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一只狗
2020-09-21陈美者
陈美者
狗叫笨笨,是一只白底花色的短腿狗。三年前,我二哥用麻袋把它套好,坐车到邻镇放掉,几天后的一个凌晨,我二哥听到门被碰撞的声音。门刚开一条缝,它就飞窜进来,并直接上楼。我二哥心亏,受了一条狗好几天白眼。
经此一遭,笨笨在家里的地位算是保住了,并且生下一波波的小狗。刚生完小狗的笨笨,眼神总是变得特别,既有母性的温柔,又有疲惫和哀伤。它的孩子可没有它那么会抗争。不论它们看起来有多么洁白可爱,我二嫂总是及时将小狗崽抱走,四处送人。所以,笨笨是一个孤单的母亲。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后来有一次,笨笨在临产前消失。我二哥的女儿陈佳芳在一个黄昏拎回一个盖着衣服的篮子,闪进家门,直接上楼。笨笨跟在后面。这种小把戏可瞒不过我二嫂。我二嫂那天戴着一顶粉红得发白、快看不出碎花图案的旧斗笠,脚上穿着蓝色的塑胶雨鞋,正在院子里拌化肥,准备下到花生地的。她刚好瞥见女儿的身影,就嚷起来:“佳芳,我等下要杀了你!”话虽说得血淋淋,笨笨总算保住它的第一个孩子。佳芳在楼上用纸皮箱做了一个可怜兮兮的狗窝,放在客厅的一角。她还在读小学,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用牛奶喂小狗。这一次的胜利来之不易,既多亏笨笨这位机智的母亲,自己跑到海边的木麻黄地里生产,也多亏陈佳芳,爬过海滩边长着尖角的石头堆,将小狗用篮子拎回来。但这都不是重点,主要还是仗着我二哥这个强大的后台。我二哥那段时间生意不错,拉一车石头可以挣到两千多块钱。抽烟和养狗这种事,就变得没有那么可恶。然而,小狗却在一个星期六突然死掉。陈佳芳哭得很伤心,因为从小狗膨胀的肚皮来看,明显是被撑死的。它被喂得太频繁了,肚子比背还要高。陈佳芳抱着纸皮箱下来,看见不远处的笨笨,想到它还不知道这件事,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情绪。
埋在地下的纸皮箱没能阻断父女俩继续养狗的决心。不久,家里二楼的客厅里又有小狗,而且是两只。陈佳芳念初一了,不会再给狗取笨笨这样的名字,她给这两只从网上买回来的小狗,取名奶东和奶西。很遗憾,奶西也没能度过黑暗的星期六,活下来的,只有奶东。于是,周末陈佳芳从寄宿学校回来时,笨笨和奶东就争先扑到她的脚上,并为争夺脚面那块珍贵的地盘而互相推搡抓挠。面对争宠的混乱场景,陈佳芳费力地将被缠绕的脚拔出,看准后,一脚踢向笨笨。
踢笨笨这件事,陈佳芳总是趁无人时或她以为没人看见时。升到镇上的初中后,她在班上依然是第一名。周末回来,不用任何人督促,她自己戴着眼镜,坐在一张小小的书桌上写作业,字迹娟秀整齐得像打印出来的一样。这和周围的景物对比实在强烈,不论是她写作业所在的客厅,还是旁边的三个卧室,都是乱糟糟的,杂乱、无序,从村里的简陋诊所开回来的药品、买回来就被搁置的多余茶杯、不晓得哪次过节祭拜时买的已经开始发霉的灯饼、已经不能用的杂牌电吹风……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可观的是大家的换季衣服。羽绒的、吊带的、牛仔的、碎花的……全都胡乱堆放在一张没有人睡的床上,不得不说,比夜市地摊还要混乱。堆满一张床后,我二嫂大概也觉得该整理一下了,于是又腾出一张床来堆放。偶尔也能见到她在床前抖落、折叠衣服的身影。但过后,混乱景象依然。对于必须把衣服一套一套搭配好叠放、只穿黑白灰纯色衣服的我来说,实在想象不出来,我二嫂、二哥还有陈佳芳,究竟是如何从中找出自己每天要穿的衣服。问题在于,他们还能穿得整齐,甚至还比村里的一般人好看,这实在是一种神奇的魔法,多年来,我从未破解。特别是陈佳芳,细长的双腿,乌黑的马尾,穿粉红或白色上衣,搭牛仔裤,五官不算美艳,但脸上是一种农村少女才能有的清新之美。她安安静静的,书念得很好,所以,谁也没有想到她会去踢一只狗。
狗也没有想到。就算踢过几次以后,笨笨还是一如既往想去占领陈佳芳脚面那块珍贵的方寸之地,得意洋洋地把屁股滚圆的奶东挤到一边。
于是,这年春天的一个上午,陈佳芳又抬起脚。狠劲出乎所有狗和人的意料,就连陈佳芳自己都吓了一跳。很快,大家都听到一阵尖利的叫喊声。奶东溜得最快,笨笨也选择迅速逃离现场,在下楼梯口的时候,它还是回头望了一眼,眼神极为复杂。笨笨,这只过于聪明的狗,算是惹下大祸了。
陈佳芳蹲下来,慢慢捋起牛仔裤的裤脚,她看到自己的脚踝上方,赫然出现一块鲜红的伤处,像极了生物课老师最近刚教的心脏的形状。没有流血,也不疼。笨笨,毕竟没有对她使尽力气。陈佳芳在阳台的矮凳上,呆坐良久。阳台上共有四把这样的矮凳,围绕着大理石桌,这是他们家每天吃饭的地方。虽然吃饭的时间极随意、不规律,但总是在这张桌上吃的。旁边,摆着十人位大圆桌的餐厅,反而不怎么用,桌上堆满大米、线面、白晒花生、难吃也没人削的水果等。
如果不是我二哥上楼来,陈佳芳不知这样继续坐多久。我二哥一上来,就觉察出她的不对劲。然后,他拐到阳台边上的洗手间里,用热水和大毛巾痛痛快快地洗脸。他刚运完一车沙子回来,现在已经是春天了,阳光烤得人头晕,一路上他饿着肚子在想,等下回家要好好洗把热水脸。我二哥猜到发生了什么,从洗手间出来后,他让陈佳芳把裤脚捋起来,看完后,比平常还要柔声细语:“你是不是踢它了?”承认的话是说不出口的,但她的脸瞬间红了。如果爸爸生气发火一些,她就不用这么羞愧。我二哥的口气更像个同伙。
事实上,他们父女俩很快就结成挨骂小分队。我二哥从二楼下来,陈佳芳也乖乖地跟在他后面。我二哥未免演得太过,他让陈佳芳用自来水冲洗伤处,自己进到茶室,居然坐在一邊泡起茶来。这时,二楼靠边的一间卧室,窗户被嘭的打开,陈佳芳的心随之弹了一下,原来我二嫂在家啊。只见我二嫂站在窗边,气得浑身发抖,但依然吐字清晰:“我早就说过,要把狗送掉,不然就要拴起来,你偏偏舍不得,拴没几天你又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场,我二嫂没有谩骂,但语气里满是滚烫的恨意。我二哥在楼下一边慢悠悠地喝茶,一边看向鱼缸里的鱼。通常这种时候他都是选择看向天空的,不过,这次的地形显然不利。如果看向天空,他就得看见一个愤怒的中年妻子手里正拿着火箭筒哒哒哒地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