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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公望《秋山招隐图》中道教思想探寻

2020-09-15周洲

艺术评鉴 2020年15期
关键词:黄公望

周洲

摘要:以哲学思想为视角研究中国传统艺术,是较为符合当时社会文化的一种方法。道家思想渊源流长,紧贴中国传统,它的导向精神已深深地浸入中国书画艺术创作中。道中观艺、艺中观道,道家思想奠定了中国古代的艺术风格,同时也影响着艺术的内在特质。这种哲学思维与艺术创作之间的互动关系成为了研究、理解传统绘画创作的钥匙。黄公望是全真教的道士,他作为书画与道兼善的大家,如何将全真教对于道的追求与绘画的表现结合在一起?《秋山招隐图》从题目、款识、图像都展示出了道教的深刻影响,为研究哲学思维与艺术创作间的互动关系提供了范例,同时,也进一步丰富了对《秋山招隐图》的解读。

关键词:《秋山招隐图》   黄公望   隐君   小洞天

中图分类号:J6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0)15-0014-04

一、黄公望学术史梳理

元代的蒙古统治者实行民族歧视政策,汉族文人团体地位低下,受到蒙古官员的猜疑、排挤。道教隐逸的精神追求在此时成为抚慰他们的一剂良药,他们隐逸于青山秀水之间,寄情于书画艺术创作,逍遥洒脱。

黄公望有极高的艺术成就,对他的研究评论也很多。元代倪瓒《清閟阁集》,钟嗣成《录鬼簿》,明清董其昌《画旨》、邓公寿的《画继》、张承泽的《庚子消夏记》、方熏的《山静居画论》、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等对黄公望的研究多集中于他的绘画技法和生平故事。近代郑秉珊的《黄子久画迹与事迹考》、温肇桐的《黄大痴艺术》、郑秉珊《黄公望》、徐邦达《溪山雨意图真伪四本考》等,学者们以黄公望的绘画技法及他的身世背景为基点来进行研究,但是他们所研究的层面较之前有了很大的拓展,采用的手法也更丰富。

80年代以来,学者们的研究成果持续迸发。徐邦达《黄公望的两幅山水画》、张守敬《黄公望和他的富春山居图》、陈传席《黄公望述评》等,这些文章开始深入分析黄公望本人及其作品的笔墨细节,学者们在前人原有的基础上开创了新的角度,在更加全面的资料和研究手段的基础上,他们对黄公望的研究得以更加深入。

不难发现,学者们针对黄公望绘画中所蕴含的道家思想方面的探析较少。如许宜兰《黄公望与道教》虽然提到了道家淡泊思想对于黄公望绘画的影响,却并未具体深入的对黄公望绘画艺术中的道家思想进行研究;蒋勋《黄公望之“逸”》重点阐述了黄公望绘画中“逸”之气韵的由来;李元清《由“理”入“道”的现实主义大师一-谈黄公望山水画的美学思想》,阐述了黄公望侧重于写实,强调对形态的准确把握,同时追求笔墨之逸趣的美学思想;学者们的研究无疑用新的视角给了我们新的启发,但是,如果想要更细致、深入地了解黄公望的绘画艺术,应切实到道家的哲学领域去挖掘,将“道中观艺、艺中观道”贯彻始终。本文将以《秋山招隐图》为例,探寻黄公望的道教思想在其藝术创作中的影响。

二、《秋山招隐图》

《秋山招隐图》是2010年北京万隆拍卖公司《少狂稚雅》的一件拍品,款识:结茅离市廛,幽心幸有托。开门尽松桧,到枕皆邱壑。山色阴晴好,林光早晚各。景固四时佳,于秋更勿略。坐纶磻石竿,意岂在鱼跃。行忘溪桥远,奚顾穿草履。兹癖吾侪久,入来当不约。莫似桃源渔,重寻路即错。此富春山之别径也,予向构一堂于其间;每春秋时焚香煮茗,游焉息焉。当晨岚夕照,月户雨窗,或登眺,或凭栏,不知身世在尘寰矣!额曰“小洞天”,图之以招,朴夫隐君同志。一峰老人黄公望画并题。

钤印:子久(白)、大痴(朱);鉴藏印:至圣七十世孙广陶印(朱)、少唐审定(朱)、岳雪楼鉴藏宋元真迹印(朱)、文震孟印(白)、高氏清吟堂鉴藏书画(朱)、梓村(朱)。

画上的印表示出其曾被文震孟、高士其、吴荣光、孔广陶收藏。文震孟是文征明曾孙、收藏颇丰;高士奇精于鉴赏,著有《江村消夏录》等;吴荣光精鉴金石书画,大痴道人的 《秋山招隐图》在《辛丑消夏记》的第四卷二十二页中被记载;孔广陶在《孔氏岳雪楼书画录》卷三、三十五中记录了他得到《秋山招隐图》的经过与狂喜的心情。

《秋山招隐图》为竖轴山水,构图比较繁密,山头多置矾石,敷以浅绎色彩。这是黄公望对于山水画的演变技法的创新,而《秋山招隐图》正属这一格。画面底端为溪岸,山势向上延伸。画面左侧主要为水,右侧为山。河水没有被山势所阻断,呈蜿蜒的s型,由远处的涓涓细流到近处的占画面近一半的河水,有明显的近大远小的关系。山体是典型的江南山丘,画面中没有特别高耸的山体,主要是一个个的小山头相接、层峦叠嶂,山水间零星坐落着草亭、小屋、木桥。离观者最近的溪岸边是一个凉亭,亭子描绘的较为简洁,一个屋檐下有四根柱子供游人歇脚。中景再往山里走有一处楼阁,描绘了两个屋檐,虽然屋内景观被树林所遮挡,但是从窗等细节的描绘能看出这里是一处住所,而非仅供游人暂歇。远景中的山深处坐落着好几处房屋,露出了三个屋檐,暗示多户人家。右侧水面上,近景处有一座简陋的独木桥,中景处的桥则更为讲究,有屋檐及柱子支撑可以遮阳避雨。

画面中还点缀了两个人物。一个在近景处,向左侧坐在溪岸边,头戴尖顶斗笠,手中延伸出了一根杆,表现了渔翁垂钓的场景。而另一个人物在独木桥上,是一个向右的侧面形象,发型为一个髻,与道士发型较为相似。他也许是刚踏入这里,应邀前往山中楼阁的“朴夫隐君同志”。画面结合款识,可看出道教思想对黄公望的影响。

三、黄公望与全真教

黄公望,字子久,号大痴。他年少时期碍蹟满怀,渴望通过科举来施展才华。然而黄公望受张闾牵连被逮捕入狱,时年四十七岁。这段失败的仕途经历成了黄公望人生中的重要转折点,上位者的腐败、官场的灰暗使他放弃了儒家教化下的入仕之路。出狱后他辞官返乡,在松江一带开启小铺以占卜为生,江南平静隐逸的生活和文人道士的环境使黄公望决心出仕奉道,并加入了全真道教。

元朝时期的全真教非常兴盛,他们强调的“屏去妄幻,独全其真”[1]教义,恰好契合了当时动荡不堪的社会的文人心理,“全真王重阳本士流……况其创教在靖康之后,河北之士正欲避金,不数十年,又遭贞佑之变,燕都之覆,河北之士又欲避元,全真遂为遗老之逋逃蔽。”[2]可推测黄公望、倪瓒等江南文人画家加入道教有寻求政治庇护的考虑。

黄公望曾数次改换名号,“改号一峰,原居松江,以卜术闲居。且今弃人间事,易姓名为苦行净坚,又号大痴翁。”字号是黄公望内心的真实写照,他想通过“痴”来消除其心中执持的我相,消除其对自我身份执持的认同。《吴中人物志》 中有他与金蓬头之间的对话:“又见金月岩老师,问曰:‘汝何人邪?答曰:‘黄子久也。师曰:‘通身不是汝,唯有此声是汝。公望于言下有悟。”[3]可知,大痴道人的“痴”正是全真教教义所要求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忘我”的精神境界。

黄公望有丰富的道教著述:《大痴道人集》《抱一含三秘诀》《抱一子三峰老人丹诀》《纸舟先生全真直指》等,像他这般道教修炼者在画家中可谓道行颇深、独领风骚。黄公望作为一个全真教道士,能够知行合一宣扬全真教教义并整理成篇、著书立说,其一心向道、身体力行,丰富了道教的教义,对全真道和内丹理论的传播贡献良多,另一方面,他修道体验也极大的影响了其艺术创作的画风与品格。

四、“招隐”与“朴夫隐君同志”

《秋山招隐图》是黄公望七十九时所画,结合道教背景,其中的款识和画面的深意值得我们探寻。题目中所提的“招隐”在文学中颇有渊源,中古时期,士人似一叶扁舟,在波涛汹涌的社会大海中,生命朝不保夕,对隐逸的向往随之深入士人的思想。士人的创作中,出现了大量的招隐诗和反招隐诗。从内容上看,除闾丘冲《招隐诗》秉承了淮南小山的原意,有招隐士出山命意之外,其他同题诗作命意多为召唤归山,多数诗作的旨义已经不在“征隐”,而是以寻隐为契机,欣赏过绿水青山的自然美景后自然产生归隐之意,实际效果是诗人由“慕隐”进而“投隐”了。

《秋山招隐图》中的招隐应该是“投隐”之意,“招隐”为题的诗发展到元代,大多表现归隐之意。黄公望款识中的第一句“结茅离市廛”开门见山表明其远离尘世,无心凡俗之感。“开门尽松桧,到枕皆邱壑。山色阴晴好,林光早晚各。”描绘自然风光、隐逸山野的状态,“莫似桃源渔,重寻路即错。”借桃源仙境的典故进一步印证了黄公望的“慕隐”“投隐”。《秋山招隐图》创作目的是“图之以招,朴夫隐君同志。”“朴夫隐君同志”中“夫”为语气助词,“朴”置于句首为姓氏,“隐君”可能是这位朴氏的字号,也可能是对他隐逸心态的一种代称,“同志”是指志趣、志向相同。隐逸心态与道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庄子缮性篇》就曾提到“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身而弗见也”[4]。可见隐士在诞生伊始便与道家有所联系。早期的隐士如尧时的许由、巢父,商代的有伯夷、叔齐等。

回到画面中,《秋山招隐图》中一共出现了两个人物形象,一个在近景的溪岸边垂钓,一个在独木桥上行走。“坐纶磻石竿,意岂在鱼跃。行忘溪桥远,奚顾穿草履。兹癖吾侪久,入来当不約。莫似桃源渔,重寻路即错。”款识中的“坐纶磻石竿”可以对应上手持鱼竿的渔夫,而“行忘溪桥远”可以大致对应上木桥中间的行人。“此富春山之别径也,予向构一堂于其间。”这暗示黄公望本人在山林的几处别院之中。因此,款识中这位朴隐君可以认为是独木桥上,前来拜访的人物形象。

隐士的分类大致有三种:

1、厌恶政治的黑暗腐败,追求高士风骨,如梁鸿、高凤。梁鸿仰慕前世高士,择妻标准是与自己有相同的隐逸志向。

2、坚持、保全内心的道,而这个道又可以细分为儒家之道和以道家为主体兼顾阴阳学说的道。井东是东汉的著名隐士,他们奉行儒家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向长、矫慎则是典型的受道教影响的隐士。汉代儒家虽一尊独大,但以“老庄”为代表的思想亦有发展,汉代尤其是东汉时期很多文人都是兼通《老子》《庄子》诸书。因此,道教的发展与隐士心态的结合不是一个巧合,而是有深厚历史根源与理论基础的。

3、有强烈的政治理想,但现实令他们失望,唯有把自己置身事外,以隐铭志,才能恪守自己的清白。

黄公望是全真教的道士,属于第二种守道的隐士。道教与隐逸的关系大致分为三个时期:汉末曹魏时期、两晋时期和南北朝时期。汉末曹魏时期道教与隐逸的关系主要停留在较为浅层次的社会因素方面,其中政治的影响居多。到了两晋时期,道教对隐逸的影响进一步贯穿于社会物质与精神生活的各个层面。东晋葛洪进行的道教改革,使道教初步接受了儒家伦理思想,儒道的相互融合促使道教与隐逸的关系更为紧密。南北朝时期,隐士文化更为盛行,文人们追求隐逸俨然成为一种风尚。经历了数百年,道教与隐士文化在养生等方面有所发展。隐士心态的表达体现在了文学作品如诗词歌赋、绘画艺术之中,使得隐逸文化出现了繁荣局面。与道教相关的意象频繁出现在以隐逸、山水、釆药等为主题的作品中。道教所提倡的生活方式在隐士团体中得以普及,道与隐进一步交融。这一时期哲学思想上的新特点是儒释道合流局面的形成。道教吸收儒学与佛教教义,将道教改造的更加合乎社会规范。道教与隐士心态的关系进入一个新的高度,出现了道隐合流的局面。[5]

五、“小洞天”

“此富春山之别径也,予向构一堂于其间;每春秋时焚香煮茗,游焉息焉。当晨岚夕照,月户雨窗,或登眺,或凭栏,不知身世在尘寰矣!额曰‘小洞天”。《秋山招隐图》中的“秋山”是富春山的别径,黄公望额曰“小洞天”。

洞天福地是道教徒心中的神仙居所和人间仙境。“洞天”意味山中有洞室通达上天,贯通诸山。《道迹经》云:“五岳及名山皆洞室。”“洞天福地”多实指名山胜地,两汉以后,随着道教发展,许多名山胜地被视为神仙所居的洞府或修道成仙的处所。日本橘朴从道教早期神仙崇拜和民间信仰来论述道教洞天福地的起源。[6]三浦国雄不仅介绍了道教洞天福地产生的时代背景,还简述了其发展过程。[7]彭易衡则从语言文化学的角度探讨“洞天”这一事物与词义的流变,他认为“洞天”是道教融汇民族文化的结果,其含义包含上古穴居中的灵魂崇拜、道家哲学中的厌世求静、封建士大夫追求隐逸生活的国情因素等。[8]张广保从道教宇宙论入手,着重论述了道教洞天福地思想与原始道教的中国古代大地观的密切关系,并认为“壶天”观念引发了洞天福地理论的形成。[9]洪玲芳从《神仙传》入手,论述了葛洪对洞天福地系统构建的影响,认为“地仙思想是洞天福地建构的理论依据,而名山实为洞天福地的雏形。”[10]

黄公望不仅在题词中点明了“洞天”,也将道家的“洞天”切实表现在了画面之中。《秋山招隐图》中有三处建筑,近景中的亭子所处位置较为平坦;中景处的楼阁处于两座山之间,遮挡形成一个“V”字型山谷;远景处的楼阁则被群山环绕起来,形成一个“U”字型甚至“O”字型的山谷。结合道教“洞天壶地”的山水观,可以较为直观的了解秋山的别有洞天,充满仙气的景象。

六、结语

黄公望《秋山招隐图》中的“招隐”题材属于道教大痴道人坚持自己内心道义的表现,表现美丽的山水来吸引“朴夫隐君同志”,与志趣相投的人一起隐逸山林、炼丹修仙。“秋山”也并非等闲,而是通往富春山的别径,黄公望称其为“小洞天”,在道教信仰中是集天地灵气的洞天福地。

道中观艺、艺中观道,黄公望结合自身经历不断反思,对于道的深刻感悟应用于艺术创造之中,将道家思想与绘画艺术相结合,从而实现了“道”与“美”的完美统一。

参考文献:

[1]李道谦.终南山神仙重阳真人全真教祖碑[M]//道藏(第19册).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

[2]陈垣.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0.

[3]阮葵生.茶余客话[M]//续修四库全书(第113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4]曹础基.庄子浅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2.

[5]杜星霖.道教与隐士心态——汉末至隋前道教与隐逸心态关系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2013年.

[6]橘朴.道教之神话传说:中国的民间信仰[M].东京:改造社,1948.

[7]三浦国雄.洞天福地小论[J].东方宗教,1983,(05).

[8]彭易衡.“洞天”之民族文化因素侧窥[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社版,2001,(08).

[9]张广保.唐以前道教洞天福地思想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10]洪玲芳.《神仙传》与洞天福地的构建[D].上海:上海大学,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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