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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普利特:寻找戴克里先的幽灵

2020-09-26柏琳

花城 2020年5期
关键词:达尔宫殿

柏琳

夕阳消失在海平面,火车抵达斯普利特。紫蓝色的夜幕低垂,黄昏后现身的长庚星闪着白钻似的光芒,“JADROLINIJA”轮船公司巨大的白色游轮稳稳地停泊在马路对面的港湾,偶尔能听见几声汽笛的低鸣。大小不一的快艇凌乱地散在游轮周边,似乎可以随时出发。古朴的古铜色达尔马提亚渔船轻轻摇摆,渔网散漫地挂在桅杆上,收了遮阳篷的甲板裸露在月光下,船上空无一人。

我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棕榈树叶和鸢尾花的混合香气弥漫开来。穿过算不上宽阔的马路,我盘腿坐在岸边,夜空下,闪着波纹的亚得里亚海扑面而来。我把头朝右转,远远看见戴克里先大帝的宫殿在等待我,我为这位罗马皇帝而来。

暮春的海边,晚风拂面,海岸沿线的灯光全都已经点亮,远处环抱半岛西部的马里扬山(Marjan)不过是一团低矮的暗影。被称作“Riva”的海滨大道宽阔平坦,大理石地面犹如象牙棋盘。几乎所有的餐馆和咖啡馆都在步行道上搭出了露天座位区,它们面朝大海。人们喜欢坐在户外,店家大声播放着欧美流行音乐,音浪配合缤纷的霓虹光束,传递出一种类似沙滩派对和海滩酒吧的纨绔气质。

这完全不是我来斯普利特的理由,而我只是来寻找一位古罗马皇帝的幽灵。他死去千年,棺木不知所踪,他是达尔马提亚贡献给世界的拯救者。一位失败的拯救者,因理想而失败,因失败而不朽。

曾在二战时期访问南斯拉夫王国的爱尔兰学者休伯特·巴特勒(Hubert Butler)在关于巴尔干的时政随笔集Balkan Essays里,谈到达尔马提亚海岸时,一改严肃板正的口吻,化身为一个对人眉飞色舞讲述旅行经历的冒险家。他建议所有热爱大海的游客,赶在这块亚得里亚海东部的蓝宝石还没有成为法国南部“蔚蓝海岸”的胜地之前,赶紧来达尔马提亚。

许多人质疑他的建议,去过的人回来说,那是一片赤裸荒凉的山陵,亚得里亚海的弃儿。他们没有错,光秃的喀斯特地貌让达尔马提亚一贫如洗,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好像世界尽头。但达尔马提亚也曾绿树成荫,它的不幸完全是因为人类又蠢又坏。从最早在此定居的伊利里亚人和罗马人,第一批前来的斯拉夫人,再到打来打去的匈牙利人和威尼斯人,所有的居民都對山陵乱砍滥伐,最后留下一个嶙峋的采石场,连雨水都不能愈合它,只能滚滚地卷走仅剩的泥土,让贫瘠变得更贫瘠。

第一南斯拉夫建立后,达尔马提亚居民的雄心再次苏醒,他们扮演了西西弗的角色——一次次把被冲走的泥土捡回来,放到梯田里,然后眼睁睁看着泥土再度被冲走。达尔马提亚人是一群乐观得不可思议的农民,和他们在克罗地亚内陆的兄弟拥有截然不同的性格。在喀斯特地貌上重现原始森林,是这些南斯拉夫人最大的野心。当巴特勒1937年夏天来这里时,他提起那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我总是看见放暑假的孩子们在村庄附近的丘陵上奔忙,辛勤地灌溉着云杉的小幼苗。”①

看似连绵的岩石带,并不意味着全然无望的贫瘠。这些乱石小冈像一条灰色的蛇,从北部的阜姆②一路蜿蜒到南部的科托尔海湾,形成一道天然的分界线——把达尔马提亚和内陆的南斯拉夫隔离,使它面向海洋,而非陆地。于是,达尔马提亚海岸线上那些城镇——扎达尔、希贝尼克、特罗吉尔、斯普利特、杜布罗夫尼克,这些地方得以摆脱忧郁症的困扰,习得一种机敏的生存技巧,它们是如此健康,很少会感染政治剥削和奴役的毒液。依傍着独特的地理位置,灰色的细蛇变身成了一条珍珠连缀的银色项链。

这些城镇不仅毫无扭曲地保留了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化气息,而且在巴尔干半岛近代动荡个没完的历史进程中,掌握了一种出色的平衡术——面对四周虎视眈眈的强悍邻居(威尼斯人、高卢人、西班牙人、塞尔维亚人、土耳其人),他们来回周旋,维护着事实意义上的自治。在1806年拿破仑到来之前,这块狭长的海岸版图一直都有自己长达千年的贵族议会自治传统。

1420年以后,占领海岸线的是威尼斯共和国,几乎所有教区的统治者都是威尼斯人,但其实这些外来者一直都是无足轻重的人。真正的统治者,从来都是那些半拉丁半斯拉夫血统的当地贵族之家。不过,达尔马提亚人是深谙人际关系奥秘的一群人,为了防止不该有的政治倾轧的出现,他们都觉得很有必要让“外来的老大”做一名“名誉领袖”,没有人会觊觎他的地位,也没有人会信任他,他会相安无事地更换,如同四季更替,而达尔马提亚人则会获得某种自治。这是海边生活的智慧——一种斯多葛学派①精神的遗产,不会正面反抗外来的统治者,而是让他们得到尊敬,以此换回属于我们的星空和大海。

在这些城镇中,位于达尔马提亚中部的斯普利特,却是一座失落之城。它曾有帝王之气,但帝王之气已近黄昏,只好遁入黑暗。等再次现身时,斯普利特已是平民之城。这是斯普利特的幸运,一个老皇帝的千年魂魄被碾碎,化为烟尘,播撒在城市的每一处砖块上。他们在那些废弃了的、被添砖加瓦的、被重建的宫殿高墙和地窖之间来回穿行,生儿育女,捕鱼纺织,把婴儿尿布晾在石屋窗台的细绳上,白色的布片下方是遗存的古罗马拱门石柱,或者某块基督圣人的半身浮雕石板。斯普利特的平常心让人惊叹。

千年以来,斯普利特就是古罗马皇帝戴克里先(Diocletianus)的宫殿。他是一位不在罗马的罗马皇帝,罗马史上第一位主动隐退的皇帝,一个爱种卷心菜的农民。后世关于其容貌的石像,把这个曾经位于世界权力巅峰的男人雕刻得一脸苦相,他法令纹深重,脸上布满了心力交瘁。

晚上八点,我走到戴克里先宫殿的石墙脚下,站在一排打烊商店前的空地上,棕榈树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好像在下大雨,我只要伸手就能抚摸这座千年宫殿。意大利建筑思想大师阿尔多·罗西在《城市建筑学》中曾赞美斯普利特是一座“触觉之城”,“似乎所到之处都在双手就能够建造的尺度之内,一切均被触摸。”

月亮已经升到高空,广场宛如明净湖面。广场内侧,19世纪的威尼斯建筑群的半面身躯沐浴在月光下,另一半被自身线条投射的阴影笼罩在暗夜里,看不清建筑的细节,只有白得耀眼的轮廓,隐约所见的斑驳。在这些用作纪念品商店、面包坊和餐厅的高大石屋之间,一面单薄而破损的石墙突兀地矗立着,有20米之高,墙体上空出许多类似窗户的洞口,窗洞下不规则地保留着几个拱形廊柱,这是宫墙仅剩的全部——因为它就是一堵孤零零的墙,后面没有房子,上面没有屋顶。

阿尔多·罗西所说的“触摸之城”,我认为并不只是触觉意义上的,反而可以携带更抽象的感官体验。我当然可以抚摸到那些宫殿主体的断壁残垣,抠一抠粗大的米色毛石,用手指划过光洁的大理石廊柱,可是绝不止于此。千百年来,斯普利特人对古建筑并无“供奉”之心,不曾划定界限,把罗马皇帝的宫殿当作“历史文化遗产”那样隔绝于真实生活。

扎实的生活是“触摸”历史的正确方法,这是斯普利特人的生活经验,他们大胆地“触摸”到了那位老皇帝的良苦用心。这些人像地鼠一样,从早到晚忙碌穿梭于地宫和高墙之间狭窄的街巷,艰难度日。这么说可能乍听上去很是诡异——众所周知,戴克里先宫殿的往昔雄伟壮丽,而戴克里先则是罗马帝国历史上第一个佩戴皇冠的帝王。他从波斯宫廷的恢宏气派中得到灵感,大张旗鼓地强调宫廷礼仪。这位皇帝穿上华丽的金线长袍圣衣,连鞋面也要镶嵌贵重宝石。他炫耀宫廷,强化君王的不可侵犯性,不让百姓轻易看见皇帝的样貌,即使哪个百姓有殊荣觐见皇帝,也必须在其面前三跪九叩,仿照东方帝国的规矩口呼主上。平易近人的君王从此消失,开国皇帝奥古斯都曾经谢绝皇冠的传统已经死亡,再也没有哪个皇帝会和士兵一起开怀大笑,倾听百姓疾苦,戴克里先把自己从凡人变成了神主,他怎么会是一个普通百姓能“触摸”的帝王?

我怀着温柔又酸楚的心情想念这位皇帝。他有一颗黑暗的心,这颗黑暗之心包藏的并非邪恶,却盛满了苦涩的虚空。这个被丽贝卡·韦斯特在《黑羊与灰鹰》中深情地呼唤为“世界秩序的拯救者”的男人,被多灾多难却一直为世界展现坚韧美德的达尔马提亚海岸所养育,达尔马提亚慷慨地把他贡献给混乱的世界——罗马帝国的黄金时代已经远去,频繁的内战把帝国内部拆得七零八落,给人民的生活投下浓重的黑暗。世界祈求救赎,于是就有了救赎。

我们已经知道,戴克里先称帝后的统治比前朝任何帝王都更显尊贵,可他却是一个来自乱石荒蛮之地的奴隶之后。他出身贫贱,父母都是罗马元老院议员的奴隶,他的名字则源于他母亲的出生地——达尔马提亚的一个小镇多克利亚(拉丁语:Dioclea)。他的父母被主人释放,得到自由,回家种田读书。他们生了一個怀有鸿鹄之志的儿子。这位下层劳动人民的儿子参了军,很快崛起于行伍之中,一路飞黄腾达,当过总督,做过执政官,指挥过宫廷卫队,最终靠着智谋,抓住机遇,暗杀欠缺德行的先代君主,踩着敌人的尸体登顶。

不能谴责他是狼子野心的弑君篡臣。公元三世纪的罗马帝国,已经在自相残杀中变成了地狱,帝国最需要的就是秩序。奈何此时统领帝国的卡鲁斯家族并不争气,哥哥努梅里安只能做太平皇帝,无法在混乱时刻临危受命,弟弟私德有亏,残酷无知,所有的人都表示宁愿接受奴隶出身的戴克里先当皇帝,也不希望卡鲁斯家族的统治继续下去。性格审慎的戴克里先只是顺应了历史的走向。

打仗是一回事,夺权是一回事,但治国是另一回事。戴克里先骨子里的农民本性让他成为一个务实主义者,不会耽于帝国永祚的幻想。从北部的不列颠森林到南部的埃及沙漠,从西部的直布罗陀海峡到东部的波斯边境,他深知罗马帝国疆域过于辽阔,在动乱的时代里,即使他穷尽百分之二百的生命能量,也不可能应对所有的危机。他先推举勇猛野蛮的同僚马克西米安为共治皇帝,共称“奥古斯都”,从此帝国一分为二。接着他继续分割皇权,任命两位执政官为“凯撒”,并和马克西米安分别收养两位凯撒为养子。于是,戴克里先就此建立了当时能够有效治理辽阔帝国的“四帝共治”制度。

戴克里先在位21年,稳健的新体制被逐步植入帝国傲慢的身体。他用高效的军事化体系取代冗杂的官僚体制,把帝国分为12个教区,每个教区的统领直接对皇帝负责。更为便捷的税收征收让金钱源源不断流入国库,国家预算充足,戍边战士武器装备精良,上帝把荣耀归还了帝国。

可是他太累了,他的改革被后世谴责为一种幼稚的理想主义。扩大的政府机构加重了税赋,人民的生计更为艰难;机构的日益浮滥似乎在重蹈前朝的覆辙,为解决日益增大的政府开支和连年征战导致的通货膨胀,他被迫一次次增发货币,导致更恶劣的经济境况;最被人诟病的则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四帝共治”,帝国被分为东西两半,马克西米安被赐予讲拉丁语的西半部,戴克里先则统领希腊文明更深厚的东半部。联系两部分的纽带逐渐被人心的私欲所毁,今日东欧和西欧的命运从那时起就已经注定,戴克里先不知道自己的举动会给后世带来这么多裂痕——从此罗马教廷和拜占庭的斗争将把西方世界拖入长得没有尽头的暗夜。这样的暗夜甚至带来了人性的机能失调,人将失去平衡,沦为自我分裂的奴隶。理性还是直觉,秩序还是神秘,以宗教为名,人被迫做出选择。无论选择哪一方,都意味着与另一方的对立。

这位老皇帝一定早早看出了不祥的征兆,早到还在他处于无往不利的顺境中时就看到了帝国的命运。用繁缛典仪来炫耀宫廷、一手创立专制君主政体,这些饱受后人非议的做法并不是源于个人的自负,这位本性质朴的智者太明白权力顶峰的位置有多么危机四伏,他需要用被神化的君权来打破帝国此前叛乱和内战的怪圈。他认为,赤裸裸的皇权威仪,在脆弱的帝国里,比开国的奥古斯都在“第一公民”的民主名义下进行实际的专制统治要更有效。他需要让猛兽得到驯服,让乌鸦停止聒噪,让水牛重新犁地,让万物再度生长。

但从前在皇家军队的经历让他看到,人心不过是一张布满破洞的网,太多倾轧和阴谋、背叛和狡猾,他本就是底层出身,怎会不愿与百姓交谈?他却决心用三跪九叩的层层仪式隔绝人民的声音,屏蔽流言蜚语对人心的腐蚀。戴克里先明白,黑暗的心才是宇宙内部溃烂的真正毒素,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养子、凯撒加勒里乌斯忘恩负义的品性,何尝不明白同僚马克西米安被迫共同退位的不情不愿,何尝不知道其余三位共治者面和心不和的嫌隙,他太清楚帝国终将四分五裂,一定会有一个人来背负历史的责难。

他病得很重,才59岁的身体犹如风烛残年般孱弱,他终于决定不再受命运的摆布,要在光荣的禅退生活中安享余年。公元305年,戴克里先迈出了罗马历史上史无前例的一步,公开宣布退位。他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中,脱下紫袍,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家乡达尔马提亚前进,从此以平民身份度过生命最后的九年。

他选择了斯普利特,选择在罗马帝国的达尔马提亚行省首府萨罗纳(SALONA)城郊的半岛上修建自己的宫殿。他花了十二年时间,按照军事要塞的标准,建造这座宏伟的退休居所。宫殿占地38000平方米,以一个传说中的堡垒为样本,动用2000名奴隶,从不远的布拉岛运来白石,不惜血本从意大利和希腊进口大理石,从埃及运来狮身人面像和24根罗马式的柯林斯柱,整座王宫四面被厚达2米、长达200米的城墙环绕。原初意义上的斯普利特,就是一座被围于城墙中的城市。城墙中以两条交叉街道为界,有金银铜铁四座城门和街道相连,金门供皇帝出入,银门走大臣,铁门走商人和百姓,铜门是海门,钻过夹在码头杂货铺之间的一扇完全不起眼的小门,通往大海。

戴克里先一宣布退位就立刻来到斯普利特的宫殿,从修建所耗时间上倒推,可见他早有退隐之心。放下权杖的那一刻,他的内心定是欢愉的,权力对于这位睿智的达尔马提亚人来说,并不值得眷恋。许多人曾担心戴克里先退位后无事可做,他们对这位退位的半神不知所措,有人劝他再度拯救世界秩序,因为他的继任者太苍白,无法承受世界的重担;有人指责他怎可无视帝国的困难,棄万民于不顾;也有理解这位老人的人劝他从此过一种拜神许愿的宗教生活,可是他们都忘了戴克里先是个农民,他喜欢园艺和耕种。熟悉罗马历史的人想必会知道那个著名的典故,当被迫同时退位的马克西米安请求他回归时,他说:“只要看过我在菜园种的卷心菜,就没有人叫我重新掌权了。”

戴克里先内心真正的独白,应该是如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所揣测的那样,

不知有多少次,四五个大臣为了本身的利益,情愿抛弃相互的心结,联合起来那欺骗他们的君主。皇帝具有崇高的地位,却与臣民形成隔绝,无法了解事物的真相。他能看得到的东西有限,只能听他们歪曲事实的报告。结果他把最重要的职位交给罪孽深重和软弱无能的庸才,罢黜臣民中操守最佳、才能最好的部属。①

戴克里先早已知晓,人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管理别人,因为人是一个谜,犹如孤岛,互不相通。当他洞悉了这一切后,唯有静默远去,祈求在斯普利特的宫殿里回归生命的原初状态。

他在宫殿里放置的欲望很少:一座被称作朱庇特神殿的八角形陵寝,虽然高大却简陋到匪夷所思——这座穹顶建筑没有窗户和烟囱,完全靠着顶部采光,内部则是诡异的双层柱子,上面的柱子搭在下面的柱子上,非常不协调。陵寝对面是医神埃斯库拉皮厄斯神庙,同样简陋。宫殿中庭的南侧是地宫,寒冷阴暗,此外就是几个小花园和菜地。这就是皇帝需要的全部,宫殿其余部分是军营、仓库、作坊和零星的政府机构,不是给他用的。

戴克里先会在这住得舒服吗?我十分怀疑。经过1700多年流转,斯普利特溢出了戴克里先宫殿,街道、教堂、钟楼、集市、广场、商店、餐馆、民宅,房屋多达数百间,而宫殿的列柱廊、陵墓、神庙和地宫都完好无损地存在于其中。历史上曾有一个不开眼的统治者想把居民都赶走,恢复宫殿昔日的壮丽,后来发现如果居民都走了,戴克里先宫殿才真的会变成废墟。

戴克里先去了哪里?他是否如异教徒历史学家说的那样,在此安度了晚年?还是如基督教历史学家认为的那般,服毒自尽?我们连他确切死亡的年份都不清楚,只知道公元五世纪末,他的石棺从陵寝里失踪,不知去向。丽贝卡·韦斯特在《黑羊与灰鹰》中认为石棺失踪事件一点也不复杂,很可能就是在陵寝日常打扫的某一天,被抬到了附近民居的院子里暂存,然后,所有的人都忘了这件事。就是这样简单,没有神话和阴谋,仅仅因为它是一副年代久远的石棺,不论安放的是谁,都不能引起斯普利特居民的重视。这群难民的后代正忙着抗击沿海列强和海盗,忙着捕鱼和织布,没有闲暇关注逝去已久的事物,因为生比死更迫切。

但我想,戴克里先一定是死于心碎。继任者加勒里乌斯生性残暴,他无视更柔弱也更仁慈的另一位共治者君士坦提乌斯的存在,专断地推举出两位更加无能而冷酷的凯撒,最终导致其雄心壮志全部付诸东流。戴克里先的女儿瓦莱里娅受到迫害,流放至叙利亚沙漠。戴克里先向这些由他创造的“四人共治”体制而有幸称帝的人乞求让心爱的女儿回来,被拒绝。同时,他不断地收到别有用心的信件,要求他去拜访最新的凯撒李锡尼和君士坦丁,他必定感到恐慌和屈辱。据爱德华·吉本记载,从留存的信件中可知,“戴克里先情愿自杀,也不想再受他们的迫害”。①

他就这样死去,不知为何死去,不知如何死去,更不知死后所归。在他死后,妻子和女儿在没有任何罪名的情况下,被李锡尼杀害。一场幻梦,从无数成功的节点,最终走向失败的零。戴克里先的幽灵走入贯通黑暗的街衢,身后的宫殿一同消失,只剩废墟。

夜已深,我意识到要赶快找到房东的家,已经迟到两小时了,房东太太帕拉梅卡给我发了信息,说自己正站在阳台上张望我的身影。她给我留言说,住处在新城的“中国墙”(China Wall),对于这个描述我十分疑惑。现今城市延伸至山陵和海岸的部分,其实都是新建的。原来的斯普利特,就在戴克里先宫殿的那四扇大门之内。当我穿过迷宫般的旧城,忽然就是一个急转弯,水泥地替换了石子路,粗石民居变成了工人住宅,斯普利特毕竟也是一座经历了社会主义南斯拉夫时代的城市。

水泥地铺得很糟糕,汽车稍微开快些就扬起一片灰尘。这里就像一个过气的工人阶级卫星城,居民楼如矩形积木阵,前后留出空间放置裁剪统一的花坛。灯光昏暗,我依次路过一个露天迷你足球场,一个四周围着排水沟渠的老年手球活动中心,一个门口只亮一盏小灯的啤酒吧,还有一个家庭小卖铺,几排酿酒用的木桶码了三层,南瓜和红辣椒在小院地上摊开,散发着灯笼红的油亮色泽。

我走到了“中国墙”,恍然大悟,这不就是筒子楼!原来这也是铁托时代的“野蛮主义”建筑风格在斯普利特的遗留。“中国墙”像个子太高却身子单薄的巨人,意识到自己僵硬的存在是不合时宜的,可是又不能自我泯灭,只好尴尬地和低矮的公房以及古老的石屋共存。

我去了八楼,房东夫妇在等我。他们很胖,太太像鲁本斯的油画中发福了的维纳斯,丈夫则活脱脱是从哥伦比亚大画家博特罗作品中出来的胖子,胖鼓鼓的身体被紧绷的花衬衫包裹,像博特罗著名的“马戏”系列画中那个手执长鞭却无法制服猛狮的驯兽员,一脸羞赧的尴尬,忧愁地看着我们,眼神是在说:看,这身肥肉让我一事无成。

帕拉梅卡和她的丈夫马里奥世代生活在斯普利特。丈夫曾是个黝黑的健壮汉子,太太是个爱笑的纺织女工,“克罗地亚独立后,好日子也结束了,”帕拉梅卡的语气透露出遗憾。我原想跑到自己的房间去淋浴休息,但他们好像有很多话想迫不及待倾诉,他们甚至从厨房里拿出了灌满家酿葡萄酒的玻璃瓶和一碟热腾腾的果酱馅饼,已经晚上十点了。“过来和我们一起吃点吧。反正除了看电视,我们也无事可做。”

藏在“中国墙”里的屋子,很难想象墙上会挂满名画的临摹作品。凡·高、马蒂斯、塞尚,我认出其中几幅临摹画的对象,还有新近从画册上熟悉的克罗地亚名画家弗拉霍·布科瓦克的肖像画。有一些临摹作品还没有完成,或者画完了还没加框,被主人粗心地竖在沙发的一角。帕拉梅卡和马里奥用画画来杀时间。1995年两人都失去了正经工作,马里奥从前是家族屠宰场一个红光满面的屠夫,据说自家宰杀的牛羊猪肉经常脱销。帕拉梅卡心灵手巧,是纺织厂车间成批制造达尔马提亚刺绣品的工人一员,这些刺绣品被运送到俄罗斯和东欧各国,供不应求。“1980年代的斯普利特,我们的生活可忙了。”马里奥的大嘴塞满了果酱馅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1981年,斯普利特的人均GDP是整個南斯拉夫平均值的137%,是达尔马提亚地区的经济中心,从克罗地亚内陆拥来的大量贫困移民在这里找到了理想的海边生活。1991年—1995年的克罗地亚战争并没有太伤及斯普利特,克罗地亚国民卫队与南斯拉夫人民军在此对峙了一个多月,大批水兵离开了军舰,这些水兵大多数是克罗地亚族。1992年1月,南斯拉夫海军和人民军在斯普利特撤出了所有的装备与军舰,1995年后,经济衰退随之而来。

当市场经济和私有制改革真的来到达尔马提亚时,斯普利特人发现,原来自己比想象中适应力要差多了,“新政府要求我们买回属于我们的房子——这些房子属于我们的父母,由他们亲手建造,南斯拉夫政府承诺这是我们的生活保障。多么荒谬!我们要重新买下自己的财产!我们还被看不见的‘市场强迫买下所在工厂的股份,工厂没过多久就倒闭了,我们破产了,因为工厂不能适应资本主义那个见了鬼的体系。”帕拉梅卡沉浸在回忆中,对着看不见的敌人咆哮。

“虽然铁托和斯大林交恶,但1970年以后,俄国依然是南斯拉夫最大的出口国之一,俄罗斯是一头巨兽,它只要张开大口就能吸收我们所有的商品。你要知道,斯普利特的商品是一流的,可是我们不像法国人那样会包装,西欧市场不欢迎我们的产品。”帕拉梅卡打开了怨言匣子,“苏联解体后,俄国的市场一夜之间对所有人都开放了,俄国开始从中国、印度和其他东南亚国家进口商品,克罗地亚商品没人要了,西欧又不要我们,我就失业了,而我的丈夫,”帕拉梅卡怜悯地看一眼马里奥,“他的家族在斯普利特经营着最好的屠宰场!当西欧先进的肉制品加工厂进驻后,我丈夫就丢了饭碗。现在他只能在家看电视。”

帕拉梅卡和马里奥一直没能从三十多年前人声鼎沸的斯普利特走出来。“这里还有人偷偷喊德国人‘施瓦布(.vabe),意思是‘德国猪。”帕拉梅卡突然把语气放低。施瓦布,是巴尔干地区对日耳曼人的辱骂性蔑称,在以反法西斯战争为主题的南斯拉夫电影中,铁托的游击队英雄们就是这么叫德国人的。

1970年代,达尔马提亚开始出现西方游客,主要是德国人。他们带来了繁荣,达尔马提亚人一边为他们服务,一边在心里骂他们。1980年代,南斯拉夫开发了全欧洲最便宜的“一篮子度假计划”,此后来达尔马提亚度假的德国人从富商和官员变成了普通工人。“那时候,斯普利特人在阴凉处一边啜饮着咖啡,一边诅咒德国游客,”帕拉梅卡的眼里闪过一丝快意,“我们不会感恩戴德,在社会主义南斯拉夫时代,我们对德国人普遍都有敌意。”

克罗地亚著名作家斯拉万卡·德拉库丽奇曾反思过1945年后出生的那代克罗地亚人对德国的复杂情感:“我这一代人眼睛朝着西方看,只关心事业和金钱,不关心任何意识形态。对我们来说,德国代表了欧洲、世界、金钱、消费社会、自由、旅行、娱乐——一切我们所够不到的东西。虽然德国在战争中是失败方,可是他们比我们这些战胜国拥有更多的东西,而这让我疑惑不解。”①

如果德拉库丽奇所言非虚,那么我怀疑帕拉梅卡对德国人的“敌意”可能包含更复杂的东西。1970年代,近200万南斯拉夫人以“客籍工人”(guest worker)的身份去德国工作,他们开卡车、搬砖、修路、端盘子,晚上住进类似地下室的逼仄小屋,从德国寄回大量马克,让身在南斯拉夫的家人倍感荣耀。也正是有了这些钱,达尔马提亚海岸线上才能建起那么多度假村。但这些南斯拉夫人在德国的生活环境是怎样的,当局政府选择了视而不见。

新世纪的斯普利特,乃至整个达尔马提亚海岸,早就不是德国游客的天地,来自世界各国的游人每天占据了海滨大道。帕拉梅卡提醒我,一定要去老皇帝的宫殿“瞻仰”。可是去哪里能找到戴克里先的踪影?他甚至早就不在他的宫殿里了。第二天等我赶到海滨大道时,已近中午。朗朗白日,海水非常温暖。我坐上白石堤坝,面向纹理如大理石般蓝白相间的海水,亚得里亚海抵达斯普利特的方式,原来是正面强攻。这里没有沙滩,大海与海岸之间只隔着一道堤坝,好像稍稍一个浪头,亚得里亚海就成了侵略者,要冲进近在咫尺的戴克里先宫殿,但这种错觉是可笑的,不会有比斯普利特的海面更平静的海面了。

戴克里先死后,宫殿无人居住,沦为废宫。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斯普利特成为拜占庭帝国的领地。7世纪时野蛮部落阿瓦尔人火烧附近的西罗马废都萨罗纳,罗马居民逃到了戴克里先宫殿,发现这里防御设施良好坚固,就搬了进去,成为第一代原住民,斯普利特也代替萨罗纳变为达尔马提亚的首府。老宫殿借了人气,从历史暗影中再度苏醒。

我沿着海滨进入一个小广场,它和戴克里先宫殿由一扇门连接——西门,也叫作铁门,自由之门。它并不起眼,无非就是连接道路两旁建筑的一道拱廊罢了。中世纪时,蒙受冤屈的罪犯若想伸张正义,就会来到这扇铁门之间,等待法庭裁决他们的命运。西门和东门之间是一条笔直小道,宽距不超两米,是南城和北城的分割线。狭长小道虽线条笔直,置身其间却如坠迷宫,两侧房屋姿态严峻,似有威仪,每隔几米就粗心地露出马脚——深巷和台阶变成它的缺口,它们纵横交错,并不知通向何处,因为尽头总是房门紧闭——房屋之间由空中拱窗连接,绿油油的杂草和粉红的野花肆意生长。这些空中奇迹饱受千年雨水洗礼,如同守护老皇帝藏身之处的最后一道民间防线,它们的存在,是对历史遗忘的一种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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