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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勺春

2020-09-12林望荷

花火A 2020年7期
关键词:绿豆糕老爹

微博:@林望荷

摘句:每次望着那些光秃秃的胡杨树,我都分外怀念京南的春日绿柳。

作者有话说:

我也想吃绿豆糕了,馋,因为太馋了,所以才写出了这篇文……

第一章

三月露水重,桃树和梨树的枝头都被压得弯弯的。

江芍芍把梯子架在高高的院墙上,东瞅瞅,再西瞅瞅,确定没人后,便利索地爬上了梯子。

虽说这是头一次爬墙,但她觉着也并非如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某小姐未至墙头便已香汗淋漓,呸,她江芍芍可不是什么娇小姐。

等她几下爬上了墙头,江老爹爽朗的笑声便远远地传来。

“少游,小女日后全靠你教导了。她性子文弱,不喜油烟,往往掌勺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哭着说要回了,老夫也是头疼得很……”

声音愈发近了,江芍芍也愈发急了。

这些年为了逃避学厨艺,她一直装病、装身子弱,绝不能让江老爹看到她这副样子……

奈何她上下都动不了,头上的发髻全被那桃树梨树的枝丫缠到一处去了。

——缠得死死的。

“闺女,出来见客了。爹爹给你找了个师父。”

“闺女?”

江芍芍弱弱地把面前花影重叠的桃枝拨了拨,偷偷挡住自己的半张脸。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江芍芍在心底默念一万遍。

“江老爷,令爱院中的桃花倒是开得不错。”

一道淳厚微哑的声音响起,话里带了点儿似笑非笑的意思。

江芍芍暗自磨了磨牙齿,这厮绝对是发现她了。

江老爹闻言,看了看周遭的桃李,实属开得烂漫。

等等,那院墙上是怎么回事?

江老爹還没来得及喊出声,程少游虚晃了一下,便腾空跃向墙头那丛桃花,将花影中开得最粉最大的那朵连枝儿一块“摘”了下来。

“江小姐,这样很危险的。”他半揽着她,稳稳地落地。

江芍芍抬头便撞上一双促狭的狐狸眼,眼里闪着狡猾的笑。

她被看得莫名脸红,赶紧从他的怀里钻出来。

江老爹的胡子已经快被气得翘起来了:“江芍芍,怎么回事?”他这往日里文文弱弱的闺女怎么今个儿突然干起翻墙的勾当了!

江芍芍垂着脑袋,不敢说话,为今之计,只有使出她的撒手锏了……

三、二……她在心里倒数。

一,倒。

江芍芍忽地整个身子都往地上倒去。

程少游手疾眼快地把她接住,右手顺势把住她的脉搏。

——他嘴角微勾,装,你接着装。

“江老爷,令爱的身子实在羸弱,过两日就不学颠勺了,先从切菜学起吧。”

“劳烦少游教导了。”

江老爹忙唤来丫鬟,和程少游一起把江芍芍扶回房里。

程少游凑到这朵“大桃花”的耳朵旁,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看江小姐学厨艺甚是可惜,不如去学扮戏吧。”

江芍芍充耳不闻,一动不动,继续装晕。

“最好扮得像点,为师至少要教你半年呢。”

半年?

江芍芍听得两眼一黑,这下是真的晕过去了。

第二章

其实,江老爹对江芍芍的评价也半真半假吧。

江芍芍文弱是假,不喜油烟是真。

奈何江家开了个全京城最大的酒楼——醉香楼。江老爹是一心想把闺女培养成一代厨神啊。

江芍芍周岁抓周礼的时候,江老爹为她摆了一桌子的柴米油盐和锅碗瓢盆,结果她愣是一个都没抓,转头抱着娘亲的香囊傻乐。

江老爹贼心不死,又给闺女取名“勺勺”,幸好江夫人悬崖勒马,戳着他的大脑门,逼他把“勺勺”改成了“芍芍”。

“当不成厨神,当个娴静的大家闺秀也是极好的。”江芍芍咬了一口脆萝卜,“此乃我娘的原话。”

程少游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哂笑道:“且不说爬墙了,我还从未见过哪家闺秀抱着萝卜直接啃的。”

江芍芍一把将萝卜扔回案板上。

“好好切你的萝卜。记住,要‘细如头发丝儿,薄如蝉翼片儿。”程少游坐在柴火堆上,很是落拓不羁。

她气鼓鼓地反驳:“你刁难人,谁能切得跟头发丝儿一样细!”

程少游挑挑眉,慢悠悠地站起来,右手拿起旁边的一把玄铁菜刀,左手拿起箩筐里的一个白萝卜,还在手里潇洒地转了个圈儿。

江芍芍翻了个白眼,哼,花架子多。

可接下来,那刀就像是他的第三只手一样,灵巧飞快地在萝卜身上起起伏伏,动作快到她只能看到不停翻转的灰色刀影。

当——菜刀被重重地插在木案板上。旁边赫然躺着一排整齐的萝卜丝。

旁边其他的厨师听见声响,连忙凑过来看热闹。

“公子好刀法!真跟头发丝儿无异了。”说话的是老胡,醉香楼年龄最长的大厨。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实在是高!这细得放在水里都可以煮化了吧。”

江芍芍鼓着腮帮子,还嘴硬:“就是呀,那么细,一煮就化,那客人还吃什么。”

一时间,厨房内静了下来,无人再说话。

江芍芍看他们都盯着自己看,在心里打鼓,干吗,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程少游被她这模样逗笑了,解下围裙,拉着她往外走:“学了一天也累了,走,我的傻徒儿,为师带你去放放风。”

江芍芍任他牵着自己,因心里想着事,也没发觉不妥。

“以后莫要再说这些蠢话了。在庙堂上,君王以刀定天下;在庖厨内,膳夫以刀分高低。”出了门,程少游才开始跟她解释这个中缘由。

“你是醉香楼的大小姐,日后这酒楼终归还是要交到你手里的。你把刀工练好了,哪怕没有巧思做菜,光是露这一手切萝卜丝儿的功夫,也可以镇住他们了。”说着,程少游还当真捏起她衣襟上掉落的几根发丝,在她跟前比画,“喏,就这么细。”

前面说得还挺在理,后面拿她的头发干啥?她伸手去抢,他却把那几根头发丝举得高高的。

他个子高,手也长。江芍芍踮着脚,跳啊跳也够不着。

“不要了,你自个儿拿去玩吧。”她气得直跺脚。

“真不要了?”他左手握成拳放到她的跟前。

她犹豫着,等他还给自己。她不怕别的,就怕这厮偷偷拿她的头发去下蛊、做小人啊什么的。怪谈话本子里可都是这么写的!

他忽地摊开手,掌心里却什么都没有:“啊,应该是被风吹没了。”

语气相当贱。

江芍芍不理他,自个儿往前走,也没看到身后的他偷偷将右手中的几缕发丝轻轻揣进怀里。

“我们去哪儿放风?”江芍芍没好气地问。

“去一个日后你若嫁不出去了就肯定会去的地方。”程少游笑得不怀好意。

“啊?”

“尼姑庵。”

“……”

第三章

程少游要去的是这京南最大的一家庵堂——灵石庵,据说当朝太后十年前还是贵妃的时候,也曾在这里带发修行过。

他们到了庵堂门口,程少游却不进去。

他把食盒塞到江芍芍的怀里:“我是男子,出入庵堂不方便,你去,把这个交给妙言师太。”

“这里面是什么?”江芍芍狐疑地看着这个木食盒,万一里面是毒药的话,她可就被这厮当枪使了。

程少游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了。他敲了敲她的脑袋:“是绿豆糕。”

江芍芍眼睛一亮,手里小动作不停歇。

程少游手疾眼快,一把盖住被她偷偷开了一丝缝隙的食盒:“不许偷吃!”

江芍芍撇撇嘴,拎着食盒往庵堂内走去。

庵堂很大,但布置得十分素净。有小师父认识她,知道她是明月楼的大小姐,便替她通报了——多亏了江老爹每年捐的沉甸甸的香火钱。

妙言师太人很慈祥,同她寒暄了几句,便收下了她的食盒。

“这是明月楼新出的绿豆糕,寒食将至,明月楼也想为寒食日的素斋尽一份心意。”江芍芍慢条斯理地把程少游教她的这些句子背出来,差点没给憋死,“若是师太尝了觉得尚可,明月楼自当奉上千盒,权作香火钱。”

妙言师太旁边的小师父替她将食盒打开。

里面有三枚绿豆糕,却并不似寻常的圆饼状,皆为方形。

妙言师太咬了一口,眼里有异样的情绪闪过,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和善地说:“甜而不腻,又微微发涩,清凉爽口,江小姐可否告诉我这是出自哪位大厨之手?”

“他叫程少游,是我爹爹去西域采买香料时带回来的厨子,他说,这绿豆糕里,比寻常的糕子多加了青苹果汁和青柠汁。”

妙言师太闻言一怔,久久才反应过来。

她双手微颤,从袖中拿出一个平安符:“烦请江小姐代为转交,老尼身无他物,唯有赠此平安符,愿小郎君平安顺遂。”

江芍芍接过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那可是妙言师太欸!传闻她是当今太后的亲妹妹,多年前遁入空门,多少名门贵妇想和她套近乎都套不着。她居然还送程少游平安符!

出门后,江芍芍把平安符递给程少游,他也只是淡淡地收下。

江芍芍对他的印象陡然改观,一种崇敬感莫名而生:“你是不是认识妙言师太啊?”

程少游没作答,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枚油纸裹着的绿豆糕:“给你留了一个,吃吗?”

江芍芍忙不迭地点头。她方才看着师太那赞不绝口的模样就已经馋了。

江芍芍吃得欢喜,把最初的问题也抛到脑后了。程少游忍不住低声呢喃了句“呆子”,伸手替她擦掉鼻尖上蹭到的面渣。

两个人慢悠悠地往回走,夕阳落下来,江芍芍踩在他长长的影子上,头一回觉得这个师父还不赖。

第四章

在等待寒食节到来的日子里,程少游就在醉香樓里研究新菜式,也教江芍芍做菜。

江芍芍的刀工已经有了很大的长进——从前只会切萝卜块儿,如今会切萝卜条儿了。

程少游不时让她自己做些简单的菜式。当然,结果往往是十分惨不忍睹的。

诸如带了壳的番茄炒蛋,毛没除净的酱鸡翅,还有奇奇怪怪的辣椒炒樱桃……

不过,他们的师徒之谊倒是突飞猛进,尤其是当江芍芍把一碗调错了汁的酸辣汤颤巍巍地捧到程少游的跟前时,他只是笑着拍拍她的头,无奈地说了句“你呀”,便眼皮都不眨一下,把一整碗汤喝得一干二净。

江芍芍呆愣愣地问他:“不咸吗?我加了三大勺盐。”江老爹喝了一口,差点没拿藤条抽她……

程少游笑开来:“这是徒儿对为师的一片孝心,你就是端上一碗盐,为师也保管给你吃得干干净净。”

她捂着嘴笑,当真去把盐罐子给他捧了过来:“孝敬您的。”

他额头上的青筋抖了抖,把两个萝卜扔给她:“不切成丝儿,不许吃饭。”

江芍芍:“……”

总之,程少游把江芍芍是制得服服帖帖的。至于醉香楼,程少游就像会仙术似的,那些花样百出的新菜是一个接一个地出,别人蒸着吃的糕点,他偏煮着吃;别人煮着吃的肉食,他倒好,学着胡人模样,一片一片烤来吃,那香气,直飘到十里外。一时间,醉香楼客人如织,生意竟比从前更好。

江芍芍唯一一次觉得程少游不一样,是她头回学算账的那次。

那日,程少游把后厨的事忙完了,便起了逗她的心思,拉着她到柜台前教她打算盘。

小姑娘从前都是跟着娘亲学女工刺绣,跟程少游念着奇奇怪怪的口诀,拨起七七八八的算盘珠子,倒也觉得新鲜。少女明眸皓齿,双手托着腮,咯咯笑个不停。

有客人来结账,着一身玄袍,许是酒饮得太多,嘴里说出来的话也颠三倒四的:“小娘子,此酒能优惠否?”

江芍芍用手捂着鼻子,隔开他身上的酒气:“公子,再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价了。”

那客人打了个酒嗝,醉醺醺道:“那不行,你过来,陪我饮一杯酒,我再多付十两银子都可以。”

江芍芍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客人伸过来的手便被程少游死死地捏住。

他神色冷漠,浑然不似平日里与江芍芍打趣逗乐的模样。

“滚。”

那客人被他镇住,酒已醒了大半,连连道歉。

程少游收回手。那客人却趁他不注意,抬手偷偷往他的肩上劈去,掌风掠过,他被拍到地上。

那人却大声惊呼道:“你是罪奴?”

江芍芍望过去,程少游嘴角有血丝沁出,露出的耳后果然留有“奴”字刺青,怪不得他平日里总是半披着头发。

“我当是谁,原来不过是个从牢里放出来的宵小之徒。”那人一脸不屑,“也不知犯过什么事……”

“你放屁。”江芍芍厉声呵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拎起两张长板凳就往那人身上砸。

她砸得又快又狠,只听得到那人吃痛的呻吟声——震慑全场。

闻声赶来的江老爹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程少游没晕,那被江芍芍一顿砸的客人也没晕。只有江老爹,青天白日,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哐当一头栽到地上。

来人哪,把老夫那素日里文弱娇气的大闺女还回来……

第五章

江老爹很生气,把江芍芍送到柴房里关禁闭。

“我不是气你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我们是生意人,不讲究那些虚礼,我,我是气你不知天高地厚啊!”江老爹重重地叹口气,“那人一身玄袍,一看就是姜家将的人,姜之远手段有多狠辣,你不知道吗?”

江芍芍咬着唇,她当然听说过,十年前的方尚书,就是因为与姜之远政见不合,在朝堂上骂了几句姜家将,便被姜之远揭出他叛国的秘密。

方尚书满门被斩,即使是当时最受宠的贵妃,也因为是方尚书的长女,在天子之怒下,前往灵石庵带发修行。

虽然想起来有些后怕,但江芍芍嘴上仍然倔强:“可是,那个人他,他骂程少游。”

“所以,你就连命都不要了?”江老爹眼睛瞪得圆圆的。

江芍芍梗着脖子道:“我不管,反正不许骂程少游。”话一说出口,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她到底在说什么……还好柴房里昏暗,江老爹没发现她红得发烫的脸颊。

江老爹气得扔一下一句“静思己过”,就把柴房门给锁上离开了。

江芍芍抱着膝盖蜷缩在干草堆上,窗外的大月亮晃啊晃。那些往日里看过的话本子里的人全都活过来了似的,崔莺莺和红娘从月光里走出来,捂着手帕对她咿咿呀呀地唱:“怕女孩儿春心荡漾,怨粉蝶儿成双……”

江芍芍又羞又窘迫,连连摇头,正欲反驳,门外却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崔莺莺和红娘笑着离开隐入月光里:“你的他来了。”

我的他?

哪个他?

江芍芍揉揉眼睛,屋内空荡荡一片,只余月光清浅。

柴房门被打开,江芍芍抬头,一道颀长的身影闪进来,银白月光下,好一副金质玉相。

“饿了没?”程少游问她。

江芍芍想说“没饿”,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声响。

程少游递给她几枚青团:“我刚蒸的,热乎着呢。”

她红着脸接过来,软软糯糯的青团化在嘴里,不知不觉就吃了三个。

程少游看她吃得香,伸手用袖子替她擦去嘴角的油渍。

江芍芍呆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脑子里那几句“春心荡漾”的唱词又响起了。她情不自禁地开口问他:“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程少游笑开来:“可能上辈子你是被我吃掉的青团吧。”

江芍芍撇撇嘴:“我没说笑,我爹说我十岁的时候发过一场高烧,以前的好些事,我都不怎么记得了。”

程少游伸出手揉揉她的脑袋,很温柔地说:“不记得也好,有时候,很多事,好些人一輩子都想忘记,但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你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

江芍芍能感受到他的语气里有一股莫名的忧伤,她岔开话题:“程少游,给我讲讲你以前在西域的生活吧。”

程少游垂着眼睛,辨不清表情。

“西域啊,那边很苦的,远没有京南繁华。风沙大,雨水少。每次望着那些光秃秃的胡杨树,我都分外怀念京南的春日绿柳……”

“怀念京南?”江芍芍歪着头问他,“在去西域之前,你就在京南待过吗?”

“嗯。”

“那你现在回京南了,怎么没见你回家去看过呢?你以前为什么要去西域呀?还有你耳朵后面的那个刺青,你以前犯过什么事吗……”江芍芍的话匣子被打开,一股脑的疑问都跟着流了出来。

“话太多了。”程少游往她的嘴里塞了一枚青团。

江芍芍慢慢嚼着,好吧,她不问就是了。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在干草堆上坐着,也不说话,但江芍芍觉得心里有种异样的欢喜。

那种欢喜跟天上的月亮一样,淡淡的,薄薄的。

隔了很久很久,江芍芍迷迷糊糊地靠着墙角呓语:“程少游。”

“嗯。”

“你以后就留在京南好不好?”

程少游始终不作声。

江芍芍撑不住了,眼皮沉沉一耷拉,睡了过去。

程少游把她的头从冰凉的墙上挪到自己的肩上,微不可闻地说了声:“好。”

第六章

在把江芍芍关了几天后,江老爹终于松了口,把她放了出来。

出来的时候,她才真的体会到什么叫作“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小丫鬟一直拉着她叨叨:“小姐,你不知道,程神厨有多神,现在全京南的达官贵人,都想尝一口他做的绿豆糕。”

江芍芍不明所以。

“前两日,太后去灵石庵礼佛,吃了妙言师太给的一盒绿豆糕,太后对此赞不绝口,回宫时还给圣上带了一盒,连圣上都赞叹不已。你说神不神?”

江芍芍怔住,神是神,但她总觉得哪些地方怪怪的,不过又说不出来。

但她没来得及多想,程少游便来了,说是怜悯她这些日子关禁闭受罪了,要带她出去潇洒一番。

两个人从城东一路慢悠悠地玩到城西,但江芍芍总是兴致缺缺,可能是寒食节要来了,她心里总有块大石头压着似的。

程少游拉着她,神秘兮兮地说:“想不想看芍药花?”

江芍芍点点头,她名字里分明有个“芍”字,可不知为什么,江家院子里却一株芍药都没有,只栽了些普通的桃李。

程少游牵着她往城郊走去。

两个人弯弯绕绕地来到一座老宅前——看得出已经许久无人居住,白色的墙上爬满了藤蔓,朱色的大门上还贴着官府的封条,匾额被倒地的石狮子压着,只露出一个黄灰的“方”字。

江芍芍看着这荒凉的景象,咽了咽口水:“此处……和怪谈话本子里的场景略微相似哈……”

她往后退了退,想回城里去。

程少游勾勾唇,想反悔?没门。

他一下揽住她的腰,纵身一跃。

风在她的耳边呼呼地吹,她被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大声惊呼:“啊,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快离开……”

“好了,睁眼吧。”说话间,他们已经稳稳落地。

程少游无奈地叹口气,不知道这丫头一天到晚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江芍芍睁开眼,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满院子都是高低不一的芍药树,红的、白的、粉的,各色芍药开在碧绿的枝叶上,许是无人打理的缘故,那些花都开得凌乱而没有章法,看起来却分外可爱。

江芍芍小心翼翼地往花丛中走去。

“程少游,这里真美,你是怎么发现这儿的?”

“无意中路过的。”

江芍芍没注意到他眼中的悲戚,指着一棵开满粉色芍药的树说:“你看,这上面刻了字。”

粗粗壮壮的树干上,歪歪斜斜地刻了“勺勺”两个字。

“和我的名字好像。”她转过头来看他。

他淡淡地点头。

江芍芍又看了看,旁边的树上刻了“碗碗”两个字,和先前的“勺勺”不一样,字迹端方。

她同他笑:“这座宅子的主人一定爱极了美食,又是勺子,又是碗筷的。要是他还在的话,一定和我爹爹很投缘。”

程少游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是啊。”他拉着江芍芍的手,往院墙的角落走去,然后弯下腰,捡起旁边的一个废弃的铁铲,开始挖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江芍芍不解。

“挖宝。昨晚大罗神仙给我托梦说这里藏着一个宝贝。”

江芍芍抽抽嘴角,正准备说他唬小孩呢,他就从土里掏出一个木盒子。

盒子里躺着一枚小银花簪子。因年岁久远,银簪已经微微发黑了。

程少游把它拿起来,在她的头上比画:“好像小了点。”

“廢话,这是小女孩戴的东西,我小时候就经常戴这些小银花簪子。”话一脱口而出,她就觉得不对,小时候?多小的时候?她越往深处想,脑子里越是一片混沌……

程少游看她神情不对,连忙哄她:“好啦,既然挖到了,那便是缘分,你且戴上就是。”

他伸手替她插进密密的发丛里,扶她起来,牵着她慢慢往回走。

天色有些晚了,粉色的霞光很温柔地散在天边。江芍芍在走出好远后,偷偷回头望了一眼那座老宅。

在这缥缈的黄昏里,它渐渐凝成一个小点,淡到像要消失。

第七章

夜里,江芍芍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点了灯,把头上那枚小银簪取下来,对着摇摇晃晃的烛火,才看清,上面刻了两个字:方皖。

字迹端方,和白日里的“碗碗”如出一辙。

方皖,她情不自禁地念出这个名字,心底却像有一道惊雷劈过——隐隐作痛。

她捧着那枚小银簪,慢慢地睡了过去。

许是头天过于劳累,第二天她起得晚了些,小丫鬟在给她梳头的时候,才说:“今日姜府来了人,说是要请咱们的程神厨去姜将军的寿宴上掌勺,为他祝寿,光是订金就有这个数。”

小丫鬟腾出手来,比了个手势。

江芍芍嘴上笑她财迷,心里却隐隐担心。

那姜家军的狠戾残暴,所有人都知道。寿宴办得好,自然欢喜,若是出了差错……

江芍芍站起身,自己马马虎虎地绾了个发髻,就往小厨房跑。

程少游此时正在尝菜,他皱着眉,对旁边的学徒说:“盐放多了。”他方才注意到学徒往盐罐子里舀了三勺盐。

学徒也夹了一筷子,尝了一口:“不对呀,师父,我应当加多了糖才对,这么甜。”

学徒把方才的盐罐子捧起来一看:“呀,是我装错了,把白糖装进盐罐子里了……”

程少游顿住:“无碍,你把原先的盐放回来就是。”

江芍芍站在门外,不敢进去。

她捂着嘴,心里有一个想法,但又一直不敢确认。

程少游注意到门外的她,笑意又浮现在眼里:“芍芍,过来,继续切萝卜丝吧。”

江芍芍听话地进去,却没切萝卜,而是试探性地问:“可不可以不去姜府做寿宴啊?”

程少游摇摇头:“不可以。”

“可是,你都没有味觉了,还怎么做菜!”江芍芍其实也不敢确定,只是今日的事,再加上从前她端给他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汤菜……她才做出这样的猜测。

“你知道了啊,”程少游停下手里的动作,“其实,没有味觉也可以做菜,你看我,现在做的菜不就很好吗?”

“可那不一样,那是姜府,如果出了半点差池,姜之远会要人命的。”

程少游看着她:“芍芍,你不懂,这是我必须去做的事情。”

“我们把订金都退回去就好了,你别去。”江芍芍的眼泪已经快要急出来了,那时她还以为他这句话指的是订金,尚不知晓他背后沉重的过去。

他替她擦干眼泪:“怎么没戴昨日的银簪呢?”

她摸了摸头:“走得急,还没来得及戴。”

“以后记得戴着。”隔了一会,他又补了句,“我喜欢看你戴。”

江芍芍耳根微微发烫,把头低下来。

学徒早已识趣地出了门,小厨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江芍芍红着脸抽泣:“我不干,你回来了,我才戴给你看。”

他将她拥进怀里:“好,等我回来后,你天天戴给我看。”

第八章

但他终究还是食言了。

元和二十四年春,盘踞于大庆王朝二十年的戾将姜之远,于五十大寿遭人毒杀。

有人说是姜之远的仇家在宴席上动了手脚,也有人说是圣人的手笔,忌惮他功高盖主。

无论如何,没人怀疑到那个小小的厨子程少游身上。

因为那日掌勺的主厨,也和姜之远共食了菜品,一同暴毙。

除此之外,刑部又翻出一桩多年旧案,当年方尚书叛国之罪,实乃姜之远只手遮天的诬陷。天子大怒,以雷霆手段夺回姜家兵权,姜家军全员被收入御林军……

世上所有百姓皆拍手称快。

唯有醉香楼的大小姐,大病一场,高烧三天三夜。

直到江老爹请了灵石庵的妙言师太,为她诵经祈福,才得以好转。

“江小姐,莫要执念于此。你可知,当日他为什么要和姜之远一同食下那枚绿豆糕?”

“一是为了除去姜之远的戒心,二是,”妙言师太说得平静,眼里却满是强忍的悲痛,“二是为了让你和醉香楼不被牵连。只有他也死了,姜家一党,才不会怀疑到你和醉香楼身上。”

“方姨,我知道。但我真正执着的,正是我的知道。”

江芍芍别过头,有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最恨的便是她的知道——她终于全部想起来了,在这场大病之后,那丢失了十年的记忆,终于一一回来。

他不是程少游,他是程方皖,是她的方皖哥哥啊。

从前他是京城中最受宠的少年郎,外祖是礼部尚书,姨娘是当朝贵妃,父亲是翰林院程大学士,冠盖满京华。

因他的母亲和江芍芍的母亲是闺中旧友,皆工于庖膳,故而,她和程方皖自小便相识。

这满园的芍药,便是他送她的十岁的生辰贺礼。

只是,还未等到来年花开,方家便被冠上通敌的罪名。先皇多疑,为扶新帝、除外戚,便借姜之远之手,斷绝方家百年势力。

那一年,方家所有男丁被斩首示众,女眷被收入奴籍,只有贵妃和方家二小姐隐入灵石庵修行。后来,新帝登基,一个成了当朝太后,一个成了灵石庵主持妙言师太;而程方皖的母亲,方家三小姐,生生自缢于方家灵堂;也是在那年,年幼的江芍芍,经历这一切的剧变,忘记了一切。

至于程方皖,他在贵妃的庇佑下偷梁换柱,免于斩刑,被发配去了茫茫西北。

“方姨,他那些年,吃了很多苦吧。”江芍芍咬着被子,闷闷地问。

妙言师太摇摇头:“你父亲在西域找到他的时候,他连味觉都没有了。”

江芍芍紧紧抓着被子,防止自己哭出声:“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从你说出那绿豆糕里多加了青苹果汁和青柠汁的时候。我和他母亲,小字‘青苹和‘青柠,此事,只有方家人知道。那时我就明白,他回来了,于是我们开始计划。我和太后里应外合,帮他打响名声……”

原来那么早,那么早,他就开始谋划了。

江芍芍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她不敢想象,她的方皖哥哥,从前那样金尊玉贵的人,在说出“每次望着那些光秃秃的胡杨树,我都分外怀念京南的春日绿柳”时,该有多寂寥,多悲痛。

第九章

元和十四年春,京南落了场桃花微雨。

程方皖小少爷虽才十三岁,撩起小淑女来,却一点也不含糊。

他先是托人从鲁地移来了百株芍药苗,又在私塾里偷偷磨了银簪子。

十岁的小芍芍对着满院子光秃秃的芍药苗,并无半分受宠若惊。她只是微微叹口气,拿出药膏替程方皖那被夫子打得红肿的手心上药。

“芍芍,我为你磨了一枚银花簪,我把它埋在这儿,等十年后,你长大了,芍药花也都开了的时候,我们就把它挖出来,你戴上,当我的新娘子好不好?”

小芍芍一点也不怕羞,大声说着:“好。”

“可是,万一我们忘了埋在哪儿了,怎么办?”

“不怕,我们来做个记号。喏,就这两棵小芍药苗。我刻‘勺勺,你刻‘碗碗,十年后,我们就来这两棵树苗的中间挖宝吧。”

“好。”

风吹过,沾了露水的桃花扑簌簌地落了他们一身。明明还是那么年幼的少年和女郎,却仿佛已经一起白了头。

岁月未曾欺人,十年后,那个少年,真的在一丛又一丛的桃花里,和他的女郎重逢。

只是,他们再也等不到下一个十年了。

编辑/周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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