个半人半仙的腕儿,小季也慢慢不把那些一起出道的兄弟放在眼里了。为了配得上别人的“大师衣钵传人”这样的戏言,小季还跟市工人文化宫的一个画家学起了画画,并且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叫作“苦蕉道人”。“苦蕉”专攻写意蔬果,心无旁骛,一两年下来,倒也画得有模有样了,有一张甚至挂进了文物商店的贵宾接待室。当然,这些都是瞒着大师的。

红缨怀孕那阵子,季孙子各方面都顺风顺水,用春风得意来形容都嫌分量不足。他搭上了一个在早稻田读博士的秀城籍人士,专门在日本的画廊、古玩店里收购国内流出去的字画古玩,居然用很低的价格淘到了很多佳品甚至珍品。孙子把真正的好东西全部留下,把他看不上的那些东西转卖给上海、南京、苏州的画倒爷们,稍微像样一点的直接送拍卖会,很是发了一笔。《秀城日报》还以抢救流落在日本的中国文物为专题对他进行了报道。一时间,季孙子名利双收,俨然成了秀城收藏界的一哥。孙子是个信命的人,他觉得这些好运都是红缨肚子里的孩子带来的,对尚未谋面的孩子(甚至不知是男是女)也就多了一份微妙的情愫,暗暗发誓孩子出世后要让他(她)过上最好的日子。

就在天时地利人和挤成一团的大好日子里,孫子和红缨的女儿终于隆重降生了——时在1989年8月,一个奇热无比的日子,八斤三两重的张欢(按照大师夫妇和女婿的约定,他和红缨的第一个孩子必须姓张,小季一口答应)在秀城妇幼保健院呱呱坠地。这几乎成了秀城书画界和收藏界的一件盛事,前来探望母女二人的男女老少把母婴病房挤成了菜市场,守在床边的小季不断打躬作揖,把膀子都弄酸了。

张欢,也就是冯恕口中的欢子。这是个含着金钥匙来到人世的孩子。

3

两瓶啤酒不知不觉中都喝完了,点的这么些菜,除了酸菜鱼里的酸菜,也基本上门儿清了。冯恕伸了个懒腰,让那个胖服务员送来牙签筒,抖了一支牙签出来捅进牙缝,嘴里吐出来的话也被捅得有点支离破碎了。

“待会儿你先回去,刚刚报社来短信,值班总编让我去一趟报社,好像有篇稿子出了问题。”

“这么晚了还不让人安生,难道你们当记者的都卖身给报社了?你要去就去吧,我不管你。我累死了,想早点睡了。”欢子剜了冯恕一眼,冯恕知道,自己这是在代报社受过,所以眼神的力度可以忽略。

果然,说完,欢子就站了起来,冯恕赶紧走到收银台,掏出手机扫码买了单。两个人走出馆子,正好有一辆空的士驶过,冯恕抬手拦车,待车子停下后拉门把欢子送上了车。欢子上车时,冯恕看出她的身影略显臃肿,步履也有点蹒跚,孕妇的范儿呼之欲出了。

的士一开走,冯恕就掏出手机拨起了老蟹的电话。手机屏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9点57分,通常这个时段老蟹要么在花天酒地,要么已经睡了,冯恕对他能不能接电话并不肯定,没想到电话里表示已经拨通的克莱德曼的钢琴声才飘出来几个音符,手机就通了,是老蟹的声音,他显然对这个时段接到冯恕的电话有点意外,情急之下口气有点像一个真正的老板了:“冯恕?啥事?”

“急事,很急的急事。”为表示自己并非无理取闹,冯恕毫无必要地同义反复了一下。

果然,老蟹的口气变回来了:“什么事啊?你别吓我。”

“哈哈,什么事能吓得了你老兄啊?告诉你吧,欢子要把这次参展的画都捐掉!”

“画,捐掉?”隔着手机,冯恕都似乎能听到老蟹眨巴眼皮的声音。每逢琢磨事情,老蟹的眼皮子都会以比平时快得多的频率眨动,一开一合之间,那些奇思妙想和胡思乱想就开足马力汩汩地往脑门子外面冒了。冯恕知道,自己刚刚所说意味着什么,老蟹需要一分钟左右的时间才能咂摸清楚。

果不其然,老蟹隔着电话眨了一会儿眼皮子之后,嘴皮子就被带起来了:“捐画?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怎么个早说法?我也是一个钟头前才听欢子说。她这个人一贯没头没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哈哈,兄弟啊,看来还是搞不定弟妹啊,马上都要当爸妈的人了,再搞不定,就一辈子搞不定喽。”

“搞得定搞不定的以后再说,你快想想这捐画的事该怎么办。这一展馆的假画,真要捐出去了会成为丑闻的。我都急得快跳楼了。”

“怎么办?想啊,办法不都是人想出来的吗?跳楼?跳楼能挡得住弟妹捐画吗?”听得出来,老蟹用打火机点着了烟,而且美美地抽了一口,隔着手机都似乎能闻到“黄金叶”的臭味。老蟹从不抽好烟,只抽20元左右的黄金叶,据他说,这是为了省掉跟别人相互递烟的麻烦。“你这会儿在哪儿?”

“就在家门口,我刚跟欢子一起吃完饭,她先回家了。”

“这样吧,你马上打个车到我家门口的蓝湾,我在那儿等你。”

冯恕赶到飞舟路的蓝湾咖啡时,老蟹已经坐在最靠里的一个卡座里玩起了手机游戏,因为太过聚精会神,直到冯恕在桌子对面坐下才把脸抬了起来:“这么快就到了?路上没堵?”

冯恕拿起桌上早已泡了不知什么红茶的玻璃壶,给自己和老蟹都倒了一杯茶:“听你这口气,是嫌我来得太快了?”

老蟹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手机揣进兜里,抿了一口茶:“妈的,游戏这玩意儿真是毒品,不能沾,一沾就脱不了身。说说吧,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我不是来听你意见的吗?我要有主意了,还火急火燎地跑这儿来干什么?”冯恕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茶,再要倒,发现壶里已没有水了。

“好吧,那我就说我的主意了,你别急啊,我的主意挺麻烦的!”老蟹从兜里掏出了皱巴巴的一包黄金叶,刚刚点上,长着一张典型马来脸的女服务员就走过来了,老蟹识趣地把烟从嘴唇上撤下,顺手指了指空茶壶,服务员拉着脸转身走了。

老蟹看着服务员扭得不情不愿的背影,把那根没来得及吸的烟放到鼻孔前面使劲嗅了嗅,又放到了桌子上:“这事还真有点麻烦。要说吧,办这个画展,本来就是为了给你那些假画洗白。画展上也许会有人觉得这些画不对劲儿,但这不要紧,哪个画展上还能没几张假画呢?再说,这些画来自张大师的亲属,别人就算有怀疑,又能说什么呢?可是捐献就不一样了,这一屋子假画捐出去,那是明摆着的诈捐啊,这还了得?”

“咣”的一声,冯恕手上的空茶杯被老蟹的问号震到了地上,正碰上那个被老蟹支走的服务员提着大铁壶来给玻璃茶壶续水,服务员乜了冯恕一眼,若有若无地冷笑了一声:“一个杯子20元啊。”

老蟹挥挥手赶走了服务员。他眼神飞转着把丧魂落魄的冯恕抡了几圈:“事儿大是大,但也值不了20块钱。你先别慌,主意我已经想了一个,不过需要你配合。”

冯恕舒了口气:“就知道你鬼点子多,这会儿就别拿乔了,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我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也谈不上什么配合。”

“那就好。长话短说吧,我需要你把那些你拿出来的真画还回去,能还多少还多少,就在今晚,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你只要把那些真画在明天美术馆拉画之前还回去,我包你屁事没有!”

冯恕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巴巴地盯着老蟹,好像一个被鱼刺卡了的人,正在屏气敛息跟那根若有若无的鱼刺捉着迷藏。“画都在佳佳那儿,但是这么晚了,要在天亮前全部找出来、对上号,哪那么容易啊!”

“不存在什么容易不容易的問题。对你来说没有别的选择,你只能按照我说的去做,不然会有什么结果,我前面已经说过了。”

冯恕伸手支住了下巴,给人的感觉,他只是在潦潦草草走完托腮思考的常规流程:“好吧。听你的,我马上去找佳佳。满打满算,还有八个钟头时间,来得及来不及,全看命了。”

“没理由来不及,我陪你去,给你搭把手。只要佳佳那儿不出幺蛾子,这点时间足够了。”说罢,老蟹就站起身,一把抓起了搁在桌上的黑色虎纹小手包。这只手包是老蟹须臾不可分离之物,里面藏着老蟹的很多秘密,现在,冯恕觉得它更像是一把上了膛的手枪。

4

算起来,冯恕和老蟹认识已经整整四年半了。

当时,在《秀城日报》当记者的冯恕受邀参加秀城一个广告公司老板的饭局,正好跟江湖上号称“老蟹”的锦绣江南红木家具公司董事长周顺根邻座,不知两个人怎么就对上了眼,当场互递名片并来来回回干了几轮梅兰春后,就成了莫逆之交。三天后,冯恕就被老蟹派车接到位于工业园区的锦绣江南公司总部做客,在老蟹那个足有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周董事长以贵宾规格接待了这位认识不久的小老弟,不但让一个身穿汉服的小女孩专门在一根老树桩凿成的茶桌上给冯恕烹茶斟茶,而且带冯恕进办公室旁边的一个密室(据老蟹说,进过这个密室的人连他俩在一起不超过五个),欣赏了老蟹收藏的各种宝贝,包括汉代的佛像、唐代的三彩陶马、宋代的汝窑笔洗、明代的宣德炉、清代的乾隆官窑梅瓶。

老蟹是木匠出身,最早玩的是老红木家具,后来旁及紫檀、黄花梨家具及各种器具,因为动手早、眼光毒,手上颇收了些好东西,随着名声在江湖上慢慢传开,古玩圈子里一些玩其他东西的人也开始跟老蟹走动起来。有些人拿着瓷器、玉器、青铜器甚至字画上门向老蟹兜售,老蟹只要觉得看上去顺眼、价格公道,也会收上一些。日积月累,老蟹早期收的老家具走了不少,但是新添了不少有来头的杂件和字画。在秀城收藏界,老蟹两个字也慢慢成了各种飞短流长的男二号或者男三号了。

照理说,老蟹和冯恕不在一个圈子,年龄也有一定差距,身家更是天差地别,应该是玩不到一起的,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名鼎鼎的老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冯恕这个老弟,自从冯恕第一次跨进那个塞满宝贝的密室后,两人的交往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跑起了冲刺。三个月后,冯恕受聘担任了锦绣江南文化公司的文化顾问——理由是老蟹从没见过像冯恕这么有才学又虚心懂事的年轻人。老蟹带着冯恕参加了收藏圈、倒爷圈的各种聚会,并指点冯恕小打小闹地收藏了一些小物件,老蟹不但帮着买,还帮着卖,按老蟹的说法,就是想帮着冯恕早日“脱贫”。作为回报,冯恕在《秀城日报》上给锦绣江南做了两次软文,一次是新闻报道,说的是锦绣江南的新红木仿明式家具在东南亚地区受到热捧,成为秀城传统文化“走出去”的一张新名片,一次是人物采访,冯恕以记者身份采访了老蟹并且以整整一个版面让周董事长谈了他的文化理想、经营理念和对老木头的痴迷,还配上了老蟹身穿唐装的大头照。这两篇软文使锦绣江南一下子名声大噪,很快就在秀城的几十家民营家具公司中脱颖而出,老蟹本人,也一跃成了秀城地面上不多见的儒商,开始在一些达官贵人们喜欢的场合出没了。

冯恕是响水农村长大的孩子,南都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后考上了《秀城日报》,在秀城举目无亲,自从认识了老蟹,感觉一下子就在秀城多了个亲人。老蟹在秀城各种各样的关系盘根错节,因了这些关系,毕业后对秀城始终难生亲近之心的冯恕终于觉得在秀城安个家也不错了,便下决心在秀城贷款买了房。当时秀城的房价很低,每平方米才六七千,在老蟹的怂恿、鼓动和支持下,冯恕在秀城新区一咬牙买了一套一百三十平方米的三居室,老蟹送了他一整套中式家具。

彼时的冯恕三十出头,有一张好文凭和一个好工作,长得也高高大大,在秀城算得上是个钻石王老五了,周围同事给他介绍对象的不少,有几个也见了不止一次面,但最后都是无疾而终。也有人说,冯恕其实不缺女朋友,他在新区的三居室经常有漂亮女孩出没,但这些没影子的事也就是在朋友间说说而已,没人当真,冯恕自己也不当真。

大约两年半前的一天,老蟹突然给冯恕电话,说是要送他五套别墅,冯恕一愣,连忙问老蟹是什么意思,老蟹哈哈一笑,说是晚上请他吃饭,吃过饭就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放下电话,冯恕琢磨了很久,也没弄懂老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熬过晚饭前的两三个小时,他准时赶到了约定的地点,这是位于秀城著名园林寸林园内的一个私人会所,叫“寸雅堂”,除了吃饭,还可以喝茶、打牌,喜欢偶尔附庸一下风雅的人还可以拨弄拨弄临池敞轩里的古筝。这里的所有仿古家具都是老蟹提供的,老板送了他好几张白金消费卡,冯恕之前跟着老蟹来过很多次,所以对这个七拐八绕、曲径通幽的地方并不陌生,一头就撞进了老蟹事先订好的包间。

出乎冯恕意料,一贯没有时间概念的老蟹居然已经到了,而且,看他面前桌子上的葵花籽壳,到了还不止一会儿。

见有新客人进门,恭立包间门外的穿旗袍的服务员要来给冯恕沏茶,被老蟹挥挥手赶了出去。老蟹自己动手,泼泼洒洒给冯恕倒了半杯茶:“兄弟,你要发财啦!”

这句话虽然是冯恕事先预计今天会听到的,但它们真正从老蟹嘴里旁若无人招摇而出时,冯恕还是打了个激灵。当然,他知道他不用开口,老蟹自然会把他想了解的一切和盘托出。

“长话短说,马上人要到了。先问你,你知道张肖今吧?”

“张肖今?不就是你们秀城有名的国画大师嘛?他家有廉价别墅要卖?”冯恕反应不慢,隐隐约约猜到了老蟹会说什么,但是按照他和老蟹日常对话的展开模式,他决定还是先装疯卖傻,把揭开谜底的快乐留给老蟹。

“瞎搞。他家别墅再便宜轮得到你来买吗?”“瞎搞”是老蟹的口头禅,这两个字出口,意味着冯恕的装疯卖傻奏效了。“告诉你,这事真要成了,远不是五套别墅的事情,可以说,你这辈子就从此吃穿不愁了!”

“有这么好的事情?蟹哥快说!”

随着葵花籽壳四处翻飞,而且越飞越快,事情的来龙去脉开始清楚了。原来,张大师有一个外孙女,是他的独生女张红缨的独生女,也就是说,这个外孙女是大师唯一的后人或者说继承人。这个外孙女叫张欢,目前在秀城图书馆工作,今年25岁,尚未婚嫁,丫头长得眉清目秀,性格也好,但是因为特殊的家世,大部分人家觉得高攀不上,觉得高攀得上的又担心女孩性格强势男方会受气,所以这把年纪了,连恋爱都没谈过。秀城文化界有很多人在为她的婚事操心烦神。

“这丫头还真不是一般人,这一辈子要不是大师罩着,早就粉身碎骨了。”根据老蟹的描述,冯恕了解到,张欢的父亲叫季庆龙,江湖上人称季孙子,三十年前是秀城收藏圈赫赫有名的人物,但是在张欢四岁那年,老季不知道什么原因卷进了一桩盗墓和倒卖文物案,被政府抓进去,判了二十年徒刑。老季被抓后不久,张欢的妈妈张红缨就被诊断出了宫颈癌,虽说大师动用各种人脉尽一切力量救治女儿,甚至从西藏请来了一位密宗大师,但一年多后红缨还是不治,把还没上学的女儿丢给了父母。“所以,张欢这丫头从小就是大师夫妇带大的,差不多算得上是大师的第二个女儿了。谁要是把她娶进了家门,大师的那些画啊、收藏啊,就都成了夫妻共同财产喽!”

说到这儿,老蟹乜了冯恕一眼:“蟹哥今天就是给你俩做媒来了。你说,这段姻缘抵得上抵不上五套别墅?你蟹哥老了,否则,这等好事哪里轮到你?告诉你,女孩马上就到,你可得好好表现,别坍你蟹哥的台!”

说话间,领座小姐带着两个客人进来了。一位是秃顶的老男人,另一位是中等个子的女孩。不用说,女孩就是“五套别墅”了。老蟹以近乎夸张的动作跟秃顶男人握了手,并把冯恕介绍给了他:“章馆,这是我弟弟、《秀城日报》记者冯恕!”

听老蟹这么说,冯恕不难猜到,面前的这位老男人,就是市图书馆的一把手、张欢的大老板章祥宽馆长了。章祥宽在秀城也算得上是文化界的头面人物,冯恕虽说没见过,但名字是听过的,而且不止一次,只是原先冯恕一直把“章馆”想象成那种穷经皓首、弱不禁风的传统知识分子,没想到真人却是这么一个脑满肠肥的油腻男,略有点失望,也略有点释然。和馮恕握过手,章祥宽也就顺手推出了身后的张欢:“这是我们馆的小张。小张是名门之后,一般不参加饭局的,今天是破例了!”

老蟹的眼神一把把张欢揽了过去:“欢迎欢迎!张小姐今天能来参加我们哥俩的饭局,蓬荜生辉啊!快请坐,先喝点茶!”

主角登场,冯恕也就顺势把注意力从油腻馆长身上拽到了张欢身上,眼神在张欢身上七上八下织了几梭,首先确定张欢绝非那种自己生理上无法接受的女人,然后再在细部略做挑剔,一张成绩报告单也就在脑子里打印成型了。很明显,张欢的优点是:皮肤白,丰满,牙齿好;缺点是:鼻子略塌,头发疏,个子不矮但是有一点点驼背,右鼻翼有一颗直径约半厘米的黑痣。这些缺点有张欢的家境做补偿,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冯恕结合张欢的家境给张欢的硬件打出了73分的较高分。当然,他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始终没能逃过老蟹的眼睛。四个人入座后,老蟹的眼神就在冯恕和张欢之间来来往往,把“章馆”丢到了一边。“章馆”喝了两口十五年的古越龙山,也就把注意力放到了面前的那盘醉泥螺上,大家各得其所,老蟹正好可以集中精力协助冯恕粉墨登场。

“也介绍一下我这个老弟啊,冯恕,南大中文系第一高才生,硕士生最高奖学金得主,以笔试第一名成绩考取《秀城日报》,当时省电视台和省报业集团都抢着要他,结果还是因为我这个老哥的缘故选择了来咱们秀城!”牛逼吹得略有点离谱,但是对面的张欢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反而把眼光停在冯恕胸前的某一点上踩上了刹车,嘴形离微笑只有一步之遥了。看起来,老蟹的不靠谱收到了靠谱的效果。

没想到,一直埋头对付醉泥螺的章馆冷不防插了一杠子:“南大中文系?学的什么专业啊?”

“新闻传媒。”冯恕咽了一下口水,不明白姓章的意欲何为。

“硕士生导师是谁啊?”

“郭守金教授。”

“没听说过。”姓章的摇了摇头,略带歉意地看了张欢一眼,便又把目光聚焦到了泥螺身上。

“郭教授去年来秀城参加市里召开的发展大会,我还请他吃过饭呢。最近听说,他当院长了?”老蟹丢了个眼神给冯恕,最后的那个问号,稀里糊涂地给他拖拽成了句号。

冯恕点点头:“好像是的。这几天全国各地的几个师兄弟正约着要去南京给他庆祝呢。”

“南大的信息管理系在全国有名吗?”这时候,一直含笑不语的张欢突然开了口,这也是她自从进屋后第一次轻启朱唇,因为她说的是普通话,所以这个问题显然是冲着冯恕来的。声音好听,可以再加2分。

“还好,不算很有名。跟中文、数学、化学这些老牌系科相比还是差了一截。”

“那就对了。前一阵子我们馆里想让我去考南大信息管理专业的在职研究生,我就跟馆长说了我不想去,要考我就考武大图书馆系。”说话间,张欢的目光扫到了章馆,逼着章馆从已经给消灭了一半的醉泥螺上抬起了头。

章馆扶了扶眼镜,把张欢深一脚浅一脚抛过来的球接住了:“对对对,小张对自己要求高、标准严,这很难得,值得肯定,值得肯定!”

话头扯开了,冯恕就不怕话题再中途开溜了。从南大求学开始,自己这辈子最牛逼的事情手搀着手从嘴里次第登场,把张欢姑娘说得一愣一愣的。虽说是名门之后,但毕竟是小城长大的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冯恕设计制造的几个震撼弹都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尤其是当年法国在任总统去南大做演讲时他作为研究生会宣传部副部长参与接待和提问的经历,把小张姑娘唬得脸都变了色,甚至见过大世面的章馆也张嘴露出了半信半疑的表情。

“老外男人都喜欢用香水,我跟他握了一下手,结果沾上了他的香水味,晚上回宿舍,舍友们都怀疑我跟哪个女孩约会了。其实,男用香水跟女用香水味道是完全不一样的,但我们那些半大孩子哪懂这个啊!”这些事,冯恕都没跟老蟹说过,说着说着老蟹也放下了手中酒杯,对着冯恕竖起了耳朵,一直在扫来扫去的眼神慢了下来。

“总统没有保镖吗?你们怎么能随便跟他握手的?”张欢边说边伸出自己左手扫了一眼,冯恕注意到,她的中指上套着一只钻戒。

“是总统主动跟我们握的手,那些保镖难道还管得了他们老板?”一个铿锵有力的问号,标志着对话关系主客易位了。看到张欢心悦诚服地点头接住了他的问号,冯恕的目光就不管不顾地在张欢身上随意踩踏了,他注意到张欢穿了一件淡粉色的抓绒套头衫,脸上也没做任何修饰,显见她对今天的相亲抱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一种反败为胜的自得开始在冯恕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毛孔中弥散,他开始想象跟眼前的女孩拉手甚至接吻的场景,必须承认,有那么一点点心旌荡漾,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急不可待。他靠一口温得两头不靠的古越龙山压下了浑身渐渐冒出来的邪火,不断告诫自己要守住妙语连珠和徒逞口舌之快之间的边界,切勿功亏一篑。

结果,南大高才生冯恕很快就以风趣的谈吐、渊博的知识、不俗的见解成了酒桌上的主角,不但征服了对面的女孩,而且征服了老甲鱼章祥宽,甚至征服了知根知底的老弟兄周顺根董事长。老蟹几口酒下肚,照常规话匣子就该打开了,而且一打开就再也合不上盖子,但是这次冯恕的表现显然不但让他刮目,也足以让他闭嘴了。他放过了冯恕,用胜利者的口吻敬了张欢一杯酒:“张小姐,来,我们干一杯!我们都是秀城人,我们一起代表秀城人民欢迎冯恕这样的大才子落户秀城!”

张欢还真擎起杯子,跟老蟹手中的杯子碰了碰。冯恕注意到,张欢那只中指套着钻戒的手很白很白。

一顿晚饭,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中结束。冯恕和张欢、章馆互留了电话号码、加了微信。第二天,冯恕就主动给张欢发了微信,约她去听报社张罗的一场红歌音乐会,张欢爽快地接受了邀请。这样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开始了交往。在第四次见面(含相亲的那一次)时,冯恕终于握到了那双他朝思暮想的戴钻戒的白手。

两人在认识半年之后举行了婚礼。按照张欢的要求,他们的婚礼没有惊动秀城艺术圈、收藏圈的任何人,办得非常简朴,因为其时肖今大师和夫人都已谢世,章馆作为张欢的娘家代表搀着身披婚纱的张欢把她交到了冯恕手中。女方的亲朋好友基本上都是张欢的中学同学和图书馆的同事,相比之下,冯恕这边的陣容就显得比较强大了,光苏北来的亲戚就坐了五桌。冯恕的父母虽然都是脸上皱纹能夹死苍蝇的农民,但是在婚礼上表现得体,应对大方,相比之下,老蟹在婚礼上大呼小叫、左蹦右跳、烟来酒往,看上去就有那么一点点喧宾夺主了,但冯恕知道,这是这个异姓兄长在给自己撑场面。事实上,整个婚礼从头到尾都是老蟹擘画和组织的,作为总导演,在自己的作品中偶尔瓜分一下男女主角的风头,这是应该被允许的。而老蟹其实也很知趣,他婉拒了冯恕发出的担任证婚人的邀请,把这个荣誉让给了冯恕的大领导——报社总编辑,这位总编辑在当记者时多次采访过肖今大师,一直以大师的忘年交自居,能够充任大师外孙女的证婚人,总编大人深感荣幸,为此还特地准备了一篇既情真意切又幽默风趣的证婚词,把冯恕的好多乡下亲戚都听傻了。

尽管在冯恕的老家有闹洞房的习俗,尤其喜欢在闹房时开公公和儿媳的不雅玩笑,但是考虑到婚礼地点毕竟是在秀城,新娘子的身份又有点特殊,所以事先冯恕特地给老家来的五桌客人打了招呼,请求他们入乡随俗,不要把好事办歪了。乡亲们也很配合,婚宴后随一对新人去新房转了转,说了一些“早生贵子”之类的不咸不淡、语意含混的话之后就散了。

新娘新郎婚前一致同意,新房设在肖今大师留给外孙女的位于市中心的260平方米的顶楼复式公寓里,这也是肖今大师和夫人顺弟度过晚年的地方。婚礼前,房子进行了重新装修,摆上了老蟹半卖半送的全套新家具。但是楼上原来大师用作画室的房间没有动,事实上,这个房间自从大师去世后就基本没有人再进去过,桌上砚台里还残剩着大师用过的积墨。大师的绝大部分画作都被保存在这个房间的各种柜子和箱子里。大师去世前两年,顺弟老夫人也正是在为大师整理画桌时因为突发脑溢血而倒在了这间屋子里。

新婚之夜,为了告慰外公外婆,张欢带着冯恕走进这个房间,对着挂在墙上外公挥毫朗笑的大尺寸彩照鞠了一个躬。然后,应冯恕的请求,张欢从箱子柜子里捧出外公的画,让冯恕看了个够。也可以说,冯恕的新婚之夜,是在对大师作品的顶礼膜拜和啧啧称奇中度过的。

也就在这个晚上,冯恕对张欢的称呼由“小张”改成了“欢子”。

5

佳佳家住在云景花园,这是个老小区,没有电梯,冯恕和老蟹爬到六楼佳佳家门口时,感觉腿都快断了。没等冯恕敲门,上面贴着一个倒写的“福”字的防盗门就开了,看来佳佳早就躲在猫眼后面观察着门外的动静了。

“这么晚了,你们到底搞啥名堂啊?”看得出来,佳佳虽然穿着让人泄气的家居服,但眉毛和睫毛都刚刚描过,显见接到电话后还是抓紧时间修饰了一下。

房子是佳佳租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老公房,一室一厅,房东在客厅里就潦潦草草挂了盏连灯罩都没有的白炽灯,很暗,冯恕曾经好几次提议佳佳换成既省电又亮堂的节能灯,都被佳佳婉拒了,佳佳的意思是没必要浪费,等灯泡坏了再换,可是偏偏这灯泡脾气倔,总也坏不了,所以冯恕每次进门,只要看到这盏老而不死的灯亮着,就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好在他很快捕捉到了屋子里最让他兴奋的东西——是佳佳身上那种特别醉人的香水味儿,但是碍于一旁的老蟹,他克制住了一把搂住佳佳的冲动。

佳佳捧上了两瓶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炭烧酸奶,这是冯恕最爱的饮品,以前冯恕总能一口气连灌两三瓶,但今天他的心思不在上头,在客厅的三人沙发一屁股坐下后,就让佳佳赶紧把藏在卧室床底下的画捧出来。

“到底出什么事了?这么火烧火燎的,看画什么时候不能看,非挑这深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即使是埋怨,佳佳的口气也仍然是温柔的、带着一点娇嗔的,这是最让冯恕舒坦和着迷的地方。他注意到佳佳说这些话时乜了老蟹一眼,显见得她确认老蟹是这一波骚操作的罪魁祸首了。

说完,佳佳就扭身进了卧室,老蟹对冯恕挤了一下眉毛,就端起面前茶几上的酸奶瓶,拧开瓶盖把褐色的酸奶倒进了嘴里。

佳佳姓许,本名许一佳,是冯恕报社同事,也是冯恕南大师妹,四年前研究生毕业考进报社,跟冯恕成了同一个部门的同事。佳佳也是外地人,但老家在四川遂宁,跟冯恕相比,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更强烈。因为是同一个学校出来的师兄妹,又都是说普通话的外来客,所以进报社后冯恕很快成为佳佳最信赖的人,举凡小姑娘有什么人生烦恼、情感纠葛、工作难题,都会下意识地找冯恕倾诉和讨教。佳佳算不上美女,但个子小巧、皮肤光洁,细细的鼻子配米白色的小虎牙,见人就笑,有点像日本女孩,是冯恕喜欢的类型,跟这样的女孩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还是很惬意的,有一度冯恕跟佳佳过从甚密,两个人都隐隐觉得走到那一步是迟早的事。然而,从冯恕跟欢子认识的那一天起,那始终没有抬起腿来的一步也就再也迈不出去了。

欢子跟佳佳各自的优劣是明摆着的,冯恕的选择并不出任何正常人意料。冯恕结婚后,佳佳也谈了几次恋爱,最后都无疾而终。直到冯恕结婚整整一年后,冯恕因为喝酒晚归被欢子关在门外,走投无路之际敲开佳佳的房门,那始终没有跨出去的一步也就不费吹灰之力迈了出去。人与人之间相处的方式有时候真的很古怪,冯恕跟佳佳之前在一起吃了不下几十次饭,连佳佳的手都没有碰过,然而那天晚上,当他敲开出租屋的房门時,没等佳佳反应过来,就一把抱住佳佳,用舌头抵住了佳佳的嘴唇,等到他终于放开佳佳,让佳佳透过气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滚到了床上。那盏老骥伏枥的灯泡,也就成了两人关系发生质变的见证。好像佳佳对这一天早有预感,对冯恕的所有过火行为,她都没有抵抗,甚至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两个人在冯恕进门后半小时才开始对话,看着汗津津的冯恕,佳佳赤着脚一溜跑进卫生间,帮冯恕拧开了浴缸上方的花洒,她对冯恕说的第一句话是:“快去冲冲,都是酒味儿。”

佳佳拖着一个大纸箱出了卧室,冯恕走过去搭了一把手,径直把箱子拖到了老蟹面前。佳佳放下箱子,就进了厨房,老蟹松一口气,顺手掀开了纸箱,一股似乎带着时间刻度的霉味从箱子里飘了出来。

“还好,大多数都裱过了,这就省事了。你手头有这次参展作品的清单吗?”老蟹深嗅了一口,有点像在鉴定霉味的成色。

冯恕掏出手机晃了晃:“都在手机备忘录记着呢!”

“那好,你把清单调出来,跟存在这里的画对一下,只要对得上的全放一边,今晚你就带回家把那些假的换下来。时间有点紧,也别太讲究了,能换个八九不离十就行了。对了,这会儿回去欢子睡了吗?”老蟹边说边掏出了黄金叶,但把烟叼到嘴边后又一把摘下来放到了茶几上。

“应该睡了,她刚刚就说累死了。就算没睡着也没事,她在楼上卧室,画都堆在楼下客厅等着明天运走,我动作轻点她什么都听不到。”

说话间,佳佳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托盘从厨房间走了出来,待托盘放到茶几上冯恕才发现托盘里是两只大小和颜色都不一样的瓷碗,有一只碗沿上有一个明显的豁口,两只碗里都盛着四只比鸽子蛋略大的糯米汤团。

必须承认,女人的那双巧手,总是在不经意处让人顿生怜爱和虔敬之心,但冯恕还是跺跺脚把心思往回拉了拉:“这会儿你就别忙这个了,不是还有几个箱子吗?你一起拿出来,我和蟹哥抓紧时间挑一挑,十万火急的事情,磨蹭不起!”

佳佳陆续从卧室里拖出了几个大大小小的纸箱,老蟹皱皱眉头从箱子里捧出了几个卷轴:“这些画老闷在箱子里会受潮发霉的,佳佳你平时还是要经常拿出来透透气!”

佳佳在几个箱子前面蹲了下来,帮着老蟹慢慢从箱子里把那些或新或旧的卷轴一一取出来:“想不到这些没有生命的纸张和颜料也像生物一样需要呼吸,有意思!”

“我告诉你,它们可比你说的生物值钱多了,好好伺候它们,值得的。说起来它们是一张张纸和一笔笔颜料,其实他们都是大师的心血,亏待不起啊!”

老蟹语重心长,像良师益友一样教训着佳佳,冯恕则掏出手机,先看了一下屏幕,然后半跪在地上一一打开那些卷轴辨认起了画上的题款。茶几上的两碗汤团,在这个并不算宽敞的客厅里,有点像两个无辜的弃儿了。

冯恕打开了一幅三尺整张的立轴,是一张特别绵密的山水,在肉眼很难一眼看到的角落里藏着几个宽袍大袖的古人,山水画得大气磅礴,几乎是一气呵成,但是人物却画得工整、细致、严谨,高不过半寸的三四个人,高低错落,肥瘦各异,脸上的胡须和眉毛一笔不苟,可以想见,在山水之间策马狂奔之后,大师忽然想在人物身上卖弄一下手腕功夫了。这是大师和好多同辈画家不一样的地方,别的画家一泼起墨来就不管不顾,唯恐不洒脱、不狂放,画起古人来往往寥寥数笔勾几下就完事了,连眉眼都看不到,大师从不这样,他画起画来总是快中有慢、简中有繁、乱中有法,所以他的画只要上拍,总是会受到那些千万级富翁和厅局级官员的喜爱,常常能拍出一个始料未及的好价格来。

“这张画好,用色大胆,笔力强劲,而且是长款,字也写得好,是难得的精品!”不知什么时候,老蟹的注意力也被摊在地上的这张画吸引过来了。“你看看,是大师什么时候的作品。”

冯恕把头往大师落款那儿凑了凑:“好像是丁卯年秋。”

老蟹把头靠在沙发背上稍作沉吟,掏出手机在屏上滑弄了几下,用并无必要的凝重表情送出了要说的话:“那是1987年,正好是欢子爸妈结婚的那一年。老爷子那一年心情好。画了不少好画。”

佳佳一声惊叹:“哎呀,那时候我还没生呢!”

“不但你没生,这张画的真正主人也还没生呢。”老蟹不阴不阳接了一句,拿起一直搁在茶几上的那支黄金叶塞进了嘴里,但并没有点火。

冯恕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样一张张对下去要弄到什么时候啊,我们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了。”

“你俩到底想干什么呢?所有的画都在这儿了,我明天上午还有一个采访任务,我得去睡觉了。反正我在这儿也插不上手。”佳佳拍了拍手,也站了起来。

“你去睡吧,这儿没你的事。我们完事了就走。明天咱们再通电话。”冯恕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佳佳的背,这是今天进屋后他首次对佳佳做出亲昵动作。佳佳似乎并不习惯在第三者面前接受冯恕的示好,轻轻搡了搡冯恕的手,就闪进了卧室,并且关上了房门。

老蟹终于急不可待地掏出打火机点着了嘴里的那支烟,他朝那张仍然无声无息地躺在地板上的画来来回回扫了几眼,挥手示意冯恕也坐下来:“你先坐下来。时间是有点紧,不过也不用着急。我们该好好地理一下思路了。”

冯恕一屁股坐下,端起了那只有豁口的碗,碗里的汤团已没有任何热气了:“思路?刚刚咱们不都已把思路理好了吗?现在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最要紧的就是抓紧时间,时间就是生命!”

老蟹干咳一声,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刚刚在想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总觉得有点奇怪。你说,欢子这个没心没肺也没什么政治野心的丫头,怎么会突然想起捐画来了呢?照理说,她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但总得尊重一下你的意见吧?尽管你在外头干过对不起她的事,可是她并不知情,再说你俩马上都是要当爸妈的人了,有什么必要一直瞒着你,在这个当口来个突然袭击呢?”

冯恕拨拉了一个汤团进口,黑芝麻馅临时把半个门牙染黑了:“她就是这么个没头没脑的人,说风就是雨的,她来这一手,我不奇怪。要说这中间有什么阴谋,我觉得你想多了。”

“不對!”老蟹近乎夸张地摇了摇头,“越想这事越不简单。不是说她舍不得捐这些画,而是她根本就想不到这一层。全秀城都知道她虽然是大师的亲外孙女,可她妈却是个百分之百的弱智,她虽然不傻,但是做事有一搭没一搭的,就是遗传了她妈。”

“可你不是说过,她爸曾经是秀城画倒爷里脑子最好路子最野的人吗?她爸的基因多多少少也会遗传给她吧?爸妈的基因一中和,她不就正常了?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她聪明,而是说她并不笨,女人常有的那些小心思,她都有,我跟她做了几年夫妻了,我了解她。”

老蟹执拗地摇了摇头:“你跟我想的不是一个问题。她是笨还是聪明,像爹还是像妈,我没兴趣。我是在想,她后面有没有人在煽风点火。”

“她后面能有什么人?我跟她结婚这几年,没看到她跟一个亲戚来往过。那些同事、同学,也都是一年吃不上一次饭的关系。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些名门之后,都不是正常人,总觉得别人整天想着占他们便宜,但愿我的孩子将来别变成这样的人。”

老蟹深吸一口烟,把冯恕吃剩的两个汤团拨拉进了自己的碗里,然后把烟头摁进带豁口的空碗里,烟头沾水后发出刺啦一声,引出了老蟹的一声叹息:“你还是没听懂我的意思。其实,欢子不是孤儿,她的亲人并没有死绝。说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跟她血缘最近的人,到现在你还没有见过哩。”

“你是说,那个姓季的?季庆龙?”

老蟹拍了拍冯恕的肩:“别一口一个姓季的,说起来,人家可是你的岳父哦。”

“什么岳父不岳父的,听欢子说姓季的出事后他外公就声明跟姓季的脱离了关系,她妈后来生绝症也跟这事有关。这么多年,大师从没在欢子面前提过她爸,欢子也从没觉得自己有个爸,就是当面见到都不认识,他能捣什么乱?”

“唉,他能捣什么乱,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可是你要问我他会不会捣乱,我的回答是他百分之百会。全秀城的人都知道季孙子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当年怎么把欢子她妈骗上手的,你要是去问秀城古玩圈的那些老客,每个人都能给你说上半天。前几年听说孙子提前出来了,但秀城以前跟他玩的人没一个见过他,也有人说他出来后就去深圳投奔了朋友,如今靠炒期货又发财了,但也只是传说。我可要提醒你,欢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血脉,手上又有老爷子的这么多画,按照孙子的脾气,他要真出来了,不会丢下欢子不管的!”

冯恕跺跺脚站了起来:“现在也管不了他了,咱先把该干的活干掉吧。”

6

冯恕发现自己和欢子的婚姻出现问题,是在结婚半年以后。说起来是一件小事触发的:冯恕的小姑妈体检时发现肺上有结节,想通过侄子的关系到秀城找个靠谱的医院做进一步诊断。冯恕懂事时小姑妈还没出嫁,是他记忆中全家最疼爱他的人,听说小姑妈有可能生了恶病,冯恕急得嘴角都生了疮,既然病人决定从苏北来秀城就诊,那么报答小姑妈的机会别人想抢也抢不掉了。考虑到自己家房子大(冯恕原先自己的那套房子已按照欢子意思租掉了),有空房可以招待客人,冯恕就决定小姑妈在秀城期间和陪她来就诊的小姑父一起住在自己家里。这样一来方便,二来对病人心理上是个安慰,三来也算以自己的方式报答了小姑妈。哪知道冯恕的计划一说出来,就遭到了欢子的反对,欢子的理由是这还是新房,让一个身患怪病的病人住进来,会带来晦气,而且,他们夫妇两个白天都要上班,也不可能再有精力来照顾病人。

在冯恕的记忆里,他第一次在欢子面前失了态,他不但用家乡方言大骂了新婚妻子,而且在水槽里砸破了欢子几天前刚从夜市上淘回来的一只彩陶花瓶。但是欢子并没有因此让步,欢子笨嘴拙舌,不擅长吵架,但是她心理素质身体素质都优于常人,往楼上一待,半天不下楼,既不进食也不进水,甚至马桶都不上,冯恕就没辙了。最后,小姑妈夫妇还是住进了冯恕为他们订的医院附近的宾馆。当然,他自始至终没有把自己和欢子的口角告诉小姑妈,只是说特地托关系订了医院旁边的宾馆,这样方便。小姑妈当然被宝贝侄子的悉心安排弄得很窝心,病还没看精神先好了三分。

让冯恕愤怒的是,小姑妈在秀城就诊期间,欢子居然没有一次主动提出来去医院或宾馆探望小姑妈,还是小姑妈确诊无碍离开秀城的前一天,她才被冯恕硬拖着参加了冯恕为小姑妈夫妇举行的庆祝加告别宴。

这件事过去不久,冯恕二舅女儿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家里让冯恕设法在秀城给表妹找个打工的地方,这对冯恕来说并非难事,他很快托老蟹在一家台资超市给表妹找了一个收银员的工作。鉴于上次小姑妈事件的不快回忆,冯恕这次主动掐掉了请小表妹来家里做客之类的念头,但是懂事的小表妹拿到了第一个月工资后主动提出来要来家里看看表嫂,这个要求当表哥的就没法拒绝了。冯恕的打算是这样的:抽一个周末,让表妹上午将近饭点时来,在家里坐一会儿后就在附近找个馆子请小表妹吃个饭,吃过饭小表妹就直接回去了。谁知道表妹约好上门的这一天,欢子一大早就出了门,直到吃饭时分仍不见踪影,冯恕打了两通电话没人接,就知道大事不妙,只好骗表妹说嫂子单位临时有大领导来视察,被喊去接待了。拎了大包小包上门的表妹倒也没有多想,只说嫂子的工作重要,家里人随时都可以见的,没关系。结果,冯恕在家门口的小馆子里陪着表妹一个人喝掉了两瓶牛二。那一天,欢子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家,喝得头痛欲裂的冯恕把她不知道从哪儿带回来的一包卤猪头肉连耳带嘴扔进了还剩两条锦鲫的玻璃鱼缸。

这一年的春节,已经有一年多没回响水的冯恕决定一放假就回家,陪父母过完除夕后再赶回秀城给领导同事拜年,这也是冯恕结婚后第一次回乡,冯恕当然希望欢子陪着自己一起回去,谁知一开口就被欢子回绝了,有了前两次的经验,欢子知道这么做并不会招来什么了不得的反击,所以她连理由也懒得找了,只说不想去,因为公公婆婆说话她听不懂,对个话都累得慌,所以还不如趁难得的假期在家看看平时没时间追的韩剧。这次冯恕没有翻脸,他知道,只要他想把这段婚姻维持下去,这种勃谿将会是生活的常态,他没有必要为此挥霍自己有限的能量和精力。

结果,在响水靠着大大小小的谎言应付过父母和亲戚的各种盘问回到秀城后,欢子难得地以一个热辣辣的拥抱迎接了他。当天晚上,欢子早早洗过澡,套上总共没用过几次的丝质睡袍,还在身上要紧处喷上略显过量的香水,在床上款待了冯恕。你侬我侬之后,欢子请求冯恕原谅自己,她真的没有办法像爱冯恕一样爱他的家人,她不希望他們的二人世界老是受到苏北来的亲戚的打扰。她以罕见的温柔半支着身子用左手的食指在汗津津的冯恕胸口画着无人能够破解的图案,请求冯恕允许她远离他的亲戚。冯恕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盘弄着欢子食指上的那只钻戒,脑子里全是父母除夕之夜在锅灶间忙碌的镜头,至少在浓烈的香水味的笼罩下,他不能不承认,把那两个佝偻的背影跟这只钻戒勾连起来的任何想法都很荒唐,也很无聊。

平心而论,除了没法接受冯恕家庭、反感冯恕在外过多应酬外,作为一个妻子,欢子在其他方面的表现还是说得过去的。她不计较钱,除了每月的生活费,平时从来不要冯恕在她身上花钱,相反,她很愿意为冯恕花钱。肖今大师去世时不但给宝贝外孙女留下了几百张画,还留下了一笔可观的现金资产,所以欢子从来就觉得她比周围的绝大多数同龄人有钱,她完全没有必要像一般家庭主妇那样对钱财斤斤计较。她对大多数女孩都感兴趣的玩意儿比如名牌包包、珠宝、美容也没兴趣,下了班基本宅在家里看剧,难得会参加一下同事们的聚会,但肯定会在晚上九点半以前回家。

这些优点,冯恕是承认的。欢子在生活中算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对人情世故不敏感,说起话来不太考虑别人感受,冯恕觉得这都是她从小受宠,没有真正吃过苦造成的。认识她的人似乎都很喜欢她这一点,觉得她天真单纯,没有心机,相处起来不累,唯有冯恕不这样想,欢子越是给外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他就越不能原谅她对自己家人的歧视和怠慢。

是老蟹最早意识到了他冯恕对妻子的不满,说起来也怪冯恕太没城府,结婚后冯恕走动最多的当然还是老蟹,老蟹会有意无意问到小老弟成家后的感受,冯恕一般会王顾左右而言他,间或叹息几声。老蟹是何等聪明之人,一来二去,马上就明白了冯恕婚后的新常态。

一次,老蟹约冯恕周末去郊区一个朋友开的农家乐钓鱼,钓了整整一天,钓完后姓崔名响的东道主设宴款待老蟹和冯恕,上了崔响自家酿的米酒,几杯酒下肚,冯恕脸红了,话也多了,老蟹不咸不淡、不远不近地用炉钩子捅了几下,冯恕肚子里的煤灰就全给扒拉了出来。

老蟹给冯恕的煤灰球一下子给砸晕了。“妈的什么名门之后、大家闺秀,敢情都是骗人的?年纪轻轻的,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兄弟,都怪哥,好心给你办坏事了。别难受,大不了再换一个,凭兄弟的条件,什么样的女人娶不到?”

一旁作陪的崔响更是怒不可遏:“这也太欺负人了,甭管她什么大户人家小姐,吊起来打一顿就全老实了!”

结果是老蟹跟崔响为了打不打的问题杠了起来。老蟹的意思是没文化的人才动不动打啊杀的,有文化的人会跟对方斗智斗勇,但崔响几杯米酒下肚,显然把待客礼仪忘得一干二净,他承认自己没文化,但却坚信没文化的人对付泼妇更有效。“这些娘们就是欠揍,揍过一两次就老实了。你们文化人脸皮薄,脸皮一薄,这些婆娘就骑在你脖子上拉屎了!”

“那你是没碰到厉害的女人!”老蟹见崔响不但脸红,脖子也粗了,决定结束战斗,用一句话做了总结。崔响无法接受老蟹对自己经历的轻慢,还想再争,老蟹却把话题轻轻一拨,跟冯恕讨论起了如何处置今天钓到的那几条大青鱼。

钓鱼的第二天,老蟹约冯恕晚上去他公司旁边一家叫作“海阔饭店”的苍蝇馆子吃晚饭,说是昨天钓回来的几条大青鱼,他都交给了海阔的老板,吩咐他一半打成鱼丸一半制成爆鱼,剩下来的几条鱼尾巴今晚一锅炖了,做成清汤。“撒上蒜末,保证鲜得你打嘴不放。我跟老板说了,今天其他菜一概不上,就吃咱们自己钓的鱼。兄弟,这顿饭别有风味吧?”隔着电话,冯恕都能听出老蟹吞咽口水的声音。

直到两个人在海阔饭店雅间的大圆桌前坐下,冯恕才意识到老蟹设局的主要目的并非吃鱼。

“兄弟,说白了吧,我昨晚一夜没睡好,我兄弟活得太憋屈、太窝囊了,做哥的我心里难受哇!今天,老哥一方面是给你赔罪,一方面也是想跟兄弟商量商量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老蟹声情并茂的一番开场白,就定下了饭局的基调。随着各种烧法的青鱼陆续上桌,老蟹为兄弟设计的一整套反制和报复方案也次第浮出水面。

老蟹的意思是,欢子怠慢冯恕家人,这没什么了不得,都是面子上的事,做男人的大度一点也不丢脸,但是气不能白受,亏也不能白吃,从现在开始,冯恕就必须学会保护自己,不能搞到最后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脸皮不能太薄,心肠也不能太软,该出手时就出手,人家不仁在前,你不义在后,说起来还是她对不住你,所以不要有什么心理障碍。

冯恕不笨,听到这儿,也大致听出了老蟹的意思,但是要让他马上就表现出心领神会,他做不到。好在老蟹根本就不在乎他听得懂听不懂,自顾自就说了下去。

“我告诉你,虽然你们是夫妻,但大师的那些画都是你们结婚前留给她的,全秀城都知道你俩结婚时大师已经挂了,所以那些遗产都属于婚前财产,要是你俩真的有一天要离婚,你连一张画都分不到!那你说你这个婚结得算什么名堂呢?所以,我今天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咱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必须有,你从现在开始,就必须采取行动!”

按照老蟹的计划,冯恕必须先对目前欢子手上的大师遗作造个册,对它们的大致行价做到心中有数,然后,制造各种理由,比如装裱、摄影、修补,把大师的精品(一些即兴之作可以放弃)分批带出来,只要这些画能在外面搁上三五天,老蟹就能找到最好的假画仿制者画出几可乱真的假画,而且装裱得跟原画一模一样,然后,冯恕把仿制的假画送回家,真画则自己留下来。“咱也不是偷她的画,只是留个后手,以防万一。如果她以后好好待你父母,你们两个安安稳稳过日子,这些画还是她的,当然也是你们的儿女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些假画我照样可以帮你卖掉。如果她还是老样子不改,这些画至少是对你所受的窝囊气的补偿吧?”雪白的、在嫩黄色的鸡汤里载沉载浮的鱼丸,并没有堵住老蟹的嘴,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运筹帷幄,一些奇思妙想、一些阴谋诡计跟鱼贯而入的鱼丸在唇齿间擦肩而过。毋庸置疑,老蟹的这些天才构想使冯恕折服,也令冯恕对自己和欢子的关系重新进行了一番评估和展望,他不能不承认,如果按照老蟹的谋划来重新设计他和欢子的婚姻关系,这段看上去有点摇摇欲坠的婚姻立马就变得刺激甚至迷人了。

他和老蟹用碗干了杯,又让店里伙计把渐渐冷却的鱼尾汤和鸡汤鱼丸端去厨房重新加了热,给加过热的汤加撒了蒜末,待那些开初在血管里左冲右突的热血稍微冷却之后,就一些具体的细节问题和老蟹交换了意见。

“那些画到手后要找个可靠的地方藏起来,除了你、我之外,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五年之内,这些画不能进入市场,相反,要让那些假画尽可能地抛头露面,要找机会办展或者参拍甚至出版,要慢慢培养假画在公众心目中的认知度。这样,养上五年八年,那些假画洗白了,你的那些真画也就被人遗忘了。我们不怕别人忘记,真东西就是真东西,真有眼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等它们重新在江湖上冒头的时候,你就离真正的千万富翁不远喽——五套别墅,应该没有夸张吧?”没想到,时至今日,老蟹还记着“五套别墅”的承诺,看来这个表面上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家伙,远比旁人以为的心思缜密,作为过来人和指路者,他的话听起来无可辩驳,甚至无懈可击,冯恕除了点头称是,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内心不要有负疚感。是她先对不起你,要是她对你爸妈好,尽到做儿媳的本分,你这么做是你理亏。现在不是这么个情况,是她欺负你,欺负老人,说白了,今天这个局面是她一手造成的!”技术辅导之外,老蟹还加上了心理疏导,冯恕觉得这有点多此一举了。事实上,从开始起,他就没有产生过所谓的“负疚感”,欢子对他身心造成的伤害,要比老蟹以为的深得多,那是一种切肤之痛,他相信欢子自己永远也不可能体会和理解这种痛,即使把她外公留给她的所有画作都搬迁一空,她也不会产生他内心的那种酸楚和愤懑,所以,对他来说,只存在怎么做的问题,该不该做从来就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结果,事情的进展比他想象的顺利、迅速得多,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大师的画作带了出来。开始时,他还会制造一些理由来搪塞、忽悠欢子,后来他发现这根本没有必要,索性什么理由都不找,趁欢子不在家,卷起画就走。也许是来得太容易了,欢子根本没把外公留给她的这些遗产当回事,事实上,直到冯恕第一次提出为外公遗存作品造表时,欢子都不知道大师给她留下了究竟多少张画,这个数字经过冯恕反复清点、核验后,确定是638张。确定过数字以后,冯恕曾经迅速心算了一下,按平均一张三平尺、每平尺1万块的价格计,这些画的总價当在两千万左右,当然,这只是一个粗略的估算,事实上,这六百多张画里既有六尺、八尺的大画,也有小斗方和小镜片,这些画按平尺算的时候因为工写不一,价格相差很大,但不管怎么算,如果上拍,按照目前行情,六百多张画换秀城城郊的五套别墅还是绰绰有余的。

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冯恕从家里先后带出了几十张画交给老蟹,由老蟹找一位匿名高手画出仿制品,按原样装裱好后再由冯恕把仿制品带回家,悄无声息地放归原处。匿名高手的酬劳是每张画不论大小都按800元算,这部分的钱都由老蟹代垫了,说好将来冯恕开始卖画后再还。

冯恕万万没想到,那些想起来就让人心惊肉跳的计划一旦进行到实操阶段,居然会如此波澜不惊。六七十张画,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掉了包。到后来,冯恕甚至对欢子的漫不经心产生了一丝愤怒,这些老外公一生心血的结晶,这些画倒爷们趋之若鹜的宝贝,居然在欢子这里受到如此漠视和怠慢,冯恕觉得这甚至比她对自己父母的不敬更令人伤心,也更令人抓狂。

有了这种愤怒做铺垫,冯恕干这一切的时候就更理直气壮也更肆无忌惮了。原来的计划是,换满一百张画就收手,可是干着干着,冯恕不满足了,他觉得大师的那些画留给不解风情的欢子完全是一种误会,是极大的浪费,相反,在和那些真画患难与共的日子里,他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这些画,也真正理解了大师的匠心。他要凭一己之力把大师的那些画好好保存下来,把它们全部掌控在自己手中。所以,在一百张的指标完成之后,他并没有收手,他慢慢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这样一种风险指数很低的冒险,甚至一段时间没有行动就会怅然若失,会有一种虚度年华的懊丧。

与此同时,他跟欢子的夫妻关系有了大幅度的改观,他不再在欢子面前以任何形式提及自己的父母和家人,他尽量减少应酬,或者说至少缩短晚归的时间,他试着陪欢子一起看韩剧,并且发现自己也慢慢喜欢上了韩剧。在床上,他也使尽浑身解数来讨好欢子,使得对床笫之事并无太大兴趣的欢子有了真正的高潮。尽管在两人亲热时他的眼前经常出现的是佳佳的面孔,但这不妨碍欢子在他实施偷梁换柱计划十个月以后怀上了他的孩子。

一切都天衣无缝,可以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冯恕截下来的真画,他全部存到了佳佳那儿,这并不因为佳佳是她的情人,恰恰相反,冯恕深知情人是靠不住的,在大多数情况下,情人变成仇人是大概率事件,甚至只在转瞬之间,而他对佳佳的信任跟情无关,只跟品有关,他相信佳佳是一个天生的好女人,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可以跟她分享。而事实上,从开始起,除了跟佳佳说这是家里老爷子的画,借她的地方放一放外,他就没有跟佳佳分享过这些画的任何其他秘密,佳佳对他每次都带着暧昧表情带去的东西几乎从来就不过问,他为应付佳佳盘问打了无数次腹稿的故事把他的肚子都硌疼了,这使得他误以为自己干的事真的很光明正大、光明磊落了,表情也就越来越自然、越来越松弛,甚至有的时候以开玩笑的口吻跟佳佳说这些画都是假画的时候舌头也不打结了。

因为事情过于顺利,他对老蟹事先制定的纪律开始不以为然,觉得老蟹江湖跑老了,胆子也跑小了,所以,他开始尝试着偷偷犯一两次规,来进一步证明老蟹确实是想多了。

他瞒着老蟹卖了一次画,是一个报社同事牵的线,同事也是一个在古玩圈里浸泡了好多年的玩主,外面有很多关系。有一次这位同事请冯恕在报社旁边的星巴克喝咖啡,在分别点评和抱怨了报社的几位领导之后,同事问他能不能搞到太丈人的小镜片,说是有一个富商朋友想送给女儿作为考上哥伦比亚大学的奖品。冯恕心中暗笑,因为他上星期刚刚弄了四张大师的镜片出来,这是一套系列,画的都是时令蔬果,蔬果画得很随意,但是几只当令的昆虫则画得极精,假画画好后,冯恕曾经好奇地比较过原画和仿制画,发现那些他叹为观止的昆虫仿得非常好,几乎可以乱真,反倒是那些蔬果,仿画比原画拘谨多了,但这并非大问题,因为这几张画的卖点就是那几只昆虫。正好冯恕手机里有那几张画的照片,他当即找出来给同事看了,同事也是个急性子,让冯恕立马把照片转给他,他又转给了那位富商朋友。半小时后,富翁朋友给同事发来了语音,表示四张镜片中他看中了两张,如果价格合适,他也可以四张全部拿下,他委托同事全权和冯恕谈价,中间人的“打一”,可以由他来出,不用冯恕负担。

这是冯恕第一次跟一个比较熟的熟人讨价还价,事实上,几乎没有还价的过程,当对方报出一个价格的时候,他就准备缴械投降了,但他还是逼着自己做了少许抵抗。最后谈定的价格是四张画打包5万块钱,这是冯恕将近半年的工资了。同事很爽快,成交后立即把款子打到了冯恕的工资卡上。这样,冯恕反倒觉得自己欠了同事的情,当天晚上,他就急不可待地到佳佳那儿把四张小画取出来送到了同事家里。

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也是他认识老蟹后瞒着老蟹做的唯一一件事情。经此一役,他至少明白了一点,就是老人家留下的那些画,并非纸上富贵,只要他愿意,是分分钟就可以变成真金白银的。

第二天,他就到全城最高档的富都商厦买了两个三宅一生的包包,一个给了欢子,一个给了佳佳。三天后的周末,他趁去盐城采访新四军纪念馆的机会回了趟老家,把簇簇新的两沓万元大钞拍到了老母亲手中。其实并没有必要费这么大的周章,虽然父母不用手机,但周围用手机会微信的人多的是,微信转账是分分钟搞定的事。但冯恕觉得不能这样,两沓实实在在的“毛爷爷”跟微信上那些转瞬即逝的数字是不一样的,对一辈子没见过一万元现金的老母亲来说,带来的震撼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母亲跟他推了半天,最后还是拗不过他,抖着手把两沓钱锁进了藏着好多张儿子自小到大获得的三好学生奖状的樟木箱。看到母亲脸上幸福得有点惊慌失措的表情,他内心所有的忐忑、自责和恐惧都一扫而空。他在故乡老屋门前的一棵老槐树下回想着自己在秀城的家,觉得那个地方是如此遥不可及又如此令人迷醉,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跟那里的女主人在床笫之间有过那么多的周旋和搏斗。

那一天的晚上,在陪着老父亲干完半瓶分金亭特酿后,他破天荒地给欢子发了个微信,就写了两个字:“想你!”欢子当晚没有回,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回了一个捂脸的表情,这时候冯恕已经在回秀城的高速大巴上了。

第一次卖画成功后,那位牵线的同事又找过冯恕两回,让冯恕发几张大师的山水画照片给他,说是有香港的收藏家感兴趣,冯恕依约去佳佳那儿拍了照片发过去,但后来却都不了了之。同事只说香港藏家的资金出现了一点问题,过一阵子就好了。冯恕想想也好,他如此不顾老蟹的苦口婆心而自行其是,性质其实跟偷情类似,而偷情是會上瘾的。这样的事,瞒一次还说得过去,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老蟹当猴耍,那就是自己不仗义了。就这样,因为不可控的原因,所有的不轨冲动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冯恕仍然是老蟹的好兄弟,老蟹也仍然是冯恕的好兄弟。

7

总算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画清理了一遍,确定参展的88幅作品中有60多幅在这间屋子里,这些画要么装裱成了卷轴,要么拓成了镜片、扇面,非常不适合携带。面对着摊了一地的画页,冯恕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在屋子里兜了几圈后,还是把眼睛里生出来的两个问号勾住了老蟹。

老蟹摇了摇头:“不行,今晚靠我们两个人肯定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我俩只能量力而行。还是先把最要紧、最有名的画先整出来,几个大家伙能保证货真价实,小家伙上出现一点瑕疵一般人不会在意。这样吧,还是要麻烦你把佳佳喊醒,看看家里有没有大一点的旅行包或旅行箱,有蛇皮袋更好,这玩意儿不中看,但中用。”老蟹搓了搓手,蹲下身子开始收拾那些打开的卷轴,“画展要办大半个月,捐赠也是画展办完以后的事情了,真不行撤展时我们再想办法,没有必要今天非一步到位。再说……”老蟹站起身,给冯恕的感觉,“再说”两个字以后的话,他非要换一种姿势才说得顺畅,“我这里还是抹不直,总觉得欢子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有点古怪。要说家属捐画呢,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事先半点风声都不透,连你都没招呼一声,这就不正常了。这是搞突然袭击的架势啊,做好事,做善事,你说用得着突然袭击吗?”说这些话的时候,老蟹的右手食指一直抵着自己胸口,说完,他才从口袋里摸出了烟,但并没有抽,只是在鼻孔那儿蹭了两下,就夹到了耳朵上。“看来以后得为我们那些假画找出路喽。”

冯恕不知道怎么来接老蟹的话。时近深夜,屋子里的灯光似乎比他们刚进屋时亮了不少,看着影影绰绰的山水画上的那些沟沟壑壑,他好像又觉得老蟹说得有点道理了,他看了一下表,已经十一点半,再过半小时就是“明天”了,这个时候再去吵醒佳佳有点于心不忍,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敲了敲卧室的房门。

他似乎听到了卧室里开灯的声音,随着一阵拖鞋伴奏的脚步声,佳佳打开了房门。他被佳佳一把拉进了卧室,卧室里充溢着佳佳的香水味儿。让冯恕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现象是,女人晚上独处在一个空间的时候,身上的香水味似乎就会发酵,夜越深味儿越浓。

“这么晚了,你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不好吗?”佳佳穿了一件显得略长的纯棉卡通图案开襟睡衣,呈现出一种以前冯恕在卧室里从没见到过的圣洁气质。说话间她捋了捋额头的一缕散发,她的头发挑染了一小撮,偏红的褐色,但不注意几乎看不出来。冯恕喜欢女孩子的这种小心思,这一缕头发无意中把刚才的那种圣洁气质中和了,冯恕的心紧跳几下,回答了佳佳的问题:“事情急,等不到明天了。你想想看,家里有现成的旅行包或蛇皮袋吗?”

“我怎么觉得你们在干坏事呢?”佳佳一屁股坐回床沿,揉了揉眼睛,原先眼睛里的那些睡意被揉没了不少。

“看你想哪儿去了,这几天不是在准备张老的画展嘛,今天下午请几个专家来家里看了看参展的作品,结果有一部分画他们看了不满意,觉得都是应酬之作,不足以代表大师的最高水平,我跟蟹哥商量了一下,想用这儿的好画去把那些孬画换下来。老人家好不容易办次画展,不能让那些不入流的孬画坏了老爷子名声。”冯恕知道,这点理由,已经足够让佳佳心悦诚服,果然,还没等冯恕说完,佳佳已经蹲到床沿下面把头探进床肚子里去了。

不一会儿,佳佳从床肚子里拉出了一只带滚轮的大帆布袋,看上去,这只黑色的布袋已经很久不用,蒙上了很多灰尘,篡改了布袋本来的颜色。佳佳下意识拍了一下,灰尘像从沉睡中突然醒来,开始在不大的房间里四处流窜。冯恕忍住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从佳佳手中接过了袋子:“很合适,太合适了!你这儿怎么啥都有啊?”

佳佳乜了冯恕一眼:“你不是还要蛇皮袋嘛,我可没有!”

冯恕在佳佳脸上轻轻拧了一下,就拖着袋子准备出门,却被佳佳一把拖住:“别急,有话跟你说呢!”

看到佳佳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冯恕把那颗正飞奔向老蟹准备邀功的心往回收了收,索性半躺着靠到了床上。就这会儿工夫,佳佳从不知哪儿找到一块干毛巾,半蹲下身子,擦拭起了帆布袋上那些拍不散的污渍,随着手的带节奏的律动,一些让冯恕心惊肉跳的话也被擦了出来:“大前天吧,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知道我的名字,甚至也知道我俩的关系……”

“谁的电话?想干什么?”冯恕竖起了身子。

“你听我说嘛。”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愤怒,佳佳居然一不小心露出了四川口音。“对方问我知不知道你老婆怀孕了,我说不知道。对方说那就算他通知我了。他要我立即断绝跟你的关系,否则,他就把他手上掌握的有关我俩的材料寄给报社纪检组。”

“材料?什么材料?这人是个骗子吧?”冯恕索性从床沿上一屁股站了起来,恍惚中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成了一个散了黄的蛋,思考不起任何问题来了。

“什么材料,我怎么知道呢?难道他在这屋子里安了摄像头?”

听佳佳这么一说,冯恕下意识地抬起头,扫视了一下这个不超过十平方米的蜗居的天花板,天花板一片惨白,冯恕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物,他感觉散了一脑壳的蛋黄又慢慢聚拢起來了。“我觉得这个人是在讹你,你别当回事。电话里还听得出这是个什么人呢?”

佳佳摇摇头:“听不出,是个男人,但是听说现在电话有变声软件,女人装成男人也有可能。”佳佳顿了一顿,突然回过头来:“她怀孕了是真的?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呢?”说罢,双手在并不干净的干毛巾上蹭了蹭。

“这种事情有啥好说的?”冯恕压了压嗓子,“它对我俩的关系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你不知道不是更好吗?”

“我还以为你跟她已经不干那事了呢!”佳佳站起身,眼黑骤然肿了几分,有点哀怨,又有点楚楚动人了。

冯恕一把搂过佳佳,把嘴几乎贴到了佳佳耳朵边上:“好啦,一个月还不到一次,还不行吗?这会儿不说这个了,蟹哥还在外面等着呢。那个电话的事,我们明天再商量。”

几乎是奇迹,那个帆布袋满满当当能塞进去差不多三十个卷轴,冯恕和老蟹两个粗粗挑了一下,还是尽可能把大师最知名的一些精品先装了进去。将近三十个卷轴放进去,帆布袋的拉链居然还能拉上,另外还有一些装在镜框里的不大不小的画帆布袋装不下,老蟹决定让他的司机马上起床,把公司的面包车开过来,他俩把画搬到楼门口后由司机搬上车子。

在帆布包拉链严丝合缝拉上的一刹那,冯恕几乎产生了一种鼓掌的冲动,然而,他很快就意识到,与其对着没有知觉的包包鼓掌,不如去跟包包的主人拥抱,他几乎是一步冲进佳佳的卧室,跟正坐在床沿上发呆的佳佳来了个熊抱,并且近乎夸张地把嘴唇压上了佳佳有些湿润的眼眶。

就像冯恕想象的那样,他打开家门的时候,客厅里寂静无声,一片漆黑,准备明天送去美术馆的那些画在沙发、餐桌上堆得满坑满谷,看上去都在暗夜中睡着了,冯恕似乎听到了它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他蹑手蹑脚地把帆布袋放进了一楼卫生间里的浴缸,这个浴缸他们结婚后就再没用过,堆了不少杂物,拉上浴帘可以确保即使欢子突然下楼也发现不了什么,那七八个碍手碍脚的镜框,他索性让老蟹和司机先堆放在了楼道里。他从一楼的书房里捧出笔记本电脑,并且打开,摆出一副赶稿子的架势,这样自己深夜滞留在楼下就有了充分的合法性,可以对付理论上有可能发生的欢子的任何突然袭击。

一切停当之后,他坐在最低一级楼梯上定了定神,决定先上楼观察一下欢子的状况再来料理下面的事情。

走上楼梯的时候,他有意加重了脚步,并且打开了楼梯上方的吊灯,这会儿他不担心欢子没有睡着或者睡着了被他吵醒,相反,如果他能够跟欢子进行一番面对面的交流,他心里会更踏实。他知道欢子骨子里是一个慵懒的人,只要上了床,她连卧室门都不会出,更不用说深更半夜地下楼了。

他轻轻拧开了卧室的房门,他听到了欢子的鼾声,很轻。此时此刻,对冯恕来说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他踮着脚走到床边,把手伸进被窝,摸了摸妻子的肚子。微微隆起的肚子暖暖的,但是并没有他特别希望摸到的那种蠕动。也许是被他的冷手所刺激。他听到欢子的嘴里吐出了含含糊糊的几个字,尽管他完全没有听出她究竟说了什么。不过这就够了,他可以下楼了,只需要最多三个小时,他就可以让今天一天的奔波完美收官了。

8

10月18日,“百年艺韵  大师绝响——纪念张肖今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作品特展”在落成不久的秀城美术馆新馆拉开了帷幕。

开幕式在美术馆新馆大门前的平台上举行,正好是三级台阶之上,有那么一点居高临下的意思,台阶和平台上都铺设了红地毯,从平台一直到进馆后的大厅摆满了各界人士、各级单位送的花篮。开幕式开始前一刻钟,参加画展的来宾陆续到场,他们纷纷相互握手、寒暄、合影,一些留长发、穿唐装的艺术家模样的人穿梭在清一色西装革履的领导们中间,抓住难得的机会跟领导们互换名片,胆大的甚至掏出手机跟领导互加了微信。

唯有冯恕是例外,站在这些以前他仰之弥高的领导、名人中间,他有点得意,又有一丝丝不自在,端立在他身旁的欢子难得地穿了一身西服套裙,看上去比他更不自在。今天有欢子代表家属发言的环节,这也是欢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话,为了这个讲话,她已经紧张得两晚没有睡好,所以她的脸色不好看,幸亏事先防患于未然,从来不化妆的她听从冯恕的建议在脸上扑了点粉,所以看上去还不至于过分萎靡不振。她时不时地会用手扯一扯冯恕的膀子,似乎这样就能从冯恕身上借力,多多少少纾解一下内心的忐忑。

定下来的开幕式开始时间是上午10点18分,但是10点不到,台阶下已经陆陆续续站了好多围观者,在他们当中,冯恕看到了老蟹,在老蟹身边还看到了秀城古董字画圈里的好多大佬。冯恕知道,但凡这种场合,字画圈子里的头面人物是不会缺席的,一般的出售展品的画展,他们会急急地在他们喜欢或不喜欢的画作上贴上标着价格的小纸签,以此彰显自己在圈内的实力和地位,但是这次张大师的作品只展不售,这就避开了好多刀光剑影,他们也因此轻松了不少,这从他们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在他们中间,只有老蟹是个例外,站在高处,冯恕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老蟹跟周围的松快气氛显得格格不入的落寞身影和若有所思的脸部肌肉,这种状态在老蟹身上并不多见,冯恕猜想他仍然在为自己担心。

昨天深夜,老蟹给冯恕微信留了语音,说是他想来想去总觉得今天的画展开幕式上会出幺蛾子,冯恕必须小心提防,至少要考虑好怎么随机应变。冯恕因为今天要早起,所以昨晚10点就关机睡觉了,直到今天早上才在厕所间里听了语音。对老蟹的提醒他没敢怠慢,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思考幺蛾子振翅有哪几种可能性,思考的同时,他也在默默观察欢子的动态。他的逻辑是,如果真有所谓幺蛾子,那它一定跟欢子有关,而欢子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换句话说,她内心扛不住任何阴谋,只要她内心有秘密,她的步态都会变形。

而冯恕观察的结论是:老蟹多虑了。

两人成家后,弄早饭就成了冯恕每天的任务,其实也没啥好弄的,只是把隔夜买的牛奶和面包在微波炉里加一下热而已,有时候也会再给每人准备一根香蕉。欢子对早饭不挑剔,甚至不吃都不要紧,但是怀孕之后,她的身体就不再属于她自己,所以对一日三餐,冯恕比她更为上心,因为这会决定儿子或女儿之后的发育质量,马虎不得。他总是把加热过的牛奶和面包放上餐桌后再招呼欢子起床。

在和欢子一起面对面共进早餐时,他一直在仔细观察欢子的表情。自始至终,他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的迹象。欢子跟他说了对于即将到来的大会发言的惶惑和不安,请教当过学生会干部的冯恕有何良方可以减轻这种不安,冯恕笑说首先要少喝水,因为喝水多了小便就多,在主席台上突然想小便那就尴尬了,其次嘛,到了现场,就别把那些领导啊嘉宾啊当人了,最好把他们当成一根根木桩子,对着木桩子说话,还有什么好紧张的呢?欢子剜了冯恕一眼,抿了抿沾满牛奶的嘴唇:“就你歪点子多!”就这一眼,让冯恕彻底放了心。

虽说是歪点子,欢子还是听进去了,喝了一半的牛奶就没再喝,被冯恕一口气灌进了肚子里。就这一刹那,他恍惚间产生了一种跟欢子同呼吸共命运的错觉,虽然只是一刹那,但仍然把他惊出了一身热汗,因为这过于离谱,过于牛头不对马嘴了。

吃完早饭后欢子就上楼试那件专门为画展开幕式买的铁灰色西装套裙了,冯恕在整理早餐的餐具时,被欢子喊上楼去看她试穿的效果。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松松垮垮的欢子以如此挺括干练的形象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心里面暗暗赞了个“好”字。令他略感迷惘的是欢子什么时候去给自己买了这么一套看起来如此合身又得体的衣服,这身衣服适合怀孕后身形变胖的欢子,但是肯定不适合生产过后体型又将变回去的欢子,不过,就冲着今天的惊鸿一瞥,哪怕此生只穿一次也值了。

现在,欢子就穿着这身让人刮目相看的套装站在主席台上,和大大小小的领导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淡,要不是欢子隔一会儿就会拉拉他的袖管甚至捏捏他的膀子,他早就溜到主席台下,跟老蟹站到一起去了。他不喜欢这种自己在明处、别人在暗处的感觉,他总觉得主席台下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自己肚子里的那些小秘密、小心思,总有几双饱经风霜的老眼能够看穿,所以他老是下意识地把半个身子掩在欢子身后,希望欢子的那身挺括得像是金属裁成的西服套裙能够帮他挡住一两颗从台下某处的某双眼睛里射过来的曳光弹。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参加开幕式的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今天与会的最大领导、前秀城市常务副市长现市人大副主任田裕藻身上,按照惯例,田主任因为堵车原因晚到了六分钟,等他一到场并在主席台上对着与会的市文化局长、市文联主席、市美协主席作揖道歉过后,主持开幕式的市文联秘书长便宣布開幕式开始。秘书长首先介绍了与会的重要领导嘉宾,欢子作为大师亲属代表也被秘书长专门推出接受了与会人员的鼓掌致意。然后是领导、嘉宾致辞,都是人精,知道在这样的场合长篇大论不但不讨好,甚至会引起公愤,所以几个大领导都没准备稿子,按照各自身份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就了事了,这样他们都得到了台下听众们发自内心的稀稀拉拉的掌声。

文联秘书长原先是个写诗的,有一点诗人气质,见领导嘉宾们都这么知趣,几个事先安排的致辞者二十分钟不到就完成了规定动作,时间富裕出来不少,索性公权私用、临场发挥,说起了自己之前和张大师的交往经历,回忆了大师的种种高风亮节,并特别强调他和张大师过从甚密的年代,今天到场的张欢女士还在蹒跚学步,把“公公”喊成“东东”,这引起了场下不算太热烈的笑声,欢子脸上飞过一片红晕。但看得出来,秘书长的逾矩之举还是把台上的领导和台下的观众搞晕了,大家笑得都有点勉强。一时不知所措的秘书长赶紧请出了欢子。此时台下的观众越聚越多,其中大部分已不是特意赶来的圈内人,而是闻声而来看热闹的路人,这些人本来都对老男人云集的主席台上那个木头木脑的小女子究竟是什么来路深感好奇,这会儿终于弄明白了,原来这是最有资格出现在这个场合的人物,于是,掌声有点由衷了。

在掌声中,欢子走到了前台的麦克风话筒后,她有意放慢动作,从西服口袋里掏出发言稿,轻轻展开,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开始向“各位领导、嘉宾、长辈们”致以上午的问候,这也是冯恕在来展场的出租车上教她的:“只要主持人点到你的名字,场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就会集中到你的身上,这是人的本能,你不要慌,要尽量放慢动作的节奏,这会儿,整个场子都是属于你的,主动权全部掌握在你手中,你是空间和时间的主人。你再慢,别人也得等你,这样一想,你就松弛了、心定了。”

这些话,欢子显然都听进去了,她致辞的节奏比冯恕想象的还要慢,慢得都有点失真了,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从来没有见过欢子的人来说,显然这样的节奏正好符合他们对大家闺秀的期待,这毕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身上还留着大师血液的人啊,所以,欢子四平八稳的致辞获得了超出预期的热烈反响,让冯恕略感惊讶的是,在鼓掌声特别热烈的当口,欢子居然还知道暂时停下来,不让自己的声音跟掌声们狭路相逢、短兵相接。

就这样,欢子以令人惊讶的从容完成了她的致辞,作为全场唯一拿着发言稿致辞的人,她得到的尊敬超过了之前所有的致辞嘉宾。当然,作为旁观者的冯恕深知,这种尊敬的百分之七十是拨给大师的,并不值得欢呼雀跃,真正值得欢呼雀跃的是什么幺蛾子也没发生!

冯恕不由得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把目光投向老蟹,却发现老蟹不在原来的位置了。他本来想从老蟹的表情上得到平安无事的确证,然而老蟹临阵当了逃兵,这很不老蟹。

欢子致过辞后,并没有退回去,还是站在原来发言的位置上,因为发言稿已经被她不假思索塞回了西服口袋,一时间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便习惯性地绞在了一起,这使得她刚刚通过神定气闲的致辞确立的大家闺秀的形象多多少少打了点折扣,好在这时候秘书长及时拍马赶到,宣布开幕式进入最后一个环节:“由张欢女士宣布将此次参展的所有作品捐赠给秀城市张肖今研究会!”

“下面,有请秀城市张肖今研究会会长兼秘书长,著名实业家、慈善家、书画家季苦蕉先生上台接受捐赠!”秘书长的秀城普通话高亢而怪异,“书画家”三个字差点让冯恕听成了“虚话家”,一阵寒意乘虚而入,冯恕忽然觉得自己脚下的这个主席台像阿拉伯飞毯一样飞了起来,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忽高忽低,台上所有的人都跟自己一样随着飞毯的起伏打起了趔趄,他甚至产生了强烈的晕船感,想抓住身边的某一样东西稳住身子,但是周围除了深深浅浅、飘飘忽忽的人影,什么都没有。此时此刻,欢子在远处,老蟹在更远处,而佳佳,在比更远还要远的地方。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的手都够不着他,他的手也够不到他们。

是如雷的掌声让摇摇欲坠的飞毯重新稳稳落到了地面,事实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从领导和嘉宾的队列中走出了一个气宇轩昂、目光如炬的老者。老者以与年龄不相称的步伐快速走到欢子面前,对欢子微微欠了一下腰。掌声过后,一阵喧嚷声慢慢拔地而起,开始向主席台袭来,欢子清了清嗓子,从嘴里送出了“我宣布”三个字,借助麦克风的力量,把所有的喧嚷声盖了下去。

身穿一身笔挺西装但没打领带、身板笔直笔直的季会长从欢子手中接过了一个像是捐赠清单的粉红色信封,然后,老爷子用道地秀城话致了答谢词,对大师亲属的高风亮节表示赞赏和钦佩,他的口音、他的灰白色的板寸跟身上的那套西装形成了奇妙的混搭关系,使在场的所有领导、专家相形之下都变得土气和笨拙了。这时候,冯恕才发现,老爷子穿了和欢子同一种颜色、同一种面料的西服。这两个人长得真像,这是冯恕看到并排站在主席台上接受各种摄影机、照相机狂轰滥炸的这对老少的第一感觉。然后的感觉就是,老爷子虽然和欢子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是气质和气场不可同日而语,欢子是一个气质庸常、几乎没有气场的人,但是老爷子不怒而威,自带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场,他的气场笼罩着咫尺之遥的欢子,使日常生活中很少显出女儿态的欢子有了一种小鸟依人的温驯和柔弱。

老爷子的答谢词简洁而又掷地有声,走神走得七颠八倒的冯恕还是听出了最最主要的意思——秀城市张肖今研究会将在政府支持下,整合企业和社会力量,尽快筹建秀城张肖今纪念馆,今天捐赠的所有作品,以后将在纪念馆里陈列展出,要让秀城的每一个普通百姓,都有亲近、欣赏大师作品的机会,他作为研究会的会长和受过大师恩泽的后辈,将为纪念馆的建设竭尽绵薄之力。说老实话,作为中文系毕业的人,冯恕本能地觉得老爷子的致辞文字平庸、语义混乱,但是从老爷子的嘴里吐出来似乎就变了味道、有了魔力,那种掷地有声的气势使得站在他身后的领导们再一次带头鼓起掌来。掌声热烈,但并不持久,在稍纵即逝的掌声的簇拥下,季会长回到了领导嘉宾的队列中。

主持人还没宣布开幕式结束,主席台上严肃的气氛已经被季会长强大的气场冲得七零八落,领导们纷纷围到季会长身边,像老友重逢一样对着老爷子拍拍打打、嘘寒问暖,有一瞬间,冯恕的眼神和老爷子的眼神在某一个点上碰撞了一下,是冯恕先打了方向盘,把自己的眼光让到了别处。

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膀子,是欢子的。走近了才发现,欢子已经满脸大汗,甚至那件笔挺的西服,也已经出现了隐隐约约的汗渍。冯恕惦记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伸出冰冷的手握住了她那只戴着钻戒的手,此时此刻,欢子的手滚烫,只有那只钻戒和冯恕的手一样冰冷。

开幕式终于在高潮中结束了。站在主席台上的领导嘉宾们都偷偷活动了一下腿脚,在秘书长的引领下转身进入美术馆。冯恕被欢子拉着,不近不远地跟在大领导身后五六米处,他不无惊悚地发现,走在他前头的,正是今天的半个主角季会长,他看到了季会长的后脑勺和始终在跟浆过的衬衫领子较劲的后颈脖子,他隐隐约约觉得,季会长斑白的短发丛中藏着一双眼睛,正随着槽头肉的跳动一睁一闭地细细打量着自己。

季会长很懂分寸,尽管今天的答谢词一下子让他成了开幕式上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他仍然有意放慢脚步,跟几个最主要的领导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期间,不断有熟人走近试图跟他打招呼,他都含笑不语,用眼神躲开了闲杂人等的半路袭击,只有一次例外,就在跨进展厅大门的一刹那,也就是大领导们快拥到画展前言展板和大幅大师肖像照片附近的时候,一个人趁着光线一下变暗的当口一把拉住了季会长,字不正腔不圆地说出了身前身后好多人的共同心声:“哟,这不是季孙子嘛?几年不见,老朋友都不认识了?”

季会长被拉了个趔趄,但是他没有生气,而是稳稳地站定,环顾了一下四周,此刻,好多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勾肩搭背地紧盯着他,好像要用眼神的天罗地网将他当场捕获归案,他检阅了这些由眼神組成的各兵种方阵,最后把目光停在了身后的欢子和冯恕身上:“不是几年,是二十年。对的,我是季孙子。但我就快当爷爷了,你们该改口喊我季爷爷了!”

一片哄笑中,冯恕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老蟹,他的两只耳朵近乎滑稽地各夹了一支香烟,在和冯恕眼神对碰的一刹那,他面无表情地转身融进了挤挤挨挨的观展人群。被喜庆的红色笼罩的展厅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是蓝色的,蓝得很深。

责任编辑.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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