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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笔记

2020-09-21人邻

文学港 2020年7期
关键词:花甲

人邻,祖籍河南洛阳老城。现居兰州。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闲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儿》《行旅书》,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李清照》等。

吉 他

盲人按摩店,路过几次,里面总是很安静,安静的似乎没有营业一样,虽然,门开着。

门里,白色的布帘遮着,透过布帘,里面隐隐约约有人,晃来晃去,像是模糊的皮影戏。

昨天下午路过,却有两个年轻男子坐在门口,抱着吉他。两个人应该是店里的按摩师,这会儿,正没客人上门。

两个人并排坐着,悠然弹着一支什么西班牙曲子,我说不清,似乎是遥远地方,阳光,草地,鲜花,旅人,也许还有欢愉的姑娘。

七八米外,不看脸上,觉得是两个无事的青年,无事而逍遥。近了,看看,知道是盲人,却总觉得不像,只是健康人那样,在阳光下闭上了眼睛,沉浸在音乐里寻找,在享受我想不起名字的那首西班牙曲子带给他们的快乐。

再一天,我经过,以为还能见到那两个年轻男子,门口,却静悄悄的,没有人。我到店门口,朝里望望,希望看见他们,也不希望看见。

我想,最好的是,他们携着吉他,结伴云游去了。

去了西班牙。

铸铁井盖

小巷子里,有工人维修下水道。路面上是铸铁的井盖,看样子时间很早了,趋近了看,井盖上铸造着那个厂子的名字,居然还是公私合营,那个厂子早就没了。

公私合营的小厂子若是坚持到现在,还在,还做着什么,该有多好。老师傅围着厚帆布的围裙,端着坩埚,火花飞溅,灿烂好看。铁水从模型里灌进去,老师傅放下坩埚,接过小徒弟递过的毛巾,擦一把汗,又接过小徒弟递过来的大茶缸子,狠狠喝一大口,而后,喘一大口气,笑笑,该有多好。

去日本,见到那么多的老牌子,老店铺,据说有承传三十几代人的,近乎八九百年了。我们呢,没有了。百年老店,屈指可数,也多数零落不堪。

笨重的铸铁井盖,覆在这儿六七十年了,几乎与地面黏为一体,维修的工人要下去,怎么能打开它呢?

想不到是如此简单,那人用一根结实的钢钎,使劲在井盖上顿几下,井盖就松活了。然后,那人用一个铁钩子,钩住那个当年预留的小孔,稍微一用力,就钩了起来。

沉甸甸的过去,也是可以这样勾起来的么?

“咔”

理發店,素衣女子在里面的桌子上,仔细摆弄什么。她头发很长,兼之侧身,刚好遮住了手里摆弄的东西。

刚走过去,我的身后却传来“咔”的一声,是金属工具瞬间挤碎了什么的声音。那给挤碎的东西不大,略略坚硬,但必须用力才可以挤碎那样。

那声音也只能是女子手里才能有的,半透明,近乎脆。若是男子手里发出的,会闷一些,不是“咔”,而是顿然的破碎,忽然、溃散了那样。

那“咔”的一声,我现在还都记得,短暂,清晰,似乎店里面的空气,瞬间给挤碎了一小块。

警 戒

小巷人家,几处在翻修,拆来拆去,狭窄的路边堆满了砖头水泥木板。

翻修的人家,有趣,不知从哪里找来警察用来拉警戒线的那种黄底黑字的带子,上面印着一溜“警戒线”,拦在路边。

案发现场,警察拉的警戒线,崭新的黑黄两色,拉得紧绷绷的,笔直,若刀切,警示危险不得入内那样;这里的人家,那带子不知从哪儿捡拾的,又旧又脏,拉得松松垮垮。

但人靠近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几分冰冷禁忌。

又,这里很多人家还在使用老式的液化罐,罐体上为了提醒,一律涂了黄色。黄色的罐体在使用中,磕磕碰碰,有好些黑色的长短痕迹。

这叫我想起蜜蜂身上的那种黑黄两色交错的条纹,颜色的研究者将这种两色交错的条纹,叫做警告色。

想想,警戒带所用的黑黄两色,是从蜜蜂身上来的。

城中村

这边有城中村,也许是开发商觉得拆不起了,才保留着。许多人家都是四层,甚至五层楼,几百,甚至于上千平米,若是拆迁,补偿款得上千以至于几千万吧。

二十年前,这儿还是田地,房子自然是散落的。是什么时候呢?这些房子竟然密集到如此。房子挨着房子,连成了小街小巷,街巷有的地方竟然至于狭窄异常,两辆摩托车相向驶过,都要小心避开。挨着的两栋房子之间,挨得那么近,好像从这边窗子,轻易就可以钻到对面的窗子里一样。心想,若是两边小楼里有恋爱的一对,傍晚隔窗情话,甚至干脆男子就跳了过去,那幽会该是惊心有趣。

也有的小楼,又小又高,也居然盖到了四五层,三层以上自己是不住的,是为了出租。又小又高的楼,风稍稍一起,小楼边上亦有树木,树上的枝条和叶子一晃动,小楼似乎就摇摇晃晃。这样人家的门口,有电线杆,拉着乱七八糟纠缠不清的几十根电线、电话线和宽带光纤,不知从哪儿掉下来的一截连着树叶的树枝悬挂在上面,叶子,已经干枯了。

看看这些房子,门口随意靠着的旧自行车、电动车,晾晒的衣服,丢着的雨鞋、杂物,偶尔进出的面色黯淡,赤脚穿着廉价塑料拖鞋的老人,手脚脏脏的孩子,想想,每一家都至少是千万富翁,叫人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人 家

一条从没走过的小街,弯弯曲曲过去,两边是各样的不规则的民居,不知最终能通到哪里。有些地方,似乎过不去了,想想,不可能,谁会把自己的路堵死呢?终于,又走出去了。

也有些小街很窄,窄到小道就在人家的门口,转脸就能看见那一家人的生活,屋门里面,地上是吃饭的小桌子,塑料凳子,随意的拖鞋,袜子,纸盒。墙上,还有不知道是谁的花花绿绿的港台明星美女图片。

连续几天走这样的小道,没有更多时间,若有时间,真要写点南方百姓的底层生活,百姓的吃喝拉撒,家长里短,生老病死,年节寻常,是需要在这里租间屋子住上一段时间的。那天,就看见一位老妇人,很老了,也许有快九十了吧,她在吃肉,没有牙,吃一块肉,腮帮子动着,只有很少几颗牙的牙床,磨着磨着,艰难却也是耐心地磨着,像是衰老的动物似的。这样的生活,寻常是看不到的。可我也知道,要真的了解,那要住在那里,让人家彻底熟悉你,一起喝茶吃饭,一起坐着闲聊天,人家不忌讳你知道人家的生活琐事,甚至某些秘密,让人家放下心来跟你唠叨,那要很久呢。

可也许,了解太多了,反而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吧。也许,会觉得生活就是这样,有什么写的呢?也许还会想,所谓的作家们,真是多余。人家的生活,老天老地之间,自自然然的生生死死,各样形色,关汝何事?

想想,也是。

英雄气,匪气

巷子口有车,该是豪车,不认识,我只是觉得。

是那种黑颜色的亚光漆,乌突突的,沉闷,轮胎很宽,底盘很低,趴在那里,好多吨重那样。知道这样的车,开起来“嗡”地一声,有推背感,几秒就加速到上百的时速。车“嗡”地过去的时候,路边的行人都会有舍我其谁的被碾压感。

这车,自然是大牌,顶级的设计师设计的,却不知怎么只是觉得匪气,甚至痞子气,不是英雄气。

现代,一切在变化,审美也在变化,超级富人的观念,深深影响到了审美的变化,所谓的豪奢,挥金如土,平民是艳羡的,整个社会也是。

英雄少银两,买不得大盘牛肉大碗酒,自然气短了,美人也不喜欢。豪奢的人喜欢英雄气,却不懂,偶一英雄,却只有匪气,偶一谦逊,只是痞子气,但终归是匪气多一些。他们不懂,最为奢侈的,其实是某种他们不懂的,“妙高顶上从来不许商量,第二峰头诸祖略容话会”的大寂静。

车主,出来了,摇着身子横走,因为胖,也因为身边摇曳着一位美女,美,也不美。

日本设计大师山本耀司曾向无趣的社会发出醒人之语,说“女子仗着年轻美貌,一身名牌,像是一副‘娼妓面孔。”

话虽狠,亦有些偏执,却不无道理。

进城的树木

原本是乡间的路边,或者干脆就是田地,或一块荒地,也就随意种了树。水泥和砖是后来的事情,乡村变城里了,种树的人哪里想得到。

地上都是水泥和砖,砖,多根须的榕树不管,根母除了扎得很深的,也有浅的,横着生长,就把地面上的砖,这里那里都顶了起来,顶得七零八落。

水泥地呢?另一种样子,因为根须的横绝,整块整块的,斜着,不规则地裂开了。裂开的地方,能看见根须蜿蜒。水泥笨重,裂开之处,断口是切割一般的坚硬,那些根须觉到了生痛么?也许,觉到了,可根须就是根须,还是蜿蜒着,默默长着,生长,就是它的命。

田野呢,树们早就忘了。

樹,怎么能长在城市里呢?树本该是伴着人的赤脚,荷着犁的牛,溪水,伴着人的草木的屋子,晨昏升起来的袅袅炊烟的。

小生意

小生意人家,门里一侧的高处供着财神的小阁子,燃着香烛,敬着四个苹果,三个在下,一个在上,呈品字形。

小店,这会儿没生意,两个人坐在门口的小桌那儿剥花生吃,一个是光头,一个有头发,也并不长。

他们就在那儿剥花生,不管,似乎什么也不想管,门外走过什么人,进,不进来,无所谓。

小桌上,还有一套茶具,这会儿,茶壶和茶杯是温的,也或者就是凉的,没一丝热气,他们刚刚喝过茶了。

财神赵公明在高处,脸朝着另外一面墙,也是不看门外,无所谓的样子。

植 物

路边有不知名植物,叶子极为肥硕,叶子的形状亦是极复杂。北方不会有这样的,只是南方,雨水多且繁,叶子才能长得那么旺盛,近乎疯狂的旺盛。复杂者一般不会旺盛,旺盛者亦一般不会复杂,二者似乎悖反,却在这里浑然一体,可以说是精细的旺盛,精细的疯狂吧。

精细的疯狂,有艺术作品是这样的吗?

也许,一个浑然的矛盾体,奇异而和谐的,才可能会拥有更强大的艺术冲击力。

般 配

相比之下,好多南方女子就太瘦了,真是太瘦了,细细窄窄竖着的一溜。夏天,为着凉爽,穿露背装,那肩胛骨就两边凸起,一对的秀气好看,兼之身形矮小,背后看起就柔弱得叫人心疼,没有彻底长大那样。

这样女子给人的感觉,没多少分量,在弹簧床上,弹簧一动,人会浮起来一样。

还是南方的钟灵男子配她们的好。北方的,尤其西北的,太粗蛮了。粗糙的,硌人。那女子的纤细肋骨,弯得很美,却脆弱。

其实,世界是分成好多个的,一个一个的:印度的,非洲的,澳洲的,巴西、西班牙的,埃及的——各种各样的男女,上帝真不怕麻烦,造了一个又一个……

笼 子

路边,一大片的旧楼,人家的窗子一律套着方形的铁栏杆罩子,远远看,一间间屋子,像是一个个鸟笼。

一座楼,就是无数的鸟笼。跟鸟笼不同的是,鸟笼到处都透着,可以四处看,人的鸟笼子,只有一处透着。

这些人家,就是住在这样的笼子里,一扇门,进出,一扇窗子,看出去。

住进去了,时间久了,习惯了,也就觉不出来了。

消火栓

见到很老式的那种消火栓,像伦敦或上海旧电影里那样的。现在,叫防火栓,可觉得还是叫消火栓的好,消比防更为切近那本来的意思。摸摸,粗笨的铸铁,冷而硬,铸铁的毛糙部分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消磨而光滑。消火栓刷着醒目的红漆,炸眼,跟老旧温吞的街道格格不入的调子。油漆似乎最近刷过的,并没有刷均匀,除了新的鲜红漆色,边角处还露着旧日的红。

常见到消防车,“呜呜”叫着,焦急地愣头愣脑驶过去,却从没见到有人使用这种老式的消火栓。

这消火栓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也不知是哪一年弄的。蓄在地下的水已经憋了很多年了,早已憋旧了,憋老了,没有了气性的吧。

摸摸它,是冷冷,硬硬的,有点倔强,脾气,有点生气那样。

语 言

在这边买东西,语言老是要转换,卖东西的人习惯说粤语,得抢着先说一句普通话,他们才能转回来。

他们说普通话的时候,我总觉得像是一辆汽车在转弯,轴承艰涩,生锈了,转得疙里疙瘩,那么吃力。

偶尔,会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抑或一个是属于白天的,一个是夜晚的。

饺子馆

夹杂在南方人的饭馆店铺中间,有东北人开的饺子馆。在南方,有很多东北人,东北太冷了。

喜欢这一家的酸菜饺子,还有大杯大杯的原酿鲜啤酒。

一进门,老板一张口,粗喉咙大嗓子,一股酸菜味儿,苞米馇子味儿。

要了酸菜猪肉饺子,一大杯的啤酒。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一口一个饺子,一口一个饺子,接着是一大口啤酒。

旁边桌子是南方人,也是一盘饺子,小心翼翼地,咬一口,咬一口,吃着,一边悄悄看看我。见到他看我,我有点挑衅一样,端起啤酒,猛喝了一大口。

那人,一会走了,想想,觉得自己有点无聊。

一个拐角处,以前墙上挂着一个自助机,印着白字,自助避孕套。现在那个位置改换成了一个箱子,箱子上印着黑字:打黑除恶举报箱。

夜晚,有人想起来,摸黑下楼,去买避孕套的时候,临近了,猛然看见那几个字,会怎么想呢?

做爱,总不是“黑”“恶”的吧?

可也许就因为这几个字,那一晚就觉得沮丧,即便别处有卖的,也不想那件事了。

可也许,更想。回去,跟女人一说,女人大笑,笑得颠三倒四。

关灯,管他呢!

买 卖

去市场买贝类的东西,回来蘸生抽芥末吃。我不记得都叫什么,就那么看着,指着这个、那个买。以前也问过人家,人家说过,我只是记得有花甲,其他的,忘了。

卖东西的人,用铁丝笊篱捞出一些,随手在里面捡出一个,扔了,再捡一两个,又扔了,亦是那两三个是死的。

其他的那些,老板不捡了,转手上秤。那些过了秤的,究竟里面还有死的没有?不知道。我觉得那老板可能就是做做样子,习惯的样子,即便没有死的,他也会随意挑出几个,让人觉出他是诚实做生意的。反正,外行人看不出那些贝类,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他就那么卖,我就那么买,两边都已习惯了。

摆小摊的女人

菜市场外面,因为买菜的人进进出出,总有人为省了摊位费,在这儿的路边摆个小摊,随意卖一点什么。

常见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随手地上铺一块旧塑料布,摆上很少的东西,有时候就是几条大小不均的鱼,似乎鱼的种类也不同,鱼也总是蛇皮那样的花纹身子,我不认识。也有幾只蟾蜍?蟾蜍,也是可以吃的么?她掏出这些的袋子里,还有一些水草之类。也还有几把青菜。就那么一点东西,能卖什么钱呢?那点钱能养家糊口么?她摆的那点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呢?也许是在水产蔬菜市场捡拾的,或是极便宜,人家几乎不要的,给很少几个钱,就拿走了。

这个人也不像是附近城中村的人,也不大像是城里的。一周时间,她总有几次在这儿。

我每每注意她的表情,她不笑,也并不全然麻木,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低着头,悄悄抬眼扫一眼路过或是站在小摊前的人。说句请宽恕我的话,有某种动物的表情。什么动物呢?我甚至想,这样的表情,也近乎动物的埋伏,等着伏击谁那样。

每一次经过,我都会看看那个女人,这让我想起人类身上还有多少动物的气息。

一段时间,没见她出来,我以为……而她又出来摆摊了,还是几条大小不同的鱼,用细塑料绳子捆扎着的蟾蜍,几把青菜。只是,显得又老了几岁。

下电梯,推开楼道的大门,知道后面有人紧跟着,我出去的时候,手就没松开,拉着门,等那人。

我以为那人会伸手把门推住,结果她径直就出去了,一句话没有,甚至没有任何感谢的表情。

难道她不知道我是有意为她拉着门的吗?

下一次,我还会这样为后面的人拉着门吗?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习惯了;那人,也习惯了。

路 边

墙上有钉子,不知是谁,在钉子上挂了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什么液体。

是谁把这样东西挂在这里?既不像是谁丢弃的,也不像是暂时挂在这里回头还要来取的。

里面装了什么?那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呢?

更奇怪的是,路过的人,几乎都没注意,只有我一个人盯着看了半天。

也许,只有我是闲的。可我没时间在一边盯着,等着,看看究竟是什么人会来取这样东西。

那钉钉子的人和挂东西的人,是同一个人么?

过马路

过马路,却是红灯,有人却急着过马路,过了好几次,似乎要过去了,但都没有,都被不断驶来的车逼着,退了回来。

有一次,她差不多要接近马路的中间线了,可还是有车过来,不停过来,她慌乱闪着,只能无奈地又退了回来。

我在一边偷偷地笑着,幸灾乐祸。她真的有那么急吗?急着赶着要去做什么?不像。

她还是到了绿灯再次亮起的时候,老老实实,才过了马路。

鱼 市

卖鱼的,有鱼从水盆里跳了出来,在地上跳一下,跳一下,一会不动了,不动了,一会又跳了起来。

卖鱼的,不急,跟人说着话,也不看这边,慢腾腾过来,提着一个塑料小筐,看着鱼要蹦起来的样子,“唰”地一下,把筐子伸了过去,鱼呢,恰好就跳起来,蹦到了筐子里。

卖鱼的,真的不急,他急什么呢?

反正,鱼在地上,又不是在河里。

童 年

路边草坪,碧绿绿,平展展的,一群小孩子在上面翻滚着,打闹,嬉笑。母亲们在花坛边的长椅子上坐着,快乐地看着。

我只是感慨,人类的童年时代早已经过去了。

落 花

小道上落满了花,细看,不像是落,是撒那样,大朵大朵的花,从近乎巨大的一种什么树上撒了下来。地上,没有叶子,叶子还没到落的时候呢。叶子什么时候落,不知道;偶尔会觉得,南方的树叶怎么就不落呢?

这花,是雨后落下来的,花朵大的缘故,落地是“嗒”的一声,甚至是“噗嗒”,而后就黏在地上那样。做清洁的人,用竹扫帚“哗啦、哗啦”扫着,花朵还湿润,不容易扫起来,发出的声音就只是竹扫帚上那些细细竹枝、未摘净竹叶的“嚓啦、嚓啦”声。

湿软艳丽的花朵,给干硬的竹枝,干枯的竹叶扫着,似乎有几分野蛮。不过,花多了,花朵太大了,就显得不娇气。太大的花朵,似乎就有点不像花了。尤其是湿了的花,有点像花的“泥”,没有和好的还有着花瓣的“泥”。

不时有人走过。要是山里就好了,要是没有人就好了。寂静里,好久才有隐隐的脚步声,又隐隐消失了,只有扫帚扫过的“嚓啦、嚓啦”声。

两个妙龄女子

河道边上,遇两个穿粉色围裙的,像是在美容院之类工作的女孩子,说着带有哪里地方口音的普通话,俩人手里拿着不知是店里还是别处的也许是优惠券的东西,一边走,一个女孩子说着“给钱不给钱”的什么话。

我不知道她们走过去,过一会还会说些什么。到处的花都还开着,空气里弥漫着花香,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不能说点别的什么吗?

天底下可说的话太多了,水啊,山啊,花朵啊,蜻蜓啊,可现在人们到处说的都是钱,真是悲哀,尤其是这两个妙龄女子也喋喋不休地说着。

记得《红楼梦》里的女孩子晴雯也说钱,却说得那么好,没有一点钱的味道。

草本植物

又见到那种草本植物,叶子硕大,纵横有两三尺那样的椭圆,叶片且厚实,似乎新织就的绒布,真是可以用“肥”来形容啊。

遺憾的是,这么肥硕的植物叶子却是不能吃的。如果可以吃,一片叶子,就可以做一家人的好几顿菜。

硕大的叶子,放在案上,一切,满案子都是春夏的气息,绿莹莹的,“肥”的,那该有多喜气啊。

电 线

一路上连续的几十棵树,一排树,奇怪,一律给砍去了上半截的枝干。枝干头上,茬口白森森的,像是伤口。生长的树,原本好好的,为何要给砍去一部分?一路看着,不解。

偶尔抬头,才发现树的上面,两米多高的地方,是一组电线。

看看树,再看看电线,究竟是谁不合适呢?是树木不该种在这儿,还是电线不该拉在这儿?

这一排树长上去,树枝树叶碰到那些电线,会触电吗?树木给电到的时候,什么感觉呢?也是像人一样的么?

这树木若是人,又该怎么办呢?

虽然人可以走开,但难免会有人,就是不愿走开。

建 筑

河沟边上有水泥建筑,一间房子那样大小,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沿着土坡,有一个楼梯可以上去,然后顺着楼梯就可以进入。

外表看,这座建筑朝下有一些延伸的部分,那里会通到哪儿去呢?也许,会从这个河沟的下面穿过去,也许,不是。

有点想上去,顺着走走看看,当然知道那座建筑的门肯定锁着,可还是愿意去想想。想想,其实也是不去的。不过是想想。

人有些时候就是这样,愿意去体验那种感觉,体验那种可能会有点微微恐惧的感觉。小孩子的体验黑夜,自己把灯关了,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屋子里行走,而后因为什么忽然大叫起来。大人呢,去那些不可知的地方,黑暗的地方,无人的地方,有着死亡气息的地方,感觉心脏“突突”跳着,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自己的胸腔而感到某种无名的满足。

人是好玩的,喜欢安逸,平安,但不时也会喜欢那种莫名的恐惧、惊悚,而从那里面体验生命的战栗。

动物呢,不会。

痕 迹

河沟边的栏杆是用不锈钢的管子做成的,也许就是因为新,因为光滑无暇,就有很多地方,不知给什么人敲打着,留下凹下去的各样难看的疤痕。

人的心理是奇怪的,坑坑洼洼的地方,总是无人关注,更不用说敲打了。坑坑洼洼的地方,再次敲打,似乎敲打的痕迹总是会给那些疤痕瞬间吞咽了。而光洁的,却可以敲打出属于“自己”的痕迹。似乎人总想着要留下这样那样的印记。

那近乎施虐的敲打,有些,我猜想那敲打的人很是愉快;也有一些,可能是沮丧的。

标 记

我往前走着,一直往前,但一会路面上开始出现白色的粗大箭头,指着我行走的反方向。

那箭头什么意思呢?它最终指向哪里?我往前走,还是返回?忽然,我觉得那箭头画得不够规整,不像是专业的道路标志人员标识的。

我低头笑笑,就这样走,不退回去。我知道可能就在路边的哪一座楼上,有恶作剧的孩子正在那儿偷看着,看着他的“成果”。

我低着头,不抬头看,不让那个孩子看到我“发现”的秘密。

两辆车

两辆一模一样的新车,一前一后开了过来,就像两个双生的孩子,甚至比双生的孩子还要一模一样,令人无法分辨。

从车过来的时候,我就一直看着,一直到那两辆车慢慢开了过去。

那两辆车,真的是一模一样的吗?

路边有人,年迈,又那么瘦弱矮小,那个巨大的垃圾袋她已经背不动了,只能在地上艰难拖着。

一边是咖啡厅,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有看起来那么年轻的人,在里面安闲坐着,不时抿一口柠檬茶或是咖啡。

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我总觉得,这世界像是一个阴谋。

感 觉

躲右边来的电动车,结果从左边又驶过来一辆,车把在我左手腕上轻轻碰了一下。那种冰冷金属碰触人的感觉有点奇怪,略微的疼很快就过去,只是感觉到手腕的皮肤上还留着一点冷和硬的感觉,那感觉在渐渐缩紧,深陷,消失,也似乎并没有消失。

忽然想起一个人写的,你感觉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它才存在着。换句话说,人寻常的时候是感觉不到自己的。这样一想,满街走着的人,埋头走着的,抬头不知看着什么的,都是感觉不到自己的,是麻木,木然的,想想,真是可怕。

小巷的墙

小巷里游走,每一次不论多曲折,都是柳暗花明,走过去,走出去了。但今天奇怪,来走去走,走来走去,真的走不出去了。心想,世界上确实有些小巷是走不过去的,只能停下来,往回。

可也许,我可以硬着硬着头皮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那堵墙的跟前,用额头贴在那堵墙上,感受一下它的阻挡,它坚定或是无奈的因为什么的阻挡,到那个时候,再返回。

我掉头的时候,忽然想,也许真的,我走过去,我的额头抵到那堵墙的时候,我真的就过去了。

真的。不知怎么就过去了。

电动车

电动车太多了,尤其是上下班的时候,那么多电动车飞速地一辆辆驶过,速度极快,却几乎没有一点声音。电动车很轻,甚至连车轮压着路面的声音也听不见。

没有声音的速度,叫人想起人类为了某种特殊用途发明的无声手枪。无声,却依旧是手枪,击发的时候不过是健壮年轻人咳嗽一声那样。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枪膛里,子弹极快地飞出去了,一声咳嗽那样,然后静悄悄的,一个人就倒了下去。

一辆电动车若是撞到了人,也是这样。

科学撞到了人,也是这样。

五金店

一个店,卖五金机械的,机械有大有小,但看起来都很结实,显得笨重。摆放的稍稍混乱,笨重的就更显得笨重了。尤其是涂的漆色,黄的,红的,警示那样,小店里就缺少了安静。

就在这样的店里,几乎格格不入,賣东西的人照样摆了一个小茶台,精致的小紫砂壶,几个小茶杯,茶勺,诸样喝茶东西一应俱全。

两个人安坐着,也几乎没有话说,就是喝茶,冲茶,倒茶,再接着喝茶。因着喝茶,整个店就忽地显出有几分安静。

肥胖的人

肥胖的人坐在店门口,躺椅上认真地看着手机。跟他的肥胖身形相比较,那手机太小太薄了,像一个还没有长大的什么。但是给他换一个大的手机,和身形相匹配的手机,似乎也不对,不是说有没有那样大的手机,就是有的话,那个胖子拿在手里,又让人觉得他会太累了。

也许,他应该选择手里什么也不拿,就靠在躺椅上,望着外面行走的人,没人过去的时候,就望着街对面的墙。

偶尔,有树叶从高高的树上,落下来几片。

半 裸

十一月的南方,天还有些热。有人坐在店铺里,几乎是半卧,除了穿一个宽大的裤衩,其他都裸着。

这样的人若在野外,或是山顶,是可以什么也不穿的,但也许下身还是要穿点什么,免得给外面的石头树枝什么的碰到了,尤其是碰到了人的要害处。

在城里呢,就那么安然?屋里屋外,到处是玻璃、铁丝、水泥、瓷砖,这些都不是柔弱的。

人身上总有些地方是柔弱的。可是人已经不在乎了,习惯了,麻木了。在这习惯和麻木里,人已经生存了很久。

肉 铺

卖猪肉的这一家,两口子很瘦,干干净净。这一家的肉案子,也永远擦洗得干干净净,有时候这家的男主人还会用切肉的刀,反复刮着案子表面的一丝残渣。

这家卖肉,也有猪板油,猪尾巴。猪板油清理得雪白,猪尾巴呢?洗干净后,用刀刮着残余的毛,一丝不苟。在那样的猪尾巴上,若是有人写一行有意思的什么字,多好,可惜不会,毕竟他们是卖猪肉的。

这边热,人们习惯了不储存,每次仅仅是买很少的一点肉,有时候就是一两块钱的肉。店主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拈起一条已经切得很窄的肉,近乎讲究地,仔细地再窄窄切下一溜。称好了,又从另一块切下来的边角,切下指头尖那样一小块,给人添上。

我觉得这一家卖肉的,你就是买五毛钱,一毛钱的肉,他也会和蔼地卖给你。他会像切精致的巧克力那样,小心地切下很小一点,你几乎看不见那样的小小的一点点,很认真地用手掌心托给你。

招聘与牌匾

小区门口,立着个牌子,上面写着:招夫妻保安。

招保安就招保安,为何要“招夫妻保安”呢?

想想,有意思。大约稳妥一些的保安都需要稍有些年岁,有年岁的不易求职,才能既安稳又能长久做。而那有年岁的,大多也都成了家,总有个女人要跟着。夫妻二人一起招来,白天女人操心,夜晚男人操心,两全其美。

这招聘启事,是细心动了脑子的。

还有一处,是有名的肠粉。门头上一块牌匾刻着:以肠为大。

以肠为大,怎么想得出来。

父 女

做父亲的在家门口跟小女孩玩耍,他用抽陀螺的那种鞭子,将长长的鞭绳一圈一圈绕在小女孩的身上。

小女孩一动不动,满脸兴奋地让父亲缠绕着。

做父亲的认真缠绕着,我知道他把鞭绳缠绕完了,一定会用力一拉,他自然知道小女孩不会像陀螺那样旋转,他只是想自己的孩子觉得好玩而已。

他一边缠绕着,一边偷偷地笑着,可他尽量憋着,不让小女孩发现。

小女孩呢?她真的相信,她觉得父亲只要一拉那根鞭杆,随着那根长长的绳子一动,她就会像陀螺一样飞快旋转起来。

腌花甲

花甲洗净,放一点盐在水里,据说可以催吐,花甲腹中的泥可以就此吐出来。花甲外壳坚硬,内里却柔软不堪,盐水进入,哪里受得了。人,真会想。

水开了,焯一下花甲。花甲开头忍着,不做声,壳,闭得严严的。少许,忍不住了,受不住了,“砰”地一下,开了。花甲想,烫死就死吧,不过如此,滚水在外面煎熬,太疼了,实在忍不住了。

之后就是连续的“砰、砰”,“砰、砰”,这里一下,那里一下。花甲打开了,敞着两片壳,有肉的那一片,小小的身子胚胎那样蜷曲着,没有表情,麻木,早已经死了。另一片,空着。

用笊篱捞出花甲,放在兑好了的调料汁里,生抽、客家娘酒、蒜末、尖椒,腌着。

花甲已经死了,活着的话,生不如死。

人,怎么想的,要这样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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