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梦的救赎
2020-09-26凡一平
1
南宁下起了冰雹。
二十五年前的强奸犯韦德飞刑满出狱的消息,像冰雹敲打车窗玻璃一样,震颤公务员唐云梦的耳膜。短短的“韦德飞出来了”一句话,迅速扩散进他脑瓜里,旋即像漫天飞舞的蝗虫,将脑浆吞噬或啃啮得片甲不留。脑袋一片空白的唐云梦木木地坐在车里,他连冰雹敲打车窗玻璃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消息是堂弟唐云飘传给他的。这个养鱼的堂弟是最早望见韦德飞出现在上岭村的人。他在网箱上投饲料,忽然发现对岸的码头站着一个人,像是要过渡的样子。自从去年上岭村通了桥,就极少有人从渡口过河了。摆渡的艄公几乎等同于失业,已经不再在船上守候,除非得到电话或预约。这个今天出现在码头上的人,一定是对上岭村的变化一无所知。他要么是从海外归来的游子,要么是从多年的牢里……
灵醒的唐云飘立刻猜想是韦德飞——那个二十多年前奸杀邻村女孩李秋近的韦德飞。他和唐云飘的大堂哥唐云河,共同奸杀了李秋近。唐云河是主犯,判了死缓,韦德飞是从犯,判了无期徒刑。幸好李秋近没有被杀死,不然罪行还要重,刑级还要往上提。唐云河五年前病死在了监狱里。那么活着的韦德飞改有期徒刑或减刑的话,这么多年头过去,是应该出来了。是他,应该是他。
唐云飘驾着自己的电船,驶往对岸。离对岸的码头越近,他刚才的判断或推断就越正确。
韦德飞长着一副蛇脸,即使过了那么多年,輪廓还是不变,就是皮厚了和松软了,像是藏在洞里多年的酒缸,长出了霉菌。依然好认,能认出来。
德飞哥,你回来了。唐云飘和同学的哥哥打招呼。他以前就是这么称呼韦德飞的,多半是出于害怕,现在还是。
你是哪个?韦德飞对接应自己上船的人说。他认不出唐云飘,或许想不起来这个人。
唐云飘说我是唐云飘,唐云河的堂弟呀。
韦德飞瞪了瞪眼,又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他沉默地渡河。船只抵达对面的码头。韦德飞上岸,他回头看了看一副热心肠的唐云飘,像是要说谢谢。不料嘴里说的却是:
唐云梦现在怎么样?他在哪里?
唐云飘愣怔或者懵圈了,眼前这个坐了二十多年监狱的韦德飞,回到上岭村,向他打听的第一个人,为什么是唐云梦?是因为他是同案犯唐云河的亲弟弟?还是什么?
韦德飞走后,唐云飘便给唐云梦打电话。
唐云梦只听见“韦德飞出来了”,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南宁的冰雹依然噼噼啪啪在下。凤岭一带的冰雹似乎更猛烈一些,全是大人指头以上大,粒粒晶莹剔透,撒落和覆盖房顶和道路,顿时把万物变得珠光宝气。如果是珠宝那就好了,骑电动车和走路的人就不会落荒而逃,驾驶汽车的人就不会停止不动。这么多从天而降的珠宝可以还掉房贷和各种欠债,从此做一个幸福的人。但聪明人还是多呀,都知道那不是珠宝,而是毁财伤人的凶器。
对公务员唐云梦来说,遇到冰雹的同时,接到了堂弟传来的韦德飞出狱的消息,无疑是双重的打击,就像一个谨小慎微的人,突然挨了一棒还不够,又来了更可怕的一棒。
韦德飞相当让唐云梦害怕。
他是懂得唐云梦底细的人,或者说,唐云梦人生的要害,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事情,韦德飞知晓。他的命根子或命门,把握在韦德飞手上。
二十五年前的强奸杀人案,唐云梦没有被指认和检举,并不等于韦德飞不知道和没看见。他当年保了唐云梦,保到现在,不等于以后还要保或一直保下去。
唐云梦想,换了他是韦德飞,他是难保对牵扯同案的人放过不说的,只要说出来对减轻自己的罪行有利,他会供出来,甚至咬住不放。
冰雹停止不下了。道路上人车又行动了起来,而且速度加快,更是匆忙,像是躲过炮火轰击后前进的流民。他们绝大多数是在回家的路上,现在是下班的晚高峰。唐云梦也是在回家。他并非没有饭局,作为住建局分管住宅与房地产业副局长的他,约他在晚饭时间汇报工作的老板多如牛毛。三年以来他几乎全部拒绝所有应酬,为了二胎的孩子。第一年是为了要孩子,第二第三年是为了宠孩子。他二胎的孩子是儿子,漂亮可爱得像天使。儿子是他的命。
但今天唐云梦回到家,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去抱儿子,亲来又亲去。他也没有向劳苦功高的妻子投以笑脸。他的脸色十分阴郁、僵硬,像是受冻的菜叶。妻子送到他怀里的儿子,此刻像一个沉重的包袱,立即被他还了回去。
妻子卫汁问他怎么啦,他没有回答。再问他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还是得不到回应。
中医医生的妻子就说,你八成是中了邪了。
2
韦德飞果然找他来了。
这天下午,一个电话打唐云梦办公室的座机。是门卫打来的。门卫说唐副,有一个姓韦的,说是你老乡,见吗?
好的。请他在下面等着,我去接他。唐云梦平静地说。他没有惊慌,像是知道这个人要来,已经准备好等着了。
在住建局大门口,唐云梦见到了来找他的男人。他站在两头狮子的其中一头跟前,在看狮子。他和狮子并立、对视,甚至还摸着狮子的脑袋、鼻子,也像一头狮子。
他毫无悬念是韦德飞。
韦德飞见了他,也肯定知道他就是唐云梦。他停止戏弄狮子,朝向他走来的唐云梦走去。
两个上岭村出生和成长的男人,在隔别了二十五年后,会合一起,在南宁的街边,像两棵移栽过来的同种的树。
唐云梦说:来了。
韦德飞说:来了。
唐云梦看见韦德飞两手是空的,旁边也没见放有行李,说:住下了吗?
韦德飞说:没。
唐云梦说:你等一下,我去把车开出来。
几分钟后,唐云梦开出一辆车,请韦德飞坐上去,是唐云梦身边副驾的位置。
韦德飞看着车内的装潢,说:我不懂车,但这车应该不是太贵。
唐云梦开着车,说:宝骏,柳州产的。六万多块钱。
韦德飞默想了一会,说:你会当官。
唐云梦说:我先带你去住下,然后再去吃饭。
车子开进阳光财富酒店,停好。唐云梦忽然一个激灵,像想起什么,说:你身份证办好了吗?
韦德飞说:我有释放证。
停放的车重新启动,开出酒店。它在市内东行西绕,没有明确的目标和方向,像一条乱窜的狗。
在西乡塘的路边,唐云梦把车停下来,然后下车。他到一角去打电话。电话内容韦德飞没有听见。一会,唐云梦回来了,继续开车。
这回,车子行驶目标明确,直奔五象新区,进入水天河花园。在5号楼下,有个富态、精明的男人在那等着。他把钥匙交给唐云梦,二话不说就走了。
唐云梦带韦德飞坐电梯,来到1801房,开门进去。宽敞豪华的房子像宫殿,刷亮韦德飞和唐云梦的眼睛。两个人都很惊讶,这么富丽堂皇的房子,韦德飞是没见过,唐云梦是没来过。
唐云梦说:这是我跟朋友借的房子,你暂时住在这。
韦德飞这才明白,刚才他听不见内容的电话,一定是跟这套房子有关。这套房子里还有楼层,是楼中楼。他在楼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又上楼去看,发现房间配备完善,一应俱全,却没有明显住过人的迹象。他回到楼下,对唐云梦说:因为我来了,你不得不把这套房的主人当朋友,对吗?
唐云梦说:你洗洗,然后我们去吃饭。
韦德飞看见酒柜里有许多酒,名目很多,数量最多是茅台。他也只知道茅台,虽然没喝过。然后他打开冰箱,看见冷藏柜里有肉。准确地说有鱼,有穿山甲和果子狸,因为都没有切断,形状保持完好。他把果子狸拎出来,想想,又放回去。他抽出约三斤重的泛黄的一条鱼来,走到唐云梦身边,说:我们红水河里没有这种鱼,这是什么鱼?
唐云梦说:东海的黄鱼。
韦德飞说:好吃吗?
唐云梦从韦德飞手上接过鱼,说:你去洗洗,我来做吧。
韦德飞在浴室里鼓捣了很久,才把各种开关、机关弄懂,泡上澡。一泡又是很久,几乎要睡着。等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唐云梦已经把菜做好了。
他们准备开始吃喝。喝的自然是茅台。两人面前一人一个酒樽,一个酒杯。酒樽里已经有酒,酒杯里还没有。唐云梦用韦德飞面前的酒樽给韦德飞面前的酒杯倒上酒,然后他用自己面前的酒樽给自己面前的酒杯倒上酒。他把自己的酒杯举起来,伸向韦德飞,说:
欢迎。
韦德飞的杯子与唐云梦的杯子在空中相碰,像两只小白鸟撞在一起,然后分开,朝各自的巢里飞。
一杯酒从嘴里到喉咙,再下到肚子里,韦德飞感觉暖乎乎的又十分的顺溜,这种舒畅的感觉前所未有,以至于他无法形容或比喻这种感觉。
他们连干了三杯。这三杯酒都是唐云梦亲自给韦德飞倒上的。他哥唐云河不在了,他像是把韦德飞当哥一样。
韦德飞说:你平常喝的都是这种酒?
唐云梦说:不经常。以前经常。
你的意思是,现在过得没有以前好?
不是。现在也很好。
韦德飞想了想,像是琢磨。以前敢喝,现在是不敢喝,对吗?他说。
唐云梦看着通晓当下形势的韦德飞,说:你怎么知道?
韦德飞笑笑说:我在牢里面,也是有电视和报纸看的。
唐云梦一听,也笑了。他又要给韦德飞倒酒。
韦德飞说:我自己来。
他们又接连喝了很多杯。
唐云梦把杯子挪到一边,说:我可以了。你多喝点。
韦德飞也把杯子挪到一邊,说:你不喝,我也不喝了。
为什么?
你为什么?
我等下还要回家,明天还要上班。
我等下也有事跟你谈。你以为我来找你是想跟你喝酒吗?
唐云梦忽然坐直了,像是看见了重要领导来作重要指示,或羊看见了狼。
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唐云梦说。他明明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与其东拉西扯拐弯抹角,不如直截了当来个痛快。
韦德飞说:你猜。
我不猜。
猜。
唐云梦说:你不说就是玩我。
我为什么要玩你?我有什么可以玩你的呢?我能玩得了你吗?
韦德飞的三个发问,像三只在房间里打不死也赶不走的飞虫,让唐云梦痛苦而无奈。他抱拳,对韦德飞说:
德飞哥,我叫你德飞哥。我把你当哥。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求求你。
韦德飞缄口了一会,像是享受当哥的荣福。
不是你求我。是我求你。韦德飞忽然说。
唐云梦一惊。
韦德飞说:我求你,帮我找个事做。
唐云梦忽然靠在椅背上,屁股也朝前滑动半截,整个人松垮了许多。你想做什么事情?他说。
韦德飞说:我不晓得。
你在……里面,学到什么……技术?唐云梦字斟句酌地说,生怕刺激和得罪眼前这个随即可能翻脸不认人的人。
那就多咯,韦德飞说。他摊开一只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扳掌开的手指。电工、钳工、抹灰工,还有油漆工……扳下一根手指代表一门技术,五根手指他扳下了四根。
工资有什么要求吗?
你现在月工资多少?韦德飞反问。
唐云梦脱口而出:一万多一点,东扣西扣,实领八千吧。
韦德飞说:那我也八千。另外要帮我买五险一金哦。
唐云梦想喊我是处级干部,你怎么能跟我比?但他没有喊出来。他讲出来的是:
好吧。
喝酒。韦德飞说。他把挪开的酒杯要了回来,示意唐云梦也把他挪开的酒杯要回来。
就这事?
韦德飞说:眼下就这件事。
唐云梦要回酒杯,把酒倒上,一举就干了。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搁,有点重。话也有点重,他说:韦德飞……哥,你帮我,我也帮你。这才是兄弟!你明白吗?
韦德飞说:晓得。所以我才来找你。
从韦德飞住处出来,唐云梦叫了代驾,将车和自己送回家。儿子睡了,妻子卫汁躺在床上看书,还没睡。唐云梦先亲儿子,再亲妻子。妻子闻着丈夫呼出的酒味,说喝茅台啦?唐云梦说我喝什么酒你都能闻出来?妻子说你跟什么人喝我都能知道。唐云梦说跟谁喝?妻子说跟求你办事的人呗,不然能用茅台请你?但是唐云梦我警告你哦,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当心别人用铁锚撞你,用金钱美色引诱你,敲诈你。
唐云梦吸了一口凉气,装醉,睡了。
3
按唐云梦的指示,韦德飞今天去隆昌集团报到上班。
他来到位于桂雅路的隆昌集团,见到何总。他发现何总就是那天把房子钥匙给唐云梦的那个男人。何总见到韦德飞,笑眯眯的,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就像韦德飞在监狱管教面前的态度一样。韦德飞再笨,也能意识到何总的态度其实就是对唐云梦的态度。唐云梦是一个对何总很重要的人,能决定何总事业的兴旺发达,或者失败衰落。他是唐云梦介绍来的,是唐云梦的人,不可能态度不好,就这么回事,就这么简单。
何总敬完茶后,一口的玉林腔调说:韦哥,我打算安排你到集团采购中心工作,你看合适不?
韦德飞一愣,懵了。这……这个,我不会呀,他说。
何总说:看看就会了。开始我们安排你简单点的工作,就是点数、验货什么的。月工资八千,五险一金另外帮你买。
韦德飞想都不想,说好的。
何总说好嘞。他接着叫来了一个人,将韦德飞带走了。
带走韦德飞的人是采购中心的经理,也姓何。韦德飞后来知道他是何总的堂弟,就像唐云飘和唐云梦那层关系。不同的是何总的堂弟被何总带在身边,掌管要害部门,唐云梦的堂弟还在上岭村养鱼,听说经常把鱼养死。
晚上,唐云梦来到韦德飞的住处。他是下班后直接过来的。韦德飞正在弄饭菜,见唐云梦来了,要多做菜,唐云梦说不了,我说会话就走。
两人就坐下说话。
唐云梦说:工作怎么样?还满意吗?
韦德飞说:我问了采购中心的副经理,他的工资每个月也是八千。我相当于副经理了。
唐云梦说:你满意就好。但工作还要认真做,给我面子。
韦德飞说:我晓得。何总安排我这么好的工作,是看你的面子。
唐云梦说你知道就好。他三面望了望,发现饭桌上又摆上了茅台,没有小酒杯,只有大盅。他的脸色变阴,像灯泡的钨丝老化了。他阴着脸对韦德飞说:酒少喝点,那是别人的酒。第二天还要上班。
韋德飞说:喝完这一顿,以后周末时才喝。
唐云梦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两个证件,递给韦德飞,说:居住证和临时身份证,我都给你办好了。
韦德飞接过证件,一个一个捧着看。看身份证的时候,他说: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了。看居住证的时候,他说:我就住在南宁不走了。
唐云梦说:一定要守法,不能做违法的事。
我晓得,韦德飞说,他看着小他一岁的白白净净的唐云梦,我坐了二十五年牢,从二十岁坐到四十五岁。我晓得自由真好,外面真好。
唐云梦又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沓钱,目测是五千左右。他把钱给韦德飞,说:有临时身份证,你可以去办号了,买部手机。建议你买华为。
韦德飞拿着钱,说:我看街上有好多办号的。移动好还是电信好?
唐云梦说:上岭只有电信有信号。
那就电信。
唐云梦说我走了。他起身要走。
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你陪我喝几杯,庆祝一下。韦德飞朝唐云梦的后背说道,口气有些强硬。
唐云梦留了下来,陪韦德飞喝酒。
喝着,韦德飞说:可惜,你哥没能活着出来。
唐云梦说:这是他的命。
是的。为了几分钟的快活,把命给搞没了,太不值了。不过,你的命跟你哥不一样,跟我也不一样。你是好命。
唐云梦心颤了一下,因为韦德飞扯上了他,就像中学写作文的时候好不容易放开写了,被老师拽了回来,提示要紧扣主题。
过去的事情,我们能不能不提,不说了。唐云梦说。
韦德飞说:好的。我没有把过去的事情翻出来的意思。这个请你放心。
唐云梦说:你生活和工作上的事情,我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了。
我晓得,韦德飞说,他举杯,示意唐云梦和他一起干了。他先干,继续说我回家后,看到我家的房子建新的了,你帮了大部分的钱。另外,逢年过节,你回去,都会去看望我妈。这些我都晓得。
唐云梦听了,把酒喝下去,感觉这是最舒服的一杯。
这晚,唐云梦又是找代驾把自己送回家。儿子又是睡了,妻子依然没睡。他把儿子弄醒,强亲强抱,把儿子弄得哇哇大哭。妻子说你今晚发什么神经?唐云梦说上岭来了个亲戚,喝多了,也喝得高兴。妻子说上岭亲戚?谁呀?唐云梦说你不懂,很久远的一个亲戚,刚冒出来,但是关系跟我们家比较近。妻子说既然是亲戚,就应该请回家里吃饭呀!
唐云梦就说:这个亲戚一辈子没进过饭店,让他体验一下,满足他的愿望。
城里长大的妻子说:今年我们把儿子带去上岭过年,让他喝玉米粥,体验一下农家乐。
4
周六这天,唐云梦和妻子带儿子、女儿到儿童公园玩。这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十五岁的女儿在名校南宁二中读初三,平日里住校,周末才回家。女儿和儿子在玩碰碰车。姐姐一面把着方向盘一面呵护着弟弟。看着相差十三岁的姐弟俩亲密欢快的样子,两夫妻情不自禁在公众场合依偎和相拥。
唐云梦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不接。手机停了一会,继续响。响第三次的时候,妻子的眼神已经不对了,高度怀疑是女人打来的。
唐云梦只好接,而且在妻子身边接。
德飞哥,什么事情?唐云梦说,他先强调这是一个男人的来电。
你过我这边来一下。
妻子卫汁隐约听见,电话里的确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今天没有空哦。唐云梦说。
周末怎么没有空?又不上班。
我陪小孩呢。
让你老婆陪不就得了。过来!
有什么事吗?
叫你过来肯定是有事啦。
那你在电话里说吧。
电话里不好说。这事要当面谈!我等你!
对方先挂掉了电话。左右为难的唐云梦握着手机,像握着一枚手雷。
没想到妻子通情达理和宽宏大度,说去吧。
唐云梦浑身轻松,像获得解放或大赦一样。仿佛为了感谢妻子的恩准,他说了一句说出来后立即后悔的话:是跟我哥一起坐牢的人,他放出来了。
妻子脸上温柔的神情立即就收紧了,变冷了。但是她说:随你便,想去就去。听听人家在电话里的口气,大得很!不去成吗?
唐云梦说我回来跟你汇报。然后他走了。
唐云梦一路行走一路来气,像不断膨胀的气球,临近韦德飞住处的时候,快要爆炸了。
但是一摁门铃,他立刻就冷静下来或理智起来,把怒气压住了,像气球拔掉了气嘴一样。
韦德飞光着膀子,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喉咙哼哼哼响个不停,显得十分的狂躁,像一头发疯的公牛。
唐云梦说:你坐下说。
韦德飞不坐,像没听见。他双手高举,脸仰向天花板,喊叫:他妈的太难受了!太难熬了!
唐云梦说:到底是什么事?什么问题?说不说?不说我就走了。
韦德飞停止叫喊和躁动,转头看着唐云梦,说:我需要个女人,请你帮我解决。
唐云梦愕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韦德飞竟然提这种荒唐的要求。他抛开妻子儿女,被韦德飞要挟过来,竟然是为了解决韦德飞的生理问题。这个野兽,真是个野兽。
这个事情我不能帮你解决,没法解决。唐云梦说。
韦德飞说:怎么不能解决?没法解决?你房子能解决,工作能解决,女人的事情,你一定也可以帮我解决!
唐云梦说:这跟房子工作不一样,房子工作我可以帮你找,施加影响,女人……
对呀,女人你也是可以介绍的嘛,韦德飞打断说,你见多识广,朋友多,我就不信你不能给我介绍一个女人!
唐云梦心想我介绍女人给你?你是什么人?我朋友圈的女人能看上你?真是荒唐,做梦。但他的想法变成语音却是:
这种事情是要讲缘分,还要双方愿意,我介绍也没有用的。
你的意思是我不配有女人,是不是?我是個劳改释放犯,不可能有女人会看上我,是不是?我是个老男人了,可以不需要女人是不是?
你在女人上面栽了跟斗知不知道?唐云梦说,不是说,而是喊叫。你为了女人坐了二十五年牢,还没坐够吗?你接受点教训行不行?
韦德飞安静了一下,说:我没说要强迫女人,强奸女人呀?对,我是因为强奸女人坐牢的。我接受惩罚,也接受教训了呀?哦,你也强奸女人了,但是没受惩罚,活得逍遥自在的,照样上大学,照样工作,照样讨老婆生孩子,照样当官……
德飞哥,我求你了!不要再翻出来了,行不行?求求你!我也同样痛苦煎熬了很多年了!唐云梦说,乞怜的样子,就像是精神要崩溃了。
看着软成一坨泥的唐云梦,韦德飞没有继续敲打,他仿佛也觉得自己食言了,说:好,不说了,再也不翻了。女人的事情,也不用你帮我解决了。今天的事情,就当没发生,就当我没叫过你过来。你回去吧,陪小孩。
唐云梦看着韦德飞,眼神飘忽着不相信这个奸诈的老乡的仁慈。
韦德飞说:你需要我发誓吗?我可以发誓。
唐云梦摇摇头,不需要韦德飞发誓。
唐云梦回到家。妻子和孩子们也已经回来了。儿子和女儿玩得很累,在沙发上睡着了。唐云梦一屁股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头歪过一边,十分萎靡的样子,看起来比孩子们更累。
在厨房做饭的妻子出来,看着累但醒着的丈夫,说:跟你哥一起坐牢已经放出来的家伙,和那天你跟吃饭的久远的亲戚,是同一个人?
唐云梦软绵绵说:是。
找你要钱?帮找工作?
是。
你哥是主犯,他是从犯。他是被你哥拉下水的。你哥不在了。所以,你在帮你哥还债。
是。
好,该还。
你让我静一会行吗?唐云梦发火说,很少见。
妻子也很少见地发怒说:你想静就到房间去静!关门起来,静去吧!
唐云梦起立,真的去了卧室里,又很快出来,进了书房。他把书房的门关上,锁死,像是准备要静很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而呆滞的目光,在琳琅满目的书柜上扫了一遍又一遍后,固定在一摞陈旧的文书上。它在书柜的下方,像一面墙奠基的一块石头。他犹豫再三,终于去把这块石头撬开。
他从文书里抽出最核心的一份,那是一份判决书。判决书已经发黄,而且干脆,稍微用力一揉,就会碎掉。此刻,甚至以往,如果没有这份判决书该有多好,化为乌有更好。但是它存在着,保留着,像是人的档案、家族史,甚至一代人骚动、迷惘、丑陋的历史。
唐云河、韦德飞故意杀人、强奸一案
化安县中级人民法院
刑 事 判 决 书
(1993)化刑-初字第26号
公诉机关:化安县人民检察院。
被告人,唐云河,男,1972年2月15日出生,小学文化,农民,住化安县菁盛乡上岭村。1993年8月16日因本案被刑事拘留,1993年9月27日被逮捕。现押于化安县看守所。
辩护人蓝晓东,河池地区法律援助中心律师。
被告人,韦德飞,男,1973年5月3日出生,小学文化,农民。住化安县菁盛乡上岭村。1993年8月16日因本案被刑事拘留,1993年9月27日被逮捕。现押于化安县看守所。
辩护人钟婷,河池地区法律援助中心律师。
被告人唐云河、韦德飞故意杀人、强奸一案,由化安县人民检察院于1993年10月10日以化检刑诉[1993]2号起诉书,向本院提起公诉。
本院审查受理后,认为符合法定开庭条件,决定开庭审判,依法组成合议庭,于1993年10月20日不公开开庭审理了本案,化安县人民检察院检察员樊志鹏出庭支持公诉,被告人及其辩护人到庭参加诉讼。现已审理终结。
公诉机关起诉指控:1993年8月14日10时许,被告人唐云河、韦德飞在菁盛乡上岭村红水河边溶洞将李某某强奸。强奸后,被告人唐云河、韦德飞害怕被害人告发便产生杀人灭口的故意。被告人唐云河用双手掐被害人的颈部,致其窒息昏死(后经抢救复活)。经法医鉴定:李某某是被他人用双手掐住颈部窒息,重度昏迷。公安机关于1993年8月16日将被告人唐云河、韦德飞抓获归案。被告人唐云河、韦德飞经广西壮族自治区司法鉴定委员会司法精神病专家鉴定组鉴定为:非精神病态作案,有完全责任能力。据此,公诉机关认为,被告人唐云河、韦德飞上述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强奸罪。
被告人唐云河、韦德飞当庭承认强奸、杀人事实。唐云河承认自己为主谋,伙同韦德飞强奸并杀害李某某。
辩护人认为,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唐云河、韦德飞犯有故意杀人罪、强奸罪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鉴于被害人没有死亡,被告人认罪态度较好,请求从轻判决。
经审理查明,1993年8月14日10时许,被告人唐云河、韦德飞在菁盛乡上岭村红水河边溶洞将李某某强奸。强奸后,被告人唐云河、韦德飞害怕被害人告发便产生杀人灭口的故意。被告人唐云河用双手掐被害人的颈部,致其窒息昏死(后经抢救复活)。经法医鉴定:李某某是被他人用双手掐住颈部窒息,重度昏迷。公安机关于1993年8月16日将被告唐云河、韦德飞抓获归案。被告人唐云河、韦德飞经广西壮族自治区司法鉴定委员会司法精神病专家鉴定组鉴定为:非精神病态作案,有完全责任能力。
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唐云河、韦德飞犯罪的事实证据有:
1. 公安机关取得的被告人唐云河的供述(1993年8月16日9点35分至12点19分):8月14日早上,李某某来我们村,遇见我和韦德飞,说是我弟弟的同学,来祝贺我弟弟考上大学。我见李某某长得漂亮,性欲起来,便对韦德飞使眼色,于是他配合我先把李某某骗到河边,然后被我们挟持进溶洞里。她开始反抗和骂人。我们强行扒掉了她的衣服,我让韦德飞先强奸了她,然后到我。我强奸她的时候,她不停地骂我,还抓伤我的脸。我怕她把事情说出去,边强奸边想把她整死,然后,我用双手掐她的脖子,她不停地反抗,韦德飞也帮我按住她,过了两三分钟,她不动了。我以为她死了。
2. 公安机关取得被告人韦德飞的供述(1993年8月16日14点29分至16点30分):8月14日上午,我和唐云河在村里遇见隔壁村的李某某,她说来找唐云河的弟弟,唐云河悄悄暗示我,搞她。于是我们把她骗到河边,再把她拖进了洞里,把她强奸了。我先奸,唐云河后奸。唐云河奸她的时候,掐她的脖子,我见她反抗蹬腿,就帮忙把腿摁住。过了几分钟,她不动了。我以为她死了。
3. 公安机关取得被害人李某某的证词(1993年8月15日17点15分至49分):昨天一大早,我从家里去上岭村,想找同学唐某某,祝贺他考上大学。先遇上他的哥哥,还有一个男的,认得,但叫不出名字。他们说我同学在河边捞鱼,然后把我带到河边,突然把我拉到洞里。然后分别强奸了我。其中一个人边强奸边掐我的脖子。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4. 法医鉴定:被害人被他人用手掐住颈窒息,重度昏迷;被害人内裤和阴道里提取出两个人以上精液。
5. 现场勘查:在上岭村红水河边溶洞发现多人活动痕迹,有两支烟头,烟头上的指纹经鉴定为唐云河和韦德飞的指纹。
6. 精神疾病鉴定:非精神病态下作案,有完全责任能力。
上述证据是由检察机关依法移送,当庭出示。证据来源合法,内容真实有效,本院予以确认。
本院认为,被告人唐云河、韦德飞为了自己的私欲,以暴力手段强奸妇女,并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的生命权利,其行为已构成强奸罪、故意杀人罪。同时应当数罪并罚。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成立,予以支持。辩护人的辩护意见不符合案情不予以采纳。为严明国法,惩治犯罪,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二条、第一百三十九条、第六十四条、第五十二条、第五十四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人唐云河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决定执行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被告人韦德飞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决定执行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內,通过本院或直接向河池地区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书面上诉的,应交上诉状正本一份、副本一份。
审判长.韦.华
代理审判员.蓝广海
代理审判员.蒙.晶
1993年11月6日
书记员.覃海燕
判决书被唐云梦反复看着,像看着一份伤心的、错漏的答卷。他知道这份判决书揭示的不是案件的真相,或者说不是全部的真相。判决书里的李某某,指的是他的同学李秋近,唐某某指的是他。
事件发生时,他在场。他几乎全部看见了,并且参与了。
那天,他的确是在河边。捞鱼的时候,他远远望见哥哥和韦德飞带着一个女子向河边走来。他能判断那模糊的女子身影是他的同学李秋近,也能预感李秋近是来找他的,或许是来向他表示祝贺。他考上同济大学建筑土木工程系的消息,那些日已经满天飞,李秋近不可能不知道。尽管她比唐云梦低了整整一百五十分,估计最终也就能上个中专,但她还是为他高兴。也或许是这个漂亮的同学后悔了,往时她看不起唐云梦,而甘心被成绩不如唐云梦的同学追逐着。她周旋在那些帅的或富的公子哥儿中,顾此失彼。这是她考得比较差的原因。如今她后悔了,或许有了新的选择,来找唐云梦套近乎、热乎。
不知道。
反正,我是不回上岭,韦德飞说。
你为什么不能回上岭?唐云梦说,他有些恼火。
我喜欢南宁,韦德飞说。
你是在南宁嫖娼被抓的,在南宁被关了十五天,南宁好吗?唐云梦说,火更大了。罚款是我帮你交的。还有,为你住处、工作的事情,我不得不找和我有工作联系的人帮忙,这是违反原则和纪律的,你知道吗?
韦德飞说:我晓得。所以我同意不住这了呀,也不在何总那工作了呀。我现在搬走离开这都可以。
你搬去哪里?
韦德飞迟疑着,然后看着唐云梦,说:去你家住。
你不能去我家!唐云梦不假思索地说。
为什么不能住你家?韦德飞说,你家不是还有空房吗?那天喝酒你说你家有这楼中楼一大半大,那么至少有四个房间。你和老婆住一间,小孩又小,大女儿又住学校,有房间空着,不是浪费吗?
我说的意思跟有没有房间,没有关系。
那是什么意思?
说了你也不懂,你不在社会已经太久了。唐云梦说。他很想直截了当说我不欢迎你,我老婆更不欢迎你。
我不在社会之前,我们农村家里,来了亲戚客人,吃了都还要求人家住家里呢,住了主人家才更高兴,韦德飞说,像自言自语。现在其实也是这样。我刚来那天,其实就不应该安排我住这,我还以为你家住不下呢。
那是农村,那是上岭,唐云梦说,城市不一样,南宁不一样。
你不是上岭人吗?
是。
那我来南宁,不住你家,回上岭怎么说?我怎么说?你怎么说?上岭人怎么说我?怎么看你?
唐云梦一下子就哑口了,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他家乡的情结本来就重,更何况韦德飞的连续发问,句句挠心、钻心、动心。
他将韦德飞领回了家。
妻子卫汁看见丈夫将老乡带回家,她能感知这个面带笑容的且提着行李的老乡,就是那个从牢里放出来的人。尽管她心里多有不悦,但表面还是有热忱的样子。做饭招待、铺床、洗漱提示,这都没问题,像以往对待上岭来的亲戚老乡一样。
直到半夜三更他人熟睡的时候,夫妻俩才你问我辩,一个认可另一个反对,最终演变成激烈的争吵——
住一晚可以,长期不行。最多三天,周末女儿回来前必须搬走!妻子说,她下达通牒,或划出底线。
那又何必呢?都是老乡,以前有老乡来住,不都是想走才走嘛,不一视同仁不好。唐云梦说,他仍努力克制着火气。
你这个老乡不一样,跟其他老乡不一样,你知道吗?
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是老乡,我都得同样对待。
你这个老乡是罪犯,还是强奸犯、杀人犯,你要清楚这点唐云梦!
他已经改造好,刑满释放,是正常的公民了!
我不信!你让一个犯过罪的人住在家里,我们的儿子才两岁,他拐走怎么办?我们的女儿十五岁,天哪,唐云梦,你知道有多可怕吗?
我也没办法呀,我也不想让他住家里,他硬要来我们家里住,我怎么办?
那就危险了。说明他有犯罪的企图!
他没有恶意。就是想方便,说白了就是省钱。
我愿意出钱,你出,给他租房,行了吧?
不行,不好。
为什么不行,有什么不好?
他是我哥的朋友,我哥死了,他就是我哥!把哥推到外面去,像什么话?
你哥是罪犯。
我哥是罪犯,你为什么还嫁给我?唐云梦说,他的火气发泄了出来。
你哥是罪犯,我还嫁给你,说明我没有眼瞎,我看得准。
既然看得准,就要相信我呀,对不对?
不对!我的意思是,你這个老乡,他上我们家来,不怀好意,不安好心!我不管你把他当不当哥,他明天就得走!
我做不到!唐云梦大吼。
你做不到是吧?
是!
那我走,我带孩子,全部走。
走就走。唐云梦说,他以为妻子是开玩笑。
没想到妻子是当真的。第二天,她带孩子走了,想必是去在广西民族大学的娘家。还在气头上的唐云梦想拦但最终没有拦。
一觉睡到中午的韦德飞起床,只看见唐云梦,说:弟妹和孩子去哪了?
唐云梦说:旅游去了。
韦德飞说:今天是礼拜几?
三。
那你怎么不上班?
我不上班需要跟你请假吗?
6
韦德飞在唐云梦家住了下来,像养在栏里的一头猪,每天只做两件事,吃喝和睡觉。唐云梦自然而然得伺候他,还不敢再有怨言,生怕他绝食或逃跑似的。说实话他还真怕韦德飞跑了,韦德飞要是跑了,那就不是一头猪,而是一头冲出笼子的老虎。宁可他是一头猪。
唐云梦这天下班回来,意外地发现家里的变化——首先是烧坏的灯泡亮了,然后是漏水的水龙头不再漏水,堵塞的下水道也不堵了。毫无疑问这都是韦德飞修好的。他对韦德飞说:
你的确是把这里当家了。
韦德飞说:家里墙壁很多地方都发霉了,墙灰也在剥落,我的钱要是够买料,我想全部重新刷一刷。
唐云梦说:你就歇着吧,别折腾了。
两人像前几日默默地吃饭、喝酒。韦德飞突然说:其实,我并不想杀她的。我那根本不是杀她,而是搞着搞着兴奋了,或许是迷糊了,就把持不住掐了她的脖子,太用力,就把她掐晕了,以为她死了。我不是故意的。
唐云梦说:在法庭,在公安和检察官面前,你为什么不说?
韦德飞说:你哥把事揽了过去,他不说,我也不好说。
强奸也是你的主意吧?
是。
你害了我哥。
我晓得,韦德飞说,他继续喝酒,连喝了三杯,红了的眼睛更加红了,有些湿润。李秋近情况怎么样?现在在什么地方?
你想干什么?
韦德飞说:我什么也干不了。我要是有钱,想用钱补偿她。可我现在连活都没得干。
唐云梦看着韦德飞,像法官看着一个表示悔意的嫌犯。他当然不会相信韦德飞,至少不会完全相信。
第二天,韦德飞还在睡,被唐云梦叫醒。唐云梦说你跟我走。
韦德飞坐着唐云梦的车,来到市郊的一个院落。韦德飞看见院落大门的牌子上写着“南宁市慧灵智障人士服务中心”字样。他以为唐云梦在这里为他找到了工作。
唐云梦把车停在外边,领着韦德飞走进去。遇到的人都朝唐云梦打招呼,唐云梦也一样。看上去唐云梦对这里相当的熟悉,仿佛是他分管的机构。可唐云梦是住建局的副局长,是管建房子、划地或卖地的呀。当然这块地有可能是唐云梦划拨给这个机构的,所以熟悉。
在操场、草坪、玻璃房子,韦德飞看见一群又一群大人,在个别人的教导下,愉快地玩耍。细心地看,其实不是在玩耍,而是在练习和学习各种体能、技能,有的甚至自主活动和工作了,但都是最简单的,像三四岁小孩会的,这一群群大人却在学、在干。他们的笑容和神态也像小孩子,天真无邪、欢喜而马虎。
结合机构的名称,韦德飞能知道,这一群群大人,都有智障,或者说都是残疾人。他想到李秋近可能就在这里面,已经是残疾人了。
在一个不大的车间或工坊,韦德飞跟着唐云梦停下来。他看见“大孩子”们,在折叠、裱糊包装盒。包装盒在他们手上,逐渐地垒起、扩大和变化。成型或完成的包装盒,漂亮、精美,像加工以后的彩玉。
韦德飞看了半天,看不出哪个是他想见的人,便问唐云梦:
哪一个是李秋近?
唐云梦没有回答,也没有指认。
过了一会,一个“大孩子”走了出来,然后跑过来,冲着唐云梦,显得十分的高兴。
但这“大孩子”是男的。
他一头抵在唐云梦的胸膛,叫唐云梦“爸爸”。
韦德飞惊诧。
唐云梦没有说话,只摸了摸把他当爸的“大孩子”的头,又轻轻拍了拍“大孩子”的脸。
“大孩子”的头离开唐云梦的胸膛,退后,朝唐云梦挥挥手,唐云梦也朝他挥挥手。他转身就回去了,像是刚才唐云梦的抚摸、拍打的动作,是一种指令,他习惯了并且服从这样的指令、见面和别离,自然、常态、默契和规范,只需要动作和感应,不需要任何言语。
韦德飞和唐云梦走出智障人士服务中心,回到车上。唐云梦干坐着不动,没有开车的意思,像是等着韦德飞询问,他说明。
韦德飞说:多大了?
你们被抓以后八个月出生。孩子早产两个月。
你怎么确定是你的儿子?
唐云梦瞪着韦德飞:你们都坐牢了,是谁的还重要吗?有意义吗?
就是说这孩子有可能是你哥的,有可能是我的,有可能是……
唐云梦打断说:是我的得了吧?我都认了这么多年了,何况这么多年,他就只会说两个字,爸爸。
但是他长得跟你肯定不像,你白白净净的,他不白。跟你哥也不太像,你哥圆脸,他不圆。跟……他妈妈呢?韦德飞说,他顿时觉悟,像有了自知之明,更加迫切地想见李秋近。
唐云梦迟疑,说:今天晚上我们不要喝酒,也不要睡觉。
韦德飞莫名其妙看着唐云梦。
两人挨到次日凌晨三点,再度出门。他们来到云景路中段,停下。唐云梦关掉了车灯。
雪亮的路灯下面,韦德飞望见一个穿着环卫服的妇女,在扫马路。她操持着笤帚,扫着地面上的垃圾,将它们集中起来。也拿着钳子,将路边缝隙里的烟头或者叶子之类的细碎物夹出来,放进垃圾斗里。她甚至蹲下去或跪着,空手将粘连在地面上的口香糖抠出,像拔最难拔的草根。她是那么的使劲、用心,她又是那么的劳累和艰难。
唐云梦说:她就是李秋近。
韦德飞说:她在这里干了多久了?
这个路段,她负责有三年了。
原来呢?
原来的活比这更累、更苦。
我的意思,她来南宁多久了?
十五年。
你带她来的。
是。
你怎么找到她的?
她不难找。难的不是找。
韦德飞看着车里一团黑的唐云梦,说:我可以下车去见她吗?
唐云梦说:她不会见你的,我觉得。
那我怎么帮她呢?韦德飞说。
唐云梦没有作声,他启动车子,车灯也重新亮了起来。
装载着两个偷窥男人的车辆,徐徐驶近李秋近。韦德飞瞪着大眼,从窗户看着前方的劳动妇女李秋近,李秋近毫无觉察或无动于衷,继续低头扫地。汽车驶到李秋近身边,与她平行,被凌辱和残害的李秋近也没有发现,凌辱和残害她的男人就在车上。他们从她身边驶过去了,其中一个男人还回望着她。
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唐云梦说:我们喝酒吧。
于是喝酒。
韦德飞说:你们常见面吗?
她我不常见。她儿子我每星期会去看望一次。
你为什么不安排她好一点的工作?
她的工作是她自己找的,不要我帮助。
儿子是你安排的。
是。
需要多少钱?
开始很多。现在少一些了。
全部你一个人付?
是。
她晓得吗?
我说是福利,免费的。
我是说弟妹晓得吗?
她什么都不知道。
韦德飞看着深藏不露的唐云梦,敬了他一杯酒,然后说:弟妹和孩子们怎么去旅行那么久?
唐云梦说:该回来的时候,他们会回来的。
韦德飞说:你娶了个好老婆。
唐云夢说:是。我不回广西,还真找不到这样的老婆。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不回广西的?
是。
我记得你考上的大学在上海?
是。
你为什么不留在上海,要回广西呢?
唐云梦斜眼看着韦德飞,像蔑视他,说:你为什么不留在上岭,要来南宁呢?
韦德飞说:为了找你呀!
唐云梦骂了一句后说:我什么都不为,就为了心里好过!
你什么时候晓得李秋近怀孕并生了孩子的?
大学二年级我就知道了。
孩子一生出来就是弱智、残疾?
是。
李秋近嫁人了吗?
谁敢娶她?谁还娶她?
韦德飞陷入了沉默,他的神态痛苦和凝重,一张蛇脸极限扭曲,显得更加丑陋和恐怖。过了很久,他说:她工作的时间是几点到几点?
凌晨三点到六点,唐云梦脱口而出,他忽然想着什么,你问这干什么?
韦德飞看着端在手里的酒杯,说:不问,我酒喝不下去,更睡不着。
7
算起来,妻子卫汁带着孩子回娘家有二十天了。唐云梦觉得,妻子的火气应该消得差不多了。今天,她离家出走后第一次接他的电话并和他说话,就是好转的征象。他决定去一趟丈母娘家,向妻子赔不是,重点向丈母娘赔不是,然后把妻子孩子接回来。
下班后,唐云梦一边想着如何分别给妻子和丈母娘赔不是的话,一边开车往西乡塘的方向走,像是提拔上任之前一边往组织部走一边想着如何在不同领导面前表态一样。他开车进了广西民族大学,到了九坡27栋楼下,似乎已经信心十足了。
他从车尾箱抱出一箱防城港刚刚开海的海鲜,兴冲冲往楼道走。没想电梯停了,他先是觉得这是不顺的兆头,然后又觉得这是好事,是令妻子和丈母娘更感动的机会。他抱着海鲜,蹬蹬瞪从楼梯上楼,然后抱不动了,变成扛着海鲜上楼。扛到28楼丈母娘家门口的时候,他已经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没想到丈母娘还是没有好脸色,对忍辱负重前来负荆请罪的刚放下箱子抱起儿子的女婿,一声喝令:你放下!
唐云梦放下儿子。
你也不看你一身臭汗,快洗洗去!丈母娘疼惜地说,原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唐云梦忙去浴室冲洗,妻子卫汁给他找到并递进了更换的衣服。他一面盥洗一面甜滋滋地想着好事。
吃饭的时候,丈母娘问:
那上岭来的劳改犯走了吗?
没有。唐云梦说,他感觉到了不妙,也感到了污辱。丈母娘说劳改犯也就罢了,还强调了上岭。
那你来干什么?丈母娘说,劳改犯不走,卫汁和孩子就不能跟你回去!
他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人,唐云梦说,这些天我一直在观察他,他其实是很善良很勤快的,把我们家的灯、水龙头、下水道都修好了,还要把我们家的墙重新刷漆。
丈母娘说:狗改得了吃屎吗?
唐云梦看了看屋里欢跳的狗,说:晗晗就不吃屎。
那种人能跟晗晗比吗?连狗都不如!
唐云梦瞪了丈母娘一眼,义愤涌上胸膛,他放下了筷子。
一直沉默寡言的岳父开口了:要不你也搬到民大来住吧,让上岭来的那个人,一个人住那边得了。
卫汁马上说:不行!我的房子凭什么让外人来住?还一个人住?
唐云梦起立,说我走了。
没有人拦他,或挽留他。
唐云梦乘已修好的电梯下楼。他怒不可遏,心中有万匹草泥马在奔腾。出了电梯,居然不记得车停在什么地方了。他四处蹿找,其实是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他忽然想起了在这所学校的一个人——同村凡一平。
肥头大耳的凡一平在他的工作室接待了唐云梦。两个年纪相差十岁的上岭人亲密无间地喝茶和谈话。
被岳母一家怼出来的?凡一平说,这位大学的驻校作家和教授料事如神。
太看不起我们上岭人了,唐云梦说,上岭人差吗?上岭人至少还有你,我也……当然不如你。
凡一平说:你一定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跟上岭人有关,是不是?
唐云梦说:那是他们认为不该做,可我认为我该做,不得不做,必须做!他双目圆睁,像是辩理,也像是佩服凡一平的一语道破。
一枚硬币,有正面和反面,但它的币值和作用都是一样的,不是吗?凡一平说,有些玄乎。他身后的书架,摆着他写的著作,大多与上岭有关,光看书名就有《上岭村的谋杀》《上岭村编年史》和《上岭阉牛》等。这些书唐云梦都看过。
一平哥,你写了那么多上岭村上岭人的故事,该写我了。唐云梦说,却不看凡一平,仿佛有了愿望但仍胆怯。
你有故事吗?
唐云梦迟疑,说有。
你现在胆量还不够,等你勇气足了,或想清楚了,再告诉我吧,凡一平说,他点了一支烟,抽着。我们聊别的。
他们便聊别的,一聊就到了凌晨十二点。
脑洞已开的唐云梦找着了自己的车。他开车回家。
他敲韦德飞的房门。韦德飞,我们谈一谈。
韦德飞没有回应。他继续敲。韦德飞,我们必须谈一谈。现在就谈。
屋里仍然没有动静。
韦德飞,你不要装醉,或者装睡,唐云梦说,他加重了语气。装醉和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那好,你听着。你不能这么过下去,我也不能这么过下去了。我不再怕你了,我真的什么都不怕了。我明天就去自首,或者跟老婆坦白了再去自首,你信不信?……你还是不应是吗?那我推门了,踢门了!
唐云梦一推,门就开了。
韦德飞不在屋里面。家里面也找不到他。深夜了,他去了哪里?
唐云梦驾车来到了云景路。他猜想韦德飞可能会在这。现在是凌晨一时四十分,万籁俱寂,路边的路灯比人和车还多。
他果然看见韦德飞在清洁马路,在李秋近负责的路段。但现在的路段没有李秋近,她的工作或劳动是凌晨三时才开始。
只见韦德飞的劳动跟李秋近一样,使用的工具一样,动作一样,使劲或费劲也一样,只是不穿环卫服而已。
唐云梦从车上下来,走到韦德飞身边。他从侧后抓住了韦德飞挥动的一只手臂。
韦德飞见是唐云梦,只是笑了笑而已。
唐云梦说:几天了?
韦德飞说:不记得了,三四天了吧。
为什么?
那天你说,李秋近不会想见我的,可是我很想帮她。她工作的时间不是三点才开始吗?那么,我就三点前把她负责的路段都给扫了。那么,她不就不用那么受累了嘛。
听着韦德飞简单和朴素的话,唐云梦忽然或第一次被这个他一直恐惧的男人感动。他已经放开韦德飞的手,拿过了另一把扫帚。他和韦德飞一起扫垃圾,扫不走的垃圾就用手抠。两个不穿环卫服的男人,十分环卫。
但如果不想被人发现或识别出来,已经做不到了。
在不远处一杆路灯的背面,站着一个沧桑的中年女人,她隐身,却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两个劳动的男人。她发现昨晚男人只是一个,今晚变成两个了。他们在做她的工作,或替她受苦受累。她能辨别和知道这是上岭村的男人。甚至,也已经意识到这是曾经伤害她的男人。她原以为伤害她的男人是两个,现在明白是三个了。他们共同玷污了她的贞洁,让她怀孕,当母亲。还有一个男人没有来,他死了,她知道。这两个不死的男人为什么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她工作的地段上?她不知道,也或许知道。看这两个男人卑躬屈膝地扫地,他们站立扫动的时候,就像在红水河上划船。而当他们蹲下,手伸进地面的缝隙,就像下跪,为他们对不起的人和肮脏的灵魂,赔罪、赎罪。
她的心胸在跳动,或者颤抖。她的头脑在决意,或是掙扎,是现身,还是继续隐身。
责任编辑.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