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帽子
2020-09-22岩颜
仔细回想一下,那个周末唐忽忽的心情并没有多么不好,她只是在买帽子,因为多年前有人说过,帽子戴在她的頭上显得更加俏皮可爱。她记住了这句话,从此有了搜罗帽子的嗜好。
那条街上的小店很多,帽子种类也数不胜数。她将那些帽子一一扣上去,摘下来,看得老板娘眼睛里都有了凶意。这时候,手机响了,听筒里传出值班同事火急火燎的声音:“忽忽啊,有一个年轻男的找你,语气很急,跟我打听你电话号码。我听着话音儿可不像你熟人,我没告诉他,万一是坏人咋办,现在坏人可多了,弄不好会惹麻烦的。新闻里这样的事多了!”
“嗯,是。”
“他给你留了电话号码,让你有空打过去。”说完就噼里啪啦地说出几个数字。
唐忽忽默记着那一串陌生的号码,将电话拨了过去,对方一下叫出了她的名字,是一个男中音,声音有点犹豫。
他说:“我是您的学生,您教过我历史,我叫张山,您还记得吗?”
唐忽忽在脑子里过滤了所有稚嫩的面孔,没想起来。
他继续提示:“您再想想,小个儿,戴眼镜,上学时特能闹。”
出江湖多年,能闹的学生多了,所以,还是想不起来。
“哦,”他有点失望,“您肯定不会记得我,不过我对您印象特别深,您长得特别显小,喜欢戴好看的帽子,我记得您有一顶线帽子特别可爱,棕色的,顶端空空的长长的,还有个小绒球,像个小娃娃,联欢会上您还戴着那顶帽子给我们跳过一个舞。嗯……您的声音也特别好听,我毕业时您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笑在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我用整整七年时间才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这话是我说的吗?唐忽忽想。我说过这话吗?说实话,这话的含义唐忽忽都没挖掘过。
“你在哪儿?”唐忽忽问。
他的回答吓了唐忽忽一跳:“我刚出来,蹲了四年监狱,出来第一件大事就是给您打个电话。这四年,我一直在想您说那句话的含义,终于想明白了,可是也晚了,如果我早明白,我可能早就不走这条路了。”
真诚大于羞愧。
唐忽忽有些为他的以后担心,“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呢?找到工作了吗?”
“您放心吧!以后我会好好做人。我想先学个车本,然后找个工作,然后再考虑成家。”
他有些欢快,看起来对未来充满希望。最后,他郑重地说:“您是我的恩人,谢谢您,感谢您对我的点拨,如果不是您的那句话,我不会醒悟过来,我想请您吃个饭,行吗?我特别想见您。我、我还想……”最后那几个字对方声音开始微弱下去。
后面那句欲言又止的话让唐忽忽有些慌乱:“可以啊,不过这几天没时间,等过两天有时间了我联系你。”
慌乱地挂掉电话,唐忽忽无心继续挑帽子。她满脑子盘旋的都是那顶帽子——浅棕色的,长长的帽梢顶个绒球,她决定把那顶帽子找出来。
回到家,唐忽忽开始整理帽子,她每次整理帽子的架势堪比清理战场。家里整整一柜子里面装的都是她收集的帽子,太多了,有时候不小心一开柜门,帽子们就会铺天盖地地跌落下来,迅速掩埋住她美丽的小腿。
每见此景爱人就皱皱眉:“你这些帽子,用不上的就不能扔了吗?又不戴。”唐忽忽看看哪个都舍不得,依然任帽子们在家里泛滥成灾。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算差,妈妈从小就喜欢给她买帽子打扮她,唐忽忽脸比较小,眼睛不大但是黑眼球特别多,永远泛着亮晶晶的光芒,不管什么帽子戴在她头上,都让她有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俏皮感。那些帽子每一顶她都能准确想起是什么时间在哪里买的,以及与那段时间相关的故事,那些帽子好像是个密码无声无息地打开记忆的门闸,很多往事汹涌而来。比如那顶红色的粗毛线的贝雷帽是上师范时婶婶给织的,她仿佛能透过帽子嗅到老家门外田野的香味。唐忽忽刚毕业就当了四年级的班主任。小姑娘穿着背带裤,迸发着青春活力。她不喜欢按照教案上的死规矩讲课,语文课她经常讲着讲着就开始发挥了:自己小时候故事,历史上喝得酩酊大醉的诗人的野史,介绍《苏菲的世界》……有一次校长和年级组长听课,唐忽忽借着古诗讲到白居易,甚至讲到白居易有几个喜欢的女子,每个女子都喜欢什么……校长在后面连连咳嗽。一节课没听完,校长就皱着眉头走出了教室。孩子们听得如痴如醉,期中考试语文成绩年级排名最后。校长说:唐老师啊,这一年你的工作热情不错,大家对你反映也不错。不过学校打算成立个舞蹈队,缺老师,你师范时候就跳舞,去当辅导老师吧。而且我看你历史似乎学得不错,顺手把六年级历史课上了吧。这个班就由别的老师来接替吧。
不到一年的班主任生涯成了唐忽忽光辉的记忆。临别的时候,女生们抱着她哭,学生们合伙出钱送了她一顶长帽梢的无檐帽,也就是张山说的那顶帽子,唐忽忽戴上去很好看。再后来买的帽子,就一顶比一顶趋于成熟了。现在的唐忽忽早已经在学生面前修炼得不苟言笑,成了一名嘴角永远不会上扬的教科研干部,不好意思再穿戴那些活泼泼的东西。
她翻遍了整整两个柜子,最终没有找到那顶套着空空帽梢的棕色帽子。她想,怎么会丢了一顶帽子呢?我没有扔过啊。爱人自然也说没看到,还补刀一句:帽子早该丢,都丢了才好。
唐忽忽是在一周后再次想起张山的。那天唐忽忽在饭厅午饭,电话响了,她扫了一眼号码,想起那是张山的电话。电话肆意地叫嚣几声之后终于安静下来。唐忽忽问同事:“你们对一个叫张山的学生有印象吗?”
那天值班的老师首先惊叫:“啊,知道啊,那是个差生,小学毕业就不念了,听说没走正道,坐牢了。”
“他……如果打电话邀请我见面,我答不答应呢?”唐忽忽说这句话的时候目标瞄准的是她的好朋友杨光,这话如同周围扔了一颗炸弹,整个饭厅都热烈起来。
“不许去!他要是喜欢你了怎么办?看上老师的多着呢,这可是个危险人物!”
“别给自己找事了,刚出监狱,对生活还抱有幻想,以后会处处碰壁,你跟他联系他就会把你当成一个安慰者,老到你这儿寻求安慰,你甩都甩不掉。跟一个罪犯做朋友,你以后的生活还会安宁吗?”
“以后他没工作要是跟你借钱,你心眼那么好,给了一次再给一次,等你有一天不给了,弄不好会招惹出什么绑架之类,那些二进宫的大多是满怀信心地出来,发现不被社会接受,无路可走又进来了。”
杨光不紧不慢地往嘴里塞了最后一个菜花:“我前几天看一个新闻,有个人恩将仇报,把帮助他的人的儿子给绑架了。”
这是一群老师说的话吗?然而又不无道理。
午睡时,唐忽忽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蒙面人拖着一个大麻袋从小区里面往外走,里面隐隐传来儿子的叫声……唐忽忽被这个梦吓醒了。当两点钟电话再一次嘶叫着响起时,她终于按下了接听。
“你是谁?”
“您真不记得我了吗?”
“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不认识你。”
“哦,”对方明显有点沮丧,“我一直在等呢……可是您没有给我打电话。”
“哦,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果断挂掉,然后,伸出食指,优雅地让那个号码滑进了黑名单。电话自然没有再打进来过。
学校的对面是个空旷的市场,平时空着,每月有两次固定日子显现它的车水马龙。唐忽忽向来对赶集这事不屑一顾,但无奈被杨光拉着去买六一用品,杨光是一个严肃的德育主任,唐忽忽拗不过,背上包跟着去了,她最近随身带的,是一顶遮阳帽。
那是一顶很普通的淡蓝色迷彩遮阳帽,帽檐上排列着细密的针脚,唐忽忽妈妈是在去年夏天突然去世的,最后一次陪妈妈去红螺寺玩,妈妈看天热,给唐忽忽买了顶帽子扣在她头上,唐忽忽一向不喜欢旅游区的东西,回去就扔进了柜子里。这也成了妈妈留给唐忽忽的一个纪念物。妈妈去世后她经常戴在头上,要是哪天发现帽子不在包里,心里就莫名的不安。
糟糕的是,集市上逛一圈后,帽子不见了!
爱人安慰说丢就丢了吧!也是天意,你妈妈看你老想她,故意给你收回去了。唐忽忽忽然想到張山提到的那个棕色的帽子。她不愿弄丢任何一顶标志过往的帽子。唐忽忽把帽子的照片发到朋友圈,还配了一首小诗:缘分是让人痛惜的事情/我牵肠挂肚的你/携着妈妈的爱走向了哪里/此刻,你正在哪里微笑/在哪个角落得意或哭泣/用一生思念,寻找你。
手指在朋友圈慌乱地划着,一句话刺痛了她的眼睛:这世界上有两种人最容易让人记住:一种是有恩于自己的人,一种是伤害过自己的人。她想到电话里张山没有说完的话:我想请您吃顿饭,我还想……他还想做什么呢?想让我帮一个忙?什么忙呢?……唐忽忽不停地在大脑里补充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觉得自己在变得僵硬,最后变成了一堵墙,五官模糊的张山微笑地跑过来却一下子撞到了墙上,头破血流。他爬起来之后接着跑,每一面都是墙,渐渐地他变得血肉模糊。
唐忽忽一下子从短暂的梦中清醒过来。
第二天,唐忽忽刚到单位就被杨光叫住了。这个人显然因为唐忽忽弄丢帽子的事情感觉内疚。
“忽忽,有个人可能知道你的帽子下落!”
“谁?”
“张沛老师,他早上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咱们学校有个女教师丢了东西。具体我就不知道了,他让你打电话跟他联系。”
张沛已经离开学校五年了。是蜗居在小学里面的德高望重的中学高级教师,也是最严厉的一个老师,带出了很多跟他同样严厉的一批批徒弟,传说张老师的教学生涯是每天拎着棍子进班的,以示威严。那届学生是唐忽忽遇到的纪律最乱的一届,不过他们对唐忽忽很友善。因为忽忽能把枯燥的历史教材跟说评书一样,用历史故事串起来,就像随意捡拾了一堆并不夺目的珍珠,她最后总能交给学生一条熠熠生辉的项链。间或还不忘加几句人生哲理和做人道理。张沛就是最乱的那个班的班主任兼年级组长。校领导本想用他去镇一镇那个混乱的班级,也确实很奏效。直到有一天,一个已经毕业的学生带着几个地痞在校门口把早起上班的张沛打了一顿,张老师因为受惊吓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这件事激起了众怒,校长要追究那个学生责任,但是张老师拦住了校长和前来探望的教委领导。他平静地提交了病退辞职报告,说自己老了,没几年就退休了。教育方法已经跟不上形式了,耗费了这么多年心力,也该在家养养精气神了。
唐忽忽和张沛老师的见面是在学校对面的一个24小时汉堡快餐店进行的。张老师告诉忽忽大集有一拨固定扒手,都是无业的半大小子,小头头是张老师同村的。帽子可能被他们顺走了。
“您是说我的帽子被偷了?不可能,手机还在,不可能单偷帽子。”
张沛笑了一下。唐忽忽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轻蔑。这个人离开单位几年身上少了些什么,又好像多了些什么,是什么呢?唐忽忽说不清楚,也许是少了些锐气。“手机还在,只能意味着新手手潮没偷成。当然,我本不该管,我是听说你着急找帽子才告诉你这可能性。”
唐忽忽还是觉得里面很蹊跷。其实她很想问张沛那么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教育工作者,明明知道大集上长期活跃着一批小贼,为什么没有把他们一网打尽扭送到派出所?她也很想跟他打听认不认识张山。最终,唐忽忽把那些疑问都咽了下去。她只想强烈地要找回她的帽子,不仅是因为那帽子是妈妈留下的。她这几年在写一些儿童文学的东西,对一切悬疑感兴趣。她想到张山,这里面万一要是有教过的学生,一定要狠狠地教育他们,她得把他们从火坑里揪出,别误入歧途。如果是死不悔改,那就当打入贼窝给派出所当内线了。
张老师说,如果帽子真在其中,那应该他们还没有扔。他们有职业道德,身份证一类的对他们没用的,但对失主可能很重要的东西,一定会想办法还回去或者暂时放在某个地方。在唐忽忽的要求下,张老师答应给打听打听。
果然,张老师离开不到两个小时就有了回音:那边说东西都分几处放着,不知道有没有帽子,但是如果很重要的话愿意带着唐忽忽去找找。明天中午11点集市南头的出租房见面,到时候有人接应。张老师提出了两个条件:一,不要告诉别人。二,不要说信息是自己提供的,他纯属个人帮忙。最后他说,小唐啊,你要相信他们,他们其实本来本质不坏,且不说帽子在不在他们手里,就算在,人家也完全可以不给你,你哪知道是人家捡到的还是拿的?所以要好好说话。
这事让唐忽忽平淡如水的生活多了一分刺激:不就是一群半大的小孩子嘛!被偷的还得求着偷东西的?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检查了手机的定位,把110存到了快捷键。
晚上,唐忽忽一直被噩梦缠绕着。那些梦是琐碎而相互交错的,时而是张山模糊不清的五官,时而是三岁的儿子被陌生人拉走,唐忽忽穿着背带裤,追了出来,她依然是刚毕业时候的容颜,头上还戴着那个长长发梢的帽子……
唐忽忽醒了。睁眼一看,儿子还在旁边熟睡。她在床边坐了会儿,洗漱。临走时,她从柜子最底端翻出了那件早已经被压得皱皱巴巴的背带牛仔裤,刚毕业时候,她背包上晃着一只表情呆萌的小猴子,穿着这件背带裤背着那只小猴子在一群老气横秋的骨干教师队伍里蹦蹦跳跳了很多年,直到进修学校的那个教研员有一次把她单独叫过去辅导备课,那猴子一般毛茸茸的胖手借着摸猴子滑到了她白嫩的小手上,唐忽忽惊叫一声。从此那只被玷污的小猴子就永远地消失在了唐忽忽的视线,那件背带裤也被她封锁在柜子里。
六一的联欢会唐忽忽要演个节目。她穿好背带裤,上身配了一件白色短袖。款式明显已经过时了。但是不影响背带裤本身特有的青春气息。
临出门爱人瞄他一眼:这件裤子太不适合你了吧?
唐忽忽回瞄了一眼,心想,我都端了十多年了。今天儿童节做一回我自己不行吗?唐忽忽早就不跳儿童舞了,一直在跳一种叫舞韵的瑜伽,有舞蹈的韵有瑜伽的柔。唐忽忽的节目是最后一个,背带裤让舞蹈少了本该有的高冷惊艳。散场时接近放学,稀稀拉拉的掌声刚结束,唐忽忽就走出了校门。
不到赶集的日子这片地极其空旷的,四周都是废弃出租房,集市在镇的最南端,周围被小区环绕着。房地产在这个离城市不远的镇上发展得如火如荼,但無论周围怎样变迁,唯独这个时而热闹时而空旷的市场及这里的出租房,如同生了根一般在原地岿然不动,没门的没门,少窗的少窗。也有个别的出租之后没多久就因为生意冷清上了铁锁,更多的是锁都没有,因为没有什么可丢的。
视线里并没有出现她想象中的痞里痞气的小青年,只有不远处的一个大爷在扫垃圾。
唐忽忽朝其中一个还算整齐的房子走去。好奇地趴在玻璃上往里看,空间大概半间教室大小,除了斑驳的墙皮,空落落一片。
“唐老师!”
唐忽忽吓了一跳,发现扫垃圾的居然是以前的门卫李大爷。李大爷十年前就已经离开了学校,当年他的孙子在学校读书,又比较调皮,靠着跟校长远亲的关系,谋得了门卫的岗位,一是给自己生活增加点微薄的收入,二是可以顺便看着宝贝孙子。
“我看着就觉得像您嘛,看来我老头子眼睛还不是很花。您在这儿东张西望干啥呢?”
“我……找人。您平时在上班?”
“嗨,我这么大岁数还上什么班。给李想看看烂摊子。”
“李想现在上学还是上班?”唐忽忽这才想起李大爷孙子叫李想。
“初中毕业就不念了。开过一段小饭桌,雇个人看着孩子们写作业啥的。现在不干了。”
李大爷热情地将忽忽引进了旁边一个空房子。空间几乎是一个大教室的大小,里面桌椅很破旧,样式也是多年前的。窗户有几块不知被哪个淘气的孩子用弹弓打成了星星点点。窗帘是已经泛旧的天蓝色,前面是木头条拼成的讲台,墙壁上有一块可以移动的黑板。似曾相识的布景,忽忽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刚毕业时的光阴。
“这地方太偏,辅导班没开几天就黄了。桌子是以前咱学校淘汰的,前些年我跟校长一说花点钱给买过来了。还有这窗帘、黑板,都是。反正都是一样用。”
唐忽忽本来想问问李大爷知不知道大集上那些小偷,视线被杂乱的讲桌、半开的抽屉拽了过去,里面除了针线刀剪,还有半截红绳子。一个鼓鼓囊囊的旧文件袋,上面印着忽忽学校的名字:杨树小学。唐忽忽拎起一角,哗啦啦从里面倾覆出一堆东西。小印章、小红花、铅笔、几个横格本,还有一堆已经粘连到一起的五颜六色的欢乐球。
“唐老师,我家李想老念叨您,说所有老师中最喜欢您,最爱上您的课,老念叨您。那孩子最能闹。不过,您对他一直有耐心,孩子妈离开得早,他不懂事。您一直没有看不起他。对了,这些小红花和小笑脸贴画还是您给的,您让他当组长,让他看谁表现好就发给谁。当时他觉得您这做法挺幼稚,不过还是挺高兴的。还有这些欢乐球,他说毕业那年那些坏小子商量好‘六一想送您,每个欢乐球上贴一个纸条,写上同学的名字和祝福的话,不过那天被校长看到了,以为那帮坏小子憋啥馊主意,给轰跑了。他说您以前经常去跟李立打乒乓球,李立一放学就去教您打球。他也想教您打球。可是一直没打成。因为谁一跟您打球李立就把谁揍一顿。哈哈,小子心眼挺多啊!”
唐忽忽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大眼睛圆脑袋的小男孩,那时候那个叫李立的小家伙确实有点暗恋情结。想到几个小孩在背后争着跟唐忽忽打球的情景,带点争风吃醋,唐忽忽忍不住笑了一下。
忽忽拿起一张照片,一张尺寸不小的毕业照。“有一天我收拾东西看到这相片,就顺手给收起来了,您看一晃都长这么大了。看看这上面的淘气包,还能认出几个?”
李大爷指了指其中一个“扫把”,这孩子小时候也特别淘,现在跟着李想一起教街舞呢。他们有一个队。
唐忽忽盯着那张纸照片,照片已经被时光打磨得黄旧,背面有片片污渍。背面粘了张纸,展开是歪歪扭扭的几排名字,名字已经有些不清晰了,写名字的写到最后大概没了耐心,写了十几个就索性用“……”代替。
唐忽忽把毕业照端端正正铺在讲桌上,在最醒目的地方找到了自己。她和孩子们坐在一起,笑靥如花,旁边的班主任表情僵硬。眼前桌椅摆放整齐的空旷的教室,仿佛从没有更换的窗帘。她死盯着那些脸,盯着盯着在心里把照片上的小脑袋一一还原到他们的座位。于是唐忽忽惊讶地发现,那些小脑袋真的从课桌后面跳了出来。
“扫把头”嬉笑着,将躲在他身后的小个子男生薅到唐忽忽跟前:“就这家伙,这是六五班的,这家伙暗害过您!有一回他把班里笤帚放在门框上,您刚一推门,扫帚掉了下来,您吓一跳,但是继续讲课,也没惩罚我们,那节课特别安静。”
想到自己的狼狈,唐忽忽甚至咯咯笑出了声。
唐忽忽的笑好像打开了他们学生时代的闸门,后面的面孔一个个冲到前面来。
“唐老师,还认识我不?我往您的粉笔盒里藏过毛毛虫。”脸型方方的男子说。唐忽忽皱皱眉,那件事情让她一辈子都会对软肉的东西过敏,哭着跑出教室去找校长。
坏小子!
“小唐老师,您每天骑着红色的小木兰路过三街,我和几个社会哥们儿天天在马路边车站玩,看到您过来他们就对您吹口哨。我也跟着吹了一下,就这样……”他把手放到嘴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好啊,二歪。原来你还敢亵渎我们敬爱的老师!”“扫把头”捶了他一拳,又踢上一脚。
对方夸张地扭着身子,“冤枉!我没得逞,我就是好玩儿,唐老师那时候挺漂亮的,天天背个包,而且我也不敢啊。还有几个男生护送呢!”
对于那个小镇来说,那时候城里分派到那个小镇的唐忽忽就是一股清流,一片美丽的景致。为了上班方便,爸爸特意给她买了一个鲜艳的木兰,她就骑着它每天在那个小镇上穿梭,引起了几个社会青年的注意,她的学生每天骑着车护送她过那个路口,护送了她好几年,这种护送一直持续到她的男朋友出现。
“唐老师,您不奇怪为什么您上课大家不闹,而其他科任老师的课上不下去吗?”这个男孩长得也很憨厚而英气,“您课讲得的确我们爱听,更重要的是我把九个班的头目全打服了,我告诉他们,谁上课跟唐老师过不去,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唐忽忽没想到自己身后“潜伏”着这么多英雄好汉。“哦?那我得谢谢你们。”唐忽忽说这话是真诚的。
“不用谢。我们都从心里喜欢您。因为别的老师都觉得我们是差生,没给过好脸色。因为您是唯一对我们好的老师,还表扬我们,给我们脑门上贴过小笑脸。虽然我们觉得六年级了您那种方式有点幼稚,但是从没有别的老师给我们贴过笑脸。所以得感谢您。”
唐忽忽有了一丝羞愧感,她已经很久没有用笑脸那种表情了,同事说,她现在生气起来声音能响彻楼道。
“唐老师,您特别有青春活力,您那时候经常穿一件背带裤,对,就跟您身上穿的这件差不多。”男孩面庞白皙文静,戴着眼镜。唐忽忽脑子里浮现他坐在大学教室里教书的情景,这样的形象真的像大学教师呢!唐忽忽想。
“您爱讲故事,说的话都特别有哲理。有很多话,我们当时没懂,但是很爱听,就是觉得您说得有道理。比如有一次我们打架,您说‘人生最大弱点就是看不到自己的弱点。您说‘人不能走错路,因为任何一条错路可能都是绝路。我们气您的时候您当着我们的面哭了,我们认错了,您又笑了。您说眼泪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武器,作为女老师同样有效。”
唐忽忽的那些“名言”滔滔不绝地从他嘴里流出来。没有一点岁月的阻隔。
唐忽忽泪水弥漫了眼睛,已经很多年不太会轻易在人前流泪了。这个文艺女已经记不清哪些是自己说出的话,哪些是从书上背下来的。
“您鼓励我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唐忽忽怔住了,她捕捉着他的眼神,他的眼睛看着远方,眼神似有似无。
她想问你是不是张山,但是,没有开口。
“唐老师,今天是‘六一,咱们一起过儿童节吧!”
唐忽忽笑了,你们想要什么礼物?当然,礼物我肯定没有,不过你们可以提要求,以后补给你们。
“唐老师那时候您组织过一个舞蹈社团,不过都是一些跟你一样漂亮爱哭的女生。可是我们喜欢街舞啊!不过那我们也很羡慕,我就想让您给我们跳个舞,成不?”
唐忽忽说好啊,我正想跳舞,来点动感的!她手指一打做了个手势,顿时,巨大的音乐声从墙角响了起来。五六个人瞬间神奇地聚到一起,凝神站立,很快,他们舞动起自己的身躯,用自己的头顶、手臂、腰肢、秀腿,用他们轻捷的舞步、四射的激情,伴着强劲的节奏,舞动起来,继而,全班人都加入进来……每一张脸都变成了海面上冉冉升起的旭日。那几个孩子娴熟自由地舞动着自己,忽而触电般急骤;忽而一阵蠕动,龙蛇般柔韧;忽而倒立旋转,陀螺般迅猛;忽而挺身屹立!动感的音乐和舞蹈强烈地刺激着唐忽忽,让她血脉偾张,她也不由自主地加入进去,穿着背带裤的她,不知道自己扭动的是什么,也不在乎动作是否优雅,但是她每一滴青春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突然,音乐停止,一个完美的定格,唐忽忽和那群“臭小子”以各自不同的姿势定格在一起。
“憨厚脸”神情有点羞涩,“唐老师,其实我们想要的礼物就是想听您夸夸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表扬过我们了。”
“嘿嘿,我从二年级就没有老师夸过我了,你呢?”
“四年级!”
“我妈都老说我,不过唐老师夸过。唐老师,我们就是想再被夸夸,想当一回您学生”……
唐忽忽用手捂住脸,眼泪无声无息地从指缝里流出。周围一切都变得寂静无比。待唐忽忽睁开眼睛,一切都恢复了空荡,只有空荡荡的课桌。好像他们曾經来过,又从未来过。
李大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不在身边。唐忽忽手拿着毕业照走在空荡荡的教室,好像回到十五年前的又一次巡视。她微笑着,逐一地走向一个个空桌子,对着它们说:“你真棒,我发现你的舞跳得最有激情。”
“你最帅,看你白白净净的样子我就知道你现在还爱看书,骨子里是个读书人。”
“你呢,很勇敢。居然敢对漂亮老师吹口哨。不过说明你眼光不错。”
“你鬼主意太多了吧。现在点子一定很多,很适合创业……”
“你们几个喜欢跳街舞,那街舞帅呆了!我觉得你们抱成一团一定能干成大事。我认识好几个教练都有街舞工作室。需要合作吗?”唐忽忽嘻嘻笑着,把那些笑脸贴画贴在那些桌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唐忽忽恍惚着走出教室,她想跟李大爷告个别,但是直到走出集市也没有再看到李大爷,自然也没有问起小偷、张山和关于帽子的事情。她想,或许她的帽子从来就没有被偷走,只是被她一时遗失了吧!
晚上,唐忽忽想把背带裤脱下来收回柜底,忽然一眼瞥到了柜子角落里一团棕色的东西,拉出来是张山提到的那个帽子。她拨通了被拉黑的号码,她想告诉张山,他说的那个帽子找到了,它一直就没丢。但是语音提示欠费停机。她拨打了张沛的电话,打了几次都无法接通。
唐忽忽想到张山没说完的那半句话:“唐老师,我想请您吃顿饭,我还想……”
她一只手倒拎着那顶棕色的帽子,像拎着一段逝去的岁月,帽子皱皱巴巴的,长长的帽梢低垂着,仿佛套着巨大的落寞。
作者简介
岩颜,女,北京市顺义区作家协会主席,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北京老舍文学院首届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现就职于顺义区教育委员会宣传中心。著有散文集《散步的阳光》、动画剧本《边缘的猫》等。国家级作文课题组成员,参与编写地质出版社同步导学丛书《新课改新思路新作文》10册。本篇系作者短篇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