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的
2020-09-12罗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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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火》A版主编,图书策划人。
一个特立独行,还在学习如何快乐的人。
我第一次感知死亡,大概是在十岁,当时是我爸胃出血,据说便血一盆盆,我没见着,是亲戚带我去的医院。那会我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我爸妈了,我天天在外婆家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住。
我见到我妈,我妈就红着眼跟我说: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单。
我也不知道那是啥,看我妈好像眼睛都肿了,我心里也跟着很慌。
我跑到我爸的病床前,我爸流着眼泪问得直接:爸爸要是走了,你会不会想爸爸?
我的第一反应是要是爸爸走了,以后我的数学作业可怎么办呀,以后再也没有人教我数学了。
我很害羞,怯生生地说出这种担忧。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失去爸爸意味着什么。
我爸反倒笑了,笑我傻,笑我这种时候了居然还在想着数学作业。
我忽然开始哭,不知道是真的害怕爸爸走了,还是担心没人辅导作业,我的心拧成一团。
后来我爸爸回来了,他康复了,而我记得这一幕一辈子。
上高中时,我爷爷去世了,是在非常非常炎热的夏天。晚上十二点,我赶去爷爷家,大人们都在忙着葬礼的事情,我和堂妹坐在庭院里。那晚的月亮特别大,特别亮,月光就像银子一样倾泻在我们的身上,我们在说晒月亮也会把人晒黑。
出殡前一天晚上,有小偷混进来,人来人往,偷走了我堂妹的书包,里面有好几笔别人给的礼金。
堂妹发现以后就开始号啕大哭。
我私底下听亲戚说,作为爷爷唯一亲手带大的最疼爱的孩子,她竟然没有哭亲人的离去,可见心有多硬。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会在意这个,会观察你,会以此评判你和逝去的人亲不亲。我也开始偷偷观察我妹,那种感觉很奇怪,也很肤浅。
后来,我又经历了奶奶和外公的葬礼,印象比较模糊,直到外婆去世。外婆八十九岁这一年摔了一跤进了医院,直到医院说治不了了,带回家吧。
十一月的冷秋,我妈要我赶回老家见外婆一面。我立刻回家,看到她就像睡着了一般,婴儿般小小的身体,大口大口地呼气,已经没有任何意识,吃不下任何东西,只是偶尔在嘴唇上抹一點水。
她就这样一点点消耗着最后的能量,生生地熬了好些天,我忽然想起一个词:油尽灯枯。
我坐在以前她常坐的那张木沙发上,昏暗的灯光,所有家具都是原来的样子,破破旧旧的,墙上的挂历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三十多岁的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吵着要吃我外婆做的油豆腐烧肉。
不知道外婆何时离开,好像每个人都在等着这一刻,儿女还去找算命先生问,要如何才能让外婆走得安心。大家似乎在盼着,如果外婆不走,大家就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
我在第二天赶回单位上班。到了第三天早上六点多,我妈给我打来电话,哭了几声,告诉我:外婆走了。
那个瞬间,我眼泪狂流,没有声音。
我不愿意承认某一个瞬间我也那样希望外婆走,因为我不想再看到外婆受着折磨,我忽然直面了自己内心的残忍——也许那是叫“残忍”的东西。
我觉得是自己的期盼让外婆最终离开了我们。她离开之前,我不曾哭过;她离开那一刻,我心里咚咚作响,我的外婆啊。
很久以后,有一天我跟我妈说:油豆腐烧肉,你会做的吧?我妈说:我始终做不出你外婆的那个味道来。你再也吃不到了。
我终于明白,一个人的离开,不是从躯体开始,而是从那些与她或者他有关的事物开始。
我将一直记得那些细微的瞬间,那样的炎热,那样的秋意,那样的月光,那房子墙面上斑驳的痕迹。我小时候在上面写的数字,还有那一根扯亮灯泡的绳子,还有我外公直到去世都没有用完、被一直堆放在窗外的柴火。
死亡从来都不是结束,被遗忘才是。