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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重镇

2020-09-21王棵

文学港 2020年8期

王棵,男,1972年生,江苏籍,作家,编剧。2005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曾获《小说选刊》2003-2006全国优秀小说奖、《十月》2007年度“新锐人物”奖、2018年度《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著有《守礁关键词》等书8部。编剧有电视剧《龙潭双枪》《突击再突击》等。

阿七

月白色的墙面随时可以成为镜子。指尖轻触任何一处墙面,她就能在上面看到当时的自己。只要她想,就能把“镜子”里的图像保存下来,闲时慢慢地欣赏、把玩,还有吐槽。她非常闲。

闲,似乎是她的宿命。跟“镜子”们说话,看自己说话的视频回放,反复做这两件事情,简直可以视为她对宿命的抗争。

她对自己,以及自己单调的生活心存疑惑。在一个她保存下来的视频里可以看到,她正躺在床上,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说话。

“我叫阿七。我今年十一岁。我有一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家。里面最漂亮的房间,是我的卧室。看到了吗?呶!这就是我的卧室。”

她开始向镜头展示她的房间。这确实是一个美得甚至有点失真的房间。到处都亮晶晶的。床、枕头、灯具、床头的闹钟、那些个象形玩偶,所有的物品都在发光。

“它们都是镶了钻石的。其实我并不知道钻石是什么东西,是爸爸让我知道钻石的价值。当然,这些物品上面的钻石,都是爸爸弄回来、亲手一粒一粒地镶上去的。我有一个非常爱我的爸爸。他会把世界上他认为我会喜欢的东西当作礼物送给我。他把讨我欢喜当成是他的使命!哈哈!使命……对!他认为我会喜欢钻石。”

在另外一个视频回放里,她在用那种带点崇拜的语气介绍“她的爸爸”。那是这房子的另一个房间,里面的物品井然有序的程度,能让人联想到表格文档。

“我的爸爸叫十三,他是一个非常美的人。”

她从这个房间里的一个方形台面上取走一个绯色相框,向镜头展示里面那个“非常美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她口中的“爸爸”这个称谓,仅以外貌论,相框里的这个人并不能被确定为男性。他没有喉结、胡须之类明显的男性第二性征,但也不能因此就说,这是位女性。那些标志性的女性外部特征,这个人也没有。简单一句话,这是一个外表没有性特征的人。确实,他“非常美”。仿佛,他是被一台机器按人类所能想象的美的规范打造出来的。因为太美,他也显得不真实。

“我和爸爸十三是一年前认识的。这之前的十年里,我住在一个叫‘蛹的大型建筑里一间编号为‘七的格子房里。‘蛹里有十几个像我爸爸一样美的人,他们都叫我阿七。”她停了一下,嘟囔了一句,“我的名字来自于房间号?”又过了一小会儿,她才接过自己的话茬,“在那十年里,我认识的人,几乎就只有他们。后来,爸爸出现了,他把我从‘蛹带到了现在这个房子里。我到这儿之后,很少去别的地方。也就是说,我人生的前十年住在‘蛹里,余下来的这最近一年,我住在这个房子里,这两个地方之外的任何地方,我几乎都没去过。”

以上这段话来自另一段视频回放。视频里的她已不在先前两个房间里。现在的这个空间比较开阔。无疑,它是这房子的客厅。这个视频里的她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缀满了疑惑。她转过身去,来到这房子的大门处,她伸手抓住门把手,用力拧了一下,然后失望地转身面对镜头叹了口气。很显然,凭她的力气,是打不开门的。

“我的爸爸非常爱我。他想尽一切办法讨我欢喜,给我找来他认为我会喜欢的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悉心管理我的一日三餐,给我吃最有营养的食物。无论我多么任性,他都不会对我发脾气。我感觉得到,他对我的爱发自真心。但是奇怪得很啊,为什么先前,他和那些跟他长得几乎一样的人要把我关在那个叫‘蛹的地方?后来,又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儿?”

她眼睛里有了惊恐。

“八天前,那个叫皱纹的人告诉我,十三并不是我的爸爸。他是一个机器人。而我,是十三和他的那十几个同类培育出来的那种在生物学上被称为人类的人。先前我待了十年的那座叫‘蛹的房子,就是他们的培育基地。这儿,是爸爸的家,也……是我的家?皱纹还以一种确凿的语气告诉我:其实,我是爸爸领养的一个宠物。”

她眼里的惊恐变成了茫然。褐色的眼珠里仿佛装满了星云,它们在顺时针旋转,时而扩大,时而缩小,最后变成无数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环形旋涡。

“皱纹的意思是:我是一个宠物人,被一个名叫十三的机器人领养的宠物人。”

她离开客厅,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视频里她的背影越来越单薄、渺小。孤独感深深地嵌入这个还没长开的瘦小背影。

在她的卧室里,她坐在她的床上,手里拿着一个象形玩具。她开始生气地把玩具上镶嵌的钻石一粒一粒奋力地拔掉,向地上摔去。她整个人被悔恨的情绪扼住了。

“我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跟爸爸说,我总是待在这个房子里太孤独了,太无聊了,我快被孤独和无聊折磨疯了,这样,爸爸就不会产生去找一个弟弟或妹妹、哥哥或姐姐、叔叔或阿姨、爷爷或奶奶来陪我的念头。这样,我就不会认识皱纹。如果不认识皱纹,我什么都不会知道。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会和爸爸,我们,永远地、安宁地生活在这个房子里。现在,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我能感觉到,我变了。”

皱 纹

现在是八天前。十三拽着阿七的手穿过一条密封的长通道,走向一扇大门。在此期间,阿七总是左顾右盼,盯住笼罩着通道的环形屏障。可惜,它是不透明的,阿七无法看到屏障之外的世界。

阿七的生活里到处都是阻隔视野的屏障,在“蛹”里、在十三她的房子里,都有同样的屏障阻止她看到二者之外的空间。阿七脑海里所有关于“蛹”和家之外的外部世界的画面,都来自于想象,想象则来自于视频。在“蛹”和现在的家中,同样月白色的墙面上,都可以随时播放事先保存下来的那些外部世界的图像:高山、大河、漫無涯际的绿色草地、暧昧的城市夜景……阿七看过很多。

十三和阿七的脚步现在停在了大门口。

“你确定想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在家里陪你吗?也有可能,是一个哥哥或姐姐。不!叔叔、阿姨,爷爷或奶奶,都有可能。”十三温和地问阿七。他的声音是男声。这大概就是他是“爸爸”而不是“妈妈”的原因。

阿七想跟十三说,她并不确定。从来,她都没有向十三要求过让他再带一个人回家来陪伴她,那只是十三自己觉得她有这种需要。其实阿七内心里最渴望的一件事情,是能去“蛹”和现在的家这二者之外的地方多走走。阿七觉得十三其实能洞悉她的真正需求,但他并不想带她去“蛹”和家之外的任何地方。给阿七找一个玩伴,其实是十三变相满足阿七真实心愿的一种方式。

“我确定。爸爸!我很确定!”

阿七听到自己很大声地回答十三。这个回答自然是违心的。站在门口的阿七此刻对那道门产生了好奇心。门后有什么?是她在墙上看到过的群山、河流与城市吗?阿七听到自己心里的提问。如果不那样回答十三,阿七怕十三马上拉着她的手原路返回。阿七现在迫切地想突破这扇门。

门被打开了。

阿七将永远不能忘记,接下来她是怎么被门里的那个世界震撼的。阿七跟着十三轻柔的脚步向门里走去,穿过一条不长的甬道,进入了一个螺旋形的走廊。螺旋形走廊所囊括着的,是一个巨大的腔体。与腔体相比,此刻站在走廊上的阿七与十三像两只渺小的蚁类。阿七拽着十三的手不自觉地抠紧,像是担心自己一不小心掉入这腔体里去。掉进去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像一块陨石划破空旷无垠的夜空,划啊划啊,然后不知所终?阿七正暗自心惊胆战,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阿七赶紧捂住耳朵、紧闭起双眼。等她重新睁开眼,她看到先前包裹着腔体的、即她所置身的这条螺旋形走廊的外部,现在被打开成了一间间大小均等的房间。总共有多少个房间?那根本就数不清楚。每一个房间都很小,只有她和十三家中最小房间的二分之一那么大,却住了好几个人。现在,阿七看到所有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扑到了房间与腔体之间的那道网格状护栏上,冲着阿七和十三呼喊、挥舞手臂。太多的聲音汇集到一起,形成一股排山倒海的、听不清楚任何具体音节的声音的巨浪。就在阿七震惊得眼都不敢眨一下的时候,她忽然感到后背被人触碰了一下。阿七紧张地一转身,看到身后离她不到一米的最近的那个房间里,一个满脸皱纹的女人一只手推搡着她的几名室友,一只手使劲地从护栏的网格里伸出来,试图抓到她。阿七还看到这个女人竭尽所能发出最大的声音,在向她叫喊着什么,但是她的声音完全被声浪吞噬了。

“她在说什么?”阿七问十三,“她想跟我们说什么?爸爸!你快问问,她想说什么?”

十三没有按阿七的要求去问这个女人,他仿佛对一切都了然于胸,对一直跟在他和阿七身后、送他们进来的那个与他形貌相似的机器人使了个眼色,这位名叫一一九的机器人随即向这个皱纹很多的女人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现在,十三领着阿七,跟随一一九行走在螺旋形走廊里,不时打量近旁房间里的人类。

“你喜欢谁,就把他指出来!”十三吩咐阿七,“我们可以挑三个人,让他们出来,从里面选中你最喜欢的一个,带回家。”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十三、阿七、一一九,以及包括皱纹在内的三个人类或非人类,进入了一个空无一物的房间。山呼海啸般的声浪被阻隔在隔音功能极佳的房门之外,现在这个清冷的空间显得特别安静。十三仔细打量与多皱女人站成一排的另外那两个人,二者皆为男性,都很与众不同。一个有着高加索人种最优异的形体、五官,头发却是浓黑的,浅褐色的皮肤上面没有一点瑕疵,他大概十七八岁;另一个,六七岁,是那种人类当中标准的智障者长相,他始终盯着自己的手掌,似笑非笑地自言自语。

“选我吧!你们选我吧!我是最值得你们选的人。”

多皱女人突然冲出候选者的队列,向十三和阿七靠近,使劲地推销自己。

事后,阿七得知,在她与十三到来之前,一一九已经提前告知这里所有的人类,当日将有一位机器人会带着他的宠物人前来这个叫作人类中心的巨型建筑里,遴选一名人类带走。看起来,成为一名机器人的宠物人,对这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好像是件极好的事情。

现在,阿七看着这位积极主动的多皱女人。从站到人类中心内部的螺旋形走廊的第一刻起到进入这个空房间之前,阿七一口气看到了数不清的人类,这时她还没有完全驱散心里的惊愕。所以,她看多皱女人时,目光是空洞的。多皱女人却只看到阿七在专注地凝视着她,她由此断定阿七才是她今天实现愿望的最好突破口。她冲到阿七面前。阿七甚至闻到了她身上的老年人特有的体臭。

“我会各种各样的表演。我可以每天表演给你看。每分每秒的表演都不一样,你想看什么,我就可以给你表演什么。我现在就表演给你看。”

多皱女人无须指令就卖力地表演起来。她先把一只脚举起来,单腿直立直到把那只脚掰到脖子后。她应该至少有四十岁了。如此高龄却能做这么高难度的动作,是惹人惊叹的。她保持着这个动作,发现阿七和十三并无反应,旋即开始另一个表演。现在,她把舌头吐了出来,手指捻着舌尖慢慢地将舌尖拉到鼻尖上。发现阿七和十三仍然无动于衷,她苦闷地坐到地上思考了片刻,眼睛一亮。接下来,阿七看到的是一个蹦跳、匍匐、扭动无所不能的多动人,这些动作配合她分别完成了对豹子、蛇、孔雀等动物的模仿。

“我们回去吧!”阿七把目光从这位表演者身上移开,拉了拉十三的手指头。

“回去?”十三低下头来看着阿七。“你不打算把她带回去吗?她很有趣,你们一定可以相处得很愉快……你不喜欢她?那你也可以选另外两位中的一个。他们两个,你也不要?”

阿七在十三说这些话的时候,只是不时地拼命摇头。现在,她谁也不想要。那个多皱女人太聪明,给阿七带来一种莫可名状的不安。那个俊美的少年孤傲、寡言,深不可测,阿七担心与他天天待在同一个房子里终有一天会被他吓死。那个弱智的孩子倒是可爱,但阿七看出十三同样喜欢他,阿七怕把他带回去后原本一直专属于她的爱会被夺走。

“我想回家了。”阿七自顾自向门口走去。

十三便跟着也向外走。那个多皱女人气急败坏地看着阿七和十三的背影,目光里似要喷出火来。不过,她好像有了新的主意。

“等一下!”

阿七应着多皱女人的声音转过身去,看到这女人笑容可掬地站在原地,向她招手。

“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多皱女人眼里闪着诡异的光,一种奇怪的感觉指引着阿七向她走去。十三拉她也没有拉住。阿七来到多皱女人面前,听到了多皱女人用只有她能听得到的音量、快速说出来的那一番话:

“你脑子里肯定有很多关于自己的疑问,我能帮你解答。我现在告诉你,你是一个宠物人,你的爸爸,是一个机器人。你只是他的一个宠物。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就把我带回去。我们人类的故事,全在我脑子里,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阿七没有把她带回去。这个自称为皱纹的女人不是阿七能信赖的人。

十三

十三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架银色微型飞行器旁。此刻它停在一个狭长的山谷中间一段相对宽敞的平坦之处。山和这谷地的表面,看不到任何植被,能看到的,只有黢黑的岩石和龟裂的褐色风化物。一场突如其来的核灾难之后,地球表面只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就变成了这样一副样子。一个手指肚像指示灯一样由黄色跳到绿色,这说明十三身体所需要的电量已经充够。十三把脚从充电桩上移开,走入驾驶舱。太阳在他右上方六十度角的位置发出强光。按人类计算时间的方式,现在是下午四五点钟。机器人从人类手中接管地球之后,这种计时方式暂被沿用。

现在,十三手指触碰自动驾驶感应台,飞行器如离弦之箭冲向山谷上方的天空。等飞行器冲过最高的一个山峰,十三将它调整为水平飞行态势。阳光显得更加刺眼,十三别过头去,向舷窗下方眺望。明亮的阳光下,大地寂寥、静穆、苍凉。一座山背对太阳的那一侧形成一大片纯黑色的阴影,使它周遭的景物看着颇具荒诞效果。十三将目光收回,落到操控台面上。他要开始正式工作了。他手指在一个键区连续点了几下,飞行器底部一个盖子自动打开,紧接着,那个位置开始喷洒某种液体。

这就是十三的工作。十三是一名空气再造师。在眼下的机器人社会里,再造师是一种特别常见的职业,如同处于农耕文明时期的人类社会的农民,空气再造师、土壤再造师、水源再造师……被摧毁的地球迫切需要被重新塑造。不过,据十三了解,所有的再造师加起来,整个地球上也就一万多个机器人。空气再造师,只有五十名,十三是第十三名。

核化后的地球环境如此恶劣,十三和他的族群为什么不去别的星球建立社会?答案其实很简单:当下的机器人社会,跟人类文明结束前一样,仍然没有实现登陆月球之外的任何星球的愿望。

这其实是十三的推断。

在眼下的机器人社会里,十三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公民。从前的人类社会里,越高级别的阶层越能占有更多的资源,比如金钱。机器人社会,等级越高,功能设置就越优质,数据库里存贮的信息就越多。十三最多属于劳动者阶层中境况较好的那一类公民,总体讲仍然是底层,十三这个阶层的机器人数据存量有限。

一万多个机器人中,有一萬个机器人被固定设置到十三这个阶层,剩下的零头,确切数目十三无从知道。既然金字塔结构是阶级社会最完美的设置,那么,这“零头”可能就是几百个机器人。机器人社会没有阶级提升的可能,这是他们与人类社会不同的一点。从出厂的第一刻,他们在社会上的层级,就已固定。

现在,十三从他的数据库里调出了一首舒缓的乐曲,是莫扎特的《安魂曲》。要不是有播放记录,十三不能相信他已将这首曲子听了几万遍。也难怪,十三的数据库里只存在三首曲子,除了《安魂曲》,还有两首是贝多芬的《欢乐颂》和舒曼的《梦幻曲》。

按自身系统的提示,十三工作时首选播放的音乐是《欢乐颂》,但十三不顾系统提示,最近在工作时都选择听《安魂曲》。近几年来,有一种病毒在机器人之间传播。据说,只要传染上这种病毒的机器人,就会痴迷于自杀。

自杀对机器人来说既容易,也不容易。

现有的机器人被极其刻意地设计成必须及时充电才能存活。如果机器人断电后在规定时间里未及时充电,就会报废。若想自杀,就找一个既没有充电桩又无法获得备用电池的隐蔽处,静静等待电量耗光。所以,机器人想自杀是容易的。

这个病毒流行后的几年里,有几百个机器人用这种方法自杀,成功者却很少。原因在于,机器人社会专门设有一种医生,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探查那些因断电而休眠在某处的机器人,找到后及时为其充电。所以,机器人自杀也是不容易的。

这种既易又难的自杀方法,揭示了一个事实:那几百个有过自杀行为的机器人,他们的自杀之意并不决绝。

如果够决绝,办法多的是。譬如十三,若真想自杀,完全可以工作时从飞机上跳下来。粉身碎骨是最彻底了断自我的方法。机器人也有热爱生命的本能啊,跟人类一样。

事实正是如此,特别是十三所处阶层的机器人,都兢兢业业地活着,为了能够顺利地生存下来,按照他们自身程序的设定,每天干满八个小时的工作量以便挣到足够的充电机会。

十三和他的机器人朋友们一样,是多么怕染上自杀病毒啊,不幸的是,去年这个时候,十三发现自己染上了它。

统计数据表明,感染自杀病毒的,几乎都来自于十三这一阶层。

幸运的是,这种病毒并不是无药可治。

“蛹”里面的宠物人,就是抗击该病毒的特效药。宠物人之所以能成为该病毒的特效“药”,是因为机器人的根本缺陷:没有心灵。人类最大的长项是他们拥有一种叫心灵的东西。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感知。它能给人类带来丰沛的情感,表现为多变的情绪和丰富的表情、动作。宠物人基因中的愤怒、悲伤、仇恨等负面情绪已尽可能地被剔除,因此,他们有极强的愉悦机器人的能力。宠物人的存在,可以让机器人愉悦,只要有愉悦存在于身体里,病毒就会自动休眠,药理就在于此。

不幸的是,得到一个宠物人,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购买阿七后的这一年来,十三不得不让自己原本每天工作八小时、休息十六小时、每周休息两天的生活规律改为一周只休息八小时,此外的时间全部用于工作。

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言,说那病毒是上流社会里的某些机器人想出来的歪点子。当然,在他们那个阶层的人看来,可能是金点子。先前,宠物人在机器人社会完全是作为奢侈品存在的,像十三这样的劳动者根本没有购买他们的必要,所以再昂贵也跟十三他们这些普通阶层的机器人无关。大概是作为宠物人生产商的那些机器人不满足于宠物人作为奢侈品带来的微弱销量,为了提高销量,只能为机器人社会的大多数——十三他们这样的劳动者——输入使用宠物人的必要性。那病毒便应运而生。

应该指出的是,如果染了病毒的机器人不愿意购买宠物人,那他很快就会自杀成功,这样的结果,违背病毒研发者与制造者的初衷。但是这没关系,机器人社会正好需要控制人口,那些选择任由该病毒在身体发作的机器人,就成为机器人社会调节人口数量的牺牲品。这病毒居然附带了调节人口的作用……照此推测,这病毒难道是最上层的机器人团队研发出来的?可能,亦不可能,万物、万事皆有虚玄和迷障。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奢侈品之所以能成为奢侈品,定有其与众不同之处。宠物人之所以一度在机器人上流社会中流行,而不是像人类中心的那些自然人一样被机器人嫌弃,自是因为他们身上没有自然人身上还保有的那些劣质品性。有了阿七后的这一年来,十三逐渐爱上了阿七。他对阿七的宠爱,不可用言语来描述,他只知道,阿七要什么,他都竭尽自己所能满足她。阿七想要看到更多的外面的世界,这个十三无法办到,因为核化后的地球上的空气,分分钟就能把阿七杀死。但十三在得到程序提醒阿七有想找一个玩伴的心愿后,第一时间就决定带阿七去人类中心替阿七选择一个玩伴。

哪怕,十三深知,人类中心里的那些自然人是危险的。哪怕,十三很清楚,阿七只要一涉足人类中心,就有可能被污染。“蛹”里培植出来的人,不但在培植前已经进行了基因优化,为了确保他们的愉人功能,出生后到售出前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也会被禁止与别的任何物种接触,以确保他们的内心和头脑洁净。用宠物人生产商的话说,被污染的宠物人就和自然人没有区别了,也不再有价值。当然,宠物人售出后是否被污染,那不关生产商的事,宠物人的主人有决定宠物人是否被污染的权力,至于被污染后所产生的问题,生产商概不负责,谁叫主人本人不遵守宠物人使用说明书里的守则、要让宠物人去承担被污染的风险比如带宠物人去人类中心呢?是的,宠物人使用说明书里的第一条警告就是:

切勿带宠物人去人类中心,如因此被自然人污染,概不负责。

如果十三不是一个普通机器人就好了,如果十三的身份再高贵一点,哪怕只是高一个层级,他也许就有能力去“蛹”那里再给阿七买一个宠物人回来。以十三目前的能力,他做不到这一点。目前,他只能去人类中心选一个在机器人看来比宠物人劣质的自然人,来做阿七的玩伴,那些自然人,价格比宠物人低廉许多。

四十

人类中心里这个空旷无比的大房间专门用来接待机器人和他们的宠物人。每个月,都有几个机器人来到人类中心为他们的宠物人在這里的人类中选一个玩伴。他们通常单独过来挑选,个别机器人更宠爱自己的宠物人,会带着宠物人一起来。

一个机器人出于为自己的宠物人挑选玩伴的目的来人类中心,大多会来多次。这是一个必须慎重的决定。有不那么慎重的,来一次,就把人选走。这种情况很少。通常,不慎重的恶果很快就会出现:要不了几天,他们选走的人会被退回人类中心。

每一个跟着主人来人类中心挑选玩伴的宠物人,都可能在这里迅速被污染。污染的程度,全看他们自己的运气。人类中心里多的是像皱纹这种渴望逃离此处的诡计多端的人,他们中的有些人,如果没有如愿以偿被机器人选走,马上会采取报复行动。“我得不到,你们也别想得到。”当时他们就是这么想的。报复的方式很简单,只要把关于这个世界的庞杂真相告诉没被污染的宠物人哪怕只是一点点,就足以打破那个宠物人内心世界的宁静。此后,他们可能会对自己的主人产生厌恶感,可能会对装满了自己同类的人类中心产生好感,主动要求离开主人的房子,来到人类中心生活,最终死于人类中心无所不在的残酷争斗;亦有可能,因为不能接受自己被机器人当作宠物的事实,而选择自杀。

现在走进这空旷大房间的,是那天被十三和阿七作为候选对象带进来的那个少年和人类中心的最高管理者——那个名叫一一九的机器人。一一九把少年带进来之后,就走出房间,来到螺旋形走廊继续巡视。人类中心十分巨大,但只需十一名机器人管理,原因仅仅只是,离开了人类中心,人类绝无存活的可能。

皱纹今天没有被带进来。她刚刚被那个低智男童杀死。低智男童,则刚被一一九杀死。

低智男童谋杀的动机自然也很简单:消灭一个竞争对手。

过程很简单,一一九领着皱纹、少年和低智男童穿行在螺旋形走廊去往这个房间时,低智男童突然出手,将皱纹推下走廊。伴随着惨叫声,皱纹被那庞大、深邃的腔体吸了进去。

在人类中心,如果硬要列举几件寻常之事,死是其中之一。所以,没有人在意这起刚刚发生的谋杀案。走在低智男童和少年前面的一一九,甚至都没有因为突然出现的惨叫声回一下头。

不过,他停了下来,背对着低智男童,伸出手来,将其推入腔体。

这明亮、寂静的房间里,少年正在回想刚才的两幕。按照一一九的吩咐,他还要在这儿等几分钟。在阿七的要求下决定再次前往人类中心的阿七和十三,此刻正在来到此处的飞行器上。因为今天没有竞争对手,少年在十三和阿七没有到来的这段时间里难得有机会放松心情,回想自己的某些过往。

往前推七八年,他也是“蛹”里一个待售的宠物人,他当时住在四十号房间里,自然就叫作四十。这之后的几年里,四十被一名在机器人社会应该阶层较高的机器人购买,并和他一起住在一幢漂亮的房子里。有一天,主人发现了四十身上出现了性特征,主人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对四十进行了化学阉割。

无论主人后来多么宠爱四十,都无法让四十不厌恶主人和那幢封闭的、看不到外面世界的漂亮房子。四十来到人类中心是一件必然的事。他再也不会取悦主人,主人终究失去了耐心。

人类中心里,被机器人主人遗弃的前宠物人,还存活着的,不止四十一个人。

四十并不认为,他有被另一个机器人收养的必要。他不相信再次收养后,不会再次被送回人类中心,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了。如果十三这次真的要将他带走,他会拒绝。

一一九

一一九站在螺旋形走廊里,他身后的房间里,传出响亮而嘈杂的人类的声音。一一九所处的层级比十三他们那一万个机器人要高一级。如何界定他们阶层的不同?当然是他们内部的芯片设置了。一一九被设置成比十三他们功能更好的机器人,比如,一一九的听力远超过十三他们。十三他们的听力被设置成与人类相当。一一九的听力,被设置成可以听清五百米以内人类的说话声,哪怕是人类之间的耳语。现在,一一九听到一个人在说人类与机器人之间发生的某些事情。他是这样说的: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我也是刚知道的,你们过来,我说给你们听。”

一一九保持背对着那个房间的姿势,暗暗调试自己手心的听力按钮,对这个人的声音进行锁定,而后将自己体内的内置扩音功能调到最大。那个人像是刚刚得知宇宙并非起源于一场大爆炸这样的新闻,在用一种按捺不住兴奋的急促语气说道:

“原来,我们人类并没有真的被机器人打败。事实上,当前世界上的这些机器人,都是被另一拨人类控制的。这一拨人类,现在住在海平面下的一艘超级潜艇里。潜艇里,有他们所控制的机器人中最聪明的一个,而这个机器人一直充当着地球上所有机器人的主机的角色。”

一一九鄙夷地笑了。类似的说法,他不止一次听过。这大概是人类中心里流传最广泛的一个传说了。一一九不用听也能猜到,接下来,这个人会说类似这样的话:

“机器人社会的顶层,有三个人。这三个人,是机器人中存有信息最多的。机器人不是按信息存量的多寡来决定聪明程度而聪明程度又决定他们的等级吗?那三个人,是机器人世界里的顶层管理者。当然,这些信息,是海底潜艇里那个机器人分配到他们三者身上的。为了防止机器人社会被单个机器人独裁,被分配到那三名机器人身上的等量的信息中,有绝少一部分信息,是不重合的。而这不重合的部分,恰是这个宇宙的最高机密。由于这些最高机密被分成三个部分被三人掌握,三个人不得不平起平坐,共同管理机器人世界。就像以前人类文明中政治体制中的三权分立,一个管立法,一个管行政,还有一个管司法。当然,海底潜艇中那个作为全体机器人主机的机器人,身上存有全部的宇宙最高机密。”

有一次,一一九还听到了更夸张的说法:

“我们当然知道,机器人上层为了控制下层的机器人,发明了很多办法。其中一个办法,就是研制并向机器人社会投放病毒。据说,两个关系很好的机器人一度发现了他们的上层用病毒控制他们以便把他们当奴隶使的秘密。这两个机器人一番密谋之后,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这个办法,就是去控制那三个机器人。他们也做到了。当然,如你所知,控制了那三个机器人之后,他们也由此知道了原来还有一个更聪明的机器人,他在海中那个超级潜艇里被人类当成人质。这个新得到的信息让他们进一步知道,要想解决病毒这个问题,必须去往那艘海中潜艇,找到人类首脑,要他们通过那个最聪明的机器人向机器人世界传输杀毒程序。这两个朋友果然去寻找那艘超级潜艇了,居然还被他们找到了。但是,找到了并不等于能如愿以偿让超级潜艇里的人类首脑答应他们的要求啊。这个时候,他们发现,人类首脑中最大的那个首脑,居然是机器人社会里那些宠物人的精子提供者,也就是说,机器人社会里,散落着他的许多子孙。这个发现给了两个机器人灵感,他们找来了一堆宠物人,将他们带到超级潜艇里那个人类首脑中的最大首脑面前。可谁知道,又有新的情况发生了,原来,让最大首脑成为精子提供者,是他最亲密的幕僚的一种设计,至于为什么做这种设计,且听我慢慢道来……”

一一九不再想听下去了,他知道这个人会源源不断地说下去。人类中心苦闷无比,无尽的岁月让这里面的人个个变得想象力超群,他们最大可能地发挥各自的脑力,编造了一个又一个关于他们自己过去和未来的故事,当然,故事中的一些,与他们这些机器人有关。

故事是不是真的,对这个巨大隔离物里的人类来说,已经不重要。他们需要故事,这一点,才是重要的。

手掌上一个负责警报功能的指示灯亮了一下,一一九知道那个叫十三的可怜的染了病毒的机器人,和他的爱宠——那个一个月前刚刚受了些许污染的宠物人,他们的飞行器已经停在了人类中心的外面。现在,他们正等着他过去,领着他们走过幽闭的甬道,来到这儿。

食 物

死亡是世界对人类的一种羞辱方式,为了反抗这种羞辱,人类发明了时间,用来鞭策自己。从原理上讲,机器人可以永生,他们可以抛弃人类最珍视的这一发明,但是并没有,反而,他们行事有着极其明确的时间概念。

分秒不差,时间刚好到达约定的时刻,十三和阿七到达人类中心。现在,一一九领着十三和阿七穿过幽闭的甬道,来到那个空阔的房间。那儿,叫四十的少年正深沉地枯坐在大理石材质的长桌后。桌上,一个硕大、精美的果盘。四十呆呆地看着它。

果盘里盛有十几样水果:葡萄、苹果、桂圆、芒果、荔枝、山竹……四十很久没有吃過水果了。被送至人类中心后,再没吃过。水果,是如今世界上最奢侈的食物之一——比钻石珍贵多了,在眼下的机器人社会,钻石不比大地上的任何石头有价值——在四十还是宠物人时,四十的主人让他吃过几次水果。对水果的记忆,是一抹藏在四十脑海深处的甜香。原以为整个人类中心里,就只有令人难以下咽的食物。没承想,四十在身为管理员的机器人一一九的房间里与水果重逢。这说明在当下的世界里,生物学上的人类,地位在机器人社会最低层级之下。这是一个机器人主宰的世界,一个被机器人操控的世界,一个机器人决定着“原人”的世界。——出于提高交流效率的需要,机器人内部将生物学上的人类简略地称作“原人”。

这些道理,在“原人”的内部是常识,四十当然清楚地知道。四十深知自己的不堪地位,在一一九离开房间的这段时间,他凝视着这些水果,心潮澎湃。未得到机器人的允许擅自行动,会受到惩罚。最严厉的惩罚,是被推入腔体——这个去往极乐世界的通道。

看透一切的少年四十,却从不认为遵守机器人制定的规则有何必要。在人类中心待得愈久,他就愈将生死置之度外。在一一九领着十三和阿七进入房间之前,四十从容地伸出手,选中果盘里的那只苹果,动作优美地将它送到嘴边。唇齿接触到苹果,四十愣住了。这是一只可以以假乱真的硅胶苹果。

机器人不需要吃东西,这些水果,只是一一九的摆设而已。四十这时才明白这一点。当然,四十是到了人类中心之后,才得到机器人不吃东西这一认知的。四十缓缓将苹果送回果盘,看着苹果身体上的齿痕慢慢消失,就在这时,一一九他们进来了。

“你好!”不是这儿的管理者一一九,而是阿七——这个在四十看来满眼好奇的小女孩率先说话了——礼貌而兴奋地向四十打招呼,“又见到你了!”

四十懒得理会阿七。他在人类中心不是没有遇到过阿七这样的小孩。小男孩、小女孩,他们在专属于自己的遗弃日到达人类中心时,是一个个好奇心强烈的孩子。等他们在复杂、险恶的人类中心待过一阵子之后,等到他们发现自己此后只能待在复杂、险恶、人满为患的人类中心后,那个叫作好奇心的东西,会彻底从他们身体里消失。

“上次你们是三个人见的我,不是吗?”阿七问道,“那位……老奶奶呢?”

四十散乱的目光定落到阿七脸上。不知为何,他觉得阿七的这个问题冒犯了他。他答非所问:“你想吃什么?苹果,还是葡萄?还是……”他指着桌上的果盘,冷冷地问阿七。

“你先告诉我,老奶奶去了哪儿。”阿七撒起娇来。她在家中跟十三撒惯了娇,在她的意识里,她跟任何人撒娇都没问题。

“你是说,那个生前是瑜伽师的老奶奶?”四十深沉地问。

“她是瑜伽师?什么叫瑜伽师?”阿七天真地激动起来。这激动显然来自于对瑜伽师这个职业的好奇。不过,阿七迅速意识到刚才四十那句话里更重要的一个信息。“你刚才说什么?生前?她……死了?”

四十迎接着阿七脸上转瞬即逝的笑容,点了点头。

阿七愣住了,将脸转向一一九,用目光求证。一一九面无表情。在阿七看来,这就是默认。阿七目光里先前一直闪烁的那团火不见了。今天,到达人类中心之前,她心怀忐忑,怕遇到皱纹,怕皱纹再向她强塞那些她不愿知道的信息。真正进入人类中心之后,她却急不可耐地想见到皱纹,想与皱纹进行未完的交谈。我真的是宠物人吗?真的是机器人十三收养的一个宠物人吗?她迫切想知道答案。

今天,她央求十三再次带她来人类中心,并非为了重复上次的行为——为她自己物色一个玩伴。她真正的动机,是找到皱纹,向她确认自己到底是不是宠物人。

“我知道她对你说了什么。”四十站到阿七身边,对她耳语。

说这话的四十,是一个比皱纹还要狡黠的人。仿佛,狡黠才是四十身体里最本质的东西,那副酷酷的、与世无争的样子,是他竭力伪装出来的假象。

阿七眼睛里那团火又亮了。对呀!皱纹知道的,这里的人们一定都知道,皱纹死了,但那些她想知道的故事,那些这里的人们共享的故事,并没有死。问眼前这个大男孩,不也一样吗?

“我吃。”阿七讨好地对四十说。她决定听从四十的指令,以交换他嘴里的信息。

四十却抓住了她伸向果盘的手。“我没说让你吃。我说的是——让他吃。你拿给他,他吃。”四十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十三,同时,更加靠近阿七,“只要他吃,你马上就会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宠物人。”他更加小声地对阿七耳语。

他果真知道皱纹跟我说过什么!阿七凝视四十,心中的惊骇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这东西很丰富,不能一言以蔽之。这就是所谓的感染——原本心性简单至极的阿七正慢慢滑向一个复杂的情绪综合体。

“你怎么不吃?”四十去敦促十三了。

阿七也去看十三,好奇地问:“爸爸!你会照他说的……‘吃吗?”

吃,始终是阿七与十三之间的一个话题。机器人是不需要进食的,他们没有人类的消化系统,也不需要有。他们只是外观上跟人类一模一样,内部构造,跟人类全然不同。人类需要进食,他们不需要,那么,他们又如何让人类认为他们跟自己是同类呢?对人类中心的人类,他们没办法做到。但对宠物人,他们做得到。很简单,宠物人一出生,就被教育:人类在进食这件事情上分为两类,需要进食的人和不需要进食的人。阿七是需要进食的一类人,十三是不需要进食的一类人,这就是阿七直到现在还保有的认知。

现在,阿七提出质疑。“爸爸!你是不需要吃东西的人啊。”

十三和一一九面面相觑。此时,十三才洞悉到,面前的这个少年,心里揣着某个阴谋。一一九听得到人类的耳语,十三听不到,所以,十三先前不知道四十到底对阿七说了什么,自然也无法洞悉四十的诡诈。如果知道四十如此诡诈,十三也不会静静地站在一旁,放任他与阿七密谈。

一一九先前自然听到了四十对阿七的耳语,对四十的诡诈了然于心。他只是为了配合十三,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而已。事实上,一一九在非同类面前,随时可以充当一下冷酷的杀手。机器人在出廠前都进行了基本的性格设置,像十三,他的性格基调就被设置成温柔,一一九的主体性格则是冷酷。现在,一一九用深邃的目光看着十三,他能看得到十三此刻的全部心理活动。

是啊!温柔的机器人十三现在已经意识到四十的阴谋是什么了——四十想向阿七戳穿她是宠物人的事实,想戳穿十三是机器人的事实,想戳穿阿七和十三并非同一种人的事实。一个机器人在收养宠物人后,几乎都会选择竭力维持他们是同一种人的假象,因为,他们深知,人类曾是世界上最骄傲的生物,一旦他们得知自己是机器人的宠物,会无法接受,机器人再想与他们保持亲近的关系,怕是很难。一般的机器人,都不愿冒这个险。

“你会吃吗,还是我现在就杀了他们?”看穿十三的一一九,故作无意地将手搭在十三肩上。十三立即接收到一一九传输给他的这段信息。

无论四十还是阿七,都是一一九可以随意杀戮的被管理对象。尽管,形式上,阿七现在还是十三的私人物品,一一九并没有处置同类的私人物品的权力。人类中心太多人的生杀大权掌握在一一九手上,使这个冷酷的机器人潜意识中会认为自己有权决定所有“原人”的生死。

十三推开了一一九,同时在与其接触的刹那,将自己的回应传输给一一九。“我不许你杀他们。”

“那你打算怎么应付他们无礼的刁难?”一一九冷笑着再次拍拍十三的肩。他对同类尚属友好。当下机器人世界的创世人设定了机器人之间不得自相残杀的规则。如果不是这样,以一一九的基本性格,他已经对十三动了千万次杀意。一一九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那类被宠物人绑架了情感的机器人。

一一九的问题,也正是四十心里的疑问。事实上,四十已经对此急不可耐了。“这世界并没有不用吃东西的人。只要是人,就必须吃东西。不需要吃东西的,根本就不是人类。甚至连生物都不是。不是吗?猫啊狗啊鸟啊虫啊都吃东西,只要是生物,都需要吃东西。”

阿七震惊地看着四十。“不是你说的这样,人可以吃东西,也可以不吃东西。不吃东西的是一种人,吃东西的是另一种人。你连这个都不懂吗?”阿七说着说着就不高兴了。她走到十三身边,紧紧倚靠着后者,反感地看着四十。“你这个人,太无礼了。你让我爸爸吃东西,本来就是无礼。我还以为你是想让我爸爸表演吃东西。在家里,他确实向我表演过吃东西。我还以为是这样,就答应了你。没想到你来了这么一段歪理邪说。算了!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了。”阿七拉了拉十三的手。“爸爸!我们回去吧,赶紧回去吧。这个地方太可怕了。”

“你怕了?”四十嘲讽地瞪着阿七,“真相就在这里,就在你的眼前,你怕了?你就想像以前一样,活在你的机器主人给你精心设计的谎言里,就想掩耳盗铃地活着吗?我告诉你,你已经做不到了。你今天重新来到这儿,就说明你内心里是想知道一切的。就算你今天因为害怕逃回去,已经种到你心里的好奇,很快还会把你带回到这儿来。”

“别说了!不许你再说了!”阿七惊恐地哭泣着,用力拉着十三往屋外逃去。

四十突然扑向十三,咬住了十三的胳膊。他咬得十分用力。十三当然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待十三意识到要装出疼痛的样子,四十的嘴已经脱离了十三的胳膊。

“你看好了,我咬坏了他的手。但是,他并没有流血。”为防止十三揍他,四十跳开一步,指着十三胳膊上被咬伤的部位,冲阿七嚷嚷。

阿七飞快地抱住十三的胳膊,看着那咬痕。她的眼睛里面开始聚集海量的惶恐和不安。“爸爸,你真的是……不!”她忽然跑到四十面前,给了他一记耳光。“我不知道你想告诉我什么,但我现在告诉你,人分为两种,一种是会流血的人,一种是不会流血的人。”

四十大笑。“可怜的孩子!这可不是你的主人灌输给你的思想,我确定。为什么呢?因为,我也当过宠物人。人分为流血的和不流血的,是你此时此刻为了欺骗自己临时编出的屁话。此时此刻,就连你自己,也不信这话吧?”

被拆穿的阿七心里稀少的悲伤和愤怒的情绪被激发了出来。她捂住眼睛,伤心地哭泣。“我不想听,我不想看,你不要再说了。”她忽又停止了哭泣,“爸爸!他说得不对!不是吗?你不是机器人,我不是你收养的宠物,对吗?”

十三无措地看着阿七。他能理解阿七此刻的感受。一个被娇生惯养的孩子,突然有一天获知,她只是一个宠物,附属于某个机器人的宠物,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十三深刻地意识到,这一刻,他与阿七的关系,有可能即将发生质的转变。他不要这种转变,不要阿七在这一刻之后对他产生嫌隙,他必须维护他们此前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

“我会吃东西!我可以吃东西,我证明给你看。”十三语无伦次地对阿七说道。

他已经因为慌乱,忘记了如果他去吃东西,就证明以前在进食这件事上,他对阿七扯了谎。他对阿七扯了这谎,就间接证明四十现在所戳穿的,正是事实。他已经因为担心失去阿七,而恐慌到失去简单逻辑能力的地步了。一个机器人,逻辑能力本来是他的强项。

现在,这个暂时失去逻辑能力的机器人,忙不迭地从果盘里抓取了先前四十咬过的那只苹果,快速啃食。他的牙齿非常有力量,一口,就切割掉一块“果肉”。慌乱使他忘了看一眼被咬的苹果。他没有味觉的口腔里的牙、舌、腔壁,开始合力做出咀嚼、蠕动的动作。

“好吃!真的太好吃了!甜!真甜!”

“甜吗?”四十冷笑着反问十三。

十三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这只残缺的苹果,这才意识到他口腔里是一块硅胶。他却已经把它“咽”下去了。当然,他并没有咽部,吞咽这种对人类来说极其容易的动作,对他来说非常艰难。就在前一刻,他几乎集中了全身力量,才将那块硅胶吸到了口腔之下他身体内部的某个空隙里。吸进去的同时,他还在想,过会儿他该怎样把这块东西从身体里弄出来。要知道,异物进入身体,对一个机器人来说,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很有可能,这块异物,会瞬间导致机器人系统崩溃。

一一九,这个十三的同类,担忧地看着十三。“你到底在干什么?”一一九过来拍打十三的背,“赶紧低头,张嘴,我帮你将里面的东西拍出来。”他向十三传输这样的意思。

十三拒绝了一一九的好意。他躲开一一九,固执地看向阿七。令人最不想接受的事情发生了,阿七从他手里抢过那只残缺的苹果,瞪着那咬痕。阿七眼里的悲哀顯而易见。

“这不是真的苹果,你却说它好吃。”阿七悲哀地啜泣着,难过地看着十三,“你是个骗子!你一直在骗我。原来,我真的就是你的一个宠物。”

说完,阿七向房间外跑去。四十见状立即追向阿七。等十三反应过来,阿七和四十已经跑出房间了。十三忙追了上去。他的步速,远远超过阿七和四十这样的“原人”,所以,三两步,他就跑到了阿七和四十身后。这时,他们已经跑到螺旋形走廊上。十三伸出手来,要将阿七抓住,但他感到,身后一双有力的手控制住了他。是一一九。他不允许十三追上阿七。这个冷酷的机器人已经看清了十三与阿七的某种宿命——被污染的阿七,会给十三带来灾难。

出于维护同类安全的考虑,一一九必须让阿七进入人类中心,成为其中的一员。

十三花了长达数分钟的时间,与一一九撕扯、推搡、搏击,在此期间,他咳掉了身体空隙里的那块硅胶。终究,十三摆脱了一一九。这之后,十三向着阿七和四十先前奔行的方向追去。十三的眼前,只有螺旋形走廊周围那些房间及房间里躁动的人类,哪里还有阿七的影子?

心灵重镇

阿七与四十屏息静气地躲在一个钢质雕塑之后,同时,这里也是摄像头的死角区。人类中心到处都是摄像头。

这是人类中心内部外沿的某个所在。人类中心有两个螺旋形走廊,一个在内部,一个在外沿。眼下,阿七与四十所置身的这一个螺旋形走廊的外侧,是一圈透明的钢化玻璃。透过玻璃,能看到外面的天空和大地。阿七紧盯着玻璃,眼珠子根本就转不动了。她从来没有真正看到过外面的世界。震惊如她,甚至没有发现追奔而来的十三。

十三在雕塑旁停了一下,迅速离开了。他没有意识到,阿七和四十就躲在雕塑后。四十却看到十三从这儿跑过。不过,他眼下最大的意愿,是不让十三找到阿七,理所当然,十三在雕塑旁逗留时,四十没有提醒阿七将目光从玻璃上挪开。他甚至轻悄地移动了一下身体,适时地挡住了阿七可能看向雕塑另一侧的十三的目光。

“原来世界真的像那些视频里的一样,那么辽阔啊。”阿七的目光牢牢地粘在玻璃上,她在用记忆中视频里的那些天空、大地,来核对着玻璃墙之外的世界。她持久地向外张望,喃喃自语。她眼睛里那团叫作“好奇”的火焰,現在变成了一团火球。“我好想去外面看看。”

四十面带讥讽地默默看着阿七,仿佛看到了来到人类中心第一天的自己。那一天之前,世界就只有他与主人的房间那么大,而在那一天,他知道了世界除了“蛹”、他与主人的房子这两幢建筑外,还有最后载他前往人类中心的那架飞行器中的狭小空间——如十三一样,四十的主人为了防止四十看到外面的世界,那天把飞行器客舱窗户上不透光的挡板都拉下了,并将四十单独关在客舱里,他自己则独自在驾驶室。后来,四十被主人遗弃在了人类中心,那一天之后,四十才知道,人类中心玻璃外墙外面的世界如此广袤无垠。

“你不可能去外面。就死了这条心吧。”四十讥诮地说。

“为什么不能去外面?”阿七眼睛里的火团内部,嵌入了哀伤。

面对这个与当初的自己一样无知的小女孩,四十内心言说的冲动被大量激活。他想将他在人类中心获知的一切一股脑儿地告诉阿七,但这需要太多时间。四十忍住说话欲,心里产生一个意愿:留下这个无知的小孩。

必须说,四十此前对阿七所做的一切,是源于对阿七的嫉妒和想捉弄阿七的冲动,也源于对他无趣生命的抗争。它是非理性的。现在,四十对阿七有了一个深刻的理性动机。不仅如此,四十脑海中甚至闪过一个念头:把她培养成我的宠物。

怎么不可以?人类连做机器人的宠物都可以,成为彼此的宠物,再可以不过。

“只要你愿意留在这里,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们不能去外面。我不但会告诉你我们为什么不能去外面,我还会告诉你很多很多的事情。不!我每天都会给你讲故事,不停地给你讲故事,给你讲千千万万个故事。只要你留在这儿,我会让你的生活变得非常有趣。你再也不会无聊到要在这儿找一个人带回去做伴。这儿的所有人,都可以跟你做伴。你再也不可能无聊。无聊这种东西,会永远跟你绝缘。”

作为一个过来人,四十怎么可能不了解阿七眼下最迫切的心理需求?阿七眼下最厌恶的,就是孤独和无聊。在她的认知里,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孤独和无聊。一如四十所料,阿七兴奋地看着四十,激动地说:“真的吗?只要我留在这儿,你每天都会给我讲故事?”

四十慎重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紧接着,他们偷眼看到,先前的来路上,出现了一一九的身影。“出来!我听到你们的声音了。”一一九就在离雕塑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的一侧,是关着人类的房间,另一侧,是那个雕塑。那些房间里自然是充斥着声音的。一一九停在那儿,是因为他判断阿七和四十就躲在他身旁的这个房间而不是其他房间里。

这个房间的门上写着这样的字,“聪明A”。皱纹生前就被划定为这个房间里的一员。人类中心里的人类,分门别类地居住。性质相同的人,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人类被机器人细分为几十种性质:聪明、狡诈、圆滑、虚伪、善良、凶狠、愚蠢……如果某一种性质的人数量庞大,就再分成聪明A、聪明B、聪明C……那个先前被一一九推入腔体的孩子,生前住在被标注为“愚蠢”的房间里。那个房间标注的为何仅有“愚蠢”?“愚蠢”的后缀呢?对!没有后缀。人类中心,愚蠢的人太少。反观聪明和狡诈,它们是人类中心里最多的两类人。也就是说,聪明、狡诈这两种性质的人,在如今得以存活于世的人类中,拥有最大的基数。四十跻身的那个房间,门上标注的是“狡诈K”。

这个拥有五百四十个房间的巨型建筑,不但是人类难民收容站,而且是用来研究人类情绪的研究所。机器人需要研究人类各种各样的情绪,以便为他们的进化提供有效数据。若要说机器人有哪一个方面明确劣于他们所称呼的“原人”,那就是“原人”拥有心灵,机器人没有。机器人只有单一的机械感情,比如,像十三的系统里,只被注入了善良、爱、忧伤这三项情感指令,一一九的系统里,只被注入了冷静、同情这两项情感指令。两三项情感指令的注入,并不能给机器人带来真正的心灵世界。真正的心灵世界,是繁复无比的。当然,繁复也带来了弊端,这也正是人类走到今天这种绝境的根源所在。

机器人世界里那些不知身在何处的创建者,那些长老,不会重蹈人类的覆辙,他们会找到人类心灵世界里有利的部分,为他们所用。人类中心里面的几千人,是机器人世界的长老们从人类末世存活的几十万人中精心挑选出来的研究标本。这几千人,与普通的人类相比,拥有更极致的情绪。

当然,在选拔进入人类中心的人类标本时,人类中的精神疾病患者,是首先被排除在外的。繁复不等于混乱,精神混乱的病人是反逻辑的,反逻辑的事物对机器人来说没有价值。机器人的长老们需要找到构成人类心灵的各种密语与逻辑,从而重新构架一个优质的心灵世界,注入机器人世界每一个个体的系统中。

这幢巨型建筑,是机器人通往人类各种心灵世界的重镇,担负着研究机器人心灵的重任,可谓机器人世界里一个极其重要的科研基地。

此刻,标注为“聪明A”的房间里的七八个人,都抱着头俯身蹲在里面——这是他们见到管理他们的机器人的习惯性动作。一一九用手掌感应门上的感应伐,门应声打开。一一九快步进入,踢着里面的人,使他们一个个抬起头来供他察看。挨个看完,发现没有阿七和十三,他快步走出了这间房,去往别的房间检查。由于焦躁,他忘了锁这间房的门。

一一九没有发现,就在他进入那个房间并在里面检查时,阿七和四十偷偷从这雕塑后跑开,躲到了与一一九行进方向相反的另一个雕塑之后。在一一九进入另一个房间后,阿七和四十又迅速从敞开的门跑进了那个房间。

整个过程,阿七和四十的行动,附近房间里的人类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没有一个人类提示一一九。人类中心的人,都将机器人视为敌对对象,所以,在这样的时刻,大家只会助阿七和四十一臂之力,哪会给非同类的一一九通风报信。

阿七和四十进入这房间后不久,一一九的身影出现在这间房外。这一次,一一九的身后跟着焦虑的十三。理所当然,两个机器人没有对这个一一九刚刚检查过的房间起疑。二人从房门外一掠而过。

“我们去下面那些房间看看。”听得出来,一一九已经领着十三检查完了这一平面的所有房间。“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就算我找到了你的宠物,也不要带她回去。她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她了。你带她回去,只会害了你。”一边走,一一九一边提醒十三。

“我必须带她走!我绝不能把她留在这个地方。”十三的声音由近变遠。房间里的阿七和十三听得清清楚楚。

“我要出去找我爸爸!”阿七小声而急切地对四十说。

四十连忙捂住阿七的嘴。先前,四十不知道一一九听得到他们的声音。现在,脑子足够好使的四十已经分析出一一九听力超出人类。为了顺利将阿七留下来,四十要阻止阿七出声。待到十三认定自己无法找到阿七离开人类中心后,他才能让阿七出声。四十确信,不需要多少时间,十三会沮丧地离开人类中心。只要十三离开,一一九便不会再搜寻阿七,四十早就看清了这一点。

运算能力

人类中心的五百四十间房,要逐一检查完,得花多少时间啊。四十和“聪明A”房间里的那七人,确信一时半会儿十三和一一九不会来到他们的房间。有些房间里的人类到目前为止还没判断出一一九有监听能力,但聪明如这个房间里的人,他们是早已确知这一点的。但他们现在还是选择放开嗓门谈论阿七和四十这两名不速之客。他们如此释放自我的原因在于:他们确知一一九具有监听功能的同时,也确知已远离这个房间的一一九的听力首先关注的是自己附近的声音,他根本听不清这儿的声音。

“两位客官,打哪儿来?”

四十和阿七同时转过身来,看到发问的是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这人长得奇形怪状。这意味着,他是自然人。在人类中心寄居着的,主要是自然人,还有个别的宠物人。自然人身上都带有人类末世时核辐射的后遗症,所以每个人都长得奇形怪状。而宠物人,则维持着人类的正常长相。

四十又迅速将房间里的另外六人逐一打量了一下,发觉他们都是自然人。

“嗯?客官?”见四十沉默,中年男人再次发声。

这人的语气戏谑,遣词造句极为装腔作势,不知道他采用的是人类何种时代、哪个地方的措辞。四十下意识地将阿七拉到身后,警觉地瞪着此人。只消打量两眼,四十就认定,此人是这房间的头领。

在人类中心,任何一个房间,都会有一个头领。物竞天择,能成为头领的,必定是房间里最强悍的人。四十想起刚才进来时看到的门上的标注——聪明A,他意识到,眼前这房间里的七个人,是此时人类中心智商排名前七的人类,而这个中年男人,是七个聪明人中最聪明的,也就是说,此人是人类中心最聪明的人类。

四十当然不想在这个不属于他的房间逗留,他在一一九离开之后就想离开这房间,带着阿七去往他的房间,在那个叫作“狡诈K”的房间,他是头领,那里,他说了算。当然,四十成为“狡诈K”房间头领的历程,是一个传奇的故事,用一天一夜都讲不完。

此刻,面对这个人类中心里最聪明的人类,四十的脑子在飞速运转:我该怎么骗过此人,把我的宠物带离这个房间?

这个人,还有这房间里的另外六个人,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四十和阿七。至少,他们要好好戏弄一下四十和阿七,将他们的聪明淋漓尽致地展现一番后,再放人。而曾经一再发生过的情况是:等他们戏弄够,来者已死。为什么那些被遗弃的宠物人中的大多数,到达人类中心第一天就死了?是他们首先遭逢的那个房间里的人——也许就是现在这个房间,也许是别的房间——把他们玩死的。这也正是人类中心只余有四十几名宠物人的原因。只有天资极高的宠物人来到人类中心后才能存活。

四十看不出来阿七天资有任何过人之处,但他不会让阿七死在这儿。阿七的到来,使他刚刚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他怎么可能让作为他存活理由的阿七死在这儿?他要赶紧把阿七带离这个危险的房间。

“我先不告诉你从哪儿来。”四十不动声色地回答这中年男人。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了看屋顶角落里的摄像头。立即有人心领神会,这个人取下假发套,罩住摄像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从哪儿来?”头领沉默地看着四十,用目光质问四十。其他六人同样沉默地看着四十。聪明人才不随便说话,爱说话的不是演说家、政客、精神病患者、骗子,就是傻子。四十看着眼前七张沉默而沉静的脸,他能想象七个脑袋里正在进行怎样的思维风暴。这场集体风暴也许在酝酿一场指向阿七的谋杀。如果这些聪明人性格里还带有暴力底色的话。

四十效仿七位屋主的沉默,与他们对视。过了许久,四十慢慢地数起数儿来。每个数字之间,要隔好几秒钟。“十、九、八、七……”一边数,一边假装认真地看着墙上的一个手工制作的钟。一只外形粗糙的钟。不消说,这只钟,是这些聪明人亲手制作的。这不足五平方米的屋里,地上躺着的,墙上挂着、粘着的,有成百上千出自这几人之手的发明,它们堆满了房间,使房间拥挤不堪。这些发明的材料,就是每日食物中的那部分干垃圾。地球仪、台式相框、台灯、抱枕、托盘、自动笔、牙刷、指甲刀、象形玩偶……在人类社会最欣欣向荣的时期,一个供人居住的房间里该有的一切,这房间里都有。这一定是人类中心物品最齐全的一个房间。人类中心禁止从外面带入任何人类世界的物品,如果人类中心某个屋子里的人没有发明能力,那么这屋子里将一无所有。事实也正是如此,几乎所有人类中心的房间里,除了寄居的人类外,什么都没有。四十终于数到了“一”,然后,他高深莫测地说:“好了!我们进来已经有三分钟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哪有什么目的,这只是四十的战术。这些聪明人,如何看不出这一点。头领看看那六个人,六个人看看头领,都摇着头无声地笑了。他们倒要看看,四十想玩什么阴谋诡计。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是打哪儿来了。”四十轻声对头领说。他加大了音量、加快了语速。“她,从外面来。”四十指了指阿七,又指了指这房间外不远处的玻璃墙,“你们已经看出来了,她是个宠物人,被她的机器人主人遗弃在这儿的宠物人,但你们所不知道的是她为什么会被她的主人遗弃。”

“为什么?”头领装作饶有兴味的样子问四十。

“她从她和她主人的家里逃了出来。在外面,她待了整整一天。”四十接下来的一句话,加重了语气。“她是被核辐射过的人。”四十的脸上开始有得意的表情。“为什么我要过至少三分钟才跟你们说出这个事实呢?因为,这个被核辐射过的宠物人,自然也变成了辐射源。辐射源要有效地向这个房间里的人产生辐射,需要时间。三分钟,辐射应该已经开始了吧。当然,她在这儿待的时间越长,这房间里的一切,受到的辐射就越多。”

四十的动机昭然若揭。人类中心里的自然人,全都是曾经深受核辐射之害的人类。他们永远无法忘记自己曾经怎么被那核灾害辐射,又怎样在人类中心成为少数成功控制了核辐射危害在身体里继续发展的人类。他们最痛恨、最害怕的就是刚刚被辐射过的人,这种人身上携带新型的辐射物,人类中心也未必能救治得了他。一旦被感染,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条。四十利用的就是人们對核辐射根深蒂固的恐惧。

这房间里的聪明人不需要用到他们脑力的百分之一,就能得出结论:眼前的这个少年在说谎。但聪明人的脑子都是精密的计算器,现在这七个人类中心最精密的“计算器”面对显然在扯谎的四十,开始进行一场集体高速运算。他们中甚至有人闭上了眼睛,专注地投入计算中。

他们首先要熟稔地运用概率学进行计算。尽管,他们面前的这个小女孩是辐射源的说法,毫无疑问来自这个少年的杜撰,但凡事不都有个万一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小女孩真的被辐射过。他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其实很简单。是漠视只有万分之一可能性的危险,放任他们想戏弄这小女孩的玩心;还是把安全摆在第一位,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放弃那份促狭心。聪明人做事太考虑利弊了,他们当然不例外。满足内心里那份戏弄弱者的欲望,其实也不能给自己带来实质的好处,况且,欲望这种东西,本来就可以用自我抑制的方式消化掉,他们要为了不会给自己带来好处的事情,去承担那万分之一的风险吗?当然不。

像是在内部被共同设置了定时器一样,几乎在同一时刻,“计算器”们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头领看看那六个人,六个人看看头领,七个人,同时点了点头,达成了一致意见。

现在,头领将目光落到了四十脸上。

“恭喜你!你可以带她走了。”

四十暗自舒了一口气。刚才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看起来,最终获胜的是他。是狡诈战胜了聪明吗?不!狡诈和聪明旗鼓相当,若单打独斗,难分仲伯。刚刚过去的这场战斗,并非狡诈和聪明的单打独斗,懦弱和恐惧也参与其中,七个聪明人身体里对危险的恐惧,也参与到了这场战斗,这是一场混战。最终,懦弱、恐惧战胜了聪明。如此说来,刚刚过去的这场战斗,主要战场在这七个人的身体里。四十只是用他的狡诈,给了他们的身体一次战斗机会而已。

聪明人更容易变成懦夫。七个聪明人,同时也是七个懦夫。四十微笑起来,这个狡诈的少年,确信自己和他的准宠物阿七在这房间里不再有任何危险。他俯首看了看阿七,她在刚才四十与七人对垒时始终一副不明所以的憨态。

“他们叫我们走啊!”阿七的语气里甚至有一些遗憾。也许,刚刚四十与七人对垒的过程太奇怪了,极大地满足了她的好奇心。看得出来,她对这房间还有所留恋。四十从她的眼神里甚至看出,她已经不再急于想见到她的“爸爸”了。

四十向这些聪明人索要了两顶他们自制的手工帽子,和两条沉重的垃圾毯子。抛弃了戏弄欲望的七人,变得友好,爽快地将帽子和毯子赠予四十和阿七。四十和阿七用帽子和毯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离开了还没来得及关闭的“聪明A”房间。现在,人类中心里无所不在的摄像头已对他们失去威胁。也许已经得到一一九指令寻找四十和阿七的另外十名机器人管理员,现在即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摄像头,也无法判断谁是四十,谁是阿七。

人性图标

四十与阿七各戴着一顶奇形怪状的帽子,各披着一条杂色的毯子,快步行进在外围的那条螺旋形走廊上。人类中心所有房间里的人,都有自己房间感应伐的密码,但这些密码不与其他房间里的人共有。人类中心的人绝不会离开这幢建筑,理由不必赘述,所以,管理人类中心的一一九等十一位机器人,赋予他们进出自己房间的权利。但对于活动范围,仍然有严格的规定:房间里的人可以到螺旋形走廊上走动,甚至可以跳入腔体,但绝不允许进入别人的房间。

人类一切争斗的本源,似乎可以归结为观念的相左。要杜绝擅长斗争的人类发生争斗,这是不可能的,只能尽可能地将争斗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杜绝这些被分门别类圈禁的人类相互串门,算是机器人想到的唯一有可能控制人类争斗的方式。

现在,行进在螺旋形走廊里的四十和阿七,经过身边的房间时,免不了会与进出其间的人类照面。虽然人类中心的人穿着千奇百怪,但四十和阿七还是因他们眼下更为奇特的穿戴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四十深知长时间暴露在螺旋形走廊里,会增加他们被摄像头后的机器人发现的可能性。四十需要赶紧进入一个房间,去里面待会儿。

待个十到二十分钟,再从那房间里出来,迅速地穿过螺旋形走廊,进入另一个房间,待十到二十分钟,穿过螺旋形走廊,再选择另一个房间进去……大概需要在三到四个房间里待一下,加起来会花约莫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之后,就算摄像头后的机器人发现了他与阿七,他们也不会被抓走,因为那时,阿七的主人十三已经离开了这里。

四十现在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十三最多有耐心在这儿找阿七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内找不到阿七,他会失望地离开,再也不会过来。

该先去哪个房间呢?四十边走边快速思考。当然不能去位于四十所置身的楼层之下七层远的他自己的房间,那房间如今一定是机器人监控的重点。

他们要去的这个房间,必须是对阿七来说危险性最小的房间,对阿七杀意最弱的房间。那只能是房门上标着诸如“善良”“快乐”“豁达”“宽容”“忍耐”等词汇的房间。这类房间里的人类,性情的基调是美德,来自他们的威胁,会很小很小。

标注为“优雅”“谦卑”“执着”这种词的房间,最好不要进去。这些词引发的不全是美德,危险性可大可小,难以预估。

最要杜绝进入的,当然是标注有“残忍”“暴躁”“无耻”“淫邪”等词汇的房间。可是……四十和阿七现在刚好经过“淫邪B”房门,并且被已经在他们身后跟了十几米远的一个壮汉拦在了房门口。

“看啊!今天来鲜货了。”

这壮汉大声冲里面的人嚷嚷。显然,他是这里面的居民了。里面的人蜂拥而出,围住了四十和阿七,当然,他们的眼里,只有阿七。这里居住的淫邪的人类,平时很难见到阿七这样洁净的孩子,激动令他们瞬时丑态百出。他们开始向阿七吐露污秽的心声、做出令人作呕的下流动作,他们所形成的包围圈,越来越小。

四十愤怒地冲他们咆哮起来。他模仿狮子的动作和声音,想把他们吓走,想从他们的包围中找到一个突破口,逃出去。令四十感到愤怒的是,阿七完全不知这几人在表达什么意思。她仍然扮演着一个称职的好奇者,她目光灼灼,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真是个傻子!四十在心里斥骂着阿七,产生了立即弃阿七而去的念头。但是,他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开始竭尽全力保护阿七。他将阿七拖到自己身后,面对着组成包围圈的几个淫人,身体敏捷地转来转去。包围圈更小了。有一个人的手,甚至伸到了阿七脸上摸了一下。四十急中生智,大喊一声:“残暴者来了!”

残暴者指的是居住在门上标注有“残暴”二字房间的人类。人类中心有二十个残暴者,分居于三个房间。他们,是其他所有房间里的人,都避之不及的人類。听到四十的呐喊,包围圈迅速解散,淫邪者们争抢着跑回自己的房间,等他们意识到上了四十的当,四十已经拉着阿七跑到了他们隔壁的隔壁的房间门外。他们没有追出去,因为他们知道,那个房间里的人不好惹。

那个房间的门上标着“暴躁D”。由于跑得太急,四十和阿七在这儿撞到了一个刚出门的人身上。

“你向我说对不起!必须向我说对不起!”那人拉住四十和阿七,怒吼道。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说对不起就完了?你刚才把我撞疼了,这账怎么算?”

这名暴躁者,用人类历史上最拙劣的街头话术,对四十和阿七纠缠不休。暴躁往往也是无脑的代名词。一如先前,阿七对这人依然表现出了好奇。真是奇怪!人类的好奇总是愈满足愈丰沛。在人类中心待得越久,阿七越好奇。她大概全然将她的“爸爸”抛到脑后了。四十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他的保护,她此刻还能不能有如此丰沛的好奇心。不可能的,她一定早已被分尸了,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被吃掉。人类中心的食物,最好的是人类粮仓里贮存的麦子和大豆,最差的是垃圾再生的食物,这里的人类肠胃里最缺乏的是蛋白质,阿七不被他们马上吃掉才怪。

该怎么摆脱这个处于无脑状态下的暴躁之徒?如果与他争执,他会变得越来越无脑,很可能会不计后果地与四十干一架。四十飞快地四下察看,他看到前方相邻房间的门上标注着“自私G”,同时,一个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向那房间走去。有了!四十运足嘴上的气力,向过路人的后背吐了一口唾液,而后,四十高声喊道:“他向你吐口水了!”

那人停下脚步,并把手伸到后背,摸到了唾液,之后,她生气地疾步走向四十身边的这名暴躁者,给了他一记耳光。“你有病吗?”这女人喝斥道。

四十悄没声儿地拉着阿七,屈身从这二人之间的空隙跑出。四十确信,这一男一女将会吵很久很久。一个自私的女人,通常不惹别人,一旦有人冒犯了她,她绝对要对方好看。而且自私者对吵架这门技术是精通的,时常让自己处于无脑状态的暴躁者绝不是她的对手。四十偷偷地笑着,从“自私G”的门外一掠而过。经过时的短短一秒钟里,四十偷眼看到,“自私G”五平方米的房间被里面的几名居住者划分成均等的几份。四十完全能够想象,这房间里,一定每天都会上演因同居者侵占区域而与其大加争执的事。如此说来,这女人一定是人类中心的几个吵架高手之一,真替暴躁者担心。不过,四十也替女人担心,万一暴躁者吵不过直接动手,她就完了。人类中心的管理者对圈禁在其中的人类之间的自相残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每天,这里都会发生同类相残的事。

四十才不管那一男一女是否自相残杀,谁死谁生,都是自找的。四十现在忙于自己的行动计划。他拉着阿七在螺旋形走廊里狂奔着。

“太好玩了!这儿真的太好玩了!这儿的人都太有意思了!每天这儿都这么好玩吗?”阿七兴奋地向四十倾吐着心声,“我都不想回家去了。我都不想找一个朋友回去跟我一起住了。我想住在这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四十大声地向阿七承诺着。他也高兴起来,为这个他中意的私人宠物现在主动提出留在人类中心而高兴。至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用担心她会逃走。“你叫什么名字?”四十温柔地问。

“我叫阿七!”

四十猛地站住了。阿七?她是“蛹”里的七号房培育出来的。七号房的基因来自莎士比亚。四十吃惊,是因为他先前觉得阿七太蠢了,觉得她一定是玛丽莲·梦露亲戚的基因培育而成的。没想到,她身上居然带有他喜欢的莎士比亚的基因。四十对阿七的好感倍增。

“蛹”是机器人社会里专门用于生产宠物人的单位,为了确保宠物人的优质,用于培育宠物人的基因,都来自人类历史上的伟人或名人,比如爱因斯坦、牛顿、林肯、莎士比亚、孔子、贝多芬、肖邦、比尔·盖茨、巴菲特等,要找到这些人的基因,机器人费了太大的劲,真的是刨坟掘墓的事情都做出来了,即便这样,有一些伟人或名人的基因还是难以取得,只好退而求其次地用他们亲戚的后代的基因取代,玛丽莲·梦露的基因就没找到,“蛹”里代用的,就是她某个亲戚的后代的基因。

关于宠物人的基因来源,四十也是来到人类中心之后,综合各种亦真亦假的信息,推理出来的。他还推理出,先前生产他的“四十”号房,基因来自于希特勒。他对此颇感自得。原来,他历经艰险成为少数在这儿存活下来的宠物人之一,得益于他基因里的阴毒,得益于他是天才的阴毒者。

“你会朗诵话剧对白吗?”四十快活地问阿七。

“会啊!”阿七高兴地说,“我喜欢莎士比亚的一部戏剧,里面一个女孩叫朱丽叶。她有一段台词,我读给你听?”

果然是莎士比亚基因的延续者,四十欣喜地把阿七拉紧了一些,他更加不想她被她的主人带回去,更加不想她死,更加不想她被这儿别的人类抢走了。但是,他不要听阿七朗诵,如此惊险、争分夺秒逃跑的时候,他哪有心思听她朗诵?

“你叫什么?”见四十没有接她先前的话茬,阿七便懂事地转移话题。

“你可以叫我……主人!”四十试探地说道。

他不知道阿七现在是否识字。从前,他做宠物人时,是不识字的。机器人最怕宠物人识字,就算再宠爱自己的宠物人,也不会让其识字。文字是最益智的事物,不管是否爱他的宠物人,机器人都选择不让他识字。他们希望宠物人保持一点傻气,这样会显得比较可爱。为了确保宠物人的傻气,他们会让宠物人看视频,主要是一些动画,偶尔会有一些从人类世界保留下来的比较戏剧化的影视剧。视频和文字不同,视频虽然可以愉悦宠物人的生活,丰富宠物人的见识,但不容易让宠物人变得有知识。文字则不同,文字最大的功能,就是把过去的知识成果运输到阅读者的脑中,这种运输简单、直接、高效。

四十是来到人类中心之后才识字的。当然,凭借特殊的基因,他很快让自己变得极有文化,甚至无所不知。

“主人”是什么意思,她的那个机器人主人,一定是最忌讳告知她的。所以,她一定不知道这个词的真正意思。

“好吧!主人哥哥!”阿七开心地说。

她不知道“主人”的意思。果然,她不识字。

現在,四十愉快地拉着阿七跑到先前楼层以下三层的一处所在了。四十记得,这一层有一个标注为“善良B”的房间。他要去那个房间。摆脱了几次险情,四十终于领着阿七进入了“善良B”房间。

这房间里有六个人。四十和阿七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围成一个圆圈,或蹲或盘腿坐着,他们的面前,是一个小时前传输器送来的餐饼。传输器与各个房间里面的门相连。对了!每个房间是有两个门的,一个对着外侧的螺旋形走廊,一个对着内侧的螺旋形走廊。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今天的用餐还没结束。是因为他们的谦让,耽误了用餐。

“给你吃吧!我不饿。”四十看到一个人将盘子里的一块饼推让给他身边的另一个人。

这个人微笑着,又推让给下一个人。“我也不饿,你吃吧!”

那个人,又推让给其他人。

难以想象,这样的推让,在这六个人中循环了多少次。他们一个小时内就一直在重复这样的循环吧?他们每天吃饭都这么推来让去的吗?四十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这也许是这房间里人们的一种智慧。人类中心的人们每天只能吃一顿饭,推让可以拉长用餐的时间,间接使大家觉得,他们一天吃了不止一餐,从而减少对当下食不果腹的生活的埋怨。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些善良人的智慧。从善良到达智慧是最近的。

四十带着崇敬走向他们,随后立即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们面前的这块餐饼上面布满了霉斑。哪里是什么智慧,原来是大家都不想吃这块发霉的餐饼而已。人类中心给每个人的食物都是定量的,如果一个人这一次没吃够量,下一次就可以多吃。他们推让,是想把有限的用餐机会,留给没有发霉的食物。四十正在为自己心里先前涌现的崇敬感而羞愧时,六个人忽然同时欣喜地看向四十和阿七,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孩子们!快来吃饼!”

四十急忙拉住阿七返身就要走,有人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阿七,将她拽到了他们的人圈中,四十也只好步入人圈。

“我们不吃!我们比你们更饱。”四十马上发出这样的声明,“我们迷路了,找我们的房间找了很久,找累了。我们只是想在这儿休息几分钟。”四十又迅速说明来意,“你们用你们的餐,我们就静静地待在一边儿,不打扰你们。”四十说着,要拉阿七去屋角。

哪里容得了四十做主,已经有人将那块餐饼向阿七的嘴里塞去。另一个人默契地配合此人,用力抓住了阿七的双手,防止她挣扎。但从二人嘴里流淌出来的却是甜言蜜语:“不用客气啊!想吃就吃吧!我们都是大人,你们是孩子,孩子不用跟大人客气。”

四十惊恐地看着就要碰到阿七的嘴唇的餐饼。他不能让这变质的食物碰到阿七。刚刚脱离养尊处优生活的宠物人,是不能吃人类中心的食物的。这些垃圾再生品会使宠物人过敏。食物过敏,也是来到人类中心的那些宠物人死于非命的原因之一。需要经历很长时间,宠物人的身体才能适应人类中心的食物。四十可不想阿七死在这儿,可是,该怎么拒绝他们?六个人,六张嘴,他们两张嘴,何况阿七的这张嘴形同虚设,怎么能说得过他们?四十忽然感到悲愤。悲愤的原因有二:第一,是他想起那些设法让自己适应这些食物的艰难时光;第二,他知道自己除了替阿七吃掉这块饼,没有别的办法。

“我来吃!”四十抢过这块可以说是垃圾中的垃圾的餐饼,吞食起来。他把眼泪都吃出来了。这泪不是内心痛苦所致,是口腔受到强烈刺激后的正常反应。好在,四十终于把它吞进去了。“我吃完了!现在,我们俩可以在这儿待几分钟吗?”

“当然可以啊。你们想待在这儿,我们是没意见的。”一个人快速回答四十,“但是你肯定也知道,人类中心有人类中心的规定。人类中心不允许串门。要是让管理员发现你们到我们这儿来串门,对你们不好。”

“没关系!管理员发现了,我们就说是我们强行进来的,跟你们无关。到时候,要罚也是罚我们,不会罚你们。”四十的应答显得苍白无力。

在这几个善良体质的人面前,四十的狡诈体质居然只能处于招架状态。难以想象,善良竟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强利器。

“我倒是很理解你。”刚才说话的那人,微笑着对四十说完这句话,转脸看着另外的五人,“我反正是听大家的,大家说要让他们在我们房间里待会儿,我也没意见。大家要是说不让,我也没意见。”

“我也没意见啊!我也听大家的。”被那人先盯住的人说完,同样转脸看看别人。

别的人,说出来的话,都大同小异:“我没意见!关键看大家的意见。只要大家同意,我没什么好说的。”这房间里的人,刚刚让四十见识了什么叫登峰造极的推让术,现在又集体合作着向四十解释了什么叫推诿。善良怎么可以被他们操纵成这样呢?它甚至比聪明、自私、淫荡、暴躁、残暴还深不可测呢,四十忽然对先前自己设计的计划产生了怀疑,他下面还要选择去“快乐”“豁达”“宽容”“忍耐”等房间吗?

“主人哥哥!这儿没意思。我们走吧!”阿七拉了拉四十,小声央求道。

原来,善良是最无趣的。四十在心里嘲笑这六个人,同时心里产生疑惑。按说,善良并非这几个人所表现出的这副表面一套、心里一套的样子,眼下的几个人,表现出的明显是伪装过的善良,难道是走错房间了?四十拉着阿七来到房门外,看了看上面的标注。没错,是“善良B”。正不解,四十别过头去,看到旁边那扇房门上写着“虚伪A”。

原来如此!因为靠“虚伪A”房间太近,这房间里原本善良的几人,天长日久也习得了虚伪的本事。如今,他们是善良与虚伪嫁接而成的人。都怪机器人办事太机械,没有专门设立“伪善”标记的房间。

伪善太复杂,机器人只按单一的品性进行分类。如果把复杂的品性也进行分类,一方面,这种分类无止无尽,另一方面,这种分类就失去了意义。机器人的本意就是对人类的单一品性进行专门研究,然后,择取他们最需要的单一品性,一一为它们编码,再用排列组合的方式做成诸多套餐,编入每一个机器人的系统。

弄清了这房间里的善良变异的原因,四十恼怒地唾骂了一句什么,拉着阿七快步离开这儿。他调整思路,向他认为目前应该去的房间走去。

自 我

一一九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地站在阔大的房间里。这是他的工作间、起居室、接待室。他所面对的那面墙上,是网格状的监控视频画面。这些视频,来自人类中心的各个部位。

十分钟前,他不再陪同十三寻找阿七,放任后者在人类中心的螺旋形走廊、各个房间里奔窜,而他自己,则回到了他的固定位置。

现在,一一九盯住视频网格中有十三身影的那块屏幕。画面中,十三刚跑进一个房间。片刻之后,十三又跑出来了。显然,那个房间里没有阿七。十三大步跨过走廊,又进入了一个房间。同样,片刻之后,十三又从这房间跑出。

一一九叹了一口气,为十三漫无目的的寻找。此时,在这个被灌输了冷静和同情两项指令的机器人身体里,同情占了上风。他在想,要不要立即告知十三阿七此刻的位置——回到这房间不久后,一一九就通过监控、通过与他那十名机器人部下的线上交流,发现了阿七和四十。

一一九将目光调整到另外一格视频上,那正是追踪四十和阿七的视频。此刻,四十和阿七正在一个标示为“懒惰A”的房间里,他们已经在那儿待了三分钟了。他们一定会在那儿待八分钟以上。这房间里住着人类中心最懒的五个人,他们懒得说话,懒得动,懒得驱逐入侵他们领地的两个孩子,所以两个孩子很容易在里面长时间停留。也就是说,至少有五分钟的时间,四十和阿七的位置是固定的。相对于行动中的人,固定位置的人更容易被十三找到。只要一一九现在向十三提示四十与阿七的位置,十三就能在五分钟内找到四十和阿七。十三此刻置身之处,与四十和阿七的置身之处,只相隔了一层的距离,奔跑的话,十三只需要一两分钟就能出现在“懒惰A”房间外。

要不要马上向十三发出提示呢?一一九身体里的同情在向他发出这样的问询信息。

当然不要。这是一一九迅速得出的结论。

这个结论是他身体里的冷静发出的。冷静让一一九确信,阿七对十三已经失去疗治功能,甚至,已经被污染得更严重的阿七,有可能会加快十三自杀病毒的发作。十三绝不应该将阿七带回去。阿七只能留在这儿。

冷靜永远能及时扼制同情,这就是一一九成为人类中心主管的原因。现在,一一九看到两块视频里的两路人马,十三,以及四十和阿七,正在反方向行动,一个去了上一层,一个去了下一层。十三与阿七越来越远了。一一九替十三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一一九收到了一条指令:

“十三号空气再造师已到工作时间,搜索发现他正处于你所管辖的区域,请立即找到他,当面告知他去往工作岗位。”

接到指令的一一九,看着那格有着十三身影的屏幕,皱起了眉头。

很显然,十三也已经得到了提醒回到工作岗位的指令,可十三居然还在这儿疯狂寻找他的宠物人。这一情况,在机器人世界里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机器人的思维是由指令构成的,也就是说,服从是任何一个机器人的本能亦是宿命。十三是如何做到改变自己特定的思维模式,违抗自体指令的呢?

一一九忽然对十三充满了好奇。这好奇心是建立在佩服之上的。毋庸置疑,在此之前,一一九对十三多少还是有些蔑视的。

难道,十三所具备的这种能力,是宠物人带来的?与宠物人的朝夕相处,让十三的精神世界得到了滋养?这种滋养的原理是什么?一一九思考着。随着思考,他发现他变得痛苦起来。很显然,他身体里所拥有的信息量,无法让他完成这样的思考。这样的思考对一一九来说是超限的。只有比一一九拥有更多信息量的人,才有可能完成这样的思考。那是高过一一九层级的机器人。他们,驾驭着一一九这一层级,以及之下层级的机器人。

他们是谁呢?在可以通过指令相互交流的机器人世界里,见面,变成了一件非必需的事情。只要上一层级的机器人不想,下一层级的机器人就永远无法见到他们。他们对下一层级的机器人来说,就变成了一个空洞、缥缈的存在。就像很多人类坚信其必然存在的那种叫作神灵的生物或非生物一样。

一一九不敢再思考“他们是谁”的问题。这些远高于他智慧的存在,以一一九的思维能力是难以看透的。倒是十三当下的奇特之处,一一九还是想努力思考一下。尽管,这种思考如此痛苦。

难道,宠物人的生产与投放,以及眼前这个人类中心所进行的研究,这二者之间,是有必然联系的?这种联系最终指向的是实现对人类性灵的捕捉与驾驭,是这样的吗?那么,十三此刻违背机器人定向思维的行动,是否属于一个值得重视的动向或研究成果?

机器人的宿命之一,就是没有自我。一个似乎正在实现自我的机器人,难道不值得重视吗?

这一发现让一一九感到自己似乎比从前的任何时刻都通透了一些。这是一种自我进化吗?如果他学会在思维到达瓶颈时努力突破思考限度,他就能进化,然后像十三那样实现自我?

一一九有点激动。就在这个时候,一条指令再次发送了过来:

请立即找到在你管辖区域内的十三号空气再造师!否则,你将受到处罚。

一一九迅速向他的十名管理员群发指令:立即把十三带到我这儿来!

这条指令发出后,一一九通过视频发现,最接近十三所在位置的那名管理员迅速找到了十三,将其控制住,逐层向上走来。

一一九所在的这个房间,位于这座巨型建筑的顶层。机器人用飞行器作为交通工具,所以,与人类社会所不同的是:机器人世界里,一幢建筑的出入口、大堂、管理中心,都安排在顶层。

颂 歌

十三抗拒着那名管理员对他的控制。他成功了,从那名管理员手上挣脱了出来。他快步远离此人,奔跑在螺旋形走廊上。这时,原本分处于各层的其他九名管理员,向十三聚集过来。他们离十三越来越近。

“抓住他!”

十三听到他身后先前控制他的那名管理员的喊叫声。他显然是在跟那个向十三迎面跑来的管理员说话。

不被他们抓住,显然是不可能的了。被他们抓住的结果也显而易见:他们会立即将他从人类中心驱逐出去。十三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不能自己离开,他必须带着阿七一起离开。

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怎么办?十三忽然感到自己的脑子里升腾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跳下去,跳到腔体里面去。只要你跳下去,整个人类中心的人都会关注你,阿七没有可能不关注你,而阿七,看到你跳下去,一定会主动出现在你眼前的。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令十三激动。这激动,甚至令他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完全没意识到这念头是反逻辑的:跳下去,他就死了。而他眼下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找到阿七。

看来,十三身体里的自杀病毒发作了。

十三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为此惊恐,并迅速恢复了逻辑能力,继而将那个非理性的念头压制住了。

“阿七!你在哪儿?快出来!”

十三在螺旋形走廊里疯狂地大喊着。与此同时,十三悲哀地看到,十名管理者已全部在他身边聚集。十三的身体,迅速淹没在这十个机器人中。

现在,十三被这十个机器人簇拥着走进了顶层那个大房间。在十三被押往此处的那段时间的某一刻,监视着视频的一一九看到从某个房间跑出的阿七看到了经过螺旋形走廊的十三。她正要向十三喊叫,却被四十捂住了嘴,拖进先前那个房间旁的另一个房间去了。此后,她再也没有出来。一一九看到,这个房间门上标示的是“狠毒A”。十三被押进来的时候,两个孩子还没有从这间房里出来。一一九算了算,他们应该已经进去八九分钟了。

一一九不想看这个房间里的视频。不用想他就知道“狠毒A”房间里发生了什么。极有可能,四十和阿七已经被这房间里的五人分尸了。此刻,或许他们正在享用一顿难得的美餐。那些被遗弃到人类中心的宠物人,死在“狠毒A”房的,远远多于死在其他房间的。这个房间里的五个人,是整个人类中心最具杀手潜质的人。

“兄弟!对不起!你必须离开这儿了。”一一九对刚刚被押进来的十三说。“我本来应该让他们直接送你出门,不用来我房间里多走一趟,但是,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十三按捺住烦躁,快速问道。

“宠物人……真的很有意思吗?”

一一九又沒有染上自杀病毒,所以,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要收养一个宠物人。但是,刚才的那个发现,令他觉得,宠物人对他这种梦想实现自我的人来说,也许是有用的。当然,一一九想收养的是“蛹”里那些纯洁的宠物人。他的收入比十三这个阶层的机器人可观,要去“蛹”里买一个宠物人,一点金钱上的压力都没有。他可以选里面最优质、最昂贵的宠物人。

十三没有想到一一九会问这样的问题。他虽然洞见了一一九想收养一个宠物人的心思。可是,在眼前的局面下,一一九的心思不是个笑话吗?他阻止同类去寻找钟爱的宠物人,自己却又抱着收养一个宠物人的打算,来咨询这个正在被他伤害的同类?

“你放我去找我的孩子,我就跟你讲我的那些收养感受。我会给你讲很多很多的感受,怎么样?放掉我吧,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找到我的孩子,马上就走。”十三说着说着,就央求起一一九来。

“你的孩子已经死了!”一一九小声说道。

这当然是一一九主观上的结论。他认为,两个孩子,即便其中一个孩子来自“狡诈K”,也绝无可能在“狠毒A”房间里活到现在。

“你说什么?死了?”

“……这其实是我的推测。”一一九同情地看着十三,“不过,我确信,我的推测已经成了事实。不信,我可以给你看监控。”

一一九将视频调到“狠毒A”房间。令一一九意外的是,四十和阿七并没有死。此刻,两个孩子安然无恙。不过,他们的处境,看起来并不太妙;他们被房间里的居民拎起来,倒立在墙根处。

“我的孩子!”十三欣喜地扑向屏幕,“她没死!你瞎说!她还活着。”

十三瞪了一一九一眼,就向门外冲去。一一九向他的手下示意。十三立即被控制得动弹不得。他大吼着,挣扎着,试图冲出去;但是没有用,他被控制得牢牢的。

一一九无视狂怒的十三,他调整自己的收听功能,使其有针对性地搜索,很快,他在“狠毒A”房间定格。他开始专注地收听这房间里的声音。

“我要下来!我受不了了!”这是阿七的声音,她在哭喊,“我要见爸爸!我要回家!”

“放我们下来吧!”这是四十的声音。与阿七不同,四十的声音里虽然也有慌乱,但总体听来是冷静的。

一一九好奇这少年的内心世界,也好奇刚刚过去的这至少十几分钟的时间里,他是如何让自己存活下来的。狡诈真是不凡之物,一一九对这少年身体里的那一份特别的性灵,产生了极大的敬畏。

“是你自己提出来的,让我们用十种方法折磨完你们,再吃掉你们。”一一九听到这房间里的一个居民的声音,他听说,此人是这房间的头领。“我只是遵从你的意思而已。不过,你不必着急,现在已经到第十种方法了,马上就把你放下来。”头领的语气是愉悦、放肆的。

不出意外,一定是四十用了拖延战术,才让他和阿七得以活到现在。不过,这个拖延战术显然也使他和阿七遭罪了。

“可以再增加一种吗?十一种。”倒立中的四十大声问道,“我现在特别想拉屎。哎!你们不是想让我带着排泄物给你们一并吃下去吧?这么不讲卫生吗?”

听到四十的话,一一九都快笑出来了。这个孩子,总是能想到一些托词,继续拖延时间啊。听他说的话,多么有道理啊,那房间里的人,一定会答应他这个要求的。

“行!放他下来!”头领吩咐拎着四十和阿七的四名狠毒者。

四十站定之后,迅速脱下裤子蹲在地上排泄。他如此自觉和快速,倒让这房间里的五人意外。他们还以为,四十一定会如先那样先讲一些条件,再开始排泄。四十一边排泄,一边向阿七使眼色。阿七当然误会了四十的意思,阿七以为四十在催促她效仿他的动作。她怎么可能做到?面前行为不雅的四十,已经令她羞愤不已了,她怎么可能像他一样当着别人的面做那样的动作。

“我不想……我没有……”阿七辩解道。

“你有!你跟我一样,有很多很多的排泄物。”

四十向阿七怒吼。同时,他越过自己的一堆排泄物向后退,蹲到了很接近门的地方继续。“太臭啦!你们先往里让一让。”

挡在门边的那个狠毒者捂着鼻子让到了里面。就这样,五个狠毒者全部站到里面,观摩着蹲在门口的四十。阿七忽然明白四十要干什么了。她蓦地大喊一声:“太臭啦!”

五名狠毒者以为阿七要躲避臭味,但四十明白,阿七一定是如他所指挥的那样准备好逃跑了。果然,阿七向四十身后的门口冲去。等阿七冲过来,四十迅速提上裤子站起来,拉着阿七跑向门外。

他们刚跑到螺旋形走廊上,那房间里的五人已经追了上来。怎么办?不能再被他们抓进去。四十迟疑了一下,忽然踅身跑向螺旋形走廊的边沿。

“主人哥哥!那儿危险。”阿七大声提醒四十,并下意识地追随他来到边沿。

四十毫不犹豫地扼住阿七的手,迫使她与他一起跳入了腔体。

隔着屏幕,一一九和十三都能感到四十的决绝,同样能感到阿七的不情愿。然而,两个孩子的身影,已经从屏幕中消失。很显然,他们被腔体吞没了。

十三疯了似的挣脱了控制他的管理者们,嚎叫着跑出房间。外面,各层的螺旋形走廊里,都有人探身往腔体下方看。刚刚的这桩事故,在人类中心虽不算新奇,但只要有人跳进腔体,总会引起大家的关注。

身体里的自杀病毒,在这一刻轰轰烈烈地分裂着。十三似乎听到这些病毒的狞笑。十三深吸了一口气,奋力跳入腔体。

十三头朝下坠入腔体,很快他震惊地发觉,这腔体并没有尽头。

人类中心的人看不到腔体的底部,但按照惯性思维,大家都默认这腔体一定截止于人类中心下方某处。只不过大家看不到而已。

这个惯性思维是错误的,腔体的底部并不存在。某些光线好的天气里,人类中心里的人探头往腔体望去,依稀能看到腔体底部的地面,那是他们的错觉。

他们看到的“底部”,是一种专门迷惑人类中心居民的幻影。那看上去由色彩斑驳的坚硬土层所构成的“地面”,其实只是某种影像画面的投射。

总之,长年生活在人类中心、在此间厮斗的人类,如果没有坠落腔体,根本不会知道这“地面”是不存在的。

如果他们知道这个秘密,会争先恐后地往下跳吗?

现在,十三坠落的身体已突破那作為假象的“地面”,进入了“地面”之下,这时,十三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光柱。“地面”真的来自光柱的投射啊,十三边往下坠落边想。

这光柱很长,也许有数千米,十三坠落的时间变得漫长。

坠落中的十三将身体调转过来,用舒服的直立姿势,继续在光柱里坠落。这多么像人类所记载过的濒死体验啊,“我在一个隧道里坠落,这隧道是管状的,金黄色的。万籁俱寂,我感到我的渺小和轻盈,心里充满了愉悦……”,坠落中的十三查阅自身系统里的信息,发现了一篇小说里这样一段描写。

像人类临死前所可能幻想的那样,我现在所看到、感受到的,只是一种幻觉吗?坠落中的十三很快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惊恐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他终于坠落到了光柱的端头。这端头,是更大、更辉煌的一团亮白。

“嘭”的一声,十三坠落到了这团亮白里。

与看似具象实则幻象的“地面”相反,这团亮白看着是一个庞大的“无”,却是真切可感的实体。它极其柔软,如同一个巨型的胎盘。以至于当十三终于停止弹跳,静静地停留在它之中时,居然毫发未伤。

眼前的这一切,现在的自己,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十三思忖着,从这柔软之地站立起来。这时,他看清了构成这团光影的物质,它类似于人类曾经食用过的果冻,柔软、光润、半透明,但构成这种物质的分子密度一定很大,所以它难以破损。十三惊奇地打量这个在上方被投射成“地面”的神奇之地。

是谁创造了它?是十三这个阶层的机器人永远无缘照面的高级机器人,还是人类?如果是人类,那么,机器人世界只是人类所创造的一个世界?只是整个人类世界的世界之一?这个世界终究还是人类控制着的?抑或,不是机器人,也不是人类,有一个比机器人、比人类更高级的生物或非生物,创造了这一切?创造者的用意是什么?十三脑中翻涌着这些思绪,又因根本找不到答案而自卑。就在这时,他听到这柔软之地的边沿处,传来了阿七的呼喊:“爸爸!”

循声望去,十三看到了他的孩子。

这是幻觉吗?不!不是!我没有死!十三看着远处的阿七,在心里确定了这一点。怀着难以抑制的惊喜,十三艰难地向阿七攀越过去。就在离阿七还有十来米远的时候,十三看到了她身边的四十。

这不让十三意外。意外的是,阿七的身边,除了四十,还有皱纹和那个弱智男童。

“欢迎你们也来到这里。”等十三停下脚步后,皱纹大声地说,“我比你们先到这里半天。这半天里,我终于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什么?”四十抢着问皱纹。

“首先,坠入人类中心腔体的人——不管你是自然人、宠物人,还是机器人,”皱纹说到这儿看了看十三,“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我们是被人类中心或它外面的那个世界淘汰下来的。来到这儿,我们就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弱者。”皱纹停顿了一下,她是在卖关子,“但是你们看,作为弱者,我们来到的这个地方,显然比绝望的人类中心要好。人类中心里只有绝望。在这儿,我们能看到希望。”

听皱纹说到这里,十三才想起打量周遭。十三看到,他们的身后,是一个光影微现的洞口。它看起来极深,显然通向某个未知的远方。这未知的洞穴,就是皱纹所指的“希望”了。

“为什么弱者反而得到机会奔向希望呢?”皱纹望着那洞口,聪明如她,也被自己的思维困住了,“这只能问设计这一切的人了,也许,并不是人……反正我现在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幸运地被设计者选中了。设计者显然是要让我们进入那个洞,现在,我要进去了,你们呢?”

皱纹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回答,但十三已拿定主意,要按照他如今坚信一定存在的设计者的构想,开始这段目的地未知的苦行。

十三正欲啟步,却见眼前的阿七、四十、皱纹、弱智儿童的身体同时变成光源。没等十三反应过来,四人都在瞬间化为碎片。

十三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洁白的房间里。一名机器人正示意助手去取掉十三脑门上的感应器。

“你还有时间考虑一下。考虑好了,告诉我你的决定。”待助手取走感应器,那机器人冷漠地向十三强调。

十三这才想起,他此刻置身的,是“蛹”里一个专门用来接待客户的房间。

此前,他意识里出现的一切,来自一场拟真演示。

这演示的目的,是向机器人客户尽可能详细地展示收养宠物人的风险。

“考虑好了吗?”见十三沉默不语,那机器人催促他。

“让我再考虑一下。”

十三站起身,踱步来到这房间的门口。门外,正对的那个房间里,是他此前看中的宠物人阿七。越过两道各镶有一个圆形玻璃的门,十三与阿七纯真的目光相遇。

“我要带走这个孩子!”十三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确定?”

“非常确定。”

总有办法避开风险吧,十三想。比如,在风险出现之前,去找一个比十三高阶的机器人,取走其身上的总控芯片,与十三身上的芯片置换。如此,心智进阶的十三,或许就有能力处理收养阿七后的种种风险。再比如……此刻,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十三异想天开。

无数规避风险的念头发着光,在十三“心”里闪烁,让这个可怜“人”对未来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