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桥村遗梦
2020-09-26吴周文
吴周文
我做了一个荒诞的回乡之梦。我向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问路:“我家的老宅在哪里?老宅的小河、张家的鱼塘在哪里?那个喜鹊做窝、黄灿灿结子的枇杷园又在哪里?”他答非所问,却说:“私生子出身的达·芬奇创作《蒙娜丽莎》,面对贵妇人丽莎格拉迪尼的时候,他从眼前漂亮夫人的微笑里,忽然觉得正在呼唤他的,是自己妈妈的微笑,那是还没出生就被父亲遗弃的妈妈,童年时每每对他苦涩的微笑。你所问的,都是在你心里的微笑,只有你自己感觉它们并非虚妄,你才会觉得它们还正在你的骨血里。”是的,这位先哲的话告诉你,一个人内心的存在,谁又能帮你去见证?只有用你五声音阶的蓝调(英文:Blues,解作“蓝色”,又音译为布鲁斯)音乐的狂热,才能去证明你青灯儿时的拥有……
——题记
一
孙桥村及周围方圆百里,对亲人、亲戚的称呼挺怪乎的。对爸爸叫父,对妈妈叫娘,叫爷爷叫爹爹,叫邻居的男长辈为大大或爷,叫邻居的女长辈为妈妈,等等。老家叫孩子乳名的时候,在名字之后都加上一个“候”字。如我大哥叫网候,我叫二候,表示一种亲切与怜爱的意思,完全是老家的味道。
童年记忆里,养育我的孙桥村,有许许多多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可以说,是靓女成群。我们村近海,但离东海还有一百多里,故远离海风的侵扰;人们吃的是长江支流的水,同时吃着海里与河里的鱼虾,所以女孩子都因此出落得特别水灵。这是孙桥村的骄傲。
张家巧巧,是个很秀气的女孩。人们都叫她巧候,只有我叫她巧巧。她扎两个长长的辫子,眼睛大而圆,眉毛浓而弯弯,笑起来就平添两个酒窝。她家父母不让她读书,她常常问我:“识字、写字很难吗?”我说:“不难,一点也不难。”她渴望读书,故而对上学的我,充满着敬佩和羡慕,常常问我同样的一个问题。她总说:“你聪明,考试老是拿第一。”我笑笑,她说她知道。我上小学的时候,大小考试在班上老排第一,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自然她也会听说我的学习情况。有一次,我教她在地上用树枝写她自己的名字,她极聪明,立即就学会了。过了几天,她在地上写了我的名字,写了一遍,又写几遍,居然都没错,令我大感诧异。原来背地里,她自己偷偷地认字写字,很是要强。过了几天,不知她从哪里弄来几本初小的语文、数学的旧书,让我教她。记得,一年级语文第一课课文,是“大牛大,小牛小,大牛小牛一起吃草”。她听我读了,立即开玩笑说我俩都是牛:“小公牛弟弟,教大母牛姐姐识字。”
十四五岁的时候,巧巧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模样。身材苗条,脖子特长,皮肤显得更白。尤其,她的臉白里透红,艳若桃花。我喜欢她,但更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她笑的时候,眼睛、眉毛一起动起来,尤其那眼珠子里会蹦出光亮,像星星像月亮,两个眼珠子动起来的时候会说话,说些什么,我却不知道。只知道,她在我面前才会这样很开心地笑,好像是特意笑给我看的。那时我已经在附近的马塘中学上初中了,只有在放假的时候能够见到她。虽说,我喜欢她,但还真不是少男与少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巧巧家的鱼塘鱼多,到夏天的时候,常有黑鱼仔群在水面上泛动,只要在粗粗大大的鱼钩上绑上一只方言叫“和个郎儿”的灰色小蛙,在仔群上放钩,并让食饵在仔群上上下泛动;守护鱼仔的公母两条鱼,以为儿女要被青蛙吃掉,就会一口把鱼钩咬住;而且每见仔群,一钓就是两条大黑鱼。有时,我专钓鲫鱼,水藻下钓上来的鲫鱼,都是黄金色的,三四两一条。我娘是村里的老党员,又是生产队的“贫协”(贫下中农协会)主席,也算个村里管人的“官”;再说,我的二舅曾经是抗战与解放战争时期赫赫有名的老区长,我家也因此占得几分光荣与威风。所以我去钓鱼,巧巧家从来不会拦我,她娘她父还显出挺欢迎的样子。每次去钓鱼,总就能见到巧巧。借此,巧巧就跟我学习识字,我就成了她的家庭教师。
有一回暑假的下午,我去她家后面的水塘里钓鱼,她正在地里挑猪草。见到我,担心被人看到似的,把我拉到玉米地的青纱帐里。那神神秘秘的样子,让我好生奇怪。我之前去她家水塘钓鱼,从不这样子啊。今天她却有些异常,分明是特意等我。我还奇怪:她脸上怎么会有几个指头的青痕,眼圈也有些发黑。
她说,我们吃香瓜。说着从猪草篮子里抓出一个香瓜来,一拍两半,两人就吃了起来。她看着我吃,我吃完了,她又把她没吃完的给我,等我又吃完了,这才微笑起来。她用她的上衣给我擦嘴,我不知她无意还是故意,她就袒开了胸,那白白圆圆的奶子就露了出来。她就抓住我的右手,趁势把我的手按到她的软软的奶子上,不让我的手抽出来,且紧紧地按住。我害怕极了,想把手挪开,也没拗得过她。女人奶孩子,这在我们老家是女人做妈妈的骄傲,做母亲的女人都会露胸喂奶,丝毫没有什么秘密和羞耻之感。所以,我见女人奶乳,则是屡见不鲜。可见到少女的,却还是头一回,我极惶恐,浑身僵硬。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放开了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这个样子给你,算是嫁给你了。你一定要记住我。”说完,她泪如泉涌,狠狠地又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呜呜地哭着跑了。跑远了,她回过头来还说:“我恨你!你家人怎么不来我家提亲?”
我没有欺负她,为何哭而且哭得那么伤心?过了几天,我才听说,巧巧被她的父母说了婆家。女儿很不情愿,狠心的她父,重重地抽了她一个嘴巴,逼她嫁给像她父亲那样的一个瘸子。她不答应就挨打,被她父打过多次之后,才被迫答应。我不能救她,为她难过了好长时间。她出嫁后,我很少有机缘再见到她。那时共和国已经成立了五六年,新社会一直提倡婚姻自由,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观念,还牢牢根植在孙桥村人们的头脑里,也真的害苦了巧巧。再后来,我真的有时候把她忘了。可我还是永远记住了,她那两颗成熟得似樱桃般鲜红的乳头,以及她“嫁”给我的、一种自定义的独特仪式。
我懵懵懂懂,那时没读懂她的情意。莫言创作处女作《透明的红萝卜》说作品里的主人公就是他自己:“我,就是黑孩子。”小小的黑孩冥冥之中却萌生了对菊子的爱情。可我没有莫言的性早熟。我在多少年后,才读懂了巧巧,读懂了老家女孩对爱的美好憧憬,以及爱失落之后的痛苦。她幼稚却很纯情的“自嫁”仪式,绝不是她的过错,是对我的真心,更是她怒怼父母的一种发泄罢了。那以后,我也恨她父,把他当成《白毛女》里的黄世仁,可恨,该千刀万剐!尽管旧社会的黄世仁被打倒了,可新社会的“黄世仁”式的人物还在,害亲生女儿的张瘸子就是,不过,他不是地主老财,我确实一直恨他。
我家人之所以不去巧巧家提亲,因为从我上初中起,我家人就常说:等将来你离开老家,就在外面成家。
二
我在长大之后,才知道少男少女之间那种情感的微妙。我性意识的觉醒很迟,大概是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邻居比我大两岁的季家学候,给我一本《性的知识》看,才知生儿育女的秘密。记得,那本新出版的书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破损不堪。
我文学启蒙最初的老师,是我的父亲。我父从小听他满叔讲《秦雪梅吊孝》《十把穿金扇》《大闹天宫》等故事,就也跟着学会了说书;他还跟着他满叔学会了拉二胡。孙桥村的人称我父亲讲这些老故事,是“说古人”。这方面的才艺,让我父成为孙桥村独一无二的说书人。
听我父讲老故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给我进行了两方面的教育:一方面,是“学而优则仕”的教育,这影响我下定决心好好读书,离开老家那块穷苦的土地。另一方面,也是很重要的方面,是对我进行最初的“性自由”教育。陶文灿、陶文彬兄弟俩各找五个老婆,是那么的浪漫,是那么的自由,说明男人在封建时代完全可以随便“性自由”。这是我少年时代对“一夫多妻”婚姻制度很天真的理解。青灯儿时,我对男尊女卑缺少正确的认识。直到20世纪80年代,我与朋友翻译《史沫特莱小传》,我才真正理解史沫特莱在中国宣传女权主义的“性解放”与“性自由”的含义;她希望从“一夫多妻”跳过“一夫一妻”、直奔“性解放”,这个激进思想在中国实行则是太过激进。我父还将一些发生在村里的真实故事,说给家人听。譬如,一个邻居,怀疑他老婆与我父相好,故意跟老婆说,起大早去到十里外的镇上购物;出门时,偷偷地在门槛缝里放几根稻草,做个识别老婆是否偷人的圈套。待他回来的时候,发现稻草移到一边,就想打老婆。老婆说,我还要敲你的脑袋呢!她说:“我盯你的梢,你偷偷摸摸地进了孙寡妇家的门,怕邻居笑话才没捉奸。”这类故事,也让我知道,村里男女之间还有那么多的自由,真实的,或者道听途说的自由。我那时,还是按我对“性自由”的误解,像听故事似的,很有趣味地去理解孙桥村的男女故事。
尽管有巧巧那样的悲剧,但在一些少女的心中,常常还有很多人追求自由恋爱,对“性自由”充满着渴望。我家北边河对岸金家的童养媳莲候,就是孙桥村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我跟莲候很熟。她家有一条用来打鱼的小船,也用来摆渡。要过河的人,只要一喊“过河嘞”,就像《边城》里的翠翠那样,从草屋里立即會走出一个发型“耳到毛”的姑娘来。她给过河人以方便,也像翠翠那样不收过河人的一分钱。
她长得很好看,身材窈窕得就像俄罗斯前体操女皇赫尔金娜。四岁到金家当童养媳的时候,她还是个小黄毛丫头,慢慢地,金家有女初长成,女大十八变,就成了一个美女。她喜欢跟人拉拉话,什么人也不怯,甚至还有点傻乎乎的样子。我当面称她“傻大姐”,她也随便你叫。说到孙桥村女孩的泼辣与野性,她算是头牌,她就是一个风风火火、快人快语的假小子。
她是捕鱼能手。老家一带捕鱼有多种方法。用钩子钓鱼、用丝网网鱼、用鱼罩罩鱼(一个上下开口的竹罩),这些是最寻常的。最好玩的,是把两片瓦合在一处、用块木板封住底部捆绑好,再系一根长长的绳子;第一天晚上投进河里,第二天早上把瓦鱼窝拉起来,就能收获几条傻呆呆的虎头鲨。孙桥村还有一种“放卡子”的捕鱼法。所谓鱼卡子,就是用竹子削成像现在人使用的牙签那样两头尖的签子,即比牙签要小了许多的竹签,弯起两头,用一个圆圆空空的草套套上,再在草套中间放上一厘米长的干面条,接上线,再间隔着连接到几十米长的线索上。第一天黄昏,撑船慢慢把卡子放进河里,第二天早晨再收卡子,鱼贪馋吃食,草套破了就紧紧被卡住,渔民就可收获到不少活蹦活跳的鲫鱼。我经常见莲候放卡和收卡,很佩服这种男人干的活儿,她也能干。有个夏天的早晨,我起早在我家东边小河的铺口(即洗菜淘米的地方)钓虾。钓虾很有趣,我用芦苇的牙叶,卷成一个可以活动变小的圆环似的活结,从水中觅食的虾的尾巴上,慢慢地向它的身子上套;那虾会傻傻地让你套,等套到它身子的中间,用手一拉叶圈,圈圈就扣住它了。一个早上,钓个十只八只不在话下。正在我钓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莲候不知什么时候来收卡子,卡线的牵动,一下把我的虾群给吓跑了。我很生气:“你赔,赔我的虾!”她哈哈大笑,问:“跑掉几只虾啊?”我说十只。她爽快地说:“我赔,赔你十条鱼。”说着,还真的把十条鲫鱼用几根稻草穿鳃,交到我的手上。
孙桥村人都说,莲候是鱼鹰精投的胎,她放卡子捕鱼,捕的比男人还多。她半卖半送。你跟她拉拉话,她高兴了就送你几条鱼。我家常常跟她买鱼,凡是我跟她买,多数都不收钱,或者少收钱。我娘说,不能白吃人家的鱼。枇杷成熟的季节,我娘就让她到我家的枇杷园里,摘一篮子黄澄澄的枇杷带回去;吃完了,让她再来摘。每次她给我送鱼的时候,总是笑笑说:“记得我哦!”她乐乐呵呵,说这话的时候,脸不改色心不跳,总改不了她那个傻乎乎的样子。
还有更傻的时候。她有时会抓住我的两只手看着,捏捏揉揉,揉揉捏捏,还把我的手挪到她脸上蹭蹭,总说:“念书写字的手,白,又软,就是跟我的不一样。”我也看看她的手,小小的,粗粗糙糙的,满是鱼腥味。她有时说着说着,紧紧地傻抱我,让我透不过气来。我挣脱后,她说:“怕什么怕呀,我是你姐姐,就是你的姐姐。”
莲候的“准”丈夫患痨病,没钱治,整日整夜地咳嗽。公公在“大跃进”的运动中,因抵制家里的小鱼船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气得跳脚打滚,碰到石轱辘,自伤了腰椎成了残疾。莲候就是这个原因接了公公捕鱼的班。她家的小船被生产队收为“公有”之后,船仍给金家使用,可每个月得上交生产队“承包费”,也叫管理费。换句话说,用本来是自家的船捕鱼,还得按人民公社的管理法则,给生产队“上税”。莲候家的日子本来就过得紧紧巴巴,“上税”之后,靠她捕鱼卖钱得来的零花钱就更少,一家人的日子也就更难熬了。
又过了两年,船的承包费涨价了,她家的日子过得更艰难。她给我送鱼,我家就给钱买。不过,她还是那样乐乐呵呵,再苦再累,她还是那个快乐的莲候,就像寺庙里的一尊笑佛。
莲候婆家人对她不好,尽管任劳任怨地干活,还是把她当下贱的童养媳看。婆婆早死了,靠她照顾两个病人。除了打鱼,她还得去生产队地里挣工分。她从来不在我面前说她命苦,我想,她心里一定比吃了黄连还要苦。可她还整天乐呵,喜欢跟老年人拉闲话,跟年轻人说说笑话,有时还逗小孩子玩。她是村里唯一把快乐传递给他人的好姑娘。有一回,莲候给我摆渡,从船舱里抓出一把茅针来给我。茅针,是茅草花的幼胚,肉色白白的,藏在大针一般叶芽的内里,剥了出来,是一根特粗的米线,很好吃。它长大了,就是茅草花。她说:“你尝尝,我拔的茅针很甜。”是的,很甜,吃着茅针觉得很温馨。是的,我有哥有妹,还就少了一个姐姐。有时她给我一把熟蚕豆,或者几颗熟花生或者老菱,有时给我一两颗“割人藤”的青果子,的确给了我馋嘴的快乐。
莲候最后一次给我摆渡,是我读大学二年级放假回家的时候。她头上戴了一根白布条。她说:“痨病鬼走了。”还没有等到与她圆房,他就死了。她停下手中的撑篙,她喃喃地说:“我命苦。”停了停,又说:“你也不知道怎么怜惜我。”听说痨病鬼死了,我愣住,不知怎么可怜她,只是在心里为她悲悯、凄然,连一句安慰她的话也说不出来。慢慢地,她脸唰地一下涨红,说:“你怎么不要我,你看我这身子,为你生几个宝宝,就不是个事。”她很快又平静下来,叹口气说:“我知道,你上了大学,眼角高了,眼里根本没有我们乡下的姑娘。”她慢慢撑起船,没有哭,反而笑起来:“当我没说啊!”还叮嘱一句:“别跟人乱说啊!”
后来,我再也不敢要她為我摆渡。我平生第一次听孙桥村的姑娘,勇敢地向我这样表白,而且还坦率地说出藏在心里的绝望。真的,我根本不知道她对我怀有如此纯真的情感,感动之后不知所措。我只能把她当作我的傻大姐,因为,离开孙桥村是我的渴望。
我听说,莲候后来与一个浙江人私奔到宁波做生意,真的实施了一次属于她“性自由”的叛逃。村里人一直怜悯她,对这件事几乎没人对她谴责,相反说她有反世俗的胆量与勇气,自己解放了自己。后来的日子,我相信她一定过得很幸福,因为她的人生,带着孙桥村老老少少怜爱与祝福。
人有克制不住的离家欲望,当他真的离开家乡,却又时时刻刻惦念着养育自己的那片热土。莲候的出走,在村里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孙桥村人们的思想开始躁动起来,即使离不开孙桥村,很多人也愿意让自己的幽灵在城市里游荡。
三
我在《散文三章·小妹》中,写到会唱“新店山歌”的孙桥村歌手。我说,小妹特地请她名叫芳候的同学来,唱新店山歌给我听。我自上初中起就离开了老家,对这首劳动号子还没有很完整地听过。故而记忆犹新。
新店山歌,是新店镇的名片;会唱山歌的芳候,是孙桥村的名片。
她的名字有点俗,叫“芳”“英”“梅”
“萍”这类女孩与妇女的人太多了。但她是凭着新店山歌走出孙桥村的乡土歌手,就不俗了,并且由此创造了她自己不俗的人生。少男少女走出孙桥村,只有两条路。一条学而优则“走”的路,上了师范、大学,就有了正式的工作,自然也就离开了孙桥村。那时村里读师范学校、上大学的人很少。我被大学录取的时候,大队支书“爱才”,为了把我留在老家,录取通知书一到村公所,他就偷偷地将它藏匿起来;等不到录取通知,我就去母校查问,才知早已录取在扬州师院。凭学校开的一张证明去报到,才逃避大队支书的暗算。另一条路是当兵,多数人退伍回老家;不退伍的就留部队当军官,也就一辈子离开老家了。而芳候走的是没人再重复的第三条路。
芳候是我小妹的发小,而且是她小学的同班同学。小学毕业后,她就在家种地。在地里干活,我常常见她戴一顶草帽,站在地里割麦或者在稻田里除草,红扑扑的脸上,汗珠连连;干累了,她就站起来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喘口气;片刻之后,又弯下腰来继续劳作。有一次我路过,在水稻田里拔草的她。哇哇地叫喊起来。原来一只蚂蟥钻进了她的小腿的肉里。见状,我用手掌使劲地一拍,那蚂蟥就自己掉落出来。这个办法是跟我父学的,多少次我在水田里被蚂蟥叮咬,就用拍打的办法解决。芳候擦干了泪水,笑了一笑,像没事似的又拔草了。——这便是农村姑娘那种不怕苦累的一个写照。有多少乡下女孩,先是帮父帮娘,里里外外地干活,然后出嫁、生儿育女,多数人一辈子把汗水洒在孙桥村方圆百里的土地上,她们没有机缘离开这片养育她们的土地。在她们,一辈子任劳任怨,都无怨无悔地听命,但都想向孙桥村证明,她们心底里都有一颗自我表现、自我绽放的种子,即使是精神上的虚幻,也要向世界进行自我存在的证明。
让姑娘们大显身手的,是参加村里或我们顾茂乡(后称新店公社、新店镇)的文艺宣传队,上了用很多方桌子拼搭成的临时舞台,或在村里的大场上进行歌舞演出,这是她们自我表现的唯一机会。芳候就在其中。被县里管文艺宣传的有关人发现,让她进了县级文艺宣传队,专唱新店山歌。在县里出了名后,凭着金嗓子与一首山歌,她又被南通专区的宣传部门看中,升迁到了南通市。那个时候,南通专区正组织地区级的乌兰牧骑,她就被选上了。乌兰牧骑,1957年诞生在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蒙语原意为“红色的嫩芽”,意为红色文化工作队,活跃于农村牧区间。1965年5月至1966年初,乌兰牧骑多少次在全国巡演,成了全国文艺宣传的一面旗帜,产生了巨大影响。于是,全国各地都纷纷仿效,搞起这样的宣传队,芳候就在这个节点上,幸运地改变她的人生。
前面提到的,小妹安排芳候特地为我唱山歌,是在小妹的养父母家里。夏天的一个上午,邻居们都下地干活去了,门口大场上只有我们三人自由自在地坐着聊天。那时,芳候已经到了乡里的宣传队了,因为来串门,自然把自己打扮一番。红色的上衫,配搭黑色的长裙,尤显出她的端庄大方,且显出几分文艺演员的气质,一改她在地里干活的村姑模样。小妹叫她清唱山歌,她就大大方方地开唱了起来。
她立即进入了演员的角色,坐着却仿佛站到了舞台上。听清唱与听配乐歌唱是两回事,清唱将芳候的音准和咬字的准确,进行了白描的呈现。她唱得特高,显示了音域的宽广;清脆的细嗓,又表现了音色的透亮与穿透力,听起来歌声宛若来自天籁,没有任何的矫作。这大概是割麦与割稻时劳动号子的本色,老家人收获时的欢快而又充满喜悦的激情,使号子本身自然充满了来自生活的真实。我认识了芳候唱歌的才华,只是觉得她这块玉,还未细细去琢磨,缺少的是圆润和声情并茂。芳候的好嗓子如果在今天绽放,如果再接受正规的音乐教育与训练,那会唱到星光大道的百姓舞台去,说不定也会大大地为孙桥村爆红,而名扬全国。
山歌,仿佛是从她身上冲我放出来的一颗炸弹,让我震撼!
她唱完之后,要我唱,我便唱了《绣红旗》,她知道我唱得并不好,但她还给我鼓励:“声音浑厚,唱得挺准。”我们聊天、唱歌,她给我温和的感觉,眼睛一直盯住我。我知道,她对我这位大学生充满羡慕,眼睛里流动着熠熠的神采。她,时时地理一理裙子,生怕露出她的腿来。她很自尊自恃,担心我会对她产生轻浮的误解,仿佛一点点的误解也不可以。
我小妹曾经撮合我俩,不跟我明说,而是暗暗地想着成人之美。“文革”开始之前的那个春节,我经过南通回老家,妹妹却特地从老家赶到南通来接我。明知我回家,兄妹俩就能很快见面,却偏要弯到南通来,岂不多此一举?我到了南通,她也不多说,径直把我带到芳候所待的“乌兰牧骑”艺术团。芳候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安排我住在男生集体宿舍。第二天还招待我们在食堂吃了午饭,米饭加五花虎皮肉。实质上这次见面,是乡亲之间的见面,拉些家常,妹妹笑着,她也随和地对我笑着,两人没有擦出火花。临别,她与我握握手。很多时候,女孩与我握手,多是用大拇指遮住掌心,伸出几个手指,是出于礼貌的那种浅浅的握。可她展开整个右手掌跟我满握,后来又把左掌心按在我手背上,脸上露出了温和甜美的笑。我当时觉得,她的两手在悄悄地说些什么,也许是一种期待。这是我生命中难以忘却的一个温馨的记忆。
又过了一些时日,芳候的哥哥到我家来,只是随便聊聊,问问我在学校的一些情況,也没有明说什么。我感觉,他是向我向我家人放出一个很友好、很期待的信号,可我从来没有跟我小妹和我父我娘表示谈与不谈的态度。我总觉得,小妹与芳候他哥,在背后暗暗地推动着我们的交往以至恋爱。不捅破这层窗纸,也就没有过两人独处的时间与空间,彼此也都没有燃烧对方的机会,也就没有后来期待发生的故事。我表现得并不主动,我家人也不提亲。论长相她很俊俏,说工作也还不错,就是学历只有小学毕业。我相信缘分。如果男方表示过明确态度,那就可能有好的故事。可女方不再加温,我也很难燃起激情。说到底,两者确实没有携手的缘分。
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的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这些话,说的是一见钟情的偶然,说的是偶然中的缘分。有缘分,擦肩不过。没缘分,就擦肩而过。
后来,芳候“文革”中参观南京长江大桥的时候,偶遇现在的丈夫且一见钟情。而我那时在扬州,也偶遇我两个孩子的妈妈,几乎是在同时,也是一见钟情。一见钟情的“爱”,是偶然与唯一的;唯其偶然与唯一,常常成为人一生记忆的珍藏;唯其偶然,才会铭心;唯其偶然和唯一,爱才会永恒和美丽。后来,我与芳候在县城的街上、北京的公交车上相遇过,涌动的是满满的乡情。我想,都会在彼此的心里,掠过曾经有过“擦肩而过”的、暖暖的却有几分难忘的感觉。
前几年芳候从北京回来,听说我与老伴也回老家祭祖,也许还带着“几分难忘”,特地来我家看看我。正巧我在陪几位朋友打牌,彼此寒暄了几句,她就走了。她并不显老,还是年轻时那个矜持且带歌手气质的样子。孙桥村的人都忘不了她,她的演绎与宣传,将“新店山歌”变成了江苏省的“非物质遗产”,而得到传承。
我每每想起她,我心里常涌起的那次握手的感觉,是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第一乐章的《命运敲门》。
四
童养媳,是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婚俗现象。共和国成立的最初几年,虽说这种领养童养媳的现象很少了,但早在新中国成立前领养的一些女孩后来慢慢长大,有的与指婚的男人成婚,也有的另嫁他人。李家舒候属于前者,后来也算个孙桥村的风云一时的人物。
舒候怪可怜。她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放在那时无子女的王家门口,王家收养之后,养父母自家生了一个亲骨肉的妹妹,就送她到后来的婆家当了童养媳,无异于再次被遗弃。我娘在兄妹排行中是老五,长辈与同辈叫她“五儿姑娘”,小辈叫她“五妈妈”“五奶奶”。而舒候却叫我娘“五娘娘”,她太盼望有个亲娘疼她,我娘心善,就当自己又多了一个女儿。
舒候比我大六七岁,是我家河东的邻居,两家隔着一条小河,只要五分钟,绕过河尾土码头,就能互相抵达,还真算是近邻。远亲不如近邻,甚至比亲戚还要亲密。我家兄妹几个,还就真把她当成大姐姐了。可当面还叫她舒候。
她的小男人是李大大家的独子捷候。“土改”后不久,捷候与他的堂弟一起去当了兵。捷候三年后才从部队请了结婚假,与舒候完婚。用现在的时髦的说法,舒候成了新中国成立后村里最早的一位“军嫂”。完婚的酒桌上,一个村里的青年团支部书记喝醉了,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搂住新娘子说:“捷候,我把舒候交给你啦!”这个举动与这句开玩笑的酒话,让捷候真以为新娘与他相好。他气得七窍生烟。三年不与舒候同房,三年没碰过她一次,他这算是对舒候的惩罚。
就是有一百张嘴,舒候也难以解说这无中生有的冤枉。
从此。人们的心目中,她成了不守妇道的荡妇。可我觉得,她是一个美丽而纯洁的少妇,而且是位很疼爱我们兄妹的好大姐。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期,那是一次周六,我从县中步行四五十里路回家。我因太饿太累,还没到家就在土码头上昏过去了。那时,我父去了北大荒大哥那里躲灾去了,我哥转业时被动员去开发北大荒粮仓,就在那里成了家。刚巧那天我娘到公社集中学习去了。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舒候的怀里,她婆婆用调羹在一口一口地喂我红糖水。我躺着舒候的床上,好像回到了儿时躺在我娘的怀里,觉得特别的温暖与甜蜜。从记事时候起,我觉得我最幸福的事,是我娘坐在被窝了,把我搂抱在她酥软的怀里,亲着我的脸,听她讲她的童年。这个时候,我感觉到舒候的鼻息在我脸上抚摸,像我娘的手在抚摸我。真像做梦似的,与她有如此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当时就觉得她就是我娘。她又拿出豆饼与糯米粉掺和起来做的团子。我狼吞虎咽,觉得特别的香,是长时间饥饿之后那种填饱肚子时,嘴舌的感觉,比吃鱼、吃虾、吃鸡、吃猪肉还要香美。这种被饥饿夸张了地吃,是永远找不回来的滋味,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体验过那般美好的感觉。
我家经常来远路的亲戚,留客人住,我娘就让我与哥妹去舒候家借宿。这种时候,她就表现出既是大姐、又似母亲的样子。夜里,她会悄悄地举着灯盏进我们的房间,看看我们是否睡好,帮着我们轻轻地掖好被子,或者轻轻地帮我们掖好蚊帐。每当我睁开眼睛看她,她总是温和地对我笑着,温柔地用手摸摸我脸,还用食指放在嘴上“嘘”一声,意思叫我与我哥继续睡觉,别醒了我哥的瞌睡。多少年后,我才懂她:她多么想做一位母亲,她想用对我们兄妹的关爱,来代偿她期望做妈妈的爱,来补偿她永远缺失的母爱与父爱。
舒候既然成了军嫂,包括我娘在内的村里的干部,就想把她培养、打造为“童养媳翻身做主人”的先进典型。加入青年团、参加文艺宣传队、到乡里当代表开会发言、当女民兵队长、评先进标兵等等,凡是出头露面的事都先考虑她。她很听话,积极地参与村里公众事业的活动。后来,她入了党;大跃进后,又当了生产队长。她天天带头领着社员下地干活,正如当时有人编顺口溜所说的,“村口有个大池塘,社员上工它照相,一年三百六十天,张张都有女队长”。她是新店公社近百个生产队长中唯一的女队长。
舒候这么努力的表现,她男人还是对她很不待见。只是有一回从部队回家探亲,才给了她一次做女人的机会。她以为她所以努力地做童养媳翻身的典型,是为了讨捷候的好,可他根本没有忘记婚宴上那位团支书给他戴绿帽子的“耻辱”。捷候所以给她生孩子的机会,仅仅是满足寡妇母亲的愿望,为李家留一个后代。果真这一次,舒候为李家生了一个男孩,满足了舒候做娘的愿望,感觉特别的幸福。她在儿子身上倾注自己全部的爱,来向自己的男人证明她对婚姻的忠诚。她满以为,从此可以理直气壮地做李家的儿媳,可以堂堂正正做捷候的女人。然而,捷候对她一如既往,明明当了营级军官就可以给她随军的机会,可他还是把她冷落在老家。这种冷落,无异于软刀子杀人。
舒候是不是故意报复捷候?是不是独守空房的寂寞实在难挨?这些,我都很不清楚。但我觉得,她在农村底层的干部圈子里,去做女强人的时候必须适者生存。有一次,一个邻生产队的副队长,居然在我家里当着我娘和我的面熊抱着她,放浪大笑,两只手还抓着她两个丰满的奶子随意揉动。舒候一点反抗的举动也没有,甚至听凭他调情,也不觉羞耻地笑着。我亲眼见到这一幕,只是目瞪口呆。还是我娘出来阻止,说:“不要闹,玩笑开得过火了。”事后我问我娘,怎么会开这样的玩笑。我娘说:“农村干部都这样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他们都这样戏闹惯了。”
从此,大姐的纯洁形象,就在我心里慢慢变样也变味了。我听到关于舒候的闲言碎语也越来越多。制造闲言碎语的,是村里的光棍汉赵二种候。叫他“种候”,是因他养一头大公猪,走村串户给老母猪下种,靠这种营生过日子。他瞄上舒候的寡妇婆婆,就经常去她家跟半老的婆婆搭讪,所以许多传闻,就从他的口里制造且传播了开来。什么跟做厨子的三候睡过,什么跟从部队回家的堂叔子有过一腿,什么跟本队的会计不三不四,甚至连我与大哥也是她吃的“嫩草”了。还有,那个真帮舒候、被村里人简称为“大队副”的副业大队长,也成了议论中的一个人物。他出于义愤,两肋插刀,去教训给舒候散布绯闻的赵二种候,反被赵二种候打残了右腿。这个大队副,自然也被算作舒候的相好了。
传闻有时会变成真实的故事。我后来听说,舒候出于感动与感恩,与大队副真的有过那种事,她对他真的有过几次最亲密的报答。这个事瞒不住我娘,舒候跟我娘坦白说怀上了。我娘自然怜悯她,也就悄悄地帮她请了一个外地土郎中。事先郎中说明,用他的中草药方子堕胎后果是绝育,问舒候肯不肯。她亂急求医,哪顾得其他,当然满口答应。
事情未了,舒候最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她丈夫当兵的堂弟回来探亲,听赵二种候饶舌挑事,回部队后便把她与大队副的事告诉了捷候。捷候大怒,腐化军婚,这还了得,准备把副大队告上法庭。他回老家对舒候开诚布公:一是将腐化军婚的大队副告上法庭,让他受受三五年的牢狱之苦;二是马上离婚。舒候早对死亡了的婚姻失去了信心,自然选择了跟他离婚。捷候之所以同意选择离婚,是因为儿子长得太像他自己,不想给无辜的儿子造成更大的伤害。孙桥村的人说,捷候还算有一点点良心,再怎么狠心,还终究认了他的儿子。
舒候后来与同生产队的搭档会计结了婚。会计姓弓,叫才候。才候弟兄三个,家里很穷,找不到老婆。他看上了舒候,是因为找不到老婆。舒候之所以答应他,是因为招夫养子,并非真爱这个比她小了六七岁的男人。
我娘告诉我,要相信你舒候姐姐。她真没有那么多传闻中的男人;她只是感恩于副大队,才有了出轨之事。要不是副大队为他抱不平而残了腿,她才不会做那一件荒唐的事情。我娘还说:“坏事变好事,没有这档子事,她还不能跟捷候离婚,从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我娘还说:那个赵二种候该死,还真的与舒候婆婆有那种破事。
我的舒候大姐,从此淡出了底层干部的圈子,不再担任队长之类的什么干部,再也用不着做军嫂的什么典型。她与那个才候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应验了土郎中的话,真的没能再有孩子。她后来最响亮的行动,是把她的儿子跟他的继父姓,改姓为“弓”。她报复的不仅仅是捷候,她是为孙桥村的女权主义张目。当然,她绝不会知道,鼓吹人权自由的美国每年有50万妇女被强奸(参见《中国妇女在行动》,中国时代经济出版社2003年版,第146页);当然,她也不知道,在非洲普遍对实施割去女性阴蒂、小阴唇甚至整个性器官的女孩“割礼”,残忍地消灭妇女的性快乐。她只是为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应该为自己的尊严,画出一点点生命的痕迹来;人性黑洞里放出了一点点的光亮,那是舒候。
我经常想:那个时候乡村女人真难,孙桥村的很多女人离幸福很远。
五
祥候他父闵长富的名字,孙桥村的人妇孺皆知,而且他还扬名了整个如东县,南通地区、江苏省的辖区曾流传一时他的故事。老婆、孩子都恨死他,我对他除了悲悯,还一直惊悸到今天。他差一点祸害到我娘和我的女儿。
长富聪明能干,真是孙桥村嘀嘀呱呱的能人。他只读过两年私塾,就识了好多字,毛笔字还写得蛮漂亮。他会给人刻私章。他还会搭自己家的房子,什么木工、瓦工、油漆工等活儿都会。说他坏,还真的坏不到哪里去。他就是爱掰理,掰出他的歪歪理,你还就说不过他。穷困,让他斤斤计较,属于太会算计的那种。譬如说,村干部、邻居、亲戚请他刻章,必须收费。长富算起来,是我远房表亲的老兄,跟我平辈。沾了亲,就跟我家走得近些。但给我娘、我父刻两个名章,他也毫不客气地收了两毛钱。
他是个“漏斗户主”,是高晓声笔下陈奂生的“孙桥村”版。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孙桥村的饥馑时代。大家都穷,可他家更穷。老婆生了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吃起饭来,个个肚子都是“漏斗”,尤其他和两个儿子,吃起来三碗不丢、四碗不饱。他家口粮总是不够,常年喝粥,吃顿干饭,就是全家最奢侈的享受了。正因为如此,生产队不得不给他家开恩,常常发点救济粮。长富与陈奂生不同的是,他通常不借钱借粮,如果借了,总会想办法还,绝不赖账。他有个常年“做小工”的副业。人家造房子他就去当小工,在主家吃饭,省了家里的粮食,还能够拿到贴补家用的工钱。说到底,他是勤劳养家的男子汉。
长富也还注意友情。只要我到他家坐坐聊聊,他总会热情待我。什么香瓜、甜高粱、煮玉米、芋头仔等,都会拿出来叫你品尝。有一次夜里有事去了他家,他居然热了一壶米酒,端出一盘冻鱼来,跟我喝酒聊天。两碗酒下肚,话就多了。他说,他在抗战期间要去参加新四军,硬被他娘拦住。否则,也是拿高工资的部队首长了。他说,在战场上他不怕死的,怕死的倒会没命,不怕死的会当英雄。他说的是“如果”,可我相信,他这个没魂大胆、有一股闯劲的家伙,当年如果去当兵,恐怕也是“抗战”级的老干部,就不会过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了。
就这么艰难地过平凡日子,他还是宿命的背运,灾难还是不断降临到他家人的头上。
大女儿祥候长大了,还没出嫁就来了祸事。祥候遗传了她娘她父的优点,到十七八岁,就把姑娘的风韵演绎得十分的抢眼。这不能不让小伙子和男人们遇见她时,停下脚步搭讪几句,色眯眯地多看她几眼,或者想入非非。不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在生产队的大场上看场,被一个小伙子强奸。那个强奸犯得手就溜了,可祥候被糟蹋得鲜血淋漓,幸好遇见过路的好人通知长富,及时送她到医院救治,缝合了十几针,才止住了流血。长富气得像发疯的狮子,两眼充血,暴跳如雷,磨刀霍霍,发誓要把那个害女儿的家伙砍了。祥候她娘哭得死去活来,跪地阻止长富,说:“千万不能啊,你杀人就得偿命,我们一家人还怎么过?”长富又想去公社里告发,她老婆又死死阻止:“不能啊不能,你告了,我们一家人就再也吃不到救济(粮)了!”长富家的人知道,那人是邻村一个村干部的弟弟,邻村的干部也得罪不得,干部之间都是互帮的兄弟。权力有时会变成恶魔,可以让你生,也可以让你死。长富顾及大女儿的名声,顾及一家人“吃救济”的恩惠,也就忍气吞声,把这件事连同仇恨,永远烂在肚子里了。
长富的麻烦不断。二姑娘凤候未婚先孕七个月,才匆匆忙忙领证与办了婚宴,想让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大队干部认为她没有做生宝宝的计划。那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生宝宝必须按户头、按年份事先排定,否则,怀了就必须人工流产。长富跟大队、公社管计划生育的干部硬顶,他的歪歪理怎么也不顶用。他们一定要凤候水囊引产手术。两方面争执不下,长富坚持不肯让步,于是大队强制地给他办了“计划生育学习班”,吃住都在大队部,不让他回家。另一方面,把凤候强制送去医院,做了引产手术,把一个胎儿活活地害死。凤候做完了手术,才把长富送回家。这个时候,干部给他戴上大红花,敲锣打鼓地为他庆祝。他欲哭无泪,“文革”的变戏法,使他忽然变成了计划生育的先进模范。也难怪大队、公社的干部这么对他和他的二女儿这么强制,因为北京的一位大人物的夫人,就在如东县蹲点抓计划生育。所以,如东县也就必须成为全国的先进典型。长富也必须成为先进的“模范”。
长富的“模范”事件之后,又一次灾难接踵而来。这回是他自己酿成的“河豚油”的灭顶之灾。
我写到这件往事的时候,就想起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王任叔(巴人)写的一篇精短小说《河豚子》。那个农民因连遭三年的饥荒,一家人揭不开锅,就弄到一篮子的河豚子,让老婆孩子烧煮了先吃。他怕看到他们临死的惨状,就借故離家。等他在外面溜达半天再回到家时,一家人等着他开吃。就这样,全家人一起吃了,全都安然无恙。原因是等男主人回家,河豚子烧煮的时间太久,剧毒早已蒸发殆尽。生不如死,却求死不能。可长富一家人没有这么幸运。
他老婆过五十岁生日,他大早去供销社买菜。那时,一位男售货员,在一堆海鱼中发现了一条特大的河豚。杀后留下鱼肉,将肚子里近一斤重的鱼油等内脏,随便扔在供销社前面的河边。长富见了,就把鱼油拾了回家,用来下面条和做菜吃。他请了丈人丈母、祥候夫妻,还请了我娘及我三岁的女儿敏子。说来也巧,午饭前我家来了一位远房亲戚,我娘就不得不回家招待客人。长富夫妇一定要留下我女儿吃饭,我娘也同意了。可到吃饭的时候,敏子哭闹想要奶奶,怎么也哄不住,就让她一个人跑回了家。
也就在敏子跑回家的一个小时之后,大路上几个人抬着长富和他的两个儿子,火急火燎地送往公社医院。长富一路上喊“冤枉啊”“救命啊”,惨剧就忽然发生了。整个孙桥村在哭泣,所在的新店公社,岔河区在轰动,一个心惊肉跳的消息传开了!闵家误食河豚油,当场死了老丈人、大女婿,长富没到医院就咽了气。两个儿子经抢救保住了命。受到河豚毒性的伤害,大儿子变得木讷迟钝,后来没能找到老婆。二儿子歪了脖子,肩膀也变得右高左低;他还不错,后来还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事件发生之后,县里发了红头文件,警告渔业生产与销售部门,并警告全县人民远离河豚,“喊冤枉”的长富成了反面教材,而被人们口诛笔伐。爱占小便宜的长富固然有罪,死有余辜。而那个供销社售货员却无罪,一直没有对他有任何的惩处。他明明知道,河豚的内脏剧毒,为什么随便乱扔?为什么看见长富拾走,不严加阻止?他才是原罪。据说,他是邻公社人氏,凭着上了中等专科学校而在外地一个城市工作;还没结婚就当了“右派”,当“右派”的原因,是说了句“家乡人快饿死了”的大实话。后来他被发落回原籍。我见过他几次,他沉默寡言,感觉他有一双猫似的绿莹莹的眼睛,老让我感觉那眼睛的魔幻:他正面看你的时候,其实在看别人;他看别人的时候,其实正在盯住你。
当我与孩子妈在扬州得知长富的惨剧,如雷轰顶,心惊肉跳。我庆幸,上帝在冥冥中护佑着我娘和我的女儿!孩子妈说:“敏子是自己救了自己!”孩子妈无意中说出了一个真理:每个人生活在世界上,都得自己救自己。
我悲悯祥候,被人强奸之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如意的郎君,却又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人生的道路上总是充满了苦与泪,而劳动者更见苦泪。我伤感,无知比偏见更可怕,长富脑子的一时糊涂,祸害了自家的死者与生者。我问苍天:他怎么就成就了自己一路喊“救命”与“冤枉”的人生? 听说过了几年,祥候又嫁了人,过得挺好。冥国的长富看到女儿的春天了吗?
孙桥村的时来运转,开始于那场十年浩劫的终结。从此,村里茅草屋渐渐匿迹,那一栋栋楼房鳞次栉比地盖了起来。磨难与幸福,毕竟是一个钱币的两面。
责任编辑.许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