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是人本主义的最后堡垒
2020-09-21张艳梅
张艳梅
科幻文学的科学性与文学性,其实一直是一个有颇多争议的话题。这一起源于西方的特殊文体,与近现代自然科学发展有着密切关系。科幻小说迷原本是一个比较小众的读者圈,近年来,西方科幻电影不断引进,星云奖、雨果奖也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随着《流浪地球》上映,科幻热不断升温,以刘慈欣《三体》为代表的中国当代科幻文学,成为大众阅读和学者研究的热点。世界科幻作家代表有阿西莫夫儒勒·凡尔纳韦尔斯等;回顾中国新科幻二十多年历程,刘慈欣,王晋康,韩松,星河,陈楸帆,飞氘,郝景芳、王十月等作家为读者带来了大量经典科幻文学作品。
王棵中篇小说《心灵重镇》故事背景设定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生化灾难之后,数十年间,地球表面逐渐寸草不生,没有任何植被,只有黝黑的岩石和褐色皲裂的风化物。人类失去了基本生存条件和美好家园,机器人从人类手里接管地球。小说建构了三个世界,机器人世界、宠物人世界和自然人世界。这三个世界相互关联,彼此映照,既是人类世界不同发展层级的宏观象征,是人性不同侧面的微观隐喻。
一、谁是主人,谁是宠物?
机器人世界同样划分了等级,统治者属于极少数,拥有更多资源更加智能;大部分机器人需要通过劳动获得生存机会,因为没有开发其他星球,机器人只能通过空气再造、土壤再造、水源再造来努力修复地球。机器人外表看起来无性别,美得不真实,被注入了不同性格属性,有的冷漠残忍,有的温柔善良。作为拟人类社会,机器人同样会孤独,疲惫,生病,厌世和自杀。一三和一一九是小说重点写到的两个机器人。一三是一个空气再造师,收养阿七的一年时间里,因为爱上了阿七(父女之爱),这种爱让他逐渐具备了自主意识,后来为了寻找阿七主动跳进腔体。一一九是高级别管理者,理性甚至冷酷,对宠物人和自然人的死亡完全无动于衷。
宠物人是被豢养的纯净人,不识字,未启蒙,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永远生活在楚门的世界。作为机器人的宠物,是从未被外面世界污染的纯净体和绝缘体,愤怒、悲伤、仇恨等情绪基本被剔除了,只保留了让人愉悦的能力。阿七和四十是两个典型的宠物人,阿七的基因是莎士比亚,四十的基因来自于希特勒。小说结尾,貌似法西斯独裁者爱上了文学艺术,最终选择玉石俱焚一起跳进腔体,其实宠物人依旧缺少真正的自我意识。
自然人是真正意义上幸存的地球人。住在心灵重镇之中,被安排进聪明,善良,优雅,谦卑,执着,快乐,豁达,宽容,忍耐,残忍,暴躁,无耻,淫邪等不同的房间(这一划分比起《分歧者》要复杂得多)。这是不同的人性图标,也是机器人的科研基地,用来研究心灵构成。阿七和四十的逃难历程,就是游历人性弱点、揭穿人性假面的过程。四十要求阿七喊自己主人,和他拼命反抗的机器人世界行为如出一辙,人类沦为机器的宠物,这一设定源自忧患意识。皱纹和低智男孩,还有伪善的、残暴的、自私的、那些“原人”,无一例外都是人性恶的表演者。
二、强大的想象力,隐喻,人类的安魂曲
1.世界的多种可能性与唯一性
我们面对的世界何去何从,智能化的未来究竟意味着什么?机器人,宠物人,自然人,虽然只是虚构的等级关系,人类的机器化,人类对智能的高度依赖,人类的物化,却正在不断成为现实。对于人类来说,未来具备多种可能性,人机结合,高度智能,科技极其发达,水源再造,土壤再造,空气再造,被摧毁的地球可以重建,或许都不是空想;而这多种可能性中有一个唯一性,那就是人类存在是前提。没有人类存在,其他社会形态、文明形态依然可能存在,对人类来说,却没有意义了。
2.身份隐喻与启蒙意图
阿七知道自己的身份,才会产生焦虑,怀疑和追问,否则始终都在蒙昧状态,陶然于无忧无虑的生活,就像铁屋子里沉睡的众人。在这个封闭世界里,有太多人沦为宠物,表演者,或者自相残杀的牺牲品。如果有一天,人类要以取悦于机器人换得存在的价值,那也就意味着人类最本质的毁灭。机器人没有心灵和情感,不会产生身份焦虑,也不会去爱,或者主动选择自杀。小说中设计的情节,自杀是一种病毒,宠物人的愉悦功能可以让病毒休眠,而有了爱的触动,机器人开始自我进化的过程。听了几亿遍莫扎特的《安魂曲》,没有灵魂的人生,魂魄如何安放?自我逃避和自我麻醉,在清醒理性之外,拥有貌似完整的自我,而身份自觉,总是带来启蒙的追问,蒙昧的快乐与清醒的痛苦在小说中得到强化。爱是否意味着占有和毁灭?四十最终宁愿拉着阿七自杀,也不愿意重新回到被奴役的世界。这里面隐含着的,大概都是作者的启蒙意图。
三、弱者拥有希望,是一种反抗还是幻觉?
机器人社会其实是人类社会的复制品。这当然是人类基于自身的想象,或者说是一种镜像,折射的还是人性。小说中,科幻不过是表现形式,灵魂依旧是对人类社会那些幽暗存在的反思。宠物人比起自然人,有着自我拯救的强烈欲望,这一欲望在四十身上表现为对宠物人身份的拒绝,对自然人世界的警惕和疏离,对机器人行为的嘲讽和揭穿;而低智少年和皱纹出于逃离意图,最终走向毁灭与自我毁灭。
1.关于奴役与自由
小说的内核是秩序反思。机器人世界等级森严,宠物人被设定好基因,自然人则被划分成不同族群。机器人有了爱的意识,会反抗指令;宠物人厌倦了主人,会选择来到人类中心;自然人想离开这个封闭世界,在实验品和表演者之间并没有选择的自由。他们都要面对残酷的斗争和死亡。什么是通往奴役之路,什么是通往自由之路?这是人类永恒的难题,为弱者预留了拯救希望,一线微光里,多少会有鲁迅《故乡》和《药》的影子,等待着人类的究竟是什么,小说并没有给出明确方向,在现实里,也没有可预期的答案吧。最终的光,显然意味着希望,回到鲁迅那里,希望是给弱者的奖励吗?鲁迅的立场肯定不是。反过来看,对于人类来说,如果必然毁灭,那些保存下来的精神遗迹又有什么意义呢?
2.关于死亡和时间
死亡是世界对人类的羞辱,为了对抗死亡,人类发明了时间。永生的机器人本来无需在意时间,反而有着精准的时间观念。秩序感的缺乏和过度强化,对于人类来说,是保持人类社会存续的基础,还是人类被异化为机器的本源?这可能是这篇小说带给我们的更深层次的思考。四十作为曾经的宠物人,被主人化学阉割,厌恶主人,才来到人类中心,并不是因为认同自己的人类身份,或者在这里可以获得情感和身份共同体;四十想把阿七培养成自己的宠物,同样是一种奴役,最后拉着阿七跳入腔体,是否可以看成是对秩序和权力的反抗?心灵重镇里,弥漫着无处不在的病毒、蔓延的自杀和波澜不惊的死亡。这一幕让我们想起《寂静岭》和《饥饿游戏》,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思考和探索的都是最本质的问题。包括对灾难的态度,以及毁灭还是拯救。
小说结尾告诉我们,十三经历的这一切都是虚拟的,这一双重虚构的设定,以及十三的“怦然心动”,带给我们更多关于技术、艺术和爱的思考。情感是人本主义的最后堡垒,也是人工智能的最大突破,艺术则是人类最后的精神避难所,当代艺术的符号化、元素化、表意性得心应手,达情则捉襟见肘。人类艺术正在不断放弃情感,而趋向于理性表达和精准表现,拥有丰富的情感成为机器的发展目标。智能世界对情感的吸附和操控越来越显著。物联网时代的陌生化,对现实生活形成压缩、离散、互文和倒影。智能AI小冰和小柯出版了自己的诗集,对人类情感、情绪的模拟,超过了很多诗人的表达。那么,艺术如何保有人类的情感力量和精神自由,依然是技术雾霾之下,我们心灵救赎的路径。这可能也是王棵更内在的忧虑和希望吧。
帕慕克说,阅读伟大的小说,就像触碰一道光,它的光源尽管模糊难定,却可以照亮整片森林。小说应该提供一种洞见,无论是基于现实生活,还是想象。当我们走进小说的内部世界,并不会迷失在幻觉的丛林里,而所有旅途都可能意味著一种思想的历险。王棵所做的,当然不仅仅是人性展览,科幻世界里有多少荒诞和残酷,就会反射出多少被遮蔽的现实真相,也会映照出多少人性的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