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手岛右卿
——手岛泰六眼中的父亲
2020-09-16刘作胜
文/刘作胜
晚年右卿
笔者按:手岛泰六先生是日本现代书法家手岛右卿先生(1901——1987)的长子,现为日本光纪念馆理事长。2019年夏,笔者因考察手岛右卿先生作品到访位于高山市的光纪念馆,其间拜访请益于手岛泰六先生,有幸聆听他讲述右卿先生许多鲜为人知的往事,这篇拙文是以当时的记录整理而成。2021年是手岛右卿先生诞辰120周年,谨以此文寄托我们对这位大家的怀念之情。
一、青春彷徨
如果手岛右卿生命中有伯乐,此人则是川谷尚亭(1886——1933)。
1913年,十二岁的右卿偶然参加了地方报社举办的书法大赛,在终评笔试现场他脱颖而出获得了第一名。由于这场比赛采取不限年龄,作品无记名的方式,主评川谷尚亭先生没有想到竟是一名小学生夺得头魁。直到川谷先生去世后,右卿才得知川谷先生对他那件作品的评语是“佳妙敬服”。与川谷先生的邂逅,成为他走向书法道路的起点,并影响了他的一生。但这却不是右卿的初衷。
右卿1901年出生于日本高知县安艺町(现安艺市),从上小学开始,拜一位叫须贺的老师学习水彩画、油画,他少年时的梦想是当个画家。绘画之余,他也爱写字。右卿晚年回忆说:“最初与其说喜欢写字,其实是喜欢写那些字形。我在家中是长子,父亲为了锻炼我,从上小学起让我每天早起送报纸,因为很多店名和门牌不认识,我就记字形,回到家后模仿着写,那些不认识的字一写就都记住了。那时候美术体很少,都是手写体,很有味道。几条街巷的大小看板都看遍了,我就去寺院的墓地看石碑,妙山寺前田默堂和尚的隶书,书道家益田石华先生的北碑风格都是我喜欢的,只是墓地到了傍晚有些可怕。”“我感觉字是立体而鲜活的,朝晖夕阴,雨洗风磨,文字焕发的神采也是不同的,我试着用笔墨去再现它,很难。”
若干年后,为了在现代展厅中凸显视觉冲击力,右卿尝试各种表现形式与技巧手法,他的“大字”“少数字”“淡墨”的作品引起了书法界的广泛注目,或许是与少年时代形成的文字造型意识有关。在日本,古来对淡墨有“不吉利”的说法,淡墨多用在葬礼上的书写,比如签名簿、礼金袋上的记名等,表示泪水落入砚池而冲淡了墨色。如今淡墨书法已经成常见的表现方式,很少有人知道右卿当年将淡墨作品推入展厅所经受的阻挠和歧视。(《背山临涛》《杜牧诗》等,在“日展”东京主会场展出后,地方的巡回展中被撤掉。)
右卿的父亲是律师,在当时也属于新派人物,他在裁判所的正对门开设了当地的第一家法律事务所。当时法律文书要用毛笔来书写,所以事务所的书生每天早上要研满一大砚的墨,右卿放学回来后,就用砚池中的剩墨来写字,那次书法竞赛获奖后,父亲十分高兴,给他买了一套文房四宝单独使用。
而对于获奖,右卿却有些不屑一顾,对他而言,去做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似乎不需要外界的认可,或者说这不过是一次偶然的运气。而稍后评委的川谷先生又托右卿的堂兄带话来,要见见他。碍于面子,右卿随堂兄来到了川谷先生家。
“我等你来呢”,在教室的玄关处,先生迎了出来。他高高的个子,留着小髭,清秀的面容给右卿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川谷先生是川北村小学的教员,在上海的同文书院留过学,大家还知道他是一个二十四岁才学书法的大家,安艺城里的老师经常拿这个例子教育学生。
“我将来想当画家,可是也喜欢写字”,右卿的眼睛里透露着些许的天真和倔强。川谷先生说:“绘画当然好,可是你的书法才能不要丢掉……学书法要明其途径,厚积薄发。”右卿似懂非懂,但他觉得既然学画得有老师,那么写字也应该有个老师,那就学学看吧,而且先生说不收学费。
从右卿家去川谷先生家往返有七公里的路程,途中要经过安艺城,渡过安艺川,安艺川有150多米宽,右卿要将裤腿高挽踩着石头渡过,遇到雨季涨水,就要绕道很远的国道桥,春雨蒙蒙中,在桥上能够看到两岸绵延的樱花。这短暂的一瞬,成为他日后回忆求学路上的一个定格。每个周日,川谷先生都坐在教室等右卿来,一对一的授课。右卿后来回忆说:“第一天上课,先生要求:入我门者,首先从端正坐姿开始,要求学书之人:一、须人品高尚。二、须师法古人。三、努力提高笔力修养。”那天回来的路上,右卿一边走一边重复着这三句话,当时他觉得第一条好像不难,第二条、第三条很难。到了晚年他说:“原来第一条最难。”
可惜入门三年后,川谷先生转赴东京求学于日下部鸣鹤先生、比田井天来先生,右卿也停止了学习。十四岁时的冬天,父亲突然病故,由于他生前参加竞选议员,花费了许多资金,因此在他去世后家道衰落,母亲带着五个子女,生活十分艰辛。右卿在十七岁中学毕业后(旧式中学为五年制)就职谋生,他要实现做画家的梦想,可是家乡从事绘画的工作并不多,他决定背着画具走出去,先去大阪,进而京都、东京,最后还去了台湾一年……一路靠卖画、为人画肖像画为生,生活十分贫困,有时三四天靠喝水充腹,尽管如此,他也不找与绘画无关的其他工作,他要把才能交给时间去考验,最后因染病而回到故乡。六年的漂泊,艰苦与青春交并,终是难忘。日本书坛诸家,望之乃文人墨士,而右卿则是眉目沧桑,另有股苍茫气,当是与经历风雨有关。
川谷先生在这期间出版了《楷书阶梯》《书道史大观》等有影响力的著作,并在大阪创办《书之研究》杂志,他一直挂念当初的这个小学生,鼓励他重新回归书法。
右卿终于放弃画家的梦想,在川谷先生的指导下,在故乡创办《南海书圣》杂志,并开班授课。然而四年后,川谷先生病逝,年仅四十六岁,去世前他将右卿托付给东京的老师比田井天来。
比田井天来(1872——1939)被誉为“日本现代书法之父”,在近代日本书法史上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有组织才能和教育才能。当时他在东京开设书学院,书坛俊彦上田桑鸠、桑原翠邦、金子鸥亭、大泽雅休等都是书学院的门生。书学院的先辈回忆说:“右卿第一天来时身着长衫,蓬头乱发,活脱脱的一个乡下人的标本,但谈吐激昂,满座都对他表示欢迎。”
天来翁的书法首重用笔,执笔提臂悬腕,运笔以侧取势,与所谓中锋迥殊。右卿观天来翁用笔,始悟先师川谷先生所言“提高笔力修养”之重要性。他说:入天来翁门之后才发现,自己以前的用笔是浑浊的。
青年时期的临书
1981年行书作品《吴融诗》
1961年5月4日北京人民大会堂,时任国务院副总理郭沫若(前排中)接见日本第二回访中书道使节团(二排右3为手岛右卿)
丰道春海(中)与西川宁(左)
1985年“日本手岛右卿书法展”在北京举办,国家副主席王震出席开幕式
在天来翁的门下,右卿收获了爱情,他与书学院的同窗、确切的说是与师母的弟子みや子喜结良缘。几十年后,右卿门下弟子也有结为夫妻的,他在婚礼致辞中说:“我不希望门下弟子结为夫妻,一般都是婚后不久,女的先以家庭事由退学,随后男的也不学了,至于我为何能坚持到今天,就是因为不听枕边风。”
1937年,右卿的作品“临乐毅论”获得第一届日本书道院展金奖,并被任命为书学院教师。这当然是出于天来翁对于他才能的褒奖。然而,在右卿入门的四年后,天来翁溘然长逝,享年68岁。
右卿的胞弟南不乘说,如果家父没有过早的去世,重视教育的父亲一定会将右卿送进大学。天来翁门生中也有人说,如果先生没有过早去世,他的后继者会是右卿。
很久以后右卿在回忆中说:“我随两位先生学艺近十年,先生没有给我们写过一张范本,学到的知识都是用眼‘偷’来的。”先生说:“寺院的小僧,念经要靠老和尚一句一句教的,永远不会有大悟。”
与身份显赫的天来翁相比,英年早逝的川谷先生,对右卿来说总是心怀着一丝苦涩。右卿成立自己的书道团体“苍龙社”(后更名为“抱云社”)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川谷先生的遗稿整理成集,用授徒的收入,出版了《尚亭先生书话集》。1943年又在东京鸠居堂为先生举办了“尚亭先生遗墨展”。
右卿后来对于师从川谷先生期间的习作,只要看到,都会毁掉,他觉得这些作品对不起先生当年的指导,或者是说对于少年自己不谙世故驰心旁骛的懊悔。350多页的《尚亭先生书话集》,右卿小心翼翼地审读着每一个字,仿佛认认真真地听了一堂课。
二、论心酒一尊
“带酒到羽田机场接我”,右卿夫人接到这封来自香港的电报后,匆匆去酒铺挑选了一瓶最贵的日本酒,抱着它赶赴机场。右卿出了机场大厅后,接过夫人递来的酒,痛饮几口后说:“中国的啤酒劲儿太小了!”一行人哈哈大笑。
1961年4月,作为“第二回访中书道使节团”的成员,右卿来华游历了一个多月,回程在香港转机时,迫不及待地给家里发了那封电报。这不过是酒豪右卿数不清逸闻当中的一个。他年轻时写过这样一幅作品,“藏不得是拙,露不得是丑”。我的理解是:人都有几分拙与丑,何必去隐藏呢?右卿的旷达任性,又何尝不是不合时宜的愚直?
对于家人来说,右卿爱酒的程度可以用“浴酒”来形容。
右卿结婚时,由于生活拮据,在离书学院较近的涉谷区上原买了一间三十多年房龄的老屋,原本是四户连接的排房,1945年被战火烧掉一半,所幸右卿家残留下来。这座靠路边的木板房,每次有汽车通过都随之震动。进门一楼是家人的生活区,二楼是右卿的书房兼教室,从孩子们记事那天起,窄小的家中就充满着酒味,父亲几乎整日酒不离手。不仅如此,每天客人弟子进出不断,一到了晚上,楼上觥筹交错,嘈杂声直至深夜。
1963年,62岁的右卿获得了日本政府的“绀绶褒章”,是书道界首位获此殊荣者。右卿没有出席授予仪式(他认为都是些不懂书法的人,去了也很无聊)。事后,文部省的官员专门将奖章送过来,小汽车停到路边,却怎么也找不到“手岛宅”,最后找到附近的派出所,在警员的指引下回到木屋前,满头大汗的官员一进门就喊:“真没想到,大艺术家怎么住在这里?”右卿晚上回来后,家人将此事告诉他,右卿说:“这家伙太失礼了,不过他也没有说错啊,哈哈哈……”
弟子们来上课,有时进行到一半,右卿就停下笔喊道:“嗯,今天就到这儿吧。”学生们知道酒席又要开始了。喝到面色泛红时,右卿又开始教导:“凡是拿不好笔的是因为你没有学会拿好酒杯……”“准时将学费交上来的人,都是写不好字的……(脑子里只记着这件事)”“右卿语录”有时让学生和家人们感到莫名其妙。
有一天,来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大和尚。第一次来的人,望着昏暗逼仄的楼梯,往往都会一脸疑惑或怯色,而今天的这位大和尚,抬腿就上,踏得楼板都颤抖。母亲悄悄说:这位和尚是有名的丰道春海先生。
丰道春海(1878——1970)是继天来翁之后书坛执牛耳者。因为他是天台宗的大僧正,所以他的身份显得更为特别。“二战”后的日本书坛主要有两大势力,以书家的出身划分为“天来派”(上田桑鸠、手岛右卿、金子鸥亭、大泽雅休等)和西川春洞(1847——1915,西川宁的父亲)的“春洞派”(丰道春海、西川宁等)。春海翁发挥个人影响力团结各派,创建日本书道美术院(右卿任理事、企画部长),并推进书道进入官办的“日展”。
春海翁年长右卿二十三岁,两者早期的合作是非常密切的。他容貌魁伟,与天来翁相似,都留着雪白的长须。这天来到后不久就开始跟右卿饮酒,起初春海翁态度悠扬,谈笑风生,随着酒量的增加,语调也愈加激昂。围绕着“日展”的评审方式,两者展开了唇枪舌战,突然大和尚站了起来,右卿也不甘示弱,进而相互揪在一起,座中诸人一时惊慌失措,又不敢出手阻拦。数个回合下来,一直鏖战至深夜。出门时,春海翁像小孩子打完了架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离开。从此两人再没有合作。
1970年9月,春海翁去世。
翌年11月,“书业50年·手岛右卿自选展”(每日新闻社主办)在银座的三越举行。主办方要授予右卿一个特殊奖项——“丰道春海奖”,遭到了右卿的拒绝。当他听说这是春海翁的遗言后,最终接受了这个奖。春海翁临终前对周围的人说:“到末了也没能给手岛君一个应有的奖项,如果可以的话,请将以我名字冠名的奖授予手岛君。”
春海翁与右卿,隔辈隔派,却能结书缘如此,想来令人感慨。
英雄惜英雄!
44岁时的自画像
1947年第4届“日展”作品《背山临涛》
1962年第10界“独立书展”作品《愚直》
三、以虚入盈
1985年5月,“日本手岛右卿书法展”在中国历史博物馆(现国家博物馆)举行,当时中国正值四个现代化的建设之中,神州大地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因为这是中日建交后首个日本书家的个展,加之当时书法界对于书法创新的探索方兴未艾,求新若渴,所以受到了广泛的关注。一个多月的展期,观众数达11万人,有人从甘肃乘30个小时的火车前来观展。
开幕式那天,宾客云集,84岁的右卿说:“这是我人生最后的舞台。”
与热闹的开幕式场面相比,右卿更喜欢坐在展厅的一隅,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或许在这些年轻人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他相信下一代对书法的认知会比自己更丰富。一年前在选作品时,右卿的观点是要交上一份“与传统不一样”的作业,不然对中国的前贤是失礼的。数千年的书法史,唯变而生,时代不同,面目各殊,倘若创作理念禁锢在有限的世界里,那就变成了重复。“精彩都不是重复前人”。北京的个展,对于右卿来说,就是要实现一次心灵深处的“虚往实归”。
在东京出发之前,他对随行的弟子们说:“这次带你们去的目的不是看我的作品,而是让你们感受一下书法母国的风土人情。”
24年前的1961年,作为“第二回访中书道使节团”的成员,右卿第一次来到中国,当时中日两国之间尚未通航,一行绕道香港从罗湖桥入境,从广州到北京乘火车60个小时。沿途广袤的大地,奔腾的黄河,那一幅幅闪过的景色,就像是过往的历史,令右卿眼里满是感动。归程又自京南下,苏杭天下秀,龙门天下雄……一路走来,他领略到憧憬已久的人文魅力。
在西安,右卿终于看到了心仪已久的“颜氏家庙碑”和“雁塔圣教序”,到了集合时间也不肯离开,他说:“在龙门石窟,西川宁迟到了30分钟,所以我也有多看30分钟的权利嘛。”
右卿是书道圈内公认的“活字典”,他的记忆力特别强,大家遇到想不起来的事就会说:去问问右卿吧。几十年前的事,他连日期都能说得很清楚。他喜欢的古帖,几乎都能背临下来。他说,我临帖都是一页一页的记。小时候跟川谷先生学字,先生所藏的法帖展开后就像一幅画似的漂亮。那时候没有复印机,也没有钱买,我就把学的那一页当成一个画面记下来,某个位置是什么字,这个字是怎样的造型,我发现有时候记错一个字,整篇的形象看起来都不舒服了,原来每一个字的造型不是孤立的。有的人靠查字典来拼凑一幅字,那些字都是不合群的。右卿给学生写范本,不写则已,要写就写整篇,然后在末尾得意地落上:某月某日右卿背临。
北京个展归来后,右卿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在病床上对长子泰六说“要写的都写完了”。
一天,每日书道会“百人书法展”的组织者来到病房求稿:如果先生不参加,今年这届的只能改成“九十九人展”了,右卿听后拔掉氧气管和输液针,让弟子搀扶着回到家中,一进门夫人就惊呆了:“这个状态写字会死掉的。”右卿一声大喝:“书家就应该握着笔死去!”
“以虚入盈”是他写的最后一幅作品。
四、父子情
手岛泰六先生说:他们小的时候,父亲的形象是“蓬发蛮声,鬼神避之”,他整日不间断地吸烟喝酒,醉了就大声喊叫,而且怒吼时的特点是拍桌子,夜深人静,楼下家人简直无法入睡。有一段时间广播“印度狼孩”的消息,姐姐听后很认真地说:每天与爸爸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们不会也变成狼孩吧。家庭成员中,母亲是最辛苦的,晚上无论伺候父亲喝酒到多晚,每天早上都会5点准时起来,先练字,然后再做早饭。每当父亲冲着母亲发火时,我们都会站在母亲一边,满怀同情地望着她。
战后的书坛百废待兴,各派争锋,大家认识到必须要成立一个各派认可的展览机制,而加入官办的“日展”是最好的方式。“日展”的全称是“日本美术展”,最初设有日本画、洋画、工艺、雕塑四个部门,因为有些人认为书道属于国语教育的书写科目,所以将书道拒之于“日展”门外。书道界成立了以艺术院会员丰道春海牵头、尾上柴舟(假名书家)、手岛右卿为委员的“日展参加委员会”,经过两年的不懈努力,终于在1947年的第四届“日展”中得以实现,这也标志着书道正式列为艺术类项目之中。
得到消息后的右卿高兴得手足舞蹈,他带着一群人回家,一进门就大喊拿酒来,母亲说:今天刚好没有酒了。但此时的父亲怎么能允许有人扫兴呢,他冲母亲挥起了拳头,可是抬起的拳头却在半空中静止了,母亲背上襁褓中的我睁大双眼盯着父亲……“那次是泰六救了妈妈呢”,母亲日后常常提起这件往事。
被子女们疏远的父亲显得很孤独。他喜欢晚上洗完澡后,趴在榻榻米上让我给他揉手,父亲的手很细长,每一个关节都很清晰,就像是外公家墙上松鹤图中的鹤爪。这双手有时候很笨拙,连衬衣的纽扣都系不好,须要母亲帮忙,可是一拿起笔来,灵活地好像在跳舞。
父亲身为长子,因为祖父去世得早而没有能够进入大学,所以他很重视对子女的教育,在我不到5岁的时候,就将我送进幼儿园,那时候小孩子入幼儿园的很少,大都是由母亲在家里带,所以我心里也很抵触。
盛夏的一天,窗外蝉声鼓噪,在楼上写字的右卿隐隐听到远处公园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他下楼对母亲说:“我怎么听到了泰六的声音了呢?”母亲找到公园把逃学的我带回了家。父亲静静地坐在那儿,眼睛望着桌子,好像陷入了沉思和无奈……他好像不知该如何是好,是不是自己平日的不检点而影响到了子女……
转眼到了幼儿园的秋季运动会,我参加的是三轮儿童车竞赛,开赛出发没多久,就听到身后传来“泰六加油、泰六加油……”的喊声,我侧目一望,原来是父亲在场外追赶着我,他穿着夏季的和服,脚蹬着木屐飞奔,头发被吹得就像一头狮子,受到鼓舞的我瞬间迸发出超强的劲头儿,第一个冲出了终点,场上的观众都对我们父子喝彩……那次运动会之后我再也没有逃过学。
小学入学后,父亲在站前的百货店给我买了一双皮鞋,我喜欢得连睡觉时都放在枕边。可是当时东京的小学生穿皮鞋的几乎没有,所以我感到有些害羞,早上出门时,我偷偷地将皮鞋藏好,换成运动鞋登校。后来好像被父亲发现了,他感到很遗憾。一天晚饭的时候,他对我们说:“要敢于做与别人不一样的事,事事与人同,往往只能步人之后。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事,把它做到最优秀。”父亲的这一席话,一直留在我的耳畔,遗憾的是我的性格与父亲正好相反,一直没能做到他要求的那样。
晚年的父亲,因为患肺气肿和胃溃疡,开始戒烟和减少酒量,蛮声也很难听到了,虽然顽固的性格没有改变,但是家人都为父亲性格变得稳重而感到高兴。父亲在临终前,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看到他苍老无力的手上满是皱纹,我低着头落下泪来,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随着年龄的增长,“父权威严”与“反抗期”阴影下形成的两代人的内战,使父子关系好像间隔着一层玻璃。我后来学习书法他好像也不赞成,他私下对好友说:“艺术不是家业,是继承不了的。除非是自己有所领悟,否则师承都只是借来的羽翼。”
1954年第10届“日展”作品《虚》
父亲性格顽固,宁折不弯,因为无心,他也襟怀坦荡,不随波逐流。孔子说,“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也年逾古稀了,蓬发蛮声的父亲已经慢慢转化为温暖的回忆,他品格中的生动、逼人的力量会在作品中不朽。
记得上幼儿园的前一天,父亲在一个小布条上写了我的名字,将它系在我的书包上。父亲说:“你看,‘泰六’这两个字,左右是对称的,所以翻过来看也是一样,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希望你将来能够表里如一。”父亲又问我:“你知道右卿这两个字的来历吗?”我说不知道,他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了“王右军”“颜真卿”,他说:“这是我最景仰的两位中国的大书法家,‘右卿’就是从这里各取一字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