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街的记忆
2020-09-21缪金星
缪金星
这里的青砖黛瓦、墙头屋檐一定是长着记忆性的,一定还留有童稚追逐嬉闹的笑声,长者弓背鹤发的背影;留着货郎肩担吆喝,婚丧行头吹打;还有雨的滴答,风的盘旋。残阳夕照,月影斑驳。一切都这样安然地留在这蜿蜒狭长的小巷里。
冬日的午后,天很蓝很亮,亮能把路边的柳枝和瓦砾砖墙也折射出光来。我是想着要去那儿走走看看了。人间本惆怅,我曾醉心于刹那间的相遇,沉迷于转瞬即逝的欢悦。岁月与阅历的沉淀倒是沥去不少浮在心头、冒着些气泡的烦恼,却偏又多出一份萦怀的缠绵。那些起于鸠车童稚、竹马青梅的时光,如惊鸿照影,似绿波香梦,时时映入心湖。
这里的里弄小巷,有雕了图案的石窗,有长满水草的池塘,还有那堵满是青苔的矮墙和边上一眼吞没过儿时玻璃弹子的古井。我听说这里刚作了修旧的改造,那些门当户对或是有了另一番的摆设,有一种凝重,一份谧静,一些生疏,只萦怀在我心头的情结再也不会有变,我就像是去见一个久违的朋友,依稀恍惚。
于是,也就想到她了,想些和她一起的日子。我不知她是否也常来这里走走看看,这是我们共同拥有过的地盘,她说是青石桥边,我说是偃月街口。她曾绘声绘色地跟我说起过地名的来历,说这儿叫作“青石街”,是缘于当时街上有座石桥,桥面是用四块长青石凿成弯弓的形状拼凑而成,因着当年走的人多,桥板上早已被磨得光滑如砥。青石桥下的小河,一头连着月湖,一头通往北斗河,而月湖的水源正是从城西南几十余里外的大雷山,经集仕港,汇望春桥,入西门,再流到这儿。她说起这些事时,慢条斯理,好像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然后格格地笑。她的笑声很好听,飘在街口,好似至今都粘附在一片青苔绿草间。
我还是喜欢把这里叫做偃月街,在我以为,这样的地名才富有诗意。偃月街依傍着甬城月湖十景中的雪汀和芙蓉洲,有段史话可以追溯到北宋嘉祐年间,有位姓钱的乡绅在月湖边修起一堤,其堤圆转如半月,故名偃月。据说偃月堤上原有座红莲阁,是宋代明州郡酒务,酒务依湖而建,为的是方便取水。月湖的水,本源自四明山麓,清冽甘醇,自是酿酒佳选,称作“金波酒”。偃月街因偃月堤而得名,只可惜月湖佳酿已作酒雾散去。连昔日的河堤亦已无迹可寻,唯有青石街、三板桥、菱池、水仙庙跟,这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地名,似乎还在诉说着舟楫互答,绿柳绕湖的故事。
日光沿着墙头慢慢地爬过屋檐散去,有几处还没来得及铺装的青石板路依然一副岁月碾过的趾痕,踩在上面会有松动的石块,溅出些昨夜的雨水,洒在鞋面上。几棵高高大大“元宝树”至今守在路边。这是小时候的叫法,只为树上结着细小的果子,一串串的,犹如一个个小元宝,摘下来的瓣膜有些黏稠,落在身上能粘住衣服。再是我们一起分享着吃过的山楂片,以前是被做成硬币大小的样子,味道酸甜,含在嘴里任由慢慢融化,能把舌苔染出一抹红晕。那天,眼看着太阳在狭长的巷子里慢慢斜落,耀眼的光环变得柔和,团成一轮金色的黄球,又慢慢地,黄球中心的色彩逐渐地加深,先是橙,再是红,再是紫,接着就犹如一片山楂片的颜色了。她像是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快乐,伸出染着山楂片的舌头喊着叫着要我快看,天上的落日是否一样的颜色。
夕阳下,天空像是一幅巨幅的彩绸,把些落了叶的树枝和穿梭着的鸟儿,刺绣在图画上。她的模样总是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清晰的是过去,模糊的是现在。她们家两姐妹,她是妹妹,那一年大地震死了很多人,她父亲说她指不定是哪个生灵来投的胎,为何不来个男的呀?她父亲重男轻女,喜欢有些才气的男孩。她们家的老房子边上就是“天一阁”,是个藏书的地方,很有名气。因着她父亲的关系,她自小就幻想着能变成男孩子。頭发理得短短的,从来不穿花裙子,直到后来有了恋人,才努力改变走路的姿势,学做女人的模样。
我们同在这道铺着青石板的小巷里长大。她父亲常常夸奖那个会吟诗作画的邻家男孩,这大概就是我了。不确定。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可是后来?命运竟是如此,你以为好的结果,偏就不是,你想要的,偏不会让你去得逞。然而,这样的安排也并非不好,至少,我还能想她,就像现在,就在这青石街老狮子墙门边,我的耳边又仿佛是听到了她说过的话:“就喜欢跟在后面,看你走路的样子。想着你要是老了,我也静静地跟随其后,看你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样子。真的很想能这样看着你,让你在我的视线里老去,然后,也一起老去……”
新修的青石板路被洗刷得特别干净,我仿佛又听到了她第一次穿上高跟鞋跟在我身后的的笃笃很清脆的声响,这一刻如此明了,如此清晰真切。远处的月湖隐在葱绿浓荫之中,婉若她一抹转身的倩影。巷子里的风夹着些老街坊日子里的味道,向着脸庞轻拂,蓦然间,就觉着是又回到了我们从前有过的某一天,但我想不起细节了。
原载于《曙色》2020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