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实地写生到油画创作
2020-09-17周安庆
周安庆
在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中华民族创造了无数灿烂多姿的传统文化遗产。以南朝谢赫“六法”为主要理论基础的中国画艺术发展为例,它在华夏平面造型艺术领域内一枝独秀,誉称华夏优秀文化精粹之一。随着西方社会进入“大航海”时代,明代以后我国海内外经贸、文化等往来逐渐增多。西方绘画艺术品流入本土的时间,至少可以追溯到16世纪意大利天主教士利玛窦来华传教时期前后。
西洋画相对于中国画来说,一是彼此采用的绘画材料和工具不同,具体表现效果相异;二是前者在造型手段上主要凭借空间体积和光影色彩等要素来表现,后者以线条、水墨等元素表现为主;三是前者在具体创作中比较注重客体写实,借以阐发作者内心世界的“天人相分”、理性求真等理念,而后者则通过对客体的写意性表达来反映画家心灵上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境界,尽情地表现自身气质人格与内心感悟等。近代“鸦片战争”之后,长期闭关的清代中国门户被撞开,“西风东渐”逐渐对华夏社会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在不断追求多元化等格局的影响下,西洋艺术开始真正地为中国广大民众所接受。20世纪初前后,一些中国学子纷纷前往西方和东瀛研习海外艺术,回国后致力于融汇东西的油画民族化和中国画改良等探索运动。徐悲鸿便是其中的一位佼佼者,后来成为20世纪中国最富盛名的绘画大家及现代美术教育奠基者之一。
徐悲鸿原名寿康,后来改名“悲鸿”,1895年7月19日出身于江苏宜兴亭桥镇一个私塾先生之家。身为家中长子的他自幼随父亲徐达章习画,很快便展露出绘画天分。17岁那年前往沪上谋生,一度求学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20岁时考入上海震旦大学。他在此期间得到了周湘、高剑父、高奇峰等人指点,又拜寓居沪上的清末耆宿康有为为师,由此打下了较好的传统文艺功底。1917年徐悲鸿东渡日本考察美术,1919年又公费前往法国留学,先是进入朱利安画院学习素描,后入巴黎国立美术学校研习油画,并得到佛朗索瓦·弗拉盖、费尔南德·柯罗蒙、阿尔伯特·贝纳尔和帕斯卡·达仰·布弗莱等名师指导,系统接受严谨的专业训练。他还相继游历欧洲一些重要的美术馆与博物馆,认真观摩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艺术名作,悉心锤炼个人绘画技巧,在艺事上收益颇多。
1927年徐悲鸿留学回国,先后在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北平(今北京)藝术专科学校等处任教。1949年以后担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中华全国美术工作者协会(即中国美协前身)主席,在特定的社会年代不仅承担起振兴中国现代美术的历史重任,而且创建了具有华夏本土特色、影响迄今的“徐悲鸿教学思想体系”,为国家和社会培养了不少优秀的专门人才。徐悲鸿生前曾在法国、比利时、意大利、德国、前苏联、新加坡、印度等国,以及我国上海、南京、香港、重庆、北京等地举办作品联展或个人画展,一些作品为海内外美术馆、博物馆和私人典藏。1953年9月26日,徐悲鸿在北京溘然病逝,走完了自己50多年的人生旅途。根据其生前遗愿,所保存的个人作品以及庋藏包括自谓“悲鸿生命”的唐人《八十七神仙卷》在内的古今艺术品及图书、碑帖等,全部捐赠给国家,目前大都典藏于在北京设立的徐悲鸿纪念馆中。
天资敏慧的徐悲鸿毕生勤奋努力、笔耕不辍,不仅擅长油画、素描,偶作水彩画,亦善于中国画,人物、山水、花鸟、走兽等皆有,尤以画马见长,而于书法上则受恩师康有为等碑学书派的影响较深。他在绘事方面崇尚科学上的求真主义和艺术上的写实主义,坚持“为人生而艺术”、以艺报国,师法造化,继往开来,不断追求真、善、美。所作融贯中西,题材丰富多彩,内涵丰富隽永,具有时代精神,为我国现代绘画艺术和美术教育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综观徐悲鸿的艺术人生,他亦是一位富有崇高理想和家国情怀的优秀画家,主要代表作如油画《风尘三侠》《田横五百士》《徯我后》《奴隶与狮子》《珍妮小姐画像》《放下你的鞭子》《桂林山水》《喜马拉雅山之林》以及国画《九方皋》《愚公移山》《巴人汲水》《奔马》《逆风》《风雨鸡鸣》《会师东京》《漓江春雨》等,不仅具有相当高的艺术欣赏与审美价值,有些还富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或爱国主义情操,特别是在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年代,给广大国人以许多精神上的鼓舞力量,因此备受世人青睐与感佩。
在此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徐悲鸿1928年前往南京,在当时的中央大学教育学院艺术科任教,先后寓居该城鸡鸣山南麓的丹凤街和北侧的傅厚岗。徐悲鸿在南京期间多次带领学生外出采风以开拓视野,实地写生“十代都会”内外的名胜风景,从中获取体验与感悟,着力培养莘莘学子的观察、想象、造型和表现等综合创造能力。他亦得以纵情饱览古韵悠悠的六朝遗烟,倾心图画风景殊佳的远山近水,与古城金陵结下不解之缘,相继留下了一些反映该城内容的风景或人物画,如《鸡鸣寺道中》《南京台城》《画龙点睛》《月夜》等具有写实主义风格特征的传世绘画精品力作。
徐悲鸿在创作实践方面,主张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始终恪守“艺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自然与生活是艺术创作永不枯竭的动力源泉”等基本创作规律,反对一切唯形式至上,强调形式应与内容紧密结合,因此更加坚定了他所秉持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信念。在笔者过眼的不少近现代中国油画家作品中,从观察感受、对景写生、概括提炼到艺术升华成稿,徐悲鸿的素描写生稿《鸡鸣寺道中》和相同构图的油画稿《鸡鸣寺道中》,可谓是现存较早而且较能够体现出这一创作过程的绘画作品之一。
徐悲鸿笔下的佛教名刹鸡鸣寺,巍然伫立于南京城内的鸡鸣山东麓,原先为普济禅院,明初洪武年间改建为寺,太祖朱元璋亲赐寺额。该寺在历史上迭经沧桑兴废,晚清咸丰年间毁于兵燹,同治年间又予重新修葺。鸡鸣山周遭自然风光旖旎,历史遗迹较丰,人们登山访寺,东眺钟山紫气,西望长江银练,俯瞰古城内外,品赏秀色可餐的玄武湖,可谓“极登览之胜”矣!因此引得古今不少文人雅士垂青向往,纷纷寻踪探幽,诗文书画咏叹不绝。如今在北京徐悲鸿纪念馆内,典藏有3件他的《鸡鸣寺道中》同名画作,其中2幅为炭笔素描写生稿(尺幅均为纵23.5、横30.5厘米,1931年作)、另1帧则为油画稿(尺幅为纵68、横78厘米,1934年作),便是徐悲鸿衷情描绘南京鸡鸣古刹时留存下来的画作。
由于写生作为直接面对客观描绘对象的一种绘画方法,不仅可以记录画家感兴趣的客观对象之时空细节和光影变化等,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还能够不断地充实画家的创作素材库,有利于进一步增强自身创作的主观能动性。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在以崇尚客观写实为主的西画创作中,此举相对于旧时中国传统画家以“目识心记”“临渊摹笔”为主的采集客观对象信息方法来说,具有更为积极有益的作用和意义。徐悲鸿生前赴南京鸡鸣寺实地采风,如今至少留下了上述2件均绘制于辛未年(1931)的素描写生稿《鸡鸣寺道中》。
第1幅《鸡鸣寺道中》,系徐悲鸿于这年外出写生时的一个收获。人们可以想象,画家在鸡鸣山巅尽享湖光山色之后,一路向东起伏而下,透过独特的艺术视角摄取临近鸡鸣寺的一个俯视瞬间进行写生创作,该图近写佛寺,远绘山冈,逸笔草草,一气呵成。而上述第2幅同名写生稿,也许就是画家这次采风途中休憩之际,记录游人前来朝拜鸡鸣寺佛境的另一个瞬间吧?但见山间挺拔的常青松柏、虬枝横斜的落叶苍树,远近遍布的灌木与丛林,还有几个荒废的庙宇柱础则散落在山寺道旁,一位戴帽老者正有些吃力地低头拾级而上,另一个小孩坐在石砌的道栏上观景,不时兴奋地挥舞起手臂,这家大人站在小孩身后悉心照看……如此景象不乏世俗生活情味。
徐悲鸿在写生中以敏锐的目光,紧紧抓住客观物象的基本形态,同时遵循光影、明暗等相互关系,融入个人的主观感受。这两幅画稿笔法流畅自然,某些用线等处还借鉴了国画笔触。另外,或采用擦笔法、或通过“留白”与“知白守黑”等技法处理,使得所作线条面块有机结合,空间远近相宜,明暗繁简得当,景物协调和谐。此时的徐悲鸿在审美取向方面,已经摆脱自然主义中的“照搬照抄”等陈规束缚,简约凝练地勾画出最吸引人、且富有图像特征的景象,堪称眼到、心到、手到,再现作者高超的写生艺术本领。这些写生稿作为“半成品”,主要是供其将来进行绘画创作时参考所用的。当时由于种种原因,人们对于照相摄影基本尚不可奢望。
光阴似箭,一晃几年过去了!1934年徐悲鸿在教学之余,在以上述第1帧写生稿为基础上,并伴以实地采风时的“目识心记”,经过加工整理后创作了1件油画《鸡鸣寺道中》。从中可知,1931年徐悲鸿那次户外写生确实给其内心世界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作者寓情于艺,笔随心运,将客观物象、个人心象与创作意象有机地统一起来,从而实现从对景写生中的表现语言向真正创作中的油画语言转换。现在就让我们一起细細地品味徐悲鸿创作的这幅《鸡鸣寺道中》油画:
此刻间正值天高气爽,明媚和煦的阳光倾泻在整个鸡鸣山冈上,古朴典雅的山中佛寺掩映于苍秀蓊郁的绿阴丛中。高低不一的树影婆娑,倒映在崎岖不平的山道、寺屋及绿树上,而青石寺道则把人们的思绪牵引至庄重肃穆的佛门净地,进入更为深广、因果业报的释教世界。充沛的金色阳光、粉白色的佛殿飞檐,与周遭的斑驳光影及幽暗的景色,形成了较为强烈鲜明的冷暖明暗对比。尽管画面中了无一人,然而用于祭拜烧香的一尊三足铜鼎,却增添了几许诗意生动的气氛。清幽秀丽的山冈逶迤盘亘,隐隐在望,树丛、山峦、石阶和寺庙等景物彼此映衬,因而使得整个画境富有空间感及层次感,气质氛围显得更加丰富而完美。丽日映照之下,该图中的树丛仿佛“窸窸窣窣”作响,犹如在风中叹息,意象中的鸡鸣古刹显得格外幽静安谧,由此亦构成了动静呼应的艺术效果,富有大自然的勃勃生机与活力。画家最后在该图右下角留下朱笔“悲鸿”款识。
徐悲鸿从早期的绘画艺术比较倾向于模仿,到中期实践中着力进行继承创造,相对于同名、同类构图的现场写生稿《鸡鸣寺道中》而言,他在绘制该油画时的心态平淡而率真,并且倾注了浓烈的创作热情。所作构图协调统一,对象造型准确,运笔酣畅老到,赋彩自然生动,艺术魅力可谓“更上一层楼”!对画面中的一些细部表现也有所交代,如阳光透过树干枝叶间的空隙,在下方的景物上留下一些或明或暗的光影。徐悲鸿于朴实有力的笔触中透析出一丝丝无声的东方诗画意韵,不乏浪漫抒情色彩,从而营造出优美怡人的悠然画境。穿越烟云变幻的历史时光,观者透过图像浮想画外时空,莫不摅发怀旧之思。此外通过该画中的造型、光影、色彩等表现可见,徐悲鸿在娴熟的古典写实主义画风中已经巧妙地渗入西方印象派的一些绘画技法,平添了几分沉静秀雅的绘画感染力,同时亦体现出画家“尽精微,致广大”等美学思想,个人的绘画功底和艺术特色由此得到彰显。如此技法描绘,在徐悲鸿存世不多的其他一些风景油画中亦有不同程度上的体现。这幅《鸡鸣寺道中》不仅热情地讴歌了六朝古都金陵的名胜风物之美,而且浸润着传统文化审美心理的层层熏染,记录了画家内心流溢出来的真情实感……在此还需要补充一点说明的是,当今艺术品拍卖市场上曾经出现过两件作者均为“徐悲鸿”的油画《鸡鸣寺》(图5、图6),笔者因其真赝问题暂时无法逐一进行准确判定,故在此并未一同结合起来展开分析与评述!
人们从艺术创作规律与审美鉴赏角度对比分析上述画作,可以窥见徐悲鸿深入生活采风写生,实地感受当时鸡鸣寺畔的情景气氛,尽情地捕获蕴藏其间的自然美与艺术美,不断激发自己的绘画灵感,这本身就是一个主客观相统一、情与境相交融乃至诗与画相结合的创作过程。作者正是通过动态观察体验、概括提炼等环节,逐步升华为心中的审美意象,从一个侧面揭示了经常开展对景写生对于画家创作来说,不啻为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其中的作用意义绝不容小觑,这也是单凭照相“定格”取景来体验感悟生活所无法比拟的!即便在摄影术十分普及的当下,对景写生亦是无可替代且难以弃舍的,因为后者通过动态观察获得的相关信息应当更为完整,且比因相机镜头受限所记录下来的信息具有更高的色彩丰富性、明亮度和饱和度!而艺术家唯有经常深入到自然与生活中去观察体验,不断汲取创作养分,才有可能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作为中国现代美术史上承前启后的一位绘画大家,徐悲鸿认为:“美术之大道,在追索自然”“穷造物之情者,恒得真之美;探人生之究竟者,则能及乎真之善。顾艺术家之能事,往往偏重建立型式,开宗立派之谓也。”笔者通过对上述个案进行初步研析,不仅对于人们深入了解徐悲鸿的艺术人生、创作思想及在民族文艺复兴中所做出的历史性贡献,即便在鉴赏、收藏或投资其绘画作品时,应该讲亦是不无裨益的。另外由于徐悲鸿存世作品数量并不算多,根据1989年2月27日《文化部对新中国成立后已故著名书画家作品限制出境的鉴定标准》,他已被列入首批“作品一律不准出境者”之列。徐悲鸿的画作在当今市场上屡创拍卖交易新高,则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人们对其作品投资、收藏的追崇热度。因为任何艺术价值高的绘画作品,人们对此往往通常需要经历一个循环反复、不断提高认识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