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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房客

2020-09-21张玲玲

广西文学 2020年9期

张玲玲  1986年生于江苏,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2017新荷十家。曾获2016年浙江省文学之星优秀作品奖,浙江百家内刊小说奖,并入选2016中国小说学会中篇小说排行。小说散见于《十月》《作家》《山花》《西湖》《小说界》等,曾被《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

故事发生在我二十六岁那年。在上海读完大学后,我去了南京一家本地报社做时政记者,认识了当时男友。他比我大四岁,广东茂名人,在南京林业大学中文系读完本科,又在南师大读了中文系硕士,之后一直在报社工作。他是我在报社时期的老师。刚交往时,他就说自己在南京待不了几年,迟早要回广东老家结婚生子,而我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不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不知道他是基于哪些理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但我们还是谈了三年恋爱。然后我二十六岁了,对于他和自己都深感失望,对于行业也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也不知道该寻找一个怎样的结果。五月,我在报纸上看到上海一家做外包宣发公司的招聘信息,未加思索便投了简历过去。半个月后,他们打来电话,叫我去面试。

面试前的一个晚上,他坐在客厅的电脑前改稿子(我们租的屋子面积不过五十四平方米,没有书房,在客厅搭了一张长桌用来办公),我跟他说自己可能回上海,他没回头,看着电脑屏幕说,回去也挺好。我说,你呢,怎么打算。他说,回广东,父母还在等着他。

我们都非常清楚,分开是迟早的,关系没有出路,也放弃了努力和希望。之所以还勉力维持,是因为我们懒惰没找到更加合适的。

去上海前的一天晚上,他替我打包了衣物,我像只蚂蚁用二十六寸的行李箱一点一点把东西搬到上海:无纺布的莫迪里阿尼女性肖像复制品,歌川国芳的美人图,刻着我粗糙头像的旅游纪念马克杯、杯碟碗盘、衣架等,都是一些随处可见的装饰品或者廉价玩意,却还是坚持一件不落地搬走。比起决定回上海,住所显然才是最急迫的问题。新的工作收入一般,不会宽裕到缺乏动力,也不会紧张到吃不饱饭,但也没提供多少选择租处的余地。找了一圈后,这座位于上海中南部租金低廉的青年公寓成了我最后选定的落脚地。负责出租业务的男生个子不高,瘦骨嶙峋,一脸青春痘,穿着一件看起来清洗过多次轻微变形的黑色腈纶衬衫,说话时按照手册里教导的那样,一本正经。

公寓大楼对面是提供给本地拆迁户的经济适用房小区,右侧是一片废弃的建筑工地。两米高的铁丝网把小区和那片被破碎四散的石块以及长满荒草的地块隔绝起来,没拆之前据说是座大楼,被拆走后新的迟迟没建起来。为了容纳更多住户,公寓房间排布很密集,走廊没有窗户,顶灯常年亮着,像是迷宫版的学生宿舍。虽然墙上标注着房号和分区,但是如果不熟悉很容易走丢。我一般按照业务员教导的那样,从A梯上到五楼,走两分钟,向左拐一次,继续走两分钟,再左拐一次。有次取快递,我改从车库收发室的C梯上楼,屋子仿佛凭空消失,兜了半小时也没找到,才知道自己弄错了分区。

这年夏季,上海的平均温度在三十五到四十摄氏度之间,几乎每隔一天手机就会推送气象局的高温警报。三个月里只下过三四场不大不小的雷雨:夜间发生,夜间消失,迅捷无比。第二天依旧是热得发烫的大晴天,踩在反光的沥青公路上,不管人还是公路仿佛随时会融化,让人疑心漏夜的雨水还没来得及落下便已蒸发。有时候,傍晚低垂的星云以及天气预报会带来一些渺远的希望——台风迟早降临,把夏季和酷暑统统带走。

我原以为回来会跟过去一样,但眼下的上海和我记忆里的城市,只有一部分相似,另外一部分像是虚构和拓下来的一样。朋友们变得很忙,道路也很陌生,熟悉的店铺要么倒闭,要么更换了店主。下班后,我通常坐在灰色的布质单人沙发或黑格纹绒线地毯上听歌看书,一会儿睡着了,深夜两点三点醒来再起来洗漱。有时洗漱完还能继续睡下去,有时睡不着失眠到天亮,再去上班。

公寓电费贵得惊人,为了省电和保留夜晚的冷气,我不开窗户,也不拉开窗帘。从室外冒着白烟的天气里下班回来,我忍耐着温度,等到十一点,才打开空调,重被某种安全完整的寒冷包裹。

床头柜上的白色雅马哈是他给我的二十五岁礼物,走之前我用一只黑色的涤纶手提袋装着搬回上海。音响上的蓝色电子显示屏,可以当时钟用。搬过来之后,它一直在偷偷走表,比实际时间快半小时,过了一个月,又变成了快四十五分钟。夜半睡醒看着表,给人一种时光如梭、白云苍狗的错觉。过一会儿真正清醒过来后,知道自己距离刚才看到的时间还早,又获得了多出来的时间,像是噩梦后醒来,感到某种生存的侥幸。

那段时间,我作息混乱。到了周末,因为没有时间约束,也更加没有规划。双层遮光窗帘常年拉着,屋子一直处于黑暗中,可以过一种昼夜颠倒的生活。我在冰箱和抽屉里囤了各类麦片和汽水,超过我一个人的日常所需。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会总是被一种致命的饥渴感困扰,对周围的一切都觉得不满足。

搬回上海后,我和男友很少见面。最开始的一个月我们一周见一次,后来变成了两周见一次。有次周五,我提前买了回南京的车票,想着去见他一面。但他临时说周末要去贵阳做一个酒业收购报道。我退了车票,他也没发来消息。第二天四点不到,我醒来打开手机,那边仍然没有任何消息。天还没亮,我躺在床上,打开电灯,拿过一本书,假装在阅读,只是不断翻着书页,什么也没看进去,总是忍不住拿起手机。

外面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在这样安静的凌晨,忽然有人用力敲着我床头一侧的墙板,大声叫道,小声点。声音因为过度的愤怒而显得狂热,墙上的白石灰在他用力的砰砰敲击中簌簌往下掉。我愣了下,屏氣凝神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声音来自我的左隔壁。墙板太薄,隔音性很差,床和墙壁撞击的声音以及女性的呻吟声,在寂静的凌晨,没法不让人注意。我本想大声回应他说,那个人不是我,是517,要找麻烦找他们去,但是怯弱和羞愧让我什么也没说。

我一直以为自己那层空置。业务员跟我说,我租的这层原先被一家科技公司承包下来,给自己的员工作为福利房。但半年之后,这家公司没等招募到员工便倒闭,这层新房也就一直闲置。他这话给了我一种这一层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的错觉。

我下定决心跟517房客说清楚,但我从没遇见过他,即便我每次开门的时候,故意延迟进门时间,盼望着一次不期而遇。他的门口连一只多余的垃圾袋和纸壳箱也没有。

我对自己的邻居显得有些过度的兴致盎然。我听到几次楼上楼下的咚咚声,好像有人不断打翻家具,或者在公寓里面尝试跑步。我也听到左边偶尔传来打电话的声音,谈论的对象包括足球和女人,但说话的具体内容却听不清。入睡前刷牙的时候,我都颇有耐心地倾听了洗漱时哗哗的水声,轰隆冲抽水马桶的声音,以及一瘸一拐(似乎是刻意的拖沓和延迟)上楼的声音。

听了几天,我开始意识到,我的右隔壁也是一个人。那个凌晨,只是一次偶然,多数时间,他和我一样,想办法消磨孤寂的时光。我陆续撞见过他打开半扇门,扔出一只扎口的黑色垃圾袋,也撞见过他早晨七点出门,穿着灰黑色T恤和百慕大卡其短裤,背着一只黑色单肩方包,衣服似乎从来不换。此外,他的样貌毫无特点(不能确定左边的眉尾是否有颗显眼的黑痣),他总会执拗地选择E电梯。

至于517,始终房门紧闭。在清醒和睡眠的边缘,亦真亦幻的凌晨,我偶尔会听到隔壁按密码的声音,按键声是视觉化的,像是幽蓝色的星星或者闪烁的萤之光。

男朋友周一回到南京后,发来信息问我周末过得怎样。我告诉他周六早上发生的事情。他听后,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他又问,那你有听到别人家发出奇怪的声音吗?

我说没有,除了听到一些走路的咚咚声,什么也听不出,大概住了一群不停打洞的地鼠吧。他发来大笑的消息,我等了一会儿,他却没再说话,我们的聊天戛然而止。但我也习以为常,那时候我总会在深夜写幼稚的书信给他,但他并没有任何回应。

接下来的一周,我一直不断想起这个只说了一句话的神秘邻居——他说“小声点”的时候,没有儿化音,但也不能因此判断他不是北方人,不过尾音收口比较窄小,确实更像来自南方。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个皮肤微黑、体型偏瘦、身高一米七左右、对游戏轻度上瘾的二十来岁年轻人。当然也可能是一个面色苍白但脾气暴躁的小胖子。有几次在电梯里面,我遇见一些人,总觉得其中某个是他,但他们往往去了别的楼层,去了别的房间,没有一次和我一起走到相同的路上。

搜捕必然是徒劳的。一周之后,我不再想隔壁到底住了谁,到底是什么身份,依旧每天晚上打开音箱听歌看书。

那天,我进门的时候意识到房门没关上,不知道是出门前忘了,还是有人进来过。我检查了一遍,发现物品没有丢失,但我那屋子并没有什么偷盗的价值,只有一台用了快三年的IBM笔记本电脑,每次开机都得耗时两分钟。但我总觉得室内物品的位置发生了一些轻微的变化,地板上有分不清来源的灰色污渍(可能是之前沾上的),杯子上有油腻的指纹(也许是我自己的)。从晚上七点到九点,我一直神经质地擦着灰色污渍,不断检查房间的各个角落。我不能判断到底是自己的问题,还是真的有人进来过。我坐在地板上,想著这件事,一直到早上。忽然间,我意识到内心约束自己与世界相连的那根弦崩掉了。我忍不住想,像我这样的人,本质上一无是处,既没有人喜欢,也不会喜欢其他人。这么久以来,我经历一些浅薄的关系,以为自己对情感存有期待,但是其实什么也没有,不管哪段关系都没劲透顶乏味透顶,跟把手伸进一只胀气的空塑料袋一样,什么也没能抓住。

我起身,打开窗帘,指望着能够像理查德·福特在《隐私》里写的那样,在漆黑寒冷的屋子里面看见对面大楼的某个窗户射出一束橘黄色的光,照见一个身材瘦削的妙龄少女的影子,引入一点罪恶不洁的爱和希望。哪怕最后他发现那个少女不过是来自中国的老妪,但这短暂的希望至少带来微弱呼救的可能,可我什么也没能看见,目之所及永远只有紧闭的窗户,以及一小块沙石铺出来的摆着两三张藤椅的四方天井。而灰色混凝土墙面布满蜂巢一样密密麻麻的空调外机,上面晾晒着几双脏球鞋,从没见有人打算把它们收进去,好像从世界诞生伊始,就已经被孤零零遗忘在此。

我打开台灯,橘色的光点照不亮卧室到客厅的距离,只能够照亮我自己。右边墙角一座一米六高的黑框立镜扩大了整个房间的空间,不管转到哪个角度,都只能看见我自己。从头到尾,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样貌不可爱,性格古怪,跟着霉菌、跟着生活一起腐败,每一次还没抬腿就失去了力气,终日被失眠和头疼困扰。

我坐在床沿边上发了一会呆,然后走到衣架边上,抽出一条裙子上的红色丝质腰带,抻了抻它的柔韧和结实程度,把丝带绑在楼梯的钢制扶手上,打了一个圆结。

一个朋友对我说过,如果真的要自杀,还是自缢更好。他那段时间一直在做非正常死亡研究以及调查,写过一本书,但销量普通。我们在北方郊区的一个烧烤摊上聊乡村女性的生存处境,她们的自杀率以及自杀方式等问题。他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打算活下去,可以选自缢,至少临死的时候还有快感。

我们说过的很多话都不记得了,但是这句话却一直留了下来,我不知道在途经满是褶皱的大脑皮层的时候,某些记忆的烙印是否因此产生了轻微的扭曲和变化。可能他也并不是那样的意思。我坐在地板上,把头伸进丝带结里面,试了几次,还没悬空。这时候左隔壁忽然响起来一句声音,也许有人在打电话,他清楚无误地说,滚蛋。

是那个晚上的声音。声音消失了。但是我确定自己听到他说了一句,滚蛋。

这句话忽然让我清醒了过来。我从地板上爬起来,解开绳索,哭了半小时后,发消息给男朋友,说我刚刚尝试自杀,但是没来得及实施,我实在太懦弱了,不管做什么都没法成功。谈论自杀多少有些叫人觉得羞耻,何况只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多数人在漫长的一生里,都会有几次想到自杀,觉得不想活了,看见任意一条河流、一座楼,都想跳下去。一旦对人说出去,就变得怪异唐突。你没法跟别人解释说,你克服了多少困难才熬过了这些刺刀一样的时刻,才有勇气像讲一个负心的前男友、一个微不足道的笑话一样说给他听。

手机那边沉默了一会。我想他大概会以为我只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获取他的关心。他不断打电话过来,我一个接一个全部摁掉。他发消息说,如果我真的觉得自己脑子有病,没必要干耗,应该去看医生。他不了解,连一个有效的建议也给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