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吟窗杂录》本《诗格》真伪考述
2020-09-26范雪飞
内容摘要：王昌龄《诗格》系伪书说一度影响甚广。直到《文镜秘府论》传回国内，学界才肯定了“王昌龄确实撰有《诗格》”以及《文镜秘府论》本《诗格》的可靠性，并以《文镜秘府论》本《诗格》为参照，研究《吟窗杂录》本《诗格》的真伪。考察王昌龄诗歌创作对《诗格》引诗的接受及其与《诗格》理论的相互验证，可作为《诗格》真伪考证的两种新方法。
关键词：王昌龄 《诗格》 《吟窗杂录》 真伪 考证
一.王昌龄《诗格》简介
诗格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一种形式。“格”有“法式”“标准”等意，诗格就是讲“诗的法式、标准”。[1]诗格兴盛的时代，“一在初盛唐，一在晚唐五代以至宋代的初年。”[2]574初盛唐时代的诗格类著作今多保存于日籍《文镜秘府论》中，空海大师在《文镜秘府论·天卷·序》中说：“即阅诸家格式等，勘彼同异，卷轴虽多，要枢则少，名异义同，繁秽尤甚。余癖难疗，即事刀笔，削其重复，存其单号，总有一十五种类。”[3]15可见当时诸家著作诗格的情况颇为“繁秽”，以致“重复”者甚多。虽如此，王昌龄的《诗格》在当时“繁秽”之作中是有其特殊地位的。空海大师《书刘希夷集献纳表》有言为证：“王昌龄《诗格》一卷，此是在唐之日于作者边偶得此书，古诗格等虽有数家，近代才子，切爱此格。”[3]618
公私书目中，《新唐书·艺文志》和《崇文总目》较早著录王昌龄著有“《诗格》二卷”，至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记载为“《诗格》一卷、《诗中密旨》一卷”，《宋史》《唐才子传》与此同。①
传世《诗格》可分两部分，一为《文镜秘府论》本《诗格》，②一为《吟窗杂录》本《诗格》。③《文镜秘府论》本《诗格》至近代方传回国内，此前国内流传的一直是《吟窗杂录》本《诗格》。
明人胡震亨认为《诗格》系“委托无疑”，[4]273这是《诗格》“伪书说”的源头。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认定王昌龄《诗格》“率皆依托”[5]1068“率出依托，鄙倍如出一手”[5]1078，影响很大。
上世纪四十年代起，学者们就王昌龄是否撰有《诗格》、现存两本《诗格》的真伪展开了讨论，目前学界的意见可以总结为：王昌龄确实撰有《诗格》，《文镜秘府论》本《诗格》的真实性比较可靠，②而《吟窗杂录》本《诗格》则“真伪混杂”“真伪难断”。
学界断定王昌龄确实撰有《诗格》的证据可总结为以下几条：
1.公私书目的著录（已见前文）。
2.《吟窗杂录》中载有署名为王昌龄的《诗格》《诗中密旨》。
3.写成于王昌龄后仅三十余年的皎然《诗式》中对王昌龄诗论的引用。[6]皎然《诗式》卷二“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积雪”条下云：“王昌龄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谓一句见意为上。”[7]18《文镜秘府论》本《诗格》中引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诗，又有“古文格高，一句见意”之语。《吟窗杂录》本《诗格》中也有“一句见意”之语。皎然《诗式》所言，可证王昌龄确实著有《诗格》类诗论之作。
4.王昌龄后仅五十余年，日本空海大师自中国带回日本的文献中包含有“王昌龄《诗格》一卷”。（见前引《书刘希夷集献纳表》）[6]
5.《文镜秘府论·天卷·序》中有言：“沈侯、刘善之后，王、皎、崔、元之前，盛谈四声，争吐病犯……”又《文镜秘府论·东卷·论对类二十九种对·序》中有言：“余览沈、陆、王、元等诗格式等，出没不同”。其中，空海大师生前王姓撰有《诗格》者仅王昌龄一人。[8]
二.《吟窗杂录》本《诗格》真伪考述
明人胡震亨斥《吟窗杂录》本《诗格》为伪书的理由是：“所论并声病对偶浅法”。[4]273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认为当时诸家诗格类作品“鄙倍如出一手”。[5]1078这种草率的论定是不能成立的。但该本《诗格》本身内容确实存在问题，包括：
1.“起首入兴体十四”之“先衣带，后叙事入兴四”引王昌龄《塞下曲》而称“古诗”。
2.“起首入兴体十四”之“把声入兴十一”引王昌龄诗而称“王少伯”。
若对照《文镜秘府论》本《诗格》引诗自称“昌龄”来看，以上两处问题更显突兀。但是结合《文镜秘府论》本《诗格》存在的问题看，②则这两处问题既有可能是王昌龄门人所为，也有可能是在传播过程中造成的。仅凭此，尚不能判定《吟窗杂录》本《诗格》为伪作。
近代随着《文镜秘府论》传回国内，罗根泽、王利器、李珍华、傅璇琮、张伯伟、卢盛江等一批学者对其中包含的《诗格》内容的真伪展开了探讨。在确定了《文镜秘府论》本《诗格》的可靠性后，更以其作为《吟窗杂录》本《诗格》真伪判定的重要依据：以《文镜秘府论》本《诗格》为参照，将《吟窗杂录》本《诗格》与之相比较，相同或相似的部分即可认定为真。这是目前学界研究《吟窗杂录》本《诗格》真伪的基本方法。
罗根泽最早据《文镜秘府论》本《诗格》校“今本《诗格》《诗中密旨》”（即《吟窗杂录》本），[8]得出今本《诗格》及《诗中密旨》“率据真本《诗格》”[8]“伪中有真”[2]385的结论;李珍华、傅璇琮《谈王昌龄的<诗格>》一文也将两本《诗格》从文字、文意、例句等方面加以比较，肯定了今存《诗格》《诗中密旨》中与《文镜秘府论》相同或相近的内容的真实性;王利器《文镜秘府论校注》和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校考》，往往将两本《诗格》中有互见的地方注释清楚。
据《文镜秘府论》本《诗格》判断《吟窗杂录》本《诗格》真伪，这种方法有一明显不足之處。即两本《诗格》所论同者少，异者多，相异的情况该怎么处理，这种方法不能给出答案。另外，时至今日，仍未有学者将两本《诗格》作专门的、全面的比较，从而得出两本《诗格》异同情况的详细统计④。
三.为《诗格》的真伪考证进二法
王昌龄现存诗歌一百八十余首，以他现存诗歌为参考，验证《诗格》的真伪。这是一个新的思路。这一思路稍加细化，即衍化出两种新的《诗格》真伪考证的方法，分别是：从王昌龄诗歌创作对《诗格》引诗的接受看真伪、从王昌龄的诗歌创作实践与《诗格》理论的相互验证看真伪。
（一）王昌龄诗歌创作对《诗格》引诗的接受
《诗格》基本体例是举诗例以明诗论，且很多情况下省去了论诗语而直接以诗例阐释诗论，故而两本《诗格》中都大量引用诗例。王昌龄的诗歌创作对《诗格》中引诗的接受现象明显，试举诸例：
1.《诗格》“起首入兴体十四”之“先叙事后衣带入兴五”引古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9]151（《古诗十九首》其一）
王昌龄诗：相去万余里，遥传此夜心。（《江上闻笛》）[10]113
2.《诗格》“诗有六贵例”之“杰起一”引鲍照诗：马毛缩如蝟，角弓不可张。⑤（《出自蓟北门行》）
王昌龄诗：角弓持弦急（《从军行二首》其二）⑥
按：《出自蓟北门行》见于《文选》，李善注引《韦曜集》：角弓持急弦。⑦又，《文镜秘府论》本《诗格》两次引用鲍照此诗。
3.《诗格》“诗有五趣问”之“幽深四”引谢灵运诗：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辉。（《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诗有六式”之“饱腹四”引谢灵运诗：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同上）
王昌龄诗：山水清晖远，俱怜一逐臣。（《武陵田太守席送司马卢溪》）
王昌龄诗：神超物无违（《独游》）
王昌龄诗：寒兽相因依（《途中作》）
按：谢诗中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蒲稗相因依”等句。又，《文镜秘府论》本《诗格》亦引谢灵运此诗。
4.《诗格》“落句体七”之“言志一”引陶渊明诗：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作）
王昌龄诗：感激未能寐，中宵时慨慷。（《秋山寄陈谠言》）
按：陶诗中有“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句。
5.《诗格》“起首入兴体十四”之“怨调入兴十四”引阮籍诗：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咏怀八十二首》其十七）;“诗有六式”之“渊雅一”引阮籍诗：中夜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咏怀八十二首》其一）
王昌龄诗：感激未能寐，中宵时慨慷。（《秋山寄陈谠言》）
王昌龄诗：寒兽相因依（《途中作》）
按：阮籍《咏怀》组诗其八有“寒鸟相因依”句。另，《文镜秘府论》本《诗格》亦引此诗。
6.《诗格》“起首入兴体十四”之“直入比兴七”引左思诗：郁郁涧底松……荫此百尺条（《咏史八首》其二）;“常用体十四”之“因小用大体十二”引左思诗：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咏史八首》其五）
王昌龄诗：貂蝉七叶贵，鸿鹄万里游。（《留别岑参兄弟》）
王昌龄诗：弃之如尘埃。（《为张偾赠阎使臣》）
按：左思《咏史》组诗其二有“七叶珥汉貂”句，其六有“视之若埃尘”句。又，《文镜秘府论》本《诗格》亦引组诗中的其二、其五两首。
7.《诗格》“诗有五用例”之“用势四”引王粲诗：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七哀诗二首》其一）
王昌龄诗：北登汉家陵，南望长安道。（《长歌行》）
8.《诗格》“起首入兴体十四”之“叙事入兴六”引古诗：遥闻木叶落，疑是洞庭秋。中宵起长望，正见沧海流。
王昌龄诗：洞庭秋雨海门阴（《送姚司法归吴》）
王昌龄诗：霜天起长望，残月生海门。风静夜潮满，城高寒气昏。（《宿京江口期刘昚虚不至》）
按：“古诗”作者不知系何人。《文镜秘府论》本《诗格》亦两次引用此诗。
以上所举诸例，可以明显看到王昌龄的诗歌创作对《诗格》引诗的接受。这说明王昌龄对于《诗格》所引之诗是十分熟悉的，这种熟悉既体现在《诗格》撰写过程中，也体现在本人的诗歌创作里。这就为《诗格》的真实性提供了一个佐证。
（二）王昌龄诗歌创作实践与《诗格》理论的相互验证
《诗格》的主体内容是诗论，从王昌龄的诗歌创作实践出发，考察其是否符合《诗格》中的诗论。若符合，则又为《诗格》的真实性提供了一个佐证。
1.王昌龄诗歌创作实践与《文镜秘府论》本《诗格》理论的相互验证
《论文意》篇有言：
诗头皆须造意，意须紧，然后纵横变转。如“相逢楚水寒”，送人必言其所矣。
这里王昌龄强调“送人必言其所”，所举诗例即王昌龄《岳阳别李十七越宾》，诗之首二句即“相逢楚水寒，舟在洞庭驿”。考察王昌龄其他送别诗，“言其所”者甚多。试举如下：
荆门不堪别，况乃潇湘秋。（《送胡大》）
枫林已愁暮，楚水复堪悲。（《送张四》）
客心仍在楚，江馆复临湘。（《送谭八之桂林》）
津头云雨暗湘山，迁客离忧楚地颜。（《送薛大赴安陆》）
留君夜饮对潇湘，从此归舟客梦长。（《送高三之桂林》）
摇枻巴陵洲渚分，清江传语便风闻。（《巴陵送李十二》）
沅江流水到辰阳，溪口逢君驿路长。（《送吴十九之沅陵》）
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送柴侍御》）
不仅是送别诗，王昌龄的其他诗歌中也普遍有地名。如“青山远近带皇州，霁景重阳上北楼”（《九日登高》）“白马金鞍從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楼头小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青楼曲二首》其一）“鸿都有归客，偃卧滋阳村”（《灞上闲居》）“北登汉家陵，南望长安道”（《长歌行》）等。这又符合《诗格》中另一条诗论：
夫诗，一句即须见其地居处。如“孟春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心有托，吾亦爱吾庐”。若空言物色，则虽好而无味，必须安立其身。（南卷《论文意》）
另外，《十七势》篇引王昌龄诗多达29首，引其他九人诗歌共11首。这本身就能说明王昌龄的诗歌创作实践符合《诗格》诗论。
2.王昌龄诗歌创作实践与《吟窗杂录》本《诗格》理论的相互验证
（1）《诗格》常用体十四：
问益体六。陆士衡诗：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
王昌龄诗：腰镰欲何之？东园刈秋韭。（《题灞池二首》其一）
（2）《诗格》常用体十四：
诗辨歌体十三。陶渊明诗：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明明云间月，灼灼叶中花。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从“明明”以下便是所歌。
王昌龄诗：……有一迁客登高楼，不言不寐弹箜篌。弹作蓟门桑叶秋，风沙飒飒青冢头……（《箜篌引》）
按：钟惺评“弹作蓟门桑叶秋”二句曰：“要知自此以下皆从箜篌中出，作人语看便死矣。”⑧则王昌龄此诗亦为“诗辨歌体”。这说明王昌龄对“诗辨歌”这种特殊的诗歌体是既有理论认识又有实践验证的。
以上限于篇幅，仅举几例说明方法。若全面地考察王昌龄诗歌创作对《诗格》引诗的接受及其与《诗格》理论的相互验证，就能为《诗格》的真伪考证提供两个新方法。
注 釋
①今日学者多认为《诗中密旨》可能是后来从《诗格》中分出来的，这样两书加起来仍是二卷。参考罗根泽《王昌龄诗格考证》;李珍华、傅璇琮《谈王昌龄的<诗格>——一部有争议的书》;穆克宏《盛唐著名诗人王昌龄》等。
②空海大师在唐代带回日本的“王昌龄《诗格》一卷”，现已亡佚，但部分内容为《文镜秘府论》收录。故称此本为《文镜秘府论》本《诗格》。该本《诗格》的真伪研究及其存在的问题，请参看笔者《王昌龄<文镜秘府论>本<诗格>真伪考述》一文（待发）。
③该本《诗格》见录于《吟窗杂录》《诗法统宗》《诗学指南》等书中。据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577页）可知，“《诗法统宗》出于《吟窗杂录》，《诗学指南》出于《吟窗杂录》或是《诗法统宗》不可知，但绝不外此二书”。故称此本为《吟窗杂录》本《诗格》。
④可参考李珍华、傅璇琮《谈王昌龄的<诗格>——一部有争议的书》一文中的方法，将两本《诗格》从文字、文意、例句等方面逐一比较，列表统计。
⑤无特殊说明的情况下，下文所引《诗格》内容皆据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校考》，不再出注。
⑥下文所引王昌龄诗皆据胡问涛、罗琴《王昌龄集编年校注》（巴蜀书社2000年版），不再出注。
⑦此处引鲍照诗出于《文选》而非《鲍参军集》，盖因王昌龄作《诗格》时是以《文选》为参考书。请参看笔者《王昌龄与<文选>关系初探——以<文镜秘府论>本<诗格>为视角》（长春师范大学学报）、《王昌龄与<文选>关系初探——以<吟窗杂录>本<诗格>为视角》（待发）。
⑧语出《诗归》，转引自胡问涛、罗琴《王昌龄集编年校注》（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174页）。
参考文献
[1]张伯伟.古代文论中的诗格论[J].文艺理论研究，1994（4）：62-71.
[2]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12.
[3]王利器.文镜秘府论校注[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7.
[4]胡震亨.唐音癸签[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5.
[5]永瑢，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5.
[6]李珍华，傅璇琮.谈王昌龄的《诗格》——一部有争议的书[J].文学遗产，1988（6）：85-97.
[7]皎然.诗式[M].北京：中华书局，1985.
[8]罗根泽.王昌龄诗格考证[J].文史杂志（第二卷 合订本），1942（2）：69-75.
[9]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校考[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7.
[10]胡问涛，罗琴.王昌龄集编年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2000.10.
（作者介绍：范雪飞，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昭明文选》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