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性的延展
2020-09-21李广益
李广益
谈论文学,离不开人性。直接表现社会生活、刻画个体情态的自不必言,写景状物的文章表面上写的是无人之境,实则“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也离不开人性的投注。科幻小说也是一样,其独特之处在于往往将人置于科技发展造就的极端情境中,造成人与外界的深刻矛盾,于此间观照人性的复杂展演,并由是别具一格。
因此,极端情境的架构,是诸多科幻佳作获得成功的基石。《心灵重镇》是一个后灾难叙事:人类文明和地球生态因核战而毁灭,机器人成为新的世界主宰。幸存的少数人类被机器人圈养在“人类中心”,沦为后者的宠物和试验品。小说的创意不能说特别新颖,但作为机器人这个科幻经典题材的延伸,既能接上人工智能这样的时下热门话题,又关联着人与非人、自我与他者之类的哲学命题,应该说不缺少发挥空间,看作者如何演绎人与机器人的爱恨纠葛。
有意思的是,对于已经颠倒了主奴关系的机器人来说,人类竟有一种特殊的、不可替代的价值,而这价值既不在于他们对机器人的“承认”,也不是做苦力(这正是恰佩克所创robot一词的本义),像雅典奴隶一样支撑机器人城邦的繁荣,更不是类似《黑客帝国》的生物电池,而是人类丰富纷繁的情感。没有心灵的机器人,需要通过对人的研究,为自己构架一个更优质的心灵世界。
相比在核浩劫中弱不禁风的躯体,人类的心智的确是这个群体的一笔优厚财富,也难怪机器人视若珍宝、着力探究。机器人虽然是人类造物,但身体物质构成和生命运作机制全然不同,具有发展为硅基文明的潜力。《两百岁的人》中的机器人安德鲁历经千辛万苦将自己变成会衰老、会死亡、心性与常人无异的肉身人类,其实是一个融入主宰世界的碳基文明的过程。如果这个文明已然灰飞烟灭,新生文明是否还需要承继其“故心”,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机器人可以构造全新的社会形态,这是小说本可以浓墨重彩的一大看点。
大概因为作者志不在此,《心灵重镇》中的机器人技术水平索性相对偏低,这或许部分说明了他们为何要“仿人”。体内满是电子元件的机器人,驾驶飞行器居然要靠“手指触碰”而不是与飞行器建立数据通路,彼此传递信息居然要靠身体接触而不是加密通讯,寻找逃亡者居然要靠观看监控视频而不是面部识别,以及,居然会因为一时慌乱而失去逻辑运算能力——很难想象这样一群机器人是如何渡劫成功的。或许,机器人的首领要高明许多。
在这部小说中,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让人印象比较深刻的,那就是收容核战后幸存者的“人类中心”。
其一,机器人供养这里的人类,以之为研究对象,却不怎么约束人类的自相残杀,莫不是认为“自然状态”下能更好地观察人性?倘若大原则如此,行事冷静的机器人一一九又为何即刻出手杀死谋杀者呢?
其二,机器人如果要研究人类情感(作者似乎混淆了“情感”、“品性”和“能力”,以至于并置“善良、爱、忧伤”,又把“聪明”、“暴躁”、“快乐”之类混在一起),大可利用一整套的神经生物学技术,为何诉诸如此简单的分类法和观测手段?
其三,在这里当小白鼠的人类,行为方式经常令人费解。譬如“四十”这个人物,按小说中的说法是“狡诈之王”,而他与形形色色的人斗智斗勇的过程也多少证明他的过人之诈。这样一个为了求生智计百出、屡战屡胜的人,最后却在并未山穷水尽的情况下决然赴死,是否还可以再复杂一些?
至于最后人类中心吞噬一切的腔体到底通向何方,小说也没有交代,不过这也不重要了。世界破败为碎片,原来这只是南柯一梦。然而,机器降神式的“梦遁”不足以消除如影随形的荒诞气息:如果这个梦或“拟真演示”的目的,是向购买宠物人的机器人客户“尽可能细节地展示收养宠物人的风险”,那么,有能力去感受和把握这样一个梦境的机器人,真的没有心灵吗?
“人性,太人性了!”容我借用尼采的话来概括《心灵重镇》中的机器人。由于作者笔下的机器人和机器人社会未能与我们所熟知的人类和人类社会拉开足够的距离,也就无法形成丰实的极端或变异情境,承载苏恩文所说的“认知性疏离”——这种疏离,对于以人性或社会寓言为旨归的科幻小说来说,必不可少。另一方面,技术奇观以及相应的原理解说,也就是科幻小说的预言维度,可能会因为细节创意及其具现化的匮乏而失去依据。
科幻小说别号“点子文学”,一个新颖的创意对于作品来说至关重要。但若没了科学原理的细密推演,小说就失去了科幻本该有的硬核和尺度。從这个角度来看,《心灵重镇》还是偏向于纯文学作品,至于它的价值,就该另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