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静秀润
——元朱文印创作之我见
2020-09-16肖春光
文/肖春光
明 文徵明 停云
清 邓石如 燕翼堂
站在何等高度去认识和把握审美对象,会直接影响我们艺术创作的水平,而个人的审美理念和倾向也决定着艺术作品的水准和高度。篆刻艺术的创作亦是如此。如何把握和理解篆刻艺术的美?明代沈野在《印说》中说:“不着声色,寂然渊然,不可涯涘,此印章之有禅理者也;形欲飞动,色若照耀,忽龙忽蛇,望之可掬,即之无物,此印章之有鬼神者也;尝之无味,至味出焉,听之无声,元音存焉,此印章之有诗者也。”这种对篆刻艺术境界美的概括,不在细节把握,重在描述篆刻的大美和艺术的共性美。先对艺术高度有认识,对格调有追求,再着眼于篆刻的基础,不致于落于恶俗之地。我们常说艺术作品可以幼稚,不成熟,但不能俗气。
有了认识,如何学习则是关键。我们不仅要对古代大量金石书画作品进行临摹学习,还要感知当代书法篆刻艺术作品的风格并结合自身的审美经验和审美认识。在此基础上,将艺术家的艺术构思再次表现、发挥。创作出的篆刻作品应具有传统与时代的双重特征,纵向传统深入学习,让我们的作品深邃、内敛,有根可依。学习传统越多越深入,在今后的创作过程中及自我风格蜕变中就越自如,作品所呈现出的面貌也就越自然,不做作;横向对当代的借鉴,可以给予我们很多当代如何解读传统的启示,便于了解传统。古代经典作品相对比较内敛,不容易学到其精髓,今人把其优点放大而形成独特的个人风貌,特点鲜明。所以从今人借鉴到好的东西,使自己的作品有时代的特征,有鲜活的生命力,加之传统的滋养,才能使我们的作品养分充足,做到愈古愈新。所以说纵横两向的学习是十分必要和有效的方法,有传统的滋养就不会在创新中迷失,有时代的借鉴,就不会一味地摹古而失去自我。好的方法,可使我们工作、学习起来事半功倍。明白这一点才能更加客观地认识元朱文印,学习其中所蕴含的平和典雅与工稳秀润的美,将传统性与时代性更好地结合起来。
清 丁敬 烟云供养
清 吴让之 画梅乞米
首先,学习的对象十分重要,也就是平时我们所说的取法。孔子教育学生就有“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平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所以定要在传统经典中挑选,且一定要选自己喜欢的。从经典中选取,就不会有所失;选自己喜欢的,就会有十足的兴趣。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感兴趣就会自觉地开动脑筋挖空心思去琢磨、理解、消化,并运用到实际的创作中去。可能初期是肤浅的,但却是最真实的表达。久而久之,不断地实践、运用、学习交替往复,创作能力自然会得到快速提升,这正是取法的重要性。
元朱文印风格静雅秀逸、工致隽美是工稳一路的代表形式之一。“工”是元朱文印实践的技术准则及基本的技术手段,“雅”则是追求理想境界上和形式上的表达方式。我初学篆刻就被唯美的元朱文印所打动,从而先取法近代元朱文大家陈巨来的印风。工稳、典雅、平和、秀润是陈巨来篆刻艺术的具体形式和基本特征,他的元朱文印是最能体现这种审美追求的,正如他在《安持精舍印话》中写道:“宋元圆朱文创自吾(吾丘衍)赵(赵孟),其篆法、章法上与古玺汉印,下及浙皖等派相较,当是另一番境界。学之亦最为不易。要之,圆朱文篆法纯宗《说文》,笔画不尚增减,宜细宜工,细则易弱至柔软无力,气魄毫无;工则易板,犹如剞劂中之宋体书,生硬无韵。必也使布置匀整,雅静秀润,人所有,不必有;人所无,不必无,则印既成,自然神情轩朗。”此段文字阐明了元朱文印创作的技术要求和审美倾向。我笃行其元朱文创作理念且结合自身认识,并承袭宋元,上溯隋唐之风,追其源头。将隋唐官印中的圆融、宽博的气象纳于其中,把握“工”和“雅”这两个元朱文创作的最基本要素。隋唐官印体现了时代的审美性,结篆由小篆和汉摹篆结合洐变而来,多了变化和生动;整体上愈巧愈拙、奇正相生、方圆相济、疏密多变;线条圆劲丰厚、刚健雄强、流动中不失涩劲;其线条的意味耐人寻味,似铜浇铁铸,结实有力、韧性十足。可从中寻求到线条的厚度、弹性、韧性、圆劲的质感。避其元朱文细、弱、小巧之失,力争气息雍容、典雅、高古、醇厚。
其次,元朱文印入印文字主要以小篆为主。从清代的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到后来的王福庵、韩登安等,书印融会贯通,小篆的书法成就,自成一家,可称其为典范。清代邓石如早就有“印从书出”的倡导,篆刻的书写能力对篆刻创作的重要性,在篆刻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篆刻家的小篆书写能力往往直接影响到元朱文印的创作水准,除小篆外对其他篆法的涉猎,对字法表现形式多样性的掌握也是创作者丰富创作技巧的不二法门。元朱文印的创作中能体现篆书书写规律的地方无处不在,细微处更不可忽视。字法的和谐、单个篆字本身结体的美感、字与字之间的联系、气韵生动等都与小篆的书写能力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创作中既要整体地协调,又不能忽略篆字本身的体势之美。若生搬硬套,一定会使人有突兀之感,便失去自然的审美趣味。即有小篆书写的基础,还要将入印文字小篆进行“印化”。我将小篆“缪篆化”,调整小篆的重心,使其文字重心居中。本身小篆文字婀娜秀美,重力向上,飘逸流动,稳定性差;汉印结构严整,有时文字过于机械、平板,小篆“缪篆化”使入印文字静中蕴动,均而不呆,匀而不板,也符合印面设计的整体要求。如果说小篆是材料的话,印中的文字就是经过加工的成品,加工到什么程度和具有原始材料的多少特征,应由具体创作情况而定。在符合印面设计需要的前提下,把握“度”是非常重要的,使用伸屈、盘曲、增减等方式,合理才能不做作,使其布置均匀整饬,“印化”能力的高低直接影响结篆,是否能统一上下左右之间呼应关系,是创作水准的直接反映。
陈巨来 大风堂珍藏印
陈巨来 第一稀有
再次,章法是篆刻创作中印面的整体布局,是作品成功的关键。章法的论述诸多,明代甘旸在《印章集说》中说过:“布置成文日章法。欲臻其妙,务准绳古印,明‘六文’‘八体’字之多寡,文之朱白,印之大小,画之稀密,挪让取巧,当本乎正,使相依顾而有情,一气贯串而不悖,始尽其善。”论述全面又十分恰当。清代徐坚在《印戋说》中说:“章法如名将布阵,首尾相应,奇正相生,起伏向背,各随字势。错综离合,迥互偃仰,不假造作,天然成妙。”虽然工稳印风的章格相对写意印风要简单得多,但达到天然成妙是篆刻家在作品中共同追求的一种理想状态。在工写印风创作中不管运用多少种形式和方法,最终都是为了印面最终的和谐统一。
陈巨来 梅景书屋
陈巨来 赵叔孺氏珍藏之印
最后,刀法是篆刻艺术中最基本的技法。篆刻作品艺术水平的高低,除篆法、章法之外,刀法和线条也是至关重要的因素。文人介入篆刻艺术的创作之后,原有的方式发生了明显的改变,既篆又刻,独立完成。文人经过长期实践,刀法慢慢成熟起来,用刀刻石的过程是对篆法、章法的落实与再创作,更是赋予线条以生命的过程。明代朱简在《印章要论》中说“刀法者也,所以传笔法也”,清代赵之谦也有“古人有笔犹有墨,今人但有刀与石”的说法,说明用刀如用笔。单纯表现用刀的趣味,线条则过于刚猛;只表现笔意则过软,少了金石气。刀笔结合,既有金石气又有书写性,线条才能刚柔相济,富有生命力。元朱文印的用刀不像古玺那么丰富,相对纯粹而单一,即冲刀法,并十分理性地驾御它,使线条光洁、劲挺、流畅埋刀不露痕迹,呈现出一根周围光洁而无棱角的单一线条,看似简单的线条,精神内涵却十分丰富。要有高质量的线条,其中转折处是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不容忽视的。转折处是表现用刀笔技巧和篆书总体水准的高下之处,过方则僵,过圆则软殆,方圆之间恰到好处,承宋元之法,上溯隋唐,转折圆厚,有蟠条印之圆劲,韧且挺,且外拓,方中寓圆。“敛”也是元朱文印的一大特点。无论线条转折还是结篆直至章法,转折也是一样,有蟠条印的圆、劲、挺,但内敛其弹性和力量蓄势待发,像有弹性的铁线一样,弯转到一定的状态松开手随时弹出。
我在十余年的篆刻创作中,对于印面的设计有了些体会和经验。元朱文印风工稳,其章法也相对以工整、匀称为主。其入印文字造型不要求有大幅度的屈伸,无论是平均排布还是挪让、伸缩、穿插、盘曲,都不需要以奇造势,而是取其稳妥、均衡,给人一种静穆、端庄之美。元朱文印不缺少静的元素,怎样让它动起来,又不失沉着、端庄和平和,要把握得恰到好处,是十分有难度的。因此,处理好动静之间的关系十分重要,使二者既对立又统一存在于印面之中。参差错落易产生动感,平均分布多呈静态。在刀法上,刀痕清晰者动势,光洁无痕则是静态。过动则易浮滑散乱,过静则易平板呆滞。只有动静适中,或二者巧妙结合,才能气定神闲。
清 赵之谦 鉴古堂
元 赵孟 松雪斋
汉 巨蔡千万
元朱文印在工稳印中属极致唯美一路,愈工易板,也容易符号化、模式化,更容易变得匠气。章法如何改变此状态,要让其动起来,犹如京剧中人物的出场亮相一般,运动中忽然停顿的一瞬间,正是动与静恰如其分的结合点,表面上看是静止的,但却静中蕴动,动中有静,此时的精气神是最饱满的,耐人寻味。在实际处理上,简单地说是先立而后破的问题。先有了整齐化一的排列,营造出严整的秩序,井然有序是相对平静的,再打破单一秩序,加入所谓“和而不同”的元素。从而达到对立下的统一,复归平静和谐,也就是画龙点睛之笔了,从而产生动与静的融合,作品会更有生命力,更能吸引、打动欣赏者。
我认为元朱文印有下面几个特征:
一、净:干净、纯净、光洁,不做任何修饰。二、静:安静、静穆,动势少,静中自有禅机;三、精:精致、精到、精神,三者是递次不断迭加最后呈现出来的;四、简:简洁,均匀一致,平铺直叙;五、圆:圆厚、圆劲、圆挺,如玉箸篆中锋运笔;六、敛:内敛,精神内涵饱满;七、润:温润,最不可缺少的传统审美要素。元朱文印所具有的这些特点是技术层面的准则,也是精神气质的集中体现。
宋元文人治印的风尚,产生了元朱文印。其唯美艺术风格给人以无限美好的遐想,历代印人承其特定的风格,不断探索内涵,挖掘内在玄奥。随着时代发展,元朱文印也必然产生新的内容和形式,还有很多需要我们去发掘和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