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写南非
2020-09-26陈济舟
陈济舟
这里的黄昏天空总是呈现出一种我不曾见过的玫瑰色,这颜色映入微蓝的池水里,化为倒影。我身着短衣短裤坐在泳池边,看着水中自己的折象,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原来此地是南非,此时是12月。
在这样的光影里,我突然想起北半球的国家和城市,竟体会到一种世界尽头、地老天荒的感觉。我想时空到了这里都成了对倒,北半球的一切,都离此地很远,似乎了无关联。
2018年的12月,我应友人盖伊(Guy Tragos)和托马斯(Thomas Coggin)的邀请前来南非约翰内斯堡参加婚礼,并和他们家人共度圣诞。好望角和开普敦这些从小听到大的名字,使南非在我浪漫主义的臆想里,早已成为异域的代名词。然而此时,经历过两个礼拜初来乍到的惊奇,我面对着约堡的历史,窥探到它的混乱和精彩、多元和伤痕。它们错综复杂且悬而不决的交织形态,超乎我过往的臆想。
第一次造访非洲大陆,怎么就一脚踏入了这个奇异的所在?
一
水中的倒影里出现了另一人身影,那是伊妮德(Enid Young)来回走动,忙着布置餐桌的样子。
伊妮德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四十出头,她的面容在经过岁月的触摸之后流露出别致的安宁。她和男朋友克里斯(Chris Whyte)是盖伊父亲多年的邻居,每年的圣诞节大家总是一起度过。
我注意到不管伊妮德走到哪里,在做什么,有四件东西总是被她牢牢握在手里:
两部手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
我原以为她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也是“手机族”,后来渐渐地得知她对这四件东西与一个人对于一件科技产品的依赖完全不是一回事。
用餐时,我坐在她旁边,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她为什么手里总是拿着这四样东西。
她用带着南非口音的英文郑重其事地向我解释说:
“我的公司是做电梯维修的,不是每部电梯里都有一个紧急求救按钮吗?我的工作就是接听求救电话。今天是圣诞夜,值班的人就我一个,若是有人被困在电梯里,按了求救按钮却没人接听那就糟糕了。”
“那你总共要负责多少部电梯?”
伊妮德用她那双单眼皮的黑眼睛望了望此时已是群星满天的夜空说:“大概两百部吧。”
天哪,我心里一惊,赶快追问:“那每天你会接到多少通电话?”
“少的时候七八个,多的时候可有二十多个呢!”旁边一直沉默寡言的克里斯在几杯红酒下肚后,也加入了我们的谈话。
伊妮德转过脸去,向克里斯投去温情的一笑。
我看着他们两人的一来一往,竟在他们的眉目间找到一种熟悉的温存。那样的脸孔、眼睛和谈吐,让我想起还在新加坡的时候会经常看到的那种沿海一带的南方人。于是,我鼓起勇气委婉地问出一句:
“请问……你们一直都是住在这里的吗?”
“这里”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这里可以是这条街,这条巷,可以是这个片区,或者这座城,这个国家,甚至这片大陆。因为近几年来一直在崇尚政治正确的美国居住,我已经学会了在说话之前进行自我审查,而我心底有个声音分明是在问:
你从哪里来?怎么会背井离乡迁徙到这样遥远的国度?是否出自祖辈的抉择?家里迁来南非已有几世?如何保留得这般纯粹的华人面孔?可曾通婚?是否还能说家乡的话?而家乡又是何处?
克里斯赶紧澄清:“我们是土生南非华人。”
“还会讲华语(Mandarin)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刻意回避了使用“中文”(Chinese)这个词。
“广东话。”
我点点头。
伊妮德看了看我,问:“你呢?”
“成都话和普通话。”
她也沉默着点点头,我猜不出对于我的回答,她感到满意,还是失望。
“二十世紀初我们家就来了。祖母和清朝的一个公主是好朋友,清廷灭亡后就逃了过来……”伊妮德欲言又止,似乎不确定是否要向我这样一个初次见面的客人谈论自己的家事。
她叙述时语气平淡,似乎带有一丝丝哀愁,没有炫耀的意味,而一旁的克里斯只是一面静静地听着,一面握着她的手,还一面看着餐桌上的烛光。
我的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疑惑,可都在那时被按下去了。
餐桌前是泳池,眼光追随着水中的月影往岸上看去,空旷的草地上有一棵硕大的楹木,这是南非稀树大草原上常见的树,听说三月微风的月夜里,那棵树上会开满蓝花。
二
其实故事的开始要回到十七世纪。那时南洋有一座温柔繁华极尽迷醉的城市,文字对它的记载丝毫不逊于《两都赋》和《二京赋》里对长安和洛阳的描述。这座城市有一个如同神话一般的名字,叫作“巴达维亚”,而现在,它叫作“雅加达”。
巴达维亚是当年荷属东印度的首府,“南洋”和“南非”两地都曾是荷兰“海上马车夫”时代的殖民地,相隔万里的两地竟然以巴达维亚为交点产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联系。早在1660年,一名叫作万超(Wancho)的华工因为在巴达维亚犯法,被流放到开普敦,他可能是第一个定居南非的华人。只是那样的流放不能算是迁移,也算不上步步回顾的离散,它是一种强制的剥离。
因为殖民历史和“种族隔离”政策(1948-1990),南非的文化中总有“黑白分明”的痕迹。从殖民地语言的特性上看,今日的南非官方语言中,南非语(Afrikaan)派生于荷兰语,主要在南非白裔中使用,又被叫作“南非荷兰语”。
除了南非荷兰语,南非国内还使用着几种到几十种不等的,官方的或非官方的,产生于非洲大陆母土的语言,比如原生居民常说的通用祖鲁语(Zulu),或者充满弹舌音,如诗般的科萨语(Xhosa),这些语言同样富有魅力。这些美丽的语言都还没有引起南非华人移民的关注。因为大部分土生南非华人的日常用语主要还是英语和在华祖籍的方言,而新移民则是普通话、英语和方言。
十九世纪中后期的清王朝,对沿海居民的控制逐渐力不从心。从七十年代开始,陆续有大量的华工到达南非充当劳力。1886年是清光绪十二年,那年南非“白水岭”(Witwatersrand)一带发现了金矿。
现代南非白人主要分为英裔白人和以荷兰裔为主的阿非利卡人,这种划分是英国人与布尔人(阿非利卡人的旧称)战争的结果。1902年,英布战争结束,布尔人建立的共和国被英国兼并。布尔人战败之际,也正是南非易主之时。
战后,英方大力开发“白水岭金矿”,从1904年到1910年之间便有大概6.4万契约华工来此采矿。这里的土地并没有成为这些华工的家园,到1910年契约期满后,留在南非定居的华人不到2500人。我想那时的白水岭对于这些华工来说只是劳役的象征,这片土地不可能让他们赋予感情。
现在的约翰内斯堡的很大一片区域,就位于白水岭矿区。“约翰内斯堡”这个名字源于政治,而“白水岭”是感性的,诗化的诠释,它在南非荷兰语中的意思是“白水的边缘”,指涉的正是曾经在那里飞泻而出的几条垂瀑,它更官方的名字是“兰德”或者“兰德金矿”。
而不管是兰德还是白水岭,这样的名字对于现在或者过去居住在南非的华人来说,我想是不够亲切的。老百姓过日子,哪里管得了什么是政治的、地理的、官方的?他们千里迢迢来到异地,需要一个叫得顺口的好名字,来指涉眼前陌生的土地。
有金子,就叫金山!这里的大学,名字也太长,记不住,就叫金山大学!
美国不是已经有个旧金山了吗?
那还不是当年他们那里也有金矿!管他旧的新的,有金子就好!
金山配白水,金山配白水,这叫……金白水清!是登科中状元的命格,以后我们在这里生的孩子,只怕都能回去谋个一官半职呢!金山好!就叫金山!
于是事情便成了。
我不确定伊妮德和克里斯的祖先是不是在那时从广东越洋而来的华工,不知道那海上漂流的日子里,他们在黑暗恶臭的船舱里有没有向随身携带的黑脸妈祖像祈福祷告,也不晓得上岸后这些华工眼中所见的,脑中所想的,心中所念的又是什么……我只知道或许对他们来说,此地已是天涯之际,弱水之滨。
三
穿过街口高立的三门牌楼,我走入唐人街。这条位于约堡城中心外东北方的街道不宽不窄,从北到南,不足五百米。它和我在中国乡镇所见的街道并无两样,两旁几乎都是水泥的建筑,两三层高,极少的绿化。若有树,也是风尘仆仆的,就跟这里的人一样。
三间四柱三楼的牌楼,明楼和次楼都有斗拱,额枋和楼柱间有雀替。金黄的琉璃瓦,配上朱红的柱子。上头的匾额上写着“约堡唐人街”五个鎏金的大字,下面四个夹杆石前面分别立着两头石狮子两面石鼓。造型有了,颜色也有了,只是柱上的红漆已有剥落。
过了牌楼右手边有两栋大厦,第一栋是淡黄的墙,共三层,一二層之间用黄铜嵌着五个繁体字“金台北大厦”。第二栋多一层,白瓷砖墙面配着深蓝色的隔热玻璃,主体呈对称结构,中轴线上是一道半圆柱形楼梯,顶层另用简陋的钢筋支架支起六个红色的简体字“豪爵国际会所”。
金台北大厦的二三楼似乎已经改为宾馆。一楼还留有两间店铺,一间“家家乐厨具”,一间“龙门酒家”。我站在对街愣愣地看着这栋陈旧的大厦,它在南非的阳光下曝露出一种错置的突兀感。空间里平白裂出一道缝,缝里透出一道光,也是如此炽烈,有些人和故事就从这道光里走出来。
这“龙门酒家”其实早在十多年前就垮掉了,老板走后,这招牌无人打理,一直留下来了,像是要给谁做个念想。老板兴许就姓陈吧,他是八十年代中期最早从台湾来南非的华人之一。那时候台湾和南非关系比较密切,在各种互惠政策的影响下,陈老板随着几个跑船打鱼的大哥横跨印度洋来了南非。
陈老板身材高大,父亲在东北老家就曾是明月楼的大厨,后来当了空军。陈老板还在眷村的时候,就学了父亲的手艺,开了馆子,父亲偶尔也来帮忙,不打仗了,有个军衔又有什么用呢?有了这样的一个过去,陈老板来南非自然而然也是要开馆子的。
在南非第一个落脚处就是约堡,陈老板来的时候还是二十岁的小伙子,稀里糊涂混了五六年,那时候他在市中心理事路的第一个中国城打杂工。到了九十年代初期,城里的治安确实太乱,华社里大家都想找个新的落脚点,保命做生意。后来听说尤村(Yeoville)一个台湾人把面馆移到了东北角的德礼道(Derrick Avenue),大家便陆陆续续迁来,竟然成了约堡的第二个中国城。
陈老板刚来的时候金台北大厦还没有建起来,他只在德礼道南端的“四十五间楼”里从一个叫Dave的洋人房东手中租了一间公寓,还是合租的。住进来才发现卖面的师傅就在隔壁,正巧和自己一般年纪。
“台湾来的?”
陈老板笑一笑:“台中。”
面馆师傅上下打量了一下陈老板:“住眷村?”
陈老板又一笑:“大石里东村。”
这一次轮到面馆师傅笑了:“知道。水湳空军基地边上,日本军营改的……环境不错。”
“你怎么知道?”
“我家是水湳村的。”
“哪里人?”
“湖南,你呢?”
“东北。”
这一来一去,两人便认识了,后来渐渐熟络起来,竟成了铁杆的兄弟。后来金台北大厦修起来,陈老板也有了些积蓄,楼下“龙门酒家”的店铺还是托湖南师傅的关系抢到的。
1998年左右,南非和中国正式建交,德礼道上便有了更多不一样的口音,天南地北,竟然也是一个具体而微的中国。这让陈老板突然有点想念眷村了,可那时眷村已经不在了。
先前来约堡的台湾人在那时候大多都挣到了钱,便想往更好的地方去,于是走的走散的散,有的去了澳洲有的去了美国。陈老板那时也有了小孩,就在2000年初的时候带着在本地娶的浙江太太说要投奔美国的亲戚去了。
走的那天,湖南师傅来送,他抬头看看这“龙门客栈”又看了看“金台北大厦”,眼眶就湿润了,可手向脸上一抹却仍是打趣地说:
“你这孙二娘的包子铺,也算是赚到了。走吧,都走吧。”
陈老板连湖南师傅的眼睛也不敢看,一句话也说不出,全都哽在喉头,一个转身,就走了。湖南师傅便一直住下来,现在一想起陈师傅就摇头叹气。
当年龙门酒家的铁门,现在用一个拧成一股的黑色大垃圾袋拴上。走近了一看,才知道原来的酒家,现在已经成了佛光山的普觉佛堂。看样子,只怕这佛堂也是暂时的,若要真有大的法事,还是得去东北边十公里外的南华庙。
因为这凭空滋生的一段故事,我站在这铁门前,仿佛觉得有一个时空都被关在了门里。
这德礼道算不算是一个中国城呢?来南非的华人,八十年代是台湾人居多,九十年代是江浙人,2000年以后是福建人。虽不全都在这里安家,总是有人在德礼道上陆续开店,做生意,还雇用了许多当地人。
这条街上到底住了谁,有什么?谁说得清楚。
街道中段露天停车场前,那水果地摊上卖水果的都是莫桑比克来的女人。旁边那栋唐式建筑一楼当街有个门面的中侨超市里,有个台湾妇人,她整日唤着“三哥,三哥,帮我这样,帮我那样”,可她的三哥也已经是个满头白发穿白背心的老人,只能靠他雇的那个刚果青年搬货物。其实我总是纳闷,不管是在香港或是南洋,似乎所有上了年纪的“三哥”都会穿这样的白背心或T恤。街上卖面包的和蒸馒头花卷的,都是那个津巴布韦的小妹,半地下室古董店的老板是曾在台湾读书的加纳人,街上刚果保安的妹妹听说最近搬去了广东……这些都是德礼道上的人。
我顺着街道慢慢地移步,眼睛随着头上的招牌一间间地数过去,手中的智云稳定器上夹着手机,充当摄像机:百草堂药铺、阳光超市、皇朝数码、牙科诊所、乐途国际旅行社、重庆火锅、帝王钻石、小黄农场蔬菜、榕佳早点、斯云龙美发沙龙……没有什么章法,也不需要什么章法,哪里有位子就有营生从那里蹦出来。招牌上的字大多是简体的,但也有繁体的,只是褪了色。
耳根上,随着脚步的移动,也传来很多的声音。北方的普通话,沿海港台的普通话,四川话,闽南话,还有各种口音浓厚的英文。听不懂的,听得懂的,都不重要了,说出来,就是言,有人听,就是语。
我想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华人迁来此地,可越是晚来的华人,就越有身份有地位有财富,只怕就再也看不上像德礼道这样一个有些脏乱的仿佛是一个二线小城镇的地方了。有钱人要住的是城北一个叫作桑顿(Sandton)的富人区。那里的商场和公寓和上海北京新加坡香港这些国际大都市的都差不多,都是千篇一律的简约流线设计,容不下丝毫的纷乱繁杂。
那里的居民不管是住在高层公寓,还是像当地地位优越的白人一样买一片地设计自己带泳池和花园的大宅院,大多会请负责清理房间的帮佣。他们出門有专车或者司机接送,他们小区的高墙上有电网,小区的铁门是大腿那么粗的钢筋,还要有私人保全真枪实弹地日夜站岗。他们把自己关在一个安全舒适的牢笼里,那样的存在就真的要和南非这片土地失去关系了。只怕那个时候就真的再也没有人记得或者关注这些最最朴实的德礼街华人是怎样在这片遥远的土地上生活的了。
起先大家似乎都抱着相似的想法,去几年就回来。有的几年后真的衣锦还乡,而有的在异域落地生根,还有的又要辗转到一个又一个新的目的地。
四
1995年,一个香港人在约堡开了第一间中国商场,就叫China City(中国城)。 2000年后更多的大型中国批发商城随着一波又一波华人移民的拥入在约堡西南方的皇冠区(Crown Mines)或者福德山(Fordsburg)如雨后春笋一般崛起,一直到2010年左右。此时批发城大概已有二十多间。
这些大型批发城背后的企业来自两岸三地,资产雄厚。他们将铺面租给前来约堡做生意的华人商贩,这些商贩再通过宗亲和同乡关系,从家乡找来更多的帮手。批发城里什么都有,什么都卖,这些批发城里的原材料很多将要输送到整个非洲大陆的各地各国。
我带着摄影器材来到中非商城(China Cash & Carry)已经是下午四时左右,或许是因为来晚了,我并没有看见想象中如火如荼的生意景象。当计程车才刚刚驶入这个批发城区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那和德礼道相似的风尘仆仆且鲜有植被的街景,这里的街景是空洞而没有生气的。
每个批发城的占地都非常庞大,而且有外墙将其包围起来,使人感觉这里似乎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圈地运动,而如今一切都已经成为往日的云烟。地块和地块之间没有商铺,没有店家,就连在街道上的行人也是少之又少。
汽车才刚到中非商城门口,我就看见两名持枪保全,想必是批发城雇来维持治安的当地人。通过闸门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一个空阔的停车场,停车场后才是批发城的主楼。在进门的左手边,一套不合时宜的设施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座迷你儿童游乐园。
我下车走到游乐园前站定,那些色彩缤纷的旋转木马、西瓜飞椅、小火车和袋鼠飞船都静静地停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园里一个小朋友也没有,在这样偏僻的贸易区出现这样一个乐园,它给我带来一种萧条的感觉,只可惜此景没有落叶或流水来陪衬,它就只是这么干瘪突兀地出现了。
待眼睛渐渐熟悉了惊奇,我才慢慢发觉这并不是一个未开放的游乐园。
秋千已经从秋千架上滑落了下来,一边歪斜着拖在地上,一边还悬在秋千轴上。小火车上斑比小鹿的样子因为日晒雨淋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近乎狰狞,旋转木马的旋转杆上也生出了斑斑锈迹,不过油漆的颜色仍然鲜艳。
所以,这并不是在恐怖片里的那种因为发生过重大的群体命案或严重安全事故而被迫关闭后长年遗弃、荒草丛生的儿童游乐园。它只是一座最近才被停止使用的游乐园?或许它根本没有被停止使用,只是缺少了必要的维修和养护而已。
我在游乐场边长久的驻足,引起了门口一个保全的注意。
他在远方看着我,我就转过脸去望他。我不确定他对我的态度是否友善,但最后还是朝他走过去。
当他的身影变得清晰,我发现在他赤黑的肤色下是一张轮廓柔润且年轻的脸。
这是一个三十上下的年轻男子,穿着黑色的短袖制服,鸭舌帽和黑色皮靴。制服外套着一件棕色迷彩防弹背心,护心的位置是一个徽章,两条橄榄枝中间有一面南非国旗,国旗下一颗红星,国旗上是三个英文字母ESS。
后来我了解到,ESS是一家总部在约堡的私人安全公司,所提供的服务从私家、商用保全到护送皆有。这样的保全业务在约堡很常见。因为社会治安力量捉襟见肘,不用说这种大型的批发城,就连很多高档街区的居民,都会共同聘请私人保全在居民区内全天24小时巡逻。
“这是个游乐园吗?”我用英文问他。
“以前是,现在关了。”
“为什么关了?”
“设施坏了呗。”
“谁的小孩在这儿玩?”
“那些中国人的。”他朝着批发城商场的入口指了指。
我见他是个肯开口的人,便问:“你挎着的是什么?”
“枪呀。”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要看?我给你看。”
说着他便利落地把枪从身上取下来。那是一支一米来长的银色冲锋枪。他带着炫耀的神情将枪托折叠起来,单手握住握把,给我解释枪体的构造:“这里是保险,这里是定位销。”
“子弹呢?空的吧。”我半带挑衅地问。
“这儿。”他一面说着,一面就把弹匣卸了下来,拿到我面前,亮出里面的子弹。
“帅。”
“你的这个也很帅。”他指了指我手中握着的正在拍摄的智云稳定器。
“想知道怎么用吗?”
他点点头。我便也学着他的样子,一件一件地将我的仪器拆开来给他看。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拆的,只是夹了一个苹果手机而已,而且我也不大会用,但我想这样新款的科技,还是有震慑力的。
“这是握把,电机应该在这里……这是云台,三轴的,稳定性更好。”我装模作样地说。
他也一面听着一面学着我刚才的样子老练地点着头。
“这附近安全吗?”
“常出事儿。”
“谁确保你的安全?”
“我的?”他似乎对我的提问感到意外,低头说道,“自己小心吧。”
说罢便把视线投到了远方。
在我后来回顾录像的时候才发现,他在与我交谈的时候,眼睛总是会不自觉地看向我的镜头。
为了了解其他批发城的情况,我迅速地在中非商城内走了一圈后,便向大门外走去,打算去别家批发城瞧瞧,突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站住!”
我惊魂未定地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的小哥。
“你要去哪里?”
“到那间去看看。”我指了指五十米外的另一个商城的入口。
“你要出去?拿着这个东西?”他指了指我手中的设备。
我点点头。
他一面上下摇摆着双手示意让我不要走,一面拿起对讲机用我不明白的语言说了一通,然后说:“过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那边有人来接应,走过路口就没事了。”
原本毫无防范意识的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我不确定是他小题大做,还是这里真的那么危险。在这充满灰尘的街道上,我只看到一些来往的车辆,和几个妇人,并没有注意到任何帮派成员、不法之徒和凶神恶煞。
这一段五十米的路,我走得提心吊胆,对面华夏商城的保全前来接应我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位年龄略长的保全和那位热心的小哥穿着同一家公司的防弹背心。
华夏商城也是一个小聚落,它的构造又和中非商城那种独栋多层的构造不同了。这里更像是由单个厂房汇集而成的小区。保全大哥说每天下午三点半就收市,所以当我独自一人穿梭在这些卷帘门紧锁的仓库区的时候,更觉得仿佛是走入了一个迷宫。每一个转角都和上一个转角那么相似,有几辆零星上下货物的火车,有几扇半开半合的卷门。
在一个远方的水泥墙墩上我看见两个坐在那里正在嗑瓜子的华人妇女。远远地,她们也注意到我,可也就是那么直直地盯着,不吱声。
走过她们身边的时候,我忍不住问:
“在这儿住得习惯吗?”
年龄较轻的那个,不好意思地笑着,好像我说了句什么特别好笑的话。年长的妇人上下打量着我,也不答话,她挪了挪屁股,有些老练地回问:“才来的?”
我点点头。
她甩了甩头发:“久了你就习惯了。”
她的这句话,不知道算是回答了我,还是回答了自己。
真的住久了,就能习惯吗?
像这样的边缘地区,几乎没有任何娱乐的去处。听说一些批发城为了提高工作积极性和招揽生意,也曾将这些店铺改建为一楼店面二三楼住家的综合性用房。可这附近连一个超市都没有,要人怎么搬进来?大多数华人还是宁愿住在德礼道。
每个移民远方的人都有梦,只是有人是睡在席梦思上做梦,有人却是睡在草席上。有些人的梦,单用脑子就做成了,而有的人做梦却不光要靠身体,手,还要搭上他们的命。
五
盖尔是一位建筑设计师,年纪轻轻,已经设计了几家五星级酒店。当我把这几个星期的见闻在平安夜的星空下向盖尔叙述的时候,他为我对约堡,他所在的城市的热情感到欣喜,向我透露了更多的讯息。后来盖尔介绍,2011年在城市的东北方,证大集团曾购置了1600公顷的土地,要为约堡打造世界顶级的高端新城区,号称“非洲的曼哈顿”。
那时证大集团赫赫有名的喜马拉雅中心才刚在上海开业,谁也没有想到这家公司在南非有如此庞大的计划。2014年到2015年,证大更是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和物力修建新城。在如今找到的立体效果图上看,当初设计的新城,是一个乌托邦式的未来城市。在这片大陆上,还有成百上千个这样的新计划,新城市、新道路、新大楼,都正在被规划着。
然而,这个乌托邦从蓝图阶段开始,就注定无法实现。开发商无法与政府达成共识。证大的构想是建造一座主打高级住宅办公区的新城,但约堡政府参与合作的目的,却是通过这个项目得到5000套经济适用房,緩解约堡低收入家庭的住房问题。九年后,证大集团卷入政经风波,这座未来的“边城”也几经易主,项目不了了之,最终成为不良资产。盖尔告诉我:“其实很多从亚洲来的房地产老板都住在桑顿富人区,如果这新城真要修起来,只怕这些老板都还会迁到新城里去。至于你去的那些地方,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眼前的池水,远方月下的蓝花楹木,眼前的景象似乎在粉饰着什么,我察觉到一种特别的不自在。
可我清晰地记得,也就是在那一刻,一切都变得很静,大家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看看身为南非土生华人的伊妮德和克里斯,看看第一代身为土生南非白人的盖尔和托马斯,又想想我在德礼道上臆想出来的陈老板,想想批发商城门口的保全小哥和那两个嗑瓜子的妇人……这些人这些事颠覆了我原本牢固的认知,我无法用书本上的学说或者系统解释两年前在南非约堡的见闻。在写实和虚构之间,这并非一个一代或者几代华人远渡重洋、心系故土的煽情故事,也不是在“落地生根”和“落叶归根”之间的简单选择,这是什么呢?我真的无法解答。
直至今日,亦复如是。
责任编辑.李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